第二簪九鸞缺二二

無人知曉

「到底怎麼回事?給朕一五一十說清楚!」皇帝直接面向黃梓瑕,一拂袍袖,指著她喝道。

「是,我想這件事,應該從十年前說起。」黃梓瑕見錢關索茫然不知所措,垂珠伏地哭得幾乎暈厥,而皇帝就站在她面前等待答案,只能說道:「那時錢關索因為窮困潦倒,所以賣掉了女兒杏兒。杏兒入宮之後,被改名為垂珠,分到了公主的宮中。垂珠聰穎勤快,經過十年的磨練,成為了公主身邊最不可缺少的人——而就在這個時候,她發現自己的父親出現了。在她即將因為公主的幫助而嫁給朝中前途大好的青年官員時,這個從小拋棄了她的父親卻出現了。而本朝以來,官吏與商戶之間,雖已有較多通婚,但一個商戶女,與一個由公主親自消除奴籍又親自指婚的侍女,在夫家看來,到底應該是哪個更好一些呢?」

眾人都默然無語,只看著全身顫抖伏在地上的垂珠。

而垂珠終於抬起頭,眼淚泉涌,無法抑制。她努力想睜大眼看自己的父親錢關索,然而終究被淚水模糊了眼睛,無論如何都看不清。

她只能喃喃說道:「是…我熬了十年,終於要熬出頭了,可你…可你為什麼忽然又要出現,為什麼要斷絕公主替我鋪設好的錦繡前程?你知不知道,若是我真的與你相認了,我大好的婚事就完了!就算對方不會悔婚,我一個商戶女,以後在夫家,又怎麼做人?」

黃梓瑕默然看著她,輕聲說:「然則,你的父親一直期待著與你重逢。」

「是啊,被自己賣掉的女兒,居然沒有死,居然還在公主府中過著那麼好的日子,他喜滋滋地捧著那個金蟾回去,向所有人炫耀自己女兒有出息,卻不知我憂慮得整夜沒睡,我好怕…好怕自己只是個商戶女的身份被人發現。」垂珠萎頓地坐倒在地上,從眾人旁觀的角度看來,她那種絕望的神情動作,與她的父親錢關索,幾乎是一模一樣。

錢關索終於囁嚅著,低聲說:「可…可我們見面的時候,你很爽快地給我看過胎記,我還聽到了你的笑聲…還有,還有那個金蟾,是你自己要給我的,不是我要的…」

垂珠怔愣了一下,獃獃地沒開口。

黃梓瑕便問:「錢老闆,你不覺得,與你說話的『你女兒』,和現在垂珠的聲音,並不一樣嗎?」

錢關索頹然點頭道:「是…不太一樣了。」

「和你說話,給你看胎記,又把金蟾給你的人,不是我。」垂珠終於顫聲開口,目光畏懼地投向皇帝和郭淑妃,「她…她是…」

「是同昌公主,不是么?」見她始終不敢說出口,黃梓瑕便幫她說道,「雖然我不知道公主為什麼要冒充錢關索的女兒,但在公主府之中,我們曾見過她身邊一個小瓷狗。那種瓷狗,只是市井中最普通的玩物,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當時我便覺得奇怪,因為公主小時候曾被碎瓷器割破手腕,聖上珍愛她,因此下令,她的身邊不能出現陶瓷的東西。那麼,這個小瓷狗是哪裡來的,在公主死後,又是誰將它摔碎,企圖隱瞞呢?」

垂珠呼吸急促,眼淚一顆顆掉下來,卻什麼也沒說。

「現在想來,那應該就是錢老闆送給她,換來了金蟾的那一個小瓷狗吧。而在公主薨逝之後,她身邊的人——應該就是你,為了隱瞞,而毀掉了小瓷狗。最簡單的方法,當然就是將它從高台摔下,然後假裝不經意,走到合歡樹下,將那一堆碎瓷片踩入泥中,神不知,鬼不覺。」黃梓瑕搖頭道,「而且,除了小瓷狗之外,我想,能讓廚娘菖蒲和你就算撒謊、就算引火上身也要儘力隱瞞,而且還能將皇上賜予的東西隨便送人的,也只有公主了。」

「是…」垂珠終於出聲,她不敢再看面前眾人,頭垂得極低極低,低若不聞地喃喃道,「誰知道呢,我聽菖蒲說起錢…錢老闆要找自己手上有胎記的女兒,因我手上燒傷後早已沒有胎記,便只假裝不知。誰知公主卻湊巧在裡屋睡醒,聽到了此事,說自己每日無所事事無聊之極,便讓我幫她在手腕上用眉黛畫了個胎記,又和我商議如何騙過他。看她如此興緻勃勃的模樣,我也只好答應了,憑記憶給她畫了我手上的胎記,又給她出主意隔著屏風說話,只想讓她騙一回好玩就算了,誰知他們說話間偶爾提起小瓷狗,錢…錢老闆巴巴的就去找了來送給她,一來二去,公主竟樂此不疲了…」

一個朝中最受寵愛的公主,居然去冒充一個從小被賣掉的孤女,而這個女子又恰巧是她身邊的侍女。眾人聽著這簡直匪夷所思的事情,堂上一時寂靜無聲。

錢關索獃獃地跪在堂上,這一刻他身體的顫抖也停止了,彷彿他已經感受不到自己遍體鱗傷的痛,他只是跪在那裡,怔怔的,卻想不明白,茫然而悲哀。

「我知道事情不能再這樣下去。公主與錢關索居然十分談得來,雖然從未叫過他一聲爹,但一開始她私下裡稱他為矮胖子,後來變成了胖子,漸漸變成了胖老頭兒…而聽說錢關索也多次向人炫耀自己的金蟾和公主府的女兒。他越興奮,我越擔心…擔心身世敗露,自己近在眼前的婚姻會在一夕之間被他破壞掉…」垂珠垂頭看著地上一塊塊拼接得毫無間隙的青磚,喃喃地說道,「就在這個時候,公主做了那個夢,那個關於潘玉兒來索要九鸞釵的夢。然後,魏喜敏死了,駙馬也出了事,公主憂急犯病,我整夜整夜都睡不著,守著公主,唯恐出一點簍子——就在某一日,我照例到太醫院去取公主的葯回來,下車時,有人盯著我的手腕看,問:『你是垂珠?』」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手腕上。

她穿著白麻衣,袖子下露出隱約的疤痕。她將自己的衣袖拉了上去,露出那支被燒得全是猙獰疤痕的手臂,垂首說道:「我想,他是看見了我的手,所以肯定了我的身份吧。我回頭看見那人,他…我不知道他是誰,他披著個破斗篷,斗篷的帽子把臉遮住了一半,可是下半張臉又用一條黑布遮住了,這麼熱的天氣,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的。我本不想理他,可他卻叫住我說,杏兒,你爹要死了。」

她的目光茫然地掃過呂至元,落在錢關索身上,聲音恍惚無力:「我…我聽他這樣說,嚇得幾乎快跳起來了。我怕被人知道我的身份,而他又說,只和我說兩句話就走,所以我只能離開馬車,跟著他走到巷子另一邊無人處,聽他說話。他說…我知道你是杏兒,錢關索的女兒。魏喜敏是你爹殺的,因為魏喜敏向他索要零陵香,兩人一語不合,你爹就在薦福寺內引火燒了他;而駙馬的馬,也是你爹去查看自己賣給京城防衛司的馬時,一時疏忽弄壞了馬掌,不巧害到了駙馬;孫癩子,就是你爹闖進門的時候殺死的…而且,他還問我,你知道,你爹一旦被官府抓起來之後,你的身份會不會泄露?你以後的人生怎麼辦?」

錢關索咧著嘴,臉上的肥肉不停地顫抖著,他抖抖索索地抬手,似乎想要摸一摸自己女兒傷痕纍纍的手腕,但垂珠卻如被火燙到般收回了自己的手,藏在了身後。

錢關索的手停在胸前,許久也沒放下去。他臉上哭喪的表情,配上那張胖臉,難看得讓人不知該同情還是厭棄。

而垂珠聲音哽咽,幾乎泣不成聲:「他…他跟我說,你以為你的事情能瞞過別人嗎?但我是你父親的朋友,我得幫助你父親,也得幫助你。我、我怕極了,只能問他,我該怎麼辦?」

「於是,他讓你去盜取九鸞釵,是嗎?」

「是…他說,前兩次殺人和駙馬出事,錢老闆都有作案時間和在場證明,他讓我…幫我爹弄一個絕對不可能有機會做到的證據。」

駙馬韋保衡盯著她,不敢置信問:「所以…你就殺了公主?」

「不!我沒有!」垂珠說著,咬住下唇,聲音顫抖,「我,我怎麼可以做傷害公主的事情…是那人說,此事很簡單,公主不是夢見自己的九鸞釵不見了么,這事兒可以和此案聯繫在一起,而…誰都知道,錢老闆是絕對沒有辦法拿到九鸞釵的…我還是不肯,我說九鸞釵是公主親手收到箱子里去的,我沒有辦法拿到手。可他…他教給了我這個辦法,讓我在拿東西的時候,可以這樣偷取九鸞釵。我…我真的是沒有辦法…」

郭淑妃聲音凄厲地打斷她的話,問:「那麼九鸞釵畢竟是在你的手中了?你兜兜轉轉說了這麼久,還不快從實招來,你究竟是如何用它來殺害公主的?」

「淑妃,奴婢理解您的心情,但事情總還是要從頭說起,不然的話,如何才能讓真相大白?」黃梓瑕說著,又嘆道,「公主是被刺入心臟立即死亡的,這種死法掙扎的幅度很少。而九鸞釵這樣一支玉釵,竟然會在刺入心臟時斷折,更是令人覺得詫異。所以或許是,儘管垂珠你已經在下面鋪設了布條了,但九鸞釵還是在從箱蓋上滑落時跌破了,釵頭與釵尾分離了,跌成了頭尾兩截,是么?」

垂珠泣不成聲,只重重點頭,許久,才繼續說:「我沒想到,九鸞釵的失蹤,會讓公主如此在意。她舊疾複發,而且一發不可收拾。於是我在風聲沒這麼緊之後,就趕緊去箱子後取九鸞釵,準備神不知鬼不覺讓它再次出現在公主身邊。誰知…誰知我從箱子後取出九鸞釵一看,它竟已經摔斷了!」

她的目光越過堂上所有人,望著癱在那裡的錢關索,茫然惶惑:「我…我那時真的嚇得心跳都停止了,我握著斷裂的九鸞釵,就像握著一條套在我脖子上的繩索一般…我按那個人的約定,在晚上將釵送到公主府角門處,但就在釵交到他手中的時候,我忽然害怕極了,總覺得這一來,我就要被人拉下深淵。不知為什麼…我,我攥緊了釵頭,問,你究竟是誰?」

而那個遮住了臉的男人,一言不發,只劈手奪過她手中的釵,卻沒防九鸞釵已經斷裂,他一手抓住了釵尾,釵頭卻依然留在垂珠的手中。垂珠抓著釵頭,轉身就跑,狂奔入角門,而那人不敢進門,追了兩步之後,便從巷子口另一邊匆匆離開了。

落珮失聲叫道:「可是…可是如果那個人拿到的,只是釵尾的話,為什麼公主能在那麼多人當中,那麼遠的距離,一眼就看到了九鸞釵?她不可能那麼遠就認出折斷的那半支釵尾呀!」

垂珠拚命搖頭,痛哭失聲:「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公主叫出九鸞釵的時候,我嚇得心都快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了,還以為…還以為我所做的事情被她發現了。可沒想到,她是指著人群中說的,我心知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只因那九鸞釵頭,當時就揣在我的懷中…所以我力勸公主不要過去,誰知那一場混亂之中,公主還是…還是…」

她再也說不下去,跪伏在地上,只是歇斯底里地痛哭。

堂上人尚且可以等待,但皇帝已經忍耐不住,他竭力抑制自己,咬牙道:「起來!給朕一五一十,說清楚!」

垂珠又哀痛又害怕,只能用手拚命地按著自己的胸口,用力地擠出後面的話來,聲音嘶啞,幾乎潰不成聲:「是,奴婢…奴婢和一群人尋找公主時,在人群中看見了那個人的身影!雖然還是看不清他的臉,可奴婢怎麼都記得那件斗篷…而且,還看見他帶著公主往偏僻的坊牆後去了。所以奴婢拚命地擠過混亂擁擠的人群,卻…卻已經來不及了,等奴婢趕到的時候,正好看見公主倒下去…」

她說起當日場景,臉色發青,彷彿當時的九鸞釵,是刺在她的胸口,斷絕的,是她的生機一般:「奴婢…嚇得趕緊跑到她身前一看,她胸前刺的…正是九鸞釵的釵尾!奴婢…害怕極了,心知要是自己被懷疑的話,肯定會被搜身,到時候懷中的釵頭,就是奴婢謀害公主的罪證!所以奴婢拚命跑到公主的身邊,在跪下去抱著她的身體時,悄悄將一直揣在懷中的九鸞釵頭丟在了旁邊的草叢中,企圖讓別人以為…是有人持著那支九鸞釵殺害了公主,九鸞釵斷裂是因為公主的掙扎…然而奴婢真的沒有殺公主!奴婢只是一步錯,步步錯,最終到了如今的結局…」

堂上眾人都是沉默,也不知該驚愕還是應該嘆惋。

皇帝長出了一口氣,全身已經虛脫無力。他的目光轉向黃梓瑕:「她說的,是否屬實?」

黃梓瑕低聲道:「屬實。公主倒下時,垂珠剛剛趕到,她當時連滾帶爬到公主身邊,確實沒有殺害公主的機會。」

皇帝仰頭,再也不看她一眼,只揮揮手,示意將她帶下去。

大理寺的衙役們上來,將垂珠的雙臂拉住,往外拖去。

垂珠踉踉蹌蹌地被他們拖著往外走,她的眼睛看向錢關索,原本因為哭泣而低沉的嗓音,在此時終於嘶啞地吼出來:「錢關索,我這一輩子…從始至終,都被你毀了!我死都…不會原諒你!」

皇帝抬了一下手,示意衙役們停一下。

垂珠萎頓地跪倒在地上,伸出自己那雙手哭喊道:「你看,我手腕上的胎記沒了,為什麼?因為我為了保護公主,手腕到手肘全部燒傷了,傷口潰爛高燒多日差點死掉,才換來公主念我忠心,將我調到她身邊作貼身宮女!公主幼時有一個從宮外帶來的小瓷狗,然而她不慎摔破割傷了手指頭,皇上與淑妃認定是我沒照顧好公主,讓我在碎瓷片中跪了一整夜,跪到失去意識倒地才被饒恕…我膝蓋鮮血淋漓的時候,你在哪裡?我燒傷的時候,你在哪裡?我高燒欲死的時候,你又在哪裡?你把我賣掉,拿了賣女兒的錢發家了,然後因為良心不安,惺惺作態來找我,毀掉了我最後的幸福,你——」

她胸口劇烈起伏,眼淚滾滾落下,氣息噎住,再也說不出話來。

「是爹…」錢關索望著自己的女兒,囁嚅著,許久許久,才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喑澀。他說了這兩個字後,想了想,又艱難地改口說,「是我…對不起你,杏兒…是我對不起你…」

他再也說不下去,嚎啕痛哭出來,他本來就是個又丑又矮的胖子,現在哭得整張臉都扭曲了,更是顯得醜陋。但所有人都無法出聲嘲笑他,只看著他們父女,滿堂沉默。

皇帝的聲音,打斷了此時的沉默,說道:「你生前服侍靈徽,還算盡心。如今身犯重錯,朕格外開恩,允你追隨主人而去。」

垂珠咬牙把眼閉上,再不說什麼,也不看堂上人一眼,任由別人把自己拖了出去。

郭淑妃看著她的樣子,憤恨道:「同昌之死,她是罪魁禍首之一,如今死後還能陪著靈徽,陛下為何要給她這樣的恩德!」

沒有人附和她,也沒有人回答她。

就連錢關索,也依然獃獃跪在那裡,只是那張灰暗的臉上,眼淚汩汩而下,似乎無法斷絕。

皇帝示意把錢關索也帶出去,他回頭看黃梓瑕,右手緊攥成拳,因為太過用力,青筋根根爆出,與他面容上突突跳動的肌肉一般,觸目驚心:「那麼,唆使垂珠偷盜九鸞釵,又殺害公主的人,究竟是誰?」

黃梓瑕默然向他躬身行禮,說道:「僅憑一根釵尾,同昌公主當然不可能認出是九鸞釵。然而,就偏偏有一個人,擅長製作各種栩栩如生的花鳥龍鳳,一夜時間,在斷釵上接續一個假的九鸞釵頭,並不是難事。」

周子秦搖頭道:「崇古,這不可能呀,就算是粗製濫造,就算是最熟練的玉匠,但要雕鏤一支玉釵也需要好幾日,何況是九鸞釵這樣繁複的大釵——更何況,他又去哪裡找同樣一塊九色玉呢?」

黃梓瑕反問:「為何要用玉呢?反正只是在混亂人群中讓公主遠遠看一眼,那麼,用調好顏色的蠟,做一支九鸞釵,她又怎麼會在倉促間認得出來?而且,一夜時間,用蠟做一支玉釵,不是綽綽有餘?」

鴉雀無聲的堂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呂至元的身上。

郭淑妃一邊緩緩搖頭,一邊垂下眼睫,眼中的淚水無奈而悲戚地滑了下來。

而皇帝瞪著呂至元許久,重重地退了兩步,跌坐回椅中,他說不出話,只用憤恨怨毒的目光,死死盯著呂至元。

呂至元此時的目光,只投向堂外的天空,靜默不語。

他的側面,那一道道皺紋,就像是岩石上風化的溝壑。他遙望著天邊,似乎看著自己的女兒越奔越遠,終於遠離了他,遠離了這個可怕的長安——在她,還不知道父親為她所做的一切時。

或許,她永遠也不可能知道,她曾怨過,曾恨過的父親,為她做過什麼。

黃梓瑕望著呂至元,心中涌動著複雜的情緒,但她終於還是開口,說:「呂老丈,你要為你的女兒復仇,我理解你這種心情。但你不應該為了掩飾自己,而將無辜的人牽扯進來。」

崔純湛趕緊小心翼翼地請示皇帝,問:「聖上,是否要給呂至元上刑,讓其招供?」

「不必了,我認罪…我殺了三個人,魏喜敏,孫癩子,同昌公主,都是我殺的。」呂至元打斷他的話。

壓抑在堂上的氣息,並沒有因為他認罪而有撥雲見霧的感覺,反而越發凝重。

黃梓瑕嘆了口氣,說:「在此案之中,同昌公主雖然間接傷害了你的女兒,但她畢竟是無心之失,而且她這樣的身份,你卻執意要殺她,又是為什麼?」

「同昌公主…我其實並沒有想殺她。畢竟如你所說,她並不是直接把滴翠害成這樣的人。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麼,為什麼滴翠要向大理寺投案自首,說自己是殺人兇手。可我不能眼看著自己的女兒危在旦夕,我也更不能去投案自首,禍及女兒啊!」呂至元說著,仰頭深吸了一口氣,勉強說,「這個時候,我想到了同昌公主,我想,這一切事情都是因她而起,大約只有她,才能救我的女兒了。所以我誘使垂珠為我偷了九鸞釵出來,誰知她卻只給了我一半。但我雖沒能從垂珠手中騙到九鸞釵,但已經看清了那釵頭的模樣,所以我揣測垂珠應該不敢將壞掉的九鸞釵交給公主,於是就像你所說的那樣,用蠟趕製了一支九鸞釵,遠遠看去,就跟真的差不多。」

黃梓瑕又問:「你對公主府的事情似乎很熟悉,是不是豆蔻告訴你的?」

「是,她與我家來往很少,但滴翠的母親畢竟是她姐姐。我今年去春娘墳上祭掃時,她也來了。我勻了一點香料給她,但她說公主府的規矩,外人收受的所有貴重東西都要上交給公主的,公主身邊有個十分貪心的魏喜敏,又有頭疾,有香料肯定會被他拿走,尤其是安神的。」

「可是,公主做了九鸞釵丟失的夢,你又是從何得知?」

「是那日魏喜敏到我店中,被我用香迷倒之後,我將他綁好,他曾迷迷糊糊以為自己身在陰曹地府,所以嚇得什麼都說,我問了幾句,他就說了公主的夢,還說看到公主偷偷見錢關索的事情,我聯繫上錢關索最近得意洋洋炫耀自己女兒送的金蟾,又聽說公主身邊的侍女垂珠手上有傷痕,幫公主冒充得很好,於是我猜想,垂珠或許就是錢關索的親生女兒了。」

黃梓瑕默然點頭,身後皇帝已經暴怒地打斷了她的詢問:「別問這些有的沒有的!先把殺害公主的事情,一五一十招供出來!」

呂至元垂下頭,說道:「我拿著假的九鸞釵,偷偷躲在公主府外,跟著她到平康坊。被堵在路上的公主下車,順利地被我引了過來。我在混亂之中將她帶到無人處,向她坦承了自己殺她府上的宦官和那個孫癩子的罪行,跟她說我女兒是冤枉的,求她救救滴翠。她卻看都不看我一眼,只看著地上的草芥冷笑。我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她讓大理寺釋放滴翠。可公主情緒極差,劈頭便只讓我們父女倆都洗乾淨脖子等著,她說…她說,不僅你要死,你女兒活不了!」

皇帝聽他講述同昌公主臨死前的模樣,他坐在椅上,眼前彷彿又出現了自己女兒肆無忌憚、驕傲任性的模樣。那鋒利單薄的五官,就像一枚最易折斷的冰凌,卻偏偏還如此倔強固執。

皇帝覺得自己的胸口痛得幾乎無法呼吸,他用力抓著椅子扶手,死死地瞪著呂至元,卻無法擠出一個字。

「那個時候,我害怕極了,公主若走了,我和滴翠,都要死了…我已經殺了兩個仇人,年紀也大了,死對我來說,又有什麼關係?可滴翠…滴翠這麼年輕,就跟剛抽出的花苞似的,她怎麼可以和我一起死?」呂至元說到這裡,終於一反之前的緘默低沉,他激動地用拳頭捶著自己的胸口,彷彿要把那裡的血給嘔出來,「那一刻,那一刻我忽然想…和此事有關的,已經死了兩個人了…如果公主也死了,不就可以證明,正在大理寺的滴翠,她…她是無辜的嗎?」

在滿堂寂靜的人中,呂至元的嗓音嘶啞乾澀,卻讓眾人都不知如何以對。

「所以,我就…趕上她,將那支釵尾,刺進了她的心口…」

郭淑妃發出瘋狂的叫聲,眼看就要撲到堂上來。她身旁的宦官與侍女忙將她拉住,卻無法阻止她慟哭失聲:「陛下,靈徽…靈徽竟死在這種小人之手!陛下…」

皇帝坐在椅上,彷彿已經完全聽不到、看不到,只是坐在那裡,巨大的悲痛淹沒了他,讓他一時無法動彈。

黃梓瑕低聲說道:「呂至元,整個長安城都在說,你嫌棄自己的女兒,將她趕出家門,又貪財無恥…然而我知道,這一切都只是你為了保護你的女兒滴翠而已。其實,在她被孫癩子侮辱的那一刻開始,你就已經下定決心要報仇了。魏喜敏是公主府的宦官,公主府有心要保他,你知道自己無法走官府這條路,唯一的辦法,就是自己動手,親自殺了他們!」

她的目光落在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臉色倉皇凄涼的張行英身上,停了許久,才繼續說了下去:「可你知道,這事若是一旦敗露,不但你會死,你的女兒,也一定會被你牽連,到時不死也要流放。於是你在下定決心要殺人的那一刻起,就把滴翠趕走了。你給她丟了一條繩子,逼她去尋死,其實就是想當眾與她斷絕關係,讓她遠走高飛,不受牽連。然而我想你一定偷偷地跟著她,不然的話,你又如何能不偏不倚尋到張行英家,被滴翠撞見呢?」

呂至元咬緊牙關,含糊道:「我…我去張家偷偷看過她幾次,雖然很小心,但有一次還是被滴翠發現了…於是我便說是來討要彩禮的,想著張家也湊不出這麼多錢來,希望滴翠還是離開京城遠走高飛最安全。誰知她竟那麼傻,真以為我是虎狼父親,竟偷了張家的那幅畫出來給我,說抵十緡錢。我說了不值,她還跟我說,這上面畫的是三種死法。我見第一種剛好像是天降霹靂殺死人,頓時想起剛被我殺死的魏喜敏。於是在殺孫癩子時,聽說他閉門不出,便從第二幅畫中受到啟發,鐵籠再怎麼樣總有縫隙,而我當年在弩隊學過的手藝,剛好可以用上。至於第三幅…」

他說到此處,嗓音喑啞,再也說不下去了。

「滴翠遭遇此事…我們都同情她。只是,公主畢竟也算無心之失,錢關索及家人更是無辜,你將他們卷進來,太不應該。」黃梓瑕輕嘆道,「而我最佩服的是,你偽裝得太好,不僅騙過了我們,甚至連你親生女兒都騙過了。」

「可能…是因為我確實對滴翠不好。」他聲音嘶啞,目光落在空中虛無的一處,他看著那裡,就像看見了女兒站在面前一樣,就像即將離世的人捨不得自己身邊唯一留存的東西一般,珍惜地,一寸一寸地用目光丈量著女兒虛幻的面容。黃梓瑕聽到他喃喃的聲音,就像是夢囈一樣:「剛生出來的時候,我就不喜歡這個女兒…她是早產,春娘生下她之後就血崩而死,我只能獃獃抱著剛出生的她,坐在床邊看著春娘的臉慢慢變成白色,又慢慢變成青色…」

當時他低頭看著自己懷中這個哇哇大哭的孩子,因為這個皺巴巴的小嬰兒,他的妻子沒了。那一刻,他只想把這個孩子給摔在地上,換回春娘的命。

可是,她那麼小,早產的孩子,躺在他的臂彎里跟只小貓似的,哇哇的哭著,紅紅的小臉皺得跟青蛙一樣,那麼醜陋,那麼柔弱,讓他只能抱緊了她,將臉埋在她的襁褓之上,嗚嗚地哭起來。

他自小家貧,又去當了十年兵,三十多歲了,他才遇到唯一一個願意嫁給他的女人春娘。他們婚後感情很好,春娘卻始終沒有懷孕。他們四處燒香祈求,終於有了這個孩子,誰知她一到來,就將他原以為可以相伴終老的人給奪走了。

更討厭的是,她還是個女孩子。

男孩子丟在草叢裡就能長大,等到稍大些,便可以帶著一起下水摸魚,上山打鳥。會有人陪他同喝一壺酒,同使一處勁兒幹活,血脈相連一起沸騰,這就是兒子,有一天長得比自己還枝繁葉茂,穩健厚實。

可他擁有的只有一個女兒,柔軟得就似一朵薔薇花蕾,一不小心就會被春風吹折。他只能去求隔壁吳嬸幫她洗澡,羞憤地替女兒洗尿濕的褲子,笨拙地給她梳醜陋的辮子…她一天天在長大,從剝了皮青蛙一樣醜陋的早產嬰兒,長成了那麼清秀漂亮的少女。這讓他越來越擔憂,不知道最終是誰會將這朵薔薇花蕾移走,種在別人家的花盆之中,那之後,她怒放也好,枯萎也罷,他再也沒辦法守護。

誰□□娘生的是個女兒呢?留給他的,註定只能是孤獨終老。他脾氣越來越壞,越來越容易大罵乖巧的女兒,越來越羨慕有兒子的人家。

十七年,一個獨身的父親,拉扯一個孩子,將她從不足四斤的一團肉,養成美麗體貼又能幹的姑娘,這十幾年的辛苦,外人無法想像。他也曾守著發燒的滴翠一宿一宿沒合眼;他也曾守在街口逮住跟別人出去玩的滴翠,劈頭蓋臉痛罵;他也曾在給春娘上墳的時候,割著她墳頭的荒草和她嘮嗑說,女兒長得可真像你啊…

他也曾經去找了個女人,努力想要生個兒子,可那個女人背著他虐待滴翠,讓他又無法忍受,終於借酒發瘋把她趕走了。那時,他也五十多了,終於死了這顆心。他想,或許自己這輩子,就是這樣了。孤單單一個人,死了,讓滴翠把自己安葬在春娘的身邊,窩窩囊囊就這麼過完了一世。

時間真快啊,一眨眼,粉團一樣牙牙學語叫阿爹的女兒,已經變成了會在髮髻上插一朵白蘭花的少女,裊裊婷婷,嬌嫩鮮艷,經常有少年借口買香燭到他家店鋪里,只為看她一眼。

那時他又是擔憂,又是歡喜,他挑剔地打發走一個又一個說媒的人,只因為覺得世上哪個男人也不配自己女兒。

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他整日笑語吟吟的女兒,竟會因為去公主府送一趟香燭,而忽然遭遇了最不堪的命運。

孫癩子到處傳揚那件醜事,整個長安城都在津津樂道他女兒的不幸。滴翠偷偷藏了蠟扦要去找孫癩子拚命,被時刻盯著她的他發現,奪下蠟扦給了她一巴掌。

那是滴翠長成姑娘後他唯一打她的一次。

誰也不知道,他當時在心裡已經下了決心。

他要保住自己的女兒;他要以血還血,洗清滴翠身上背負的恥辱;他要驅散她的噩夢,讓她重新再活一次。

「憑什麼,皇帝的女兒,只因為心情不好,就可以隨意擺布我女兒的命運,將我的女兒打落地獄?」呂至元眼眶裡,渾濁的眼淚順著滿是皺紋的臉頰滑落下來,滴落在青磚地上。他彷彿自言自語的,極低極低地說著,「十七年,我用十七年時間,把自己的女兒從那麼小一個嬰孩,養到這麼好一個女子…我這一輩子,就這麼一個孩子,我只是個最低賤的手藝人,給不了她高貴的門第,給不了滔天權勢,給不了滿堂富貴…可我,就算賠上自己的命,也一定要讓自己的女兒,好好活下去!」

黃梓瑕只覺得胸口一陣溫熱的血潮湧動著,讓自己的眼睛酸痛灼熱。她強忍住眼淚,卻忍不住眼前浮現出的,自己父親的身影。

在益州的時候,她被父親責怪後,任性不肯吃飯。母親端了湯餅過來勸她吃,她一偏頭,卻剛好看見父親躲在庭前樹下,偷偷關注著她。

被她一眼看見,父親頓時轉過臉,假裝自己只是路過,踱著方步向庭院深處走去。

她至今還記得,日光將庭樹的枝影投在父親的身上,那一條條清晰的影跡,當時毫不在意,可此時想來,卻依然還歷歷在目,彷彿那種影跡不是映在父親的衣上,而是用血畫在了她的心上。

她不知道自己發了多久的呆,是李舒白輕輕地碰了她一下,她才回過神。

呂至元依然跪在堂上,侍衛們已經給他上了枷鎖。

崔純湛坐在堂上,一拍驚堂木,又頓了頓,才問:「下跪犯人,你殺害同昌公主、公主府宦官魏喜敏、京城大寧坊住民孫癩子,證據確鑿,人證物證俱在,是否伏法?」

「是。」他聲音果斷而清晰。

崔純湛朝後堂看了一眼,見皇帝雖然胸口劇烈起伏,卻依然坐在椅上一動不動,便又轉頭問呂至元:「你還有什麼話說?」

呂至元沉默了片刻。

站在他斜後方的張行英睜大眼,期待著他會轉頭,對自己說說關於女兒的事情,說一說他要將滴翠託付給自己。

但沒有,呂至元最終還是沉默地搖了搖頭。

崔純湛又看向皇帝,皇帝的臉色還是青白,但氣息終於平順了,他嘴唇微動,對著崔純湛說了四個字:「凌遲處死。」

崔純湛愣了一下,還沒來得及開口,卻只聽到「撲通」一聲,呂至元的臉色青紫一片,倒在了公堂上。

在一片驚呼混亂中,周子秦第一個跑去,趕緊探了探他的鼻息,然後將他的口掰開看了看,愣在那裡。

黃梓瑕趕緊問:「是怎麼回事?」

「他應該是早就在口中藏了毒蠟丸了,不知什麼時候咬破了,現在已經…毒發身亡,無藥可救了。」

黃梓瑕怔怔地蹲下來,看了他黑紫色的臉,默然無語。

周子秦看了她一眼,低聲說:「也好。」

她嘆了一口氣,站起來向皇帝回稟,皇帝的手緊抓著扶手,青筋畢現,狂怒道:「死了?就這麼死了,如何泄朕心頭之恨!」

郭淑妃哭道:「陛下,他不是還有個女兒嗎?這種賊人…必要讓他死也不得安生!」

皇帝厲聲問:「他的女兒呢?他逃了,朕就要他女兒替他受那千刀萬剮!」

周子秦頓時嚇得跳起來,黃梓瑕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示意他不要動。

「陛下…」崔純湛心驚膽戰道,「剛剛…暈倒後被陛下命人架出去的,就是他的女兒呂滴翠。」

皇帝這才想起之前這件事,頓時勃然大怒,可又因是自己親口下的旨意,只能怒極而無處發泄,狠狠一摔袖子,吼道:「立即搜尋!把整個京城翻過來也要抓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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