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簪九鸞缺七

豆蔻韶華

同昌公主說著,忽然轉身,聲音也微變了,問:「南齊潘淑妃,這都是幾百年前的人了,她的意思,說我該還她了…是不是,是不是指我也該…」

「公主無須擔憂。」黃梓瑕見她神情猶有餘悸,便安慰說,「不過是一個夢,虛無縹緲,如風易散。公主不必掛在心上,依奴婢看來,或許是公主近日心懷憂思,才抑鬱成夢而已。」

「是嗎?」公主瞧了她良久,忽然抬手取下頭上那支九鸞釵,遞到她的面前,「楊公公,你看看。」

黃梓瑕接過九鸞釵,放在手中仔細看去。在繁複糾纏的九色鸞鳳背後,是彎月形的釵尾,在那上面刻著小小的兩個古篆:玉兒。

「這支釵,確實屬於南齊淑妃潘玉兒。」她嘆了一口氣,說,「現下,你能明白我憂心如焚的原因了吧?身邊的宦官出事,我的駙馬出事,而我自己…也做了這樣不祥的噩夢,你說,我怎麼能不焦慮?」

「請公主切勿多思多慮。奴婢一定盡心盡責,力求早日偵破此案,給公主一個交代。」黃梓瑕看她的模樣,知道再怎麼安慰也沒用,便只說了這幾句。

同昌公主這才稍微寬慰,說:「若你真能將傷害駙馬、殺害魏喜敏的兇手擒拿歸案,本宮一定重重有賞——或者,就算是天譴,你也要給我查清楚,為什麼我身邊的人要遭受天譴?」

黃梓瑕看著她單薄銳利又倔強的五官,不由得在心裡嘆了口氣,說:「多謝公主,這是奴婢分內事,公主無須擔憂,奴婢一定竭盡全力追查此案。」

辭別了同昌公主,黃梓瑕一個人慢慢走下高高的台基。

高颱風來,吹起她外面輕薄的絳紗衣。她將遮住自己眼睛的廣袖握住,下了最後一級台階,抬頭一看,卻發現從合歡花樹的下面,緩緩行來一人。

夏日炎熱,繁花盛開。

一樹樹合歡花開得如雲如霧,無風自落。那些幾近燃燒的花朵,在這樣濃烈的夏日陽光里,毫不吝惜地且開且落。

瀰漫的花朵,妖艷無格。花樹低垂到殿檐下,半遮半掩著那個行來的身影。那是一個即使看不清身影,也能感覺到他動人韻致的人。

而黃梓瑕,僅看到他的人影,就彷彿感覺到了自己手心沁出冰冷的汗。

她迅速轉身,躲到了一棵高大的合歡樹後,強抑自己身體的顫抖,凝望著他。

那個男子慢慢行近,他不言不語,卻自有一種水墨般雅緻深遠的韻味。如同新月銀輝,淡淡照亮別人,既不刺眼,也不黯淡,恰到好處的光彩。

他似乎感覺到樹後有人,於是,在萬千花樹之間,他抬起頭來,用一雙幾乎可以令世間萬物沉醉的目光,遠望著她所在的方向。

而她不由自主地將自己的背緊貼在樹榦上,彷彿生怕被他看見。她努力壓抑自己的呼吸,彷彿怕自己一呵氣,有些東西就忍不住要在她心中決堤一般。

禹宣。

他怎麼會在公主府中?

而且,是在這樣的清晨,公主與駙馬分居的時刻。

腳步輕聲響起,青草悉悉索索。

他走到她藏身的樹後,聲音溫柔:「這位公公,你是否不舒服?需要幫忙嗎?」

她這才發現,自己露在外面的衣服,因為自己極力的壓抑而微微顫抖,就像是身體不舒服一般。

她趕緊扯過自己的衣服,背對著他,勉強搖了搖頭。

他還是有點擔心,關懷地問:「真的沒關係嗎?」

黃梓瑕一咬牙,快步向著前方走去。

她的身子一動,讓他臉上的微笑頓時僵住了。他定定地看著她的背影,在她腳步惶急之時,低聲叫她:「阿瑕…」

這三個字,傳入她的耳中,恍然如夢。他的聲音似隔了久遠的時光而來,水波般在她耳邊響起,久久不能平息。

她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獃獃地站立在那裡。許久許久,她轉過身,看向後面的禹宣。

而他定定地看著她,他的面上不僅僅只有恨,還有一些更複雜的東西。他看著她,像是看著自己已經死去的夢想,看著自己曾經親手呵護開出的花朵腐爛成泥。

她望著他,許久,輕輕地叫他:「禹宣。」

這空無一人的林中,合歡花下。夏日炎熱的風拂過樹梢,落花如雨,他們兩人都是一身旖旎的粉色花朵,如絲如蕊,拂之不去。

黃梓瑕披著滿身的花朵,靜靜望著他,彷彿望著自己永遠失去的少女時光。

「公主命我…查探府上兩樁疑案。」

他望著她,目光中滿是似遠還近的疏離,似有若無的哀切。他沉默許久,終於咬一咬牙,面上掛上一絲冷笑:「不錯,殺了親人之後,如今還能混老本行,贏得眾人擁戴。」

「我會回蜀郡,就在…公主府案件結束之後。」她強行抑制住自己胸口湧上的苦澀絞痛,辯解道,「夔王已經答應幫我,不日我將啟程回去,重新徹查我一家的案情!」

他愕然,直直地盯著她:「你…會回去?」

「為什麼不?我不但要洗血我自己的冤讎,更要徹查我一家滿門的血案!」她將手按在自己胸前,心跳得狂亂,她幾乎無法壓抑自己的激動,她用力呼吸著,良久,才能將那含著淚的一字字從肺腑之中擠出來,「我一定會,親手揪出那個兇手,為我爹娘,為我哥,為祖母和叔父報仇!」

站在她一丈之遙的禹宣,定定地望著她,聽著她的誓言,眼中翻湧起巨大的波瀾。只是他終究無法在一瞬間接受她的辯解,他垂下眼,緩緩地往後退了一步,低聲說:「黃梓瑕,你當初殺害親人,證據確鑿,我…不願信你!」

心臟在這一刻彷彿停止了跳動。周圍一切落花如雨,美好景象,盡成虛幻。

但黃梓瑕站在他的面前,在他這樣決絕的話語之前,在全身冰冷的顫抖中,她卻忽然笑了。合歡花且開且落,紛紛如雨,她站在一丈之外看著他,笑顏一如當年。

她笑著,說:「放心吧,禹宣,我會揪出幕後兇手給你看的。我面對的案子,從來沒有破不了的,而這一件,我賭上自己的命!」

她明明笑著,眼中卻泛起淚光來,她卻毫無察覺,狠狠轉過身,向著前方,大步穿越合歡樹而去。

她越走越快,到後來,幾乎變成了疾步狂奔,頭也不回地逃離了他。

直到奔出合歡樹林,她茫然駐足仰望。透過頭頂稀疏的樹枝,她看見他正在慢慢地走上高台。

風動衣擺,飄然若仙。那種舒朗姿態,無法描摹、無法言說。

他心中,到底有沒有為他們的重逢,湧起一絲波瀾呢?

她移開目光,仰頭望天。碧藍的天空高不可攀,明亮而刺眼,她原本灼熱的眼中,淚水終於涌了出來。

黃梓瑕仰望長空,咬著自己的舌尖,讓恍惚的神思在尖銳的疼痛中迅速聚攏。

她用力地呼吸著,努力讓自己的胸口劇痛平靜下來。

一遍又一遍地在腦中想著,魏喜敏的死,駙馬的墜馬,公主的夢,黃梓瑕竭力尋找這三者的共同點,以求讓自己的注意力從禹宣的身上轉開。

沿著合歡樹小徑走到月門時,她已經平靜下來——至少,外表已經完全如常。

垂珠正在月門口等她,笑著迎上來道:「駙馬爺住在宿薇園,我引公公過去吧。」

「多謝,勞煩姐姐了。」

垂珠抿嘴一笑,在前方裊裊婷婷帶路。走到一座門前時,她正想推門,又趕緊將手垂了下來,領著她往另一條較遠的路上走。即使是不知府中院落分布的黃梓瑕,也知道她分明拐了一個彎。

她回頭看看那座鎖上的院門,假裝不經意地問:「那邊是什麼地方,怎麼鎖著呢?」

垂珠躊躇著,遲疑道:「那是知錦園,裡面種了許多芭蕉鳶尾,夏日避暑本來最好。但前個月開始,那裡便有人半夜啼哭,大家都說——」垂珠左右看了看,見四下無人,才低聲說,「都說有不幹凈的東西呢。公主便命人請了道士來做法,並將院門鎖上了,據說裡面怨氣要凈化十年才能再開呢。」

黃梓瑕自然不信鬼神,不過她還是遙遙望了一眼知錦園,將這個院子放在了心上。

駙馬居住的宿薇園,裡面遍植紫薇,正值花期,開得累累垂垂,一片熱鬧景象。

駙馬正與崔純湛相對談笑,看見她被侍女引進來,韋保衡笑道:「楊公公!我們正在說昨天那場球呢!你身手真是不錯,哪天有空我們再戰一場吧?」

黃梓瑕笑道:「哪裡,駙馬才是擋者披靡,令人敬服。」

崔純湛則不敢置信地打量著黃梓瑕:「什麼?楊公公擊鞠這麼厲害?真是看不出來。」

「人不可貌相吧?」韋保衡笑道,「本來王蘊請我出場時我還說,周子秦完全外行人,那個大個子張行英家裡連馬都沒有,還有一個楊公公,我就算一個人對他們三人也是仗勢欺人啊,居然還和王蘊聯手,簡直是恃強凌弱了!哈哈哈,沒想到最後卻終於輸在他們手中了。」

崔純湛的下巴都快掉下來了:「昨日那場球不是由於你的馬出了意外,所以中止了么?」

「哎,輸就是輸了,而且夔王都上陣了,我還敢打下去?」他說著,朝黃梓瑕笑道,「說起來,楊公公你面子真大,京中能召集三位王爺替你打比賽的,你算是第一位了。」

「哪裡,幾位王爺也是因為知道對手是駙馬,所以才肯下場的,我哪有這麼大的面子。」黃梓瑕趕緊說道。

「唉,可惜我這回丟臉丟大了,居然中途墜馬,多年英名一朝喪啊!」韋保衡說著,卻毫無懊惱的模樣,笑嘻嘻地捲起自己的衣袖給他們看,「瞧見沒有?身上最大的一片傷痕,長二寸,寬半寸,擦傷。」

崔純湛又好氣又好笑,一巴掌拍在他的手肘上:「去去,堂堂男子漢,破這麼點皮好意思擦藥!」

「公主說了,身上破那也是破,破了相,就當不了駙馬了。」他振振有詞地說著,又對黃梓瑕說,「楊公公,你說這事吧,我昨天也想了許久,可就是想不明白。你說我隨手牽的這一匹馬,到底什麼時候被人動的手腳?我思前想後,似乎別人不可能有下手的機會。」

「我如今也尚無頭緒,此事大約還需要我們再繼續調查。」黃梓瑕說著,又問,「不知駙馬身邊可有什麼值得注意的人,或者值得注意的事?」

韋保衡皺眉想了許久,說:「好像沒有。」

「嗯…」黃梓瑕還在沉思,他忽然又一拍桌子,說,「有!最近認識了一個人,真是咄咄怪事,難以言表!」

「什麼?」黃梓瑕與崔純湛趕緊問。

「一個小宦官,長得清清秀秀纖纖細細的,打球卻比京城防衛司一群大老爺們好強悍,這就是我最近遇見的最大的怪事了!」

「駙馬爺,您就別開玩笑了吧!」黃梓瑕苦笑,站起來在屋內走了兩步,看到牆上掛的一幅字畫,艷紅的一枝豆蔻,似有若無的兩抹綠葉,旁邊寫的是杜牧詩意——

娉娉裊裊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

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黃梓瑕看到落款,不由得讚歎道:「駙馬爺真是書畫雙絕。」

「什麼書畫雙絕,我在國子監的時候,天天和周子秦一起逃學去爬樹抓鳥。」韋保衡揮手笑道,「還不都是我爹逼我的,唉。」

崔純湛則說道:「這首詩也是我心愛啊,十三四歲的小姑娘,豆蔻梢頭,真是青蔥水嫩,格外迷人啊…」

韋保衡翻他一個白眼:「尊夫人年歲?」

「咳咳…比我大三歲。不過她在我心中,永遠都是青蔥水嫩迷人的小姑娘!」

黃梓瑕沒理這兩個男人,只看著畫說:「駙馬爺的豆蔻畫得好,這一整首詩中,寫得最好的兩個字,也是豆蔻。」

韋保衡面容湧上一絲暗淡,但終究只是笑了笑,沒說話。

崔純湛說道:「楊公公,你的書畫造詣也不錯,眼光這麼好。」

「也是被我爹逼得,稍微學了兩年。」黃梓瑕說著,保持著三人中唯一的敬業態度,問,「請問駙馬熟悉魏喜敏嗎?」

「哦,你說遭天譴的那個?」韋保衡隨口說,「我認識,天天跟在公主身邊,個子本來就矮,還每天唯唯諾諾彎腰弓背跟條狗似的。不過倒有個好處,主人讓咬誰他就咬誰,聽話極了。」

黃梓瑕聽他口氣如此不屑,便又問:「聽起來,也算是能辦事的,能幹的人?」

「是能幹,能幹得讓人沒話說。」韋保衡冷笑道,「這不前個月還有件事,我估計你們一打聽也就知道了,所以乾脆我現在就跟你們說了吧。那事要不是我跑各大衙門給壓下去了,公主和公主府的名聲那可算全完了!」

黃梓瑕與崔純湛對望一眼,崔純湛趕緊問:「是什麼事情?」

「這事吧…看起來和本案應該沒什麼關係,又似乎和本案有點關係——如無必要,請兩位先不要外傳,畢竟此事,於公主府名聲有損。」韋保衡說著,又皺眉想了想,才說,「府里的蠟燭,一向都是呂氏香燭鋪送來的。上個月呂老頭兒好像有事,叫他女兒送蠟燭過來,結果小門小戶的姑娘不懂規矩進退,居然沒有及時避讓公主,踩髒了她的披帛。」

崔純湛隨口說:「這種小事,駙馬又何必掛在心上?」

「本來是小事,因為那個魏喜敏,可就成了大事了。公主下令讓教訓魏喜敏那個姑娘,但這個魏喜敏啊,為了讓公主高興,將那個姑娘直接打得昏死過去,隨便就丟在了街角。結果后街那邊有個無賴,叫什麼來著…」韋保衡不太確定地說,「好像大家都叫孫癩子,四十多歲一個老光棍,滿背爛瘡,誰見都討厭。結果看見那小姑娘不省人事,就把她給…」

韋保衡一臉同情,崔純湛目瞪口呆,只有黃梓瑕冷靜地皺眉問:「呂氏香燭鋪?」

「對,據說那個呂老頭向來輕賤女兒的,此事鬧得滿城風雨,他覺得家族蒙羞,把女兒給趕出了家門。聽說那小姑娘現在已經死在荒郊野外了,唉…」

黃梓瑕微微皺眉,問:「那個呂老頭呢?」

「說起這個,幸好碰上這膽小怕事呂老頭兒。我跑了各衙門把這事壓下,又給呂家送了百兩銀子,還叫人把那個孫癩子打了一頓,呂老頭感恩戴德,就風平浪靜,再不提這事了。」

崔純湛感嘆道:「這老頭…真的膽小怕事,不會尋仇?據我所知,魏喜敏好像就是被他親手製成的蠟燭燒死的吧?」

韋保衡把手一攤,說:「所以才說是天譴啊,一報還一報,終於還是呂老頭兒做的蠟燭,把魏喜敏給燒了,這不是挺好的結局么?」

崔純湛苦著一張臉,說:「要是公主也這麼想就好了。」

走出公主府,崔純湛問黃梓瑕:「楊公公準備下一步去哪兒?」

「我看,呂氏香燭鋪是一定要去的。」

「嗯,那我們一起去吧。」他說。

黃梓瑕搖頭:「崔少卿,您這一身官服,一過去就被人看出來了。不如我先去探探風聲,若是他確實可疑,直接傳召到大理寺審問即可。」

「甚好,甚好。」崔純湛看看時間,趕緊說,「今日出門時內子說了,會親自下廚的,我得趕回去吃她做的菜了,眼看這個時間啊…」

「崔少卿慢走。」黃梓瑕看著他的馬車行遠,然後趕緊雇了輛車——天可憐見,她身邊幸好還有上次查案時申請的經費沒「來得及」還給李舒白,不然的話,她哪有錢雇車?

直奔周子秦家,他果然呆在家宅里研究他那些骨頭。畢竟是呆在家裡,所以他今天衣服比較低調,青蓮紫配鵝兒黃,瞎眼程度不算太高。

「崇古,快來快來!」周子秦指著自己放在架子上的那個頭骨,喜孜孜地說,「快來見證我迄今為止最偉大的成就!」

黃梓瑕嘆了口氣,說:「我來找你是要商量一下那個…」

「快點過來過來!」他拉起她的袖子,牽著她就往裡面走。她踉踉蹌蹌地跟著他往裡面走,一眼就看見了頂在架子上的一個人頭,頓時嚇了一跳。

「很像真人吧?哈哈哈,和上次復原手一樣,不過臉上肌肉脈絡太多,我到現在才能弄出第一個——哎,你覺不覺得好像…有點面熟?」

能不面熟嗎?這模樣,和王皇后有點相似。黃梓瑕在心裡想。

「拿到這個頭骨的時候,我就知道是個美人了,但是沒想到這麼美。」周子秦撫摸著頭骨說。

黃梓瑕想了一想,忽然問:「你這頭骨哪裡來的?」

「買的呀,我一直托戶部負責殮葬無名屍的人幫我留意一下——噓,這個是律法不允許的,你可千萬不能說出啊——然後有一天,就是咱在水渠里撈起那具無頭屍的前一天,他悄悄給我捎過來這個,說是有人在草叢裡發現的。哎呀,剛拿到手血肉模糊可難看了,不過我把血肉剔除乾淨之後,發現這個頭真的很不錯,漂亮極了,是不是?」

黃梓瑕拿過旁邊一個袋子,將這個頭骨一把套住,抱在手中說:「周子秦,這個頭我要拿走。」

「啊?為什麼?」他趕緊追問,

「別問了。」她又將他復原得差不多的那個頭顱也塞進袋子里去,說,「我拿走了,你以後再找個別人的吧。」

「哎哎,崇古,你別這麼絕情啊…這真的是我有生以來見過最漂亮的頭骨了…我的心中只有它,你別帶走啊…」周子秦一把抓住袋子,聲淚俱下,「崇古,你不能這樣對我!想當初王若那個案子我為你跑前跑後,又撈屍體又挖坑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可你呢?至今也不告訴我那個案子的真相!我知道王家棺木里那具屍體不是王若,可為什麼王家後來還是一聲不吭送回琅琊安葬了呢?還有,那個案子的真兇到底是誰?兇手到底怎麼作案的?我全部蒙在鼓裡啊!崇古你好狠的心啊~不管怎麼說,別的我都不介意了,你把我最愛的這個頭骨留下給我!求你了,要不我把我自己的頭跟你換好不好…」

黃梓瑕聽著他的血淚控訴,終於嘆了一口氣,低聲說:「子秦,這個頭骨,可能是我一個…熟人的女兒。她很小就與女兒失散了,至今也未曾見過女兒長大後的模樣。請你體諒一個母親的心,讓她拿回去之後,入土為安吧。」

「好…好吧。」周子秦猶豫了許久,終於依依不捨地放開扯住袋子的手,又可憐兮兮地看著她,「那,崇古,我聽說你現在在調查公主府的案子,你這回一定得帶我去!我要和你一起全程調查此案,而且這次我一定要憑著高超的手法和驚人的天賦,搶在你的前頭解開這個疑案!」

「好,其實我找你就是為了這事。」她示意他,「首先,你告訴我,上次你弄回去的那條魚,檢驗了嗎?結果如何?」

周子秦立即正色:「當然驗過了!我可是本朝最負責任的仵作!那些魚果然是被毒死的!」

「是什麼毒藥?來源呢?」

「還不能肯定,但感覺似乎是水銀中毒。」他有點不太確定地抓著頭,皺起眉,「真奇怪,誰會在魚池中投放水銀呢?這東西不好攜帶,放到魚池裡又有什麼必要?」

黃梓瑕皺眉想了一下,然後說:「先記著吧,現在你先給我找件衣服,然後我們去呂氏香燭鋪。」

「行,阿筆身材和你差不多,我馬上給你拿一件。」

黃梓瑕搖身一變,成了周子秦的跟班。

兩人在西市找到了呂氏香燭鋪。大老遠,就看見明晃晃的招牌上,老大一個呂字。

黃梓瑕和周子秦在旁邊的小茶館坐下,周子秦這樣的土豪當然先叫了上好的紫蒙,外加四樣蜜餞八個點心,又給伺候的茶博士豐厚打賞,頓時樂得他連其他客人都不顧了,就在他們這個雅間里專心煮茶。

「這蟹眼泡真是漂亮,你看你看。」周子秦拉著黃梓瑕一起參觀爐中的水泡,「哎…水泡密集起來了!來,崇古你看,我上次看過一個人嘴巴里冒的血沫子就是這樣的,一模一樣!你猜猜他是五臟六腑哪一處受的傷?」

黃梓瑕一個手肘撞在他的腰上,成功地阻止了他下面的話。

茶博士煮茶完畢,端上來給兩人,一邊笑道:「公子真是好眼光,一眼就點中了我。我做茶博士十幾年了,這茶館裡論手藝誰也比不過我。」

黃梓瑕笑道:「你也就十幾年,看到對面那個蠟燭鋪了么?聽說他家做蠟燭都四代了,那才叫祖傳手藝。」

「那個是真比不了,人家是四代祖孫上百年做蠟燭的,不然,這回薦福寺的巨燭,怎麼會找上他家呢?」

周子秦眨眨眼,還不明白其中內情的他乖乖地選擇了端起碗喝茶。

「不過我聽說他家也就這麼四代了,呂老頭沒兒子嘛!」

「可不是,只有一個女兒,他家算是絕根了——何況啊,還出了那件事兒。」茶博士一說起這些街巷流言,頓時眉飛色舞,「兩位聽說過吧?那老頭兒把女兒趕出家門了!哎呀,就算是個女兒也不能這麼糟蹋啊,看這老頭以後老了誰來供養他!」

黃梓瑕裝出一副很有興趣的樣子,問:「你是說他女兒被孫癩子那什麼的事情?」

「對啊,那個孫癩子真不是個東西啊,又丑又病,四十來歲找不到媳婦兒,看見人家姑娘在路邊,就把她給糟蹋了——做下這種醜事,他還喜孜孜地到處炫耀!搞得京城大街小巷人盡皆知,這是要逼死那個姑娘啊!」

周子秦沒料到居然是這麼勁爆的□□,頓時手中的杯子都差點落地了,他指著窗外對面的那個蠟燭鋪,問:「就是那個…那個呂老頭?」

黃梓瑕則冷靜地問:「呂老頭兒怎麼不去官府告發,要求嚴懲那個孫癩子?」

「別提了,要不大家都罵這個呂老頭兒呢?收了百兩銀子,就不言語了,還嫌女兒骯髒,直接把她掃地出門了!」他說著,又左右張望一下,悄悄說,「我們一伙人可是親眼所見啊,那老頭兒把女兒一腳踹出門,丟了一把刀子一條麻繩在她面前,讓她自己選一個死法,別丟他的臉,別死在家裡!」

周子秦頓時一拍桌子,大怒:「混賬,這老頭兒不去找仇人拚命,反倒這麼糟蹋自己女兒,這還是人嗎!?」

茶博士搖頭嘆道:「可憐啊,他女兒滴翠就跪在當街,哭得都昏去了兩三次,老頭兒愣是不開門!你說一個十五六歲姑娘,遭了這麼大變故,還鬧得滿城風雨,走到哪兒都被人戳脊梁骨,臨了她爹還嫌她丟臉,讓她死外面去,你說這可是人乾的事情嗎?」

黃梓瑕雖然臉上冷靜,可也覺得胸口一股悲涼的怒火湧上來。她強自壓抑,又問:「那後來,他女兒哪裡去了?」

「她在烈日下當街跪了兩個多時辰啊,她爹一直關著門。最後我們都看不下去了,要去拉她起來,結果這她一把抓過麻繩,跌跌撞撞就跑出了西市,也不知上哪兒去了…唉,現如今也不知死在那個荒山野嶺中了!」

周子秦氣得說不出話,半晌才指著對面的蠟燭鋪大罵:「這老頭,絕對會有報應的!」

「哎,要報應早報了!這老頭兒老來得女,老婆年紀也大了,產後血崩,就留下這麼一個女兒。滴翠是真乖啊,四五歲開始就幫她爹幹活了,七八歲就墊著凳子給她爹做飯!可老頭兒呢?每日里罵罵咧咧只說女兒沒用,每次看見人家有兒子的,那眼珠子啊,瞪得恨不得掉下來——你說,長安城裡百萬人,重男輕女的不少,可你們見過這樣想兒子都要想瘋掉的老頭兒么?哪天他要是被雷劈死,街坊鄰居一點都不奇怪!」茶博士說著,一邊搖頭嘆息,一邊去外面打水,嘴裡還嘟嘟囔囔的,「我們街坊啊,只說老天無眼啊!那孫癩子病了許多年了,滴翠要是被他欺負時趕緊跑,他肯定是追不上的啊,怎麼那回就被逮住了呢?」

周子秦也氣得不行,他轉頭看向黃梓瑕,卻見她嘴唇抿得緊緊的,抓著桌子的手因為太過用力,連青筋都幾乎爆出來了。

他嚇了一跳,問:「崇古,你怎麼了?」

黃梓瑕長出了好幾口氣,終於才鬆開了自己的手,勉力壓著聲音,說:「沒什麼…從沒見過這樣作踐女人的,有點生氣。」

「還有一點,你聽到茶博士說了嗎?你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麼滴翠當時會被那個病弱的癩子給抓住,沒有跑掉呢?我覺得她應該會拚命掙扎反抗吧,再者說了,十六王宅那邊也不是特別冷僻的地方,她喊一下說不定也有用的…」

黃梓瑕心想,你怎麼知道這其中,還有公主府的那個宦官魏喜敏的事情呢?

周子秦詫異地問:「你一點都不驚訝?一點都不詫異?」

「很驚訝,很詫異。」黃梓瑕嘆了一口氣,站了起來,說:「雖然不想和這個呂老頭兒打交道,但話還是要問的。你準備好冊頁,我們一起過去。」

呂家四代經營,在西市這邊開著的這家香燭鋪,已經由於年深日久,顯得十分陳舊。

狹窄的店面內,走進去之後僅剩了轉身的空間。左邊是一排鐵制的蠟燭架子,上面插滿了高高低低各種形狀的蠟燭,右邊是一個木櫃檯,呂老頭兒正趴在上面雕著一支兒臂粗的龍鳳喜燭。

店面只有半間,從敞開的後門看去,後面半間空地,搭了一個小棚子,堆滿了蠟塊與蠟模,現在正有一鍋紅蠟在爐子上熱著,發出怪異的氣味。

感覺到有人進來,呂至元頭也不抬,聲音嘶啞:「客人要買什麼?」

黃梓瑕對他拱了拱手,說:「老丈,我是大理寺的人,上次在薦福寺見過的,你可還記得我么?」

呂至元這才把自己手中的刻刀放下,眯起眼睛看了看她,臉上露出渾濁不清的笑容:「哦,是少卿您啊。」

「關於魏喜敏的死,大理寺有些事情要問你,你可有空嗎?」

呂老頭兒捧著自己手中的蠟燭,說:「您稍等啊,天氣炎熱,剛刻好的形狀要是放在櫃檯上一會兒,馬上就變形了,我得先去給上色。」

「請便。」黃梓瑕和周子秦站在店內,看著他提著那支蠟燭走到後面熱著紅蠟的那個鍋旁邊,然後抓住燭尾的葦管迅速在鍋里一轉,整個白色的蠟燭頓時滾上了一層薄薄的紅蠟,顏色鮮艷奪目。

他又抓了一把暗黃色的東西在鍋中化開,用一把刷子一邊攪著,一邊問:「什麼事啊?」

「魏喜敏死的時候,你在哪裡?」

「不是說過了嗎?在豐邑坊家裡!」他用刷子一指後面不遠的豐邑坊,說,「喏,一大早我送過去之後,就因為太累啦,直接就倒在蠟燭下起不來啦!當時和我一起送東西過去的車夫馬六就送我回家了,後院的吳嬸還叫了大夫過來給我瞧病——那混蛋庸醫,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就開了點補氣的葯,讓我好好休息。結果他剛走,我就聽到消息嘍,說我做的那根蠟燭被雷劈炸啦!我的那個氣啊,還想起床去看看,誰知一站起來,頭暈目眩就倒下了,結果第二天才能過去!」

黃梓瑕微蹙眉,找不出其中的漏洞,便又問:「那麼在薦福寺法會的前一日,你在幹什麼呢?」

「薦福寺雖然有錢,但也是在一個月前才湊齊了各種蠟送過來。你們可知道,要做那麼大一對巨燭,需要多大的精力?尤其是完工前幾天,我女兒…因故被我趕出了家門,一直幫我打下手的夥計張延也病倒了,我一個人搭著架子做蠟燭,通宵趕工,就沒有離開過——你問問左鄰右舍,一整夜我都在弄東西,可曾離開過么?」

他一邊說著,一邊看鍋里的金漆已經熬好,便用刷子蘸著,慢慢順著喜燭上浮凸的龍鳳和祥雲圖案上色,再也不看他們了。

黃梓瑕又問:「關於魏喜敏的死,您老覺得…」

「好啊,我巴不得他死啊!」他毫不掩飾地說道,「狗仗人勢的閹人,早死早好!可惜那天降霹靂毀了老頭兒一世英名,害得我那只蠟燭炸嘍!」

「你看這老頭兒…有嫌疑不?」

周子秦看著悶聲不語往前走的黃梓瑕,小心翼翼地問。

黃梓瑕皺起眉頭,邊走邊說:「不知道,還要問問再說。」

到呂家所在的豐邑坊,正是申時剛過。一群婦人正在水井口的樹蔭下一邊搗衣一邊說著家長里短。

黃梓瑕過去向眾人行禮,一邊詢問:「請問各位姐姐,呂至元呂老丈家裡怎麼走?」

幾個婦人抬手一指旁邊一個牆頭爬滿藤蔓的院落:「喏,那裡就是呂家了,不過呂老頭兒白天都在西市店裡,現在他家裡沒人。」

「那…晚上他回家嗎?」

「晚上當然回家了,哎喲,我們和他做了鄰居的,有時候也真是厭煩他。尤其是這一個月來啊,這老頭兒天天沒日沒夜弄那個蠟燭,那些銅模子、鐵釺子的,天天晚上吵得人睡不著。」

另一個婦人介面道:「可不是么,薦福寺法會前一天,你還記得不?半夜把隔壁劉屠夫吵醒了,隔牆罵了他半宿,呂老頭兒硬是不吭聲,叮叮噹噹繼續弄他的蠟燭,劉屠夫說恨不得拿把斧頭把他家門給劈了!」

黃梓瑕又問:「那他女兒滴翠現在…」

「滴翠啊?不知道…」那婦人臉上變色,同情地說,「唉,這麼好一個姑娘,水靈靈的,我們坊內喜歡她的小伙兒不少呢,可誰知就這麼給毀了。」

「可不是嘛,依我說,那雷要劈,也該劈死那個叫孫癩子的,怎麼劈到人家公主府的宦官了?」

「別是雷打偏了吧?」

「說不定是那個孫癩子壓根兒就不敢出門呢?」

「哎,你們還記得上個月的事情不?滴翠藏著蠟扦兒要去和孫癩子拚命的事情。」

「誰不記得啊!那呂老頭兒真是狼心狗肺!收了人家的銀子,立馬把蠟扦兒奪下,一巴掌把滴翠就給扇到地上去了!你說也奇怪,聽說那個孫癩子病了好多年沒錢醫,哪來這麼多錢給老頭兒?」

「滴翠命苦啊!生下來就沒娘,臨了還遇上這一點事情…」有容易動情的大娘撩起圍裙開始擦自己的眼淚了,「早點去地下見她娘,也是好事,別在這世上受罪了。」

看來,公主府的措施做得很好,民眾們根本就不知道,滴翠的慘劇當中,還有個魏喜敏橫插一腳。

黃梓瑕與周子秦離開了豐邑坊,周子秦見她神思恍惚,踩在地上跟踩棉花似的不得力,他有點擔心,抬手扶了扶她的肩膀,問:「崇古,你怎麼了?」

「將心比心…我覺得…好可怕。」黃梓瑕喃喃說著,不由自主地蹲下去,覺得自己胸口湧上陣陣噁心。

她蹲著,手扶在旁邊樹上,只能用力地呼吸著,將自己心口的那團抑鬱給一點點壓下去。

周子秦不明白楊崇古身為宦官,對一個少女的悲劇有什麼好將心比心的,蹲在她旁邊疑惑地看了半天,見她蒼白的臉色漸漸褪去,才小心地問:「你沒事吧?」

「…沒事,我想我可能是太累了。」她靠在樹榦上,勉強解釋道,「公主交代的這個案件,好像不簡單。」

「就是啊,最好的解釋就是巧合,可公主偏偏一定要我們去尋找兇手。」周子秦說著,又關切地問,「我送你回夔王府去?」

「不…我想先去張行英那裡,看一看…阿荻。」

「好啊,不過…」周子秦小心翼翼地問,「你肚子餓了?別去找阿荻了,我給你去買點吧,你要吃什麼?」

黃梓瑕無奈地瞧了他一眼:「我想,阿荻有很大的可能,就是滴翠。」

周子秦跳了起來,嘴巴張得老大,但眼睛張得幾乎比嘴巴還大:「什麼?為什麼?你怎麼知道的?」

「滴翠離家尋死的時間,與張二哥在山道上救下阿荻的時間差不多;阿荻不肯見人,每天躲在張家院子中,而且還在半夜偷偷哭泣…」黃梓瑕長長嘆了一口氣,低聲說,「十分明顯,不是嗎?」

周子秦繼續瞠目結舌,許久,才用力搖頭:「我不信!阿荻…和張二哥這麼好,怎麼可能遇到這麼慘的事情!」

黃梓瑕用力地呼吸著,垂下眼睫,目光落在腳下。

樹蔭下的泥土上,幾只螞蟻正在匆匆忙忙地尋找著方向,圍繞著她的足尖爬來爬去。

她堵住了螞蟻歸家的路。

黃梓瑕慢慢地將自己的腳移開,看到欣喜地湧出蟻穴的螞蟻們,也看到興奮地回家的螞蟻,也有被自己在不覺察時踩死的螞蟻,無聲無息間粉身碎骨。

天地無情,巨大的力量席捲一切,看不見的手推動著每個人的命運,身不由己向前。或許背後主宰他們一切的那種力量,亦是身不由己,或許他們亦不知道,自己有時一個小小的舉動,對於別人來說,是滅頂之災。

她抬起腳,走到旁邊的石板路上。

周子秦莫名其妙地看著她,輕聲叫她:「崇古…」

她慢慢抬頭看他:「什麼?」

「哦…」他不太肯定地看著她平靜如常的面容,遲疑地說,「沒什麼…剛剛一瞬間,我還以為你哭了。」

黃梓瑕仰頭看天,說:「走吧。」

「去哪兒?」

「張行英家。」

周子秦立即跟著她往前走:「那,崇古,我們該以什麼樣的身份去?是協助大理寺破案,還是…」

黃梓瑕沉吟片刻,說:「不,只是張行英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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