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恨無常(3)

所屬書籍:飛狐外傳小說

只聽得圓性輕輕念著墓碑上的字道:「遼東大俠胡一刀夫婦之墓!」幽幽嘆了口氣,道:「是這裡。」在墓前仔細察看,自言自語道:「墓前並無紙灰,那麼他還沒來掃過墓……」突然之間,劇烈咳嗽起來,越咳越是厲害,竟是不能止歇。只聽得她咳了好半晌,才漸漸止了,輕輕的道:「倘若當年我不是在師父跟前立下重誓,終身伴著你浪跡天涯,行俠仗義,豈不是好?唉,胡大哥,你心中難過。但你知不知道,我可比你更是傷心十倍啊?」

胡斐和她數度相遇,見她總是若有情若無情,哪裡聽到過她吐露心中真意?若不是她只道荒野之中定然無人聽見,也決不會泄漏心中的鬱積。圓性說了這幾句話,心神激蕩,倚著墓碑,又大咳起來。胡斐再也忍耐不住,縱身而出,柔聲道:「怎地受了風寒?要保重才好。」圓性大吃一驚,退了一步,雙掌交叉,一前一後,護在胸前,待得看清楚竟是胡斐,不由得滿臉通紅。過了一會,圓性道:「你……你這輕薄小子,怎地……怎地躲在這裡,鬼鬼祟祟的偷聽人家說話?」

胡斐心中如沸,再也不顧忌什麼,大聲道:「袁姑娘,我對你的一片真心,你也決非不知。你又何必枉然自苦?我跟你一同去稟告尊師,還俗回家,不做這尼姑了。你我天長地久,永相廝守,豈不是好?」

圓性撫著墓碑,咳得彎下了腰,抬不起身來。胡斐甚是憐惜,走近兩步,柔聲道:「你不用煩惱啦……」忽見她一聲咳嗽,吐出一口血來,不禁一驚,道:「怎地受了傷?」圓性道:「是湯沛那奸賊傷的。」胡斐怒道:「他在哪裡?我這便找他去。」圓性道:「我已殺了他。」

胡斐大喜,道:「恭喜你手刃大仇。」隨即又問:「傷在哪裡,快坐下歇一歇。」扶著她慢慢坐下。又道:「你既已受傷,就該好好休養,不可鞍馬勞頓,連夜奔波。」

圓性轉過頭來,向他看了一眼,心中在說:「我何嘗不知該當好好休養,若不是為了你,我何必鞍馬勞頓,連夜奔波?」問道:「程家妹子呢?怎麼不見她啊?」

胡斐淚盈於眶,顫聲道:「她……她已去世了。」圓性大驚,站了起來,道:「怎……怎麼……去世了?」胡斐道:「你坐下,慢慢聽我說。」於是將自己如何中了石萬嗔的劇毒、程靈素如何捨身相救等情一一說了。圓性黯然垂淚。良久良久,兩人相對無語,回思程靈素的俠骨柔腸,都是難以自已。一陣秋風吹來,寒意侵襲,圓性輕輕打了個顫。胡斐脫下身上長袍,披在她的身上,低聲道:「你睡一忽兒吧。」圓性道:「不,我不睡。我是來跟你說一句話,這……這便要去。」胡斐驚道:「你到哪裡去?」圓性凝望著他,輕輕道:「借如生死別,安得長苦悲?」胡斐聽了這兩句話,不由得痴了,跟著低聲念道:「借如生死別,安得長苦悲?」圓性道:「胡大哥,此地不可久留,你急速遠離為是。我在途中得到訊息,趕來跟你說知。」胡斐道:「什麼訊息?」圓性道:「那日和你別後,我便去追尋湯沛。可是這賊子滑溜得緊,竟給他逃得不知去向。我想他老家是在湖北,既是得罪了福康安,全家都有干係,他定要設法通知家中老小,急速逃命。」胡斐道:「你料得不錯。」圓性道:「他外號叫作『甘霖惠七省』,江湖上交遊極其廣闊,但想他既是個如此奸滑之徒,未必能當真結交到什麼好朋友。此刻大禍臨頭,非自己趕回家中不可。於是我向西南方疾追。三天之後,果然在清風店追上了他。高梁田裡一場惡戰,終於使計擊斃了這賊子,不過我受傷也是不輕。」胡斐嘆了口氣。

圓性又道:「我在客店養了幾天傷,見到福康安手下的武士接連兩批經過,其中有那鷹爪雁行門的周鐵鷦在內,便上前招呼,約他說話。」胡斐驚道:「你身上有傷,不怕他記仇么?」圓性微笑道:「我是送他一件大大功名。他就算本來恨我,也就不恨了。我將埋葬湯沛屍體的地方指了給他看,他只要割了首級回去北京,不是大功一件么?他果然很感激我。我說:『周老爺,你若是將我擒去,自然又是一件大功,只不過胡斐胡大哥一定放你不過,從前的許多事情,都不免抖露出來。』那周鐵鷦倒很聰明,說道:『胡大哥的為人,兄弟是很佩服的,決不敢得罪他的朋友。請你轉告胡大哥,田歸農率領了大批好手,要到滄州他祖墳之旁埋伏,捉拿胡大哥。』」胡斐吃了一驚,道:「在這裡埋伏?」圓性道:「正是。我聽周鐵鷦這麼說,知道不假,很是著急,生怕來遲了一步,唉,謝天謝地,沒出亂子……」

胡斐瞧著她憔悴的容顏,心想:「你為了救我,只怕有幾日幾夜沒睡覺了。」圓性又道:「那田歸農何以知道你祖墳葬在此處?又怎知你定要前來掃墓?胡大哥,好漢敵不過人多,眼前且避過一步再說。」胡斐道:「今日我見到苗夫人,約她明日再來此處會晤。」圓性道:「苗夫人是誰?」胡斐約略說了。圓性急道:「這女人連丈夫女兒尚只不顧,能守什麼信義?快趁早走吧。」胡斐覺得苗夫人對他的神態卻不似作偽,又很想知道父母去世的真相,極盼再和苗夫人一會,圓性道:「田歸農已在左近,那苗夫人豈有不跟他說知之理?胡大哥,你怎地不聽我的話?我連夜趕來叫你避禍,難道你竟半點也不把我放在心上么?」胡斐心中一凜,道:「你說得對,是我的不是。」圓性道:「我也不是要你認錯。」胡斐過去牽了馬韁,道:「好,你上馬吧。」圓性正要上馬,忽聽得四面八方唿哨聲此起彼伏,敵人四下里攻到,竟已將墳地團團圍住了。

胡斐咬牙道:「這女人果然將我賣了。咱們往西闖。」聽著這唿哨之聲,不禁暗自心驚,來攻之敵人著實不少,倘若圓性並未受傷,兩人要突圍逃走原是不難,此刻卻殊無把握。圓性道:「你只管往西闖,不用顧我。我自有脫身之策。」胡斐胸口熱血上涌,喝道:「咱倆死活都在一塊!你胡說些什麼?跟著我來。」圓性被他這麼粗聲暴氣的一喝,心中甜甜的反覺受用,自知重傷之餘,不能使動軟鞭,於是一提韁繩,縱馬跟在胡斐身後。胡斐拔刀在手,奔出數丈,便見五個人影並肩攔上,他心想:「今日要脫出重圍,須得刀刀殺手,可不能有半分容情。」當下大踏步直闖過去,雖是以寡敵眾,仍是並不先行出手,守著後發制人的要訣,左肩前引,左掌斜伸,右手提刀,垂在腿旁。兩名福康安府中的武士一執鐵鞭,一挺鬼頭刀,齊聲吆喝,分從左右向他頭頂砸下。胡斐一見出手,便知兩人的武功都甚了得,只要一接上手,非頃刻間可以取勝,餘人一經合圍,要脫身便千難萬難,於是斜身高縱,呼的一刀,往五人中最左一人砍去。那武士手使長劍,舉劍擋架。胡斐身在半空,內勁運向刀上,拍拍兩腿,快如閃電般踢在第四名武士胸口,那武士直飛出去,口中狂噴鮮血。使劍的武士但覺兵刃上一股巨力傳到手臂,又壓上心口,立覺前胸後背數十根肋骨似已一齊折斷,一聲也沒出,便此暈死過去。眾武士見他在兩招之內傷了兩個同伴,無不震駭。那使鬼頭刀的武士喝道:「胡大爺,果然好功夫,在下司徒雷領教。」那使鐵鞭的道:「在下謝不擋領教高招。」胡斐叫道:「好!」單刀環身一繞,颼颼颼刀光閃動,三下虛招,和身壓將過去。司徒雷和謝不擋急退兩步。第三名武士叫道:「在下東方……」只說到第四個字,胡斐的刀背已砰一聲,擊在他的後腦,腦骨粉碎,立時斃命,竟是不知他叫東方什麼名字。司徒雷和謝不擋嚴守住門戶,又退了兩步,卻不容胡斐衝過。唿哨聲中,四名武士奔到司徒雷和謝不擋身後,並肩展開。胡斐雖在瞬息之間接連傷斃三名敵人,但那司徒雷和謝不擋頗有見識,竟不上前接戰,連退兩次,攔住他的去路。胡斐心中暗暗叫苦,使招「夜戰八方藏刀式」,向前一攻,以左足為軸,轉了個圈子。這麼一轉,已數清了敵方人數,西邊六人,東邊八人,南北各是五人,傷斃的三人不算,對方竟是尚有二十四人。忽聽一人朗聲長笑,聲音清越,跟著說道:「胡兄弟,幸會,幸會。每見你一次,你武功便長進一層,當真是英雄出在少年,了不起啊了不起!」正是田歸農的聲音自南邊傳來。胡斐不加理會,凝視著西方的六名敵人,只聽那四名沒報過名的武士分別說道:「在下張寧!」「在下丁文沛領教。」「在下丁文深見過胡大爺!」「嘿嘿,老夫陳敬夫!」胡斐向前一衝,突然轉而向北,左手伸指向北方第二名武士胸口點去。那人手持一對判官筆,正是打穴的好手,見對方伸指點來,右手判官筆倏地伸出,點向他右肩的「缺盆穴」。這一招反守為攻,實是極厲害的殺著,胡斐雖然出手在先,但那人的判官筆長了二尺二寸,眼看胡斐手指尚未碰到那人穴道,自己缺盆穴先要被點。不料胡斐左手一掠,已抓住了判官筆,用力向前一送,那人「嘿」的一聲悶哼,判官筆的筆桿已插入他的咽喉。

便在此時,只聽得身後兩人叫道:「在下黃樵!」「在下伍公權!」金刃劈風之聲,已掠到背心。胡斐向前一撲,兩柄單刀都砍了個空,他順勢回過單刀,刷的一下,從下而上的斬向黃樵手腕。這一招是胡家刀法中的精妙之著,武功再強的人也須著了道兒。不料黃樵精於十八路大擒拿手,應變最快,眼見刀鋒削上手腕,危急中拋去兵刃,手腕一翻,伸指徑來抓胡斐單刀的刀背。別瞧他兩撇鼠須,頭小眼細,形貌頗為猥崽,這一下變招竟是比胡斐還要迅捷,五根雞爪般的手指一抖,已抓住了刀背。胡斐仗著力大,揮刀向前砍出,不料這黃樵膂力也是不小,抓住了刀背,胡斐這一刀居然沒能砍出。就這麼呆得一呆,身後又有三人同時攻到。胡斐估計情勢,待得背後三人攻到,尚有一瞬餘暇,須當在這片刻間料理了黃樵,此時陷身重圍,眼前這人又實是勁敵,若能傷得了他,便減去一分威脅。當下突然撤手離刀,雙掌擊出,砰的一響,打在他的胸口。黃樵一呆,竟然並不摔倒,但抓著單刀的手指卻終於放開了。胡斐一探手,又已抓住刀柄,回過身來,架住了三般兵器。

那三名武士一個伍公權,一個是老頭陳敬夫,另一個身材魁梧,比胡斐幾乎高出一個半頭,手中使的是根熟銅棍,足足有四十餘斤,極是沉重。胡斐一擋之下,胸口便是一震,待要躍開,左右又是兩人攻到。

圓性騎馬在後,眾武士都在圍攻胡斐,一時沒人理她。她雖傷重乏力,但胡斐力傷五人的經過,卻是一招一式,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全心關懷胡斐安危,胡斐的一閃一避,便如她自己躲讓一般,一刀一掌,便似她自己出手,眼見他身受五人圍攻,情勢危急,當即一提韁繩,縱馬便沖了過去。她馬鞭一揮,使一招軟鞭鞭法中的「陽關折柳」,已圈住那魁梧大漢的頭頸。那大漢正在自報姓名:「在下高一力領教……」突然喉頭一緊,已說不出話來。他力氣雖大,但一來猛地里呼吸閉塞,二來總是敵不住馬匹的一衝,登時立足不定,被馬匹橫拖而去,連旁邊的張寧也一起帶倒。胡斐身旁少了兩敵,刷刷兩刀,已將丁文沛、丁文深兄弟砍翻在地,突覺背後風聲颯然,有人欺到,不及轉身,反手「倒卧虎怪蟒翻身」,一刀回斫,只聽得「叮」的一聲輕響,手上一輕,單刀已被敵人的利刃削斷,敵刃跟著便順勢推到。胡斐大驚,左足一點,向前直縱出丈余,但總是慢了片刻,左肩背一陣劇痛,已看清楚偷襲的正是田歸農,不由得暗暗心驚,田歸農武功也不怎麼,可是他這柄寶刀鋒銳絕倫,實所難當。他右足落地,左掌拍出,右手反勾,已從一名武士手中搶到一柄單刀,跟著反手一刀,這招空手奪白刃乾淨利落之極,反手回攻又是凌厲狠辣無比,要知敵人手持利刃跟蹤而至,其間相差只是一線,只消慢得瞬息,便是以自己血肉之軀,去喂田歸農手中那天龍門鎮門之寶的寶刀了。胡斐不敢以單刀和敵人寶刀對碰,一味騰挪閃躍,展開輕身功夫和他游斗。但拆得七八招,十餘名敵人一齊圍了上來,另有三人去攻擊圓性。胡斐微一分心,當的一響,單刀又被寶刀削斷。這柄寶刀的鋒利,實是到了削鐵如泥的地步。田歸農有心要置胡斐死地,寒光閃閃,手中寶刀的招數一招緊似一招。他平時使劍,用刀並不順手,但這柄刀鋒利絕倫,只須隨手揮舞,胡斐已決計不敢攖其鋒芒。他使開寶刀,直逼而前。胡斐想再搶件兵刃招架,但刀槍叢中,竟是緩不出手來,嗤的一聲,左肩又被一名武士的花槍槍尖划了長長一條口子。眾武士大叫起來:「姓胡的投降吧!」「你是條好漢子,何苦在這裡枉自送了性命?」「我們人多,你寡不敵眾,認輸罷啦,不失面子。」田歸農卻一言不發,刀刀狠辣的進攻。胡斐肩背傷口奇痛,眼看便要命喪當地,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叫道:「大哥,別傷這少年的性命。」胡斐雖在咬牙酣斗,仍聽得出是苗夫人的聲音,喝道:「誰要你假仁假義?」忙亂之中,腰眼裡又被人踢中一腿。胡斐怒極,右手疾伸,抓住了那人足踝,提將起來,掃了個圈子。眾武士心有顧忌,一時倒也不敢過分逼近。胡斐手中所抓之人正是張寧,他兵刃脫手,被胡斐甩得頭暈腦脹,掙扎不脫。

胡斐見圓性在馬上東閃西避,那坐騎也已中了幾刀,不住悲嘶,當下提起張寧,衝到圓性身前,叫道:「跟我來!」圓性一躍下馬,兩人奔到了胡一刀的墓旁。墓邊的柏樹已高,兩人倚樹而斗,敵人圍攻較難。胡斐提起張寧,喝道:「你們要不要他的性命?」田歸農叫道:「殺得反賊胡斐,福大帥重重有賞!」言下之意,竟是說張寧是死是活,並無干係。他眼見眾人遲疑,自己便揮刀沖了上來。胡斐知道抓住張寧,不足以要脅敵人退開,心想田歸農寶刀在手,武功又高,要抓他是極不容易,最好是抓住苗夫人為人質,可是她站得遠遠的,相距十餘丈之遙,無論如何沖不過去。但見田歸農一步步的走近,當下在張寧身邊一摸,瞧他腰間是否帶得有短刀、匕首之類,也可用以抵擋一陣。一摸之下,觸手是個沉甸甸的鏢囊,胡斐左手點了他穴道,右手摘下鏢囊,摸出一枝鋼鏢,掂了掂份量,覺得頗為沉重,看準田歸農的小腹,力運右臂,呼的一聲,擲了出去。鏢重勁大,去勢極猛,田歸農待得驚覺,鋼鏢距小腹已不過半尺,急忙揮刀一格。鋼鏢雖然立時斬為兩截,但鏢尖余勢不衰,撞在他右腿之上,還是劃破了皮肉。便在此時,只聽得「啊」的一聲慘呼,一名武士咽喉中鏢,向後直摔。田歸農罵道:「小賊,瞧你今日逃得到哪裡去?」但一時倒也不敢冒進,指揮眾武士,團團將兩人圍住。

福康安府中這次來的武士,連田歸農在內共是二十七人,被胡斐刀砍掌擊、鏢打腿踢,一共已傷斃了九人,胡斐自己受傷也不輕。對方十八人四周圍住,此時已操必勝之算,有幾人愛惜胡斐,又叫他投降。

胡斐低聲道:「我向東衝出,引開眾人,你快往西去。那匹白馬系在松樹上。」圓性道:「白馬是你的,不是我的。」胡斐道:「這當兒還分什麼你的我的!我不用照顧你,管教能夠突圍。」圓性道:「我不用你照顧,你這就去罷。」若是依了胡斐的計議,一個乘白馬賓士如風,一個持勇力當者披靡,未始不能脫險。可是圓性不願意,其實在胡斐心中,也是不願意。也許,兩人決計不願在這生死關頭分開;也許,兩人早就心中悲苦,覺得還是死了乾淨。胡斐拉住圓性的手,說道:「好!袁姑娘,咱倆便死在一起。我……我很是喜歡!」

圓性輕輕摔脫了他手,喘息道:「我……我是出家人,別叫我袁姑娘。我也不是姓袁。」

胡斐心下黯然,暗想我二人死到臨頭,你還是這般矜持,對我絲毫不假辭色。只見一名武士將單刀舞成一團白光,一步步逼近。胡斐拾起一塊石頭,向白光圈摔了過去。那武士單刀一格,將石頭擊開。胡斐抓住這個空隙,一鏢擲出,正中其胸,那武士撲倒在地,眼見不活了。田歸農叫道:「這小賊兇橫得緊,咱們一擁而上,難道他當真便有三頭六臂不成?」

胡斐抬頭望了一眼頭頂的星星,心想再來一場激戰,自己殺得三四名敵人,星星啊,月亮啊,花啊,田野啊,那便永別了。田歸農毫無顧忌的大聲呼喝指揮,命十六名武士從四方進攻,同時砍落,亂刀分屍。眾武士齊聲答應。田歸農叫道:「他沒兵器,這一次非將他斬成肉醬不可!」

苗夫人忽地走近幾步,說道:「大哥,且慢,我有幾句話跟這少年說。」田歸農皺起了眉頭,道:「阿蘭,你別到這兒來,小心這小賊發起瘋來,傷到了你。」苗夫人卻甚是固執,道:「他立時便要死了。我跟他說一句話,有什麼干係?」田歸農無奈,只是道:「好,你說罷!」

苗夫人道:「胡相公,你的骨灰罈還沒埋,這便死了嗎?」胡斐昂然道:「關你什麼事?我不願破口辱罵女人。你最好走得遠些。」苗夫人道:「我答應過你,要跟你說你爹爹的事。你雖轉眼便死,要不要聽?」

田歸農喝道:「阿蘭,你胡鬧什麼?你又不知道。」苗夫人不理田歸農,對胡斐道:「我只跟你說三句話,都是和你爹爹有關的。你聽不聽?」胡斐道:「不錯!我不能心中存著一個疑團而死。你說吧!」苗夫人道:「我這話只能給你一人聽,你卻不可拿住了我要挾,倘若你不答應,我就不說了。」胡斐道:「你在我死去之前,釋明我心中疑團,我十分感謝,豈能反來害你?天下男兒漢大丈夫甚多,你道都是田歸農這般卑鄙小人么?」田歸農臉上更加陰沉了。他不知南蘭要跟胡斐說些什麼話,他向來不敢得罪了她,既是無法阻止,心想:「不論她說什麼,總是於我聲名不利,自是別讓旁人聽見為妙。」

苗夫人緩步過來,走到胡斐身前,將嘴巴湊到他耳邊,低聲道:「你將骨灰罈埋在墓碑之後的三尺處,向下挖掘,有柄寶刀。」說了這三句話,便即退開,朗聲道:「此事只與金面佛苗人鳳有關。你既知道了這件秘密,死而無憾,快將骨灰罈埋好,讓死者入土為安。你了結這件心事,安心領死吧!」胡斐心中一片迷惘,實是不懂她這三句話的用意,看來又不像是故意作弄自己,心想:「不管如何,確是先葬了二妹的骨灰再說。」於是看準了墓碑後三尺之處,運勁於指,伸手挖土。田歸農心道:「原來阿蘭是跟他說,他父親是死於苗人鳳之手。」心中大慰,轉頭向她微微一笑。他聽南蘭叫胡斐埋葬骨灰罈,不便拂逆其意而指揮武士阻止,反正胡斐早死遲死,也不爭在片刻之間。十六名武士各執兵刃,每人都相距胡斐丈余,目不轉睛的監視。圓性見胡斐挖坑埋葬程靈素的骨灰,心想自己與他立時也便身歸黃土,當下悄悄跪倒,合十為禮,口中輕輕誦經。胡斐左肩的傷痛越來越厲害,兩只手漸漸挖深,一轉頭,瞥見圓性合十下跪,神態莊嚴肅穆,忽感喜慰:「她潛心皈佛,我何苦勉強要她還俗?幸虧她沒答應,否則她臨死之時,心中不得平安。」突然之間,他雙手手指同時碰到一件冰冷堅硬之物,腦海中閃過苗夫人的那句話:「有柄寶刀!」他不動聲色,向兩旁摸索,果然是一柄帶鞘的單刀,抓住刀柄輕輕一抽,刀刃抽出寸許,毫沒生鏽,心想:「苗夫人說道:『此事只與金面佛苗人鳳有關』,難道這把刀是苗大俠埋在這裡的?難道苗大俠為了紀念我爹爹,將這柄刀埋在我爹爹的墳里?」他這一下猜測,確是沒猜錯。只是他並不知道,苗人鳳所以和苗夫人相識而成婚,正是由於這口「冷月寶刀」;而他夫婦良緣破裂,也是從這口寶刀而起,始於苗人鳳將這刀埋葬在胡一刀墳中之時。當世除了苗人鳳和苗夫人之外,沒第三人知道此事。胡斐握住了刀柄,回頭向苗夫人瞧去,只聽得她幽幽說道:「要明白別人的心,那是多麼難啊!」她長長地嘆了口氣,緩步遠去。田歸農叫道:「阿蘭,你在客店裡等我。待我殺了這小賊,大伙兒喝酒慶功。」苗夫人不答,在荒野中越走越遠。田歸農轉過頭來,喝道:「小賊,快埋!咱們不等了!」胡斐道:「好,不等了!」抓起刀柄,只覺眼前青光一閃,寒氣逼人,手中已多了一柄青森森的長刀,刀光如水,在冷月下流轉不定。田歸農和眾武士無不大驚。胡斐乘眾人心神未定,揮刀殺上。噹啷噹啷幾聲響處,三名武士兵刃削斷,兩人手臂斷落。田歸農橫刀斫至,胡斐舉刀一格,錚聲清響,聲如擊磐,良久不絕。兩人躍開三步,就月光下看手中刀時,都是絲毫無損。原來兩口寶刀,正堪匹敵。

胡斐一見手中單刀不怕田歸農的寶刀,登時如虎添翼,展開胡家刀法,霎時間又傷了三名武士。田歸農的寶刀雖和他各不相下,但刀法卻大大不如,他以擅使的長劍和胡斐相鬥,尚且不及,何況以己之短,攻敵之長?三四招一過,臂腿接連中刀,若非身旁武士相救退開,已然命喪胡斐刀下。此時身上沒帶傷的武士已寥寥無幾,任何兵刃遇上胡斐手中寶刀,無不立斷,盡變空手。胡斐也不趕盡殺絕,叫道:「我看各位也都是好漢子,何必枉自送了性命?」田歸農見情勢不對,拔足便逃。眾武士搭起地下的傷斃同伴,大敗而走。眾人直到數年之後,苦苦思索,紛紛議論,還是沒絲毫頭緒,不知胡斐這柄寶刀從何而來。總覺此人行事神出鬼沒,人所難測,「飛狐」這外號便由此而傳開了。胡斐彈刀清嘯,心中感慨,還刀入鞘,將寶刀放回土坑之中,使它長伴父親於地下,再將程靈素的骨灰罈也輕輕放入土坑,撥土掩好。

圓性雙手合十,輕念佛偈:

「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

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念畢,悄然上馬,緩步西去。

胡斐追將上去,牽過駱冰所贈的白馬,說道:「你騎了這馬去吧。你身上有傷,還是……還是……」圓性搖搖頭,縱馬便行。胡斐望著她的背影,那八句佛偈,在耳際心頭不住盤旋。他身旁那匹白馬望著圓性漸行漸遠,不由得縱聲悲嘶,不明白這位舊主人為什麼竟不轉過頭來。

(全書完)

Scroll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