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恨無常(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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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亂了半晚,胡斐和程靈素到廟後數十丈的小溪中洗了手臉。程靈素從背後包裹中取出燒餅,兩人和著溪中清水吃了。胡斐連番劇斗,又兼大喜大悲,這時只覺手酸腳軟,神困力倦,當下躺在溪畔休息了大半個時辰,這才精力稍復,又回去藥王廟。兩人回進僧舍,輕輕推開房門,只見馬春花死在床上,臉含微笑,神情甚是愉悅。胡斐垂淚道:「她要我將她葬在丈夫墓旁。眼下風聲緊急,到處追拿你我二人。這當兒又哪裡找棺木去?不如將她火化了,送她骨灰前去安葬。」程靈素道:「是。」胡斐彎下腰去,伸手正要將馬春花的屍身抱起,程或素突然抓住他手臂,叫道:「且慢!」

胡斐聽她語音嚴重緊迫,便即縮手,問道:「怎麼?」程靈素尚未回答,胡斐已聽到身後極細微的緩緩呼吸之聲,回過頭來,只見板門之後赫然躲著兩人,卻是程靈素的大師兄慕容景岳和三師姊薛鵲。便在此時,程靈素手一揚,一股褐色的赤蠍粉飛出,打向馬春花所躺的床板底下。胡斐心念一動:「床板底下,定是藏著極厲害的敵人。」

但見薛鵲伸手推開房門,正要縱身出來,胡斐行動快極,右手彎處,抱住了程靈素的纖腰,倒縱出門,經過房門時飛起一腿,踢在門板之上。那門板砰的一聲向後猛撞,將慕容景岳和薛鵲二人夾在門板和牆壁之間。慕容景岳倒也罷了,薛鵲高高的一個駝背被磚牆擠得痛極,忍不住高聲大叫。胡斐和程靈素剛在門口站定,只見床底下赤霧瀰漫,那股赤蠍粉已被人用掌力震了出來,跟著人影閃動,一人長身竄出。只聽得嗆啷啷、嗆啷啷一陣急響,那人提起手中虎撐,當頭往胡斐頭頂砸下。胡斐一瞥之下,已看清那人面目,正是自稱「毒手藥王」的石萬嗔。

程靈素叫道:「別碰他身子兵刃!」胡斐對她的師兄師姊早是深具戒心,知道這些人周身是毒,沾上了一絲半忽便是後患無窮,當下向左滑開三步,避開了石萬嗔的虎撐,刷的一聲,單刀出手,一招「諫果回甘」,回頭反擊。這一招回刀砍得快極,石萬嗔不及躲閃,危急中虎撐一舉,硬架了這一刀,當的一聲大響,兩人各自向後躍開,石萬嗔虎撐中的鐵珠只震得嗆啷啷、嗆啷啷的亂響。

這時慕容景岳和薛鵲已自僧舍中出來,站在石萬嗔的身後。石萬嗔和胡斐硬接硬架的交了這一招,但覺對方刀法精奇,膂力強勁,自己右臂震得隱隱酸麻,當下不再進擊。胡斐心中,卻也暗自稱異:「這人擅於用毒,武功竟也這般了得。我這一招『諫果回甘』如此出其不意的反劈出去,他居然接得下來。」只聽慕容景岳說道:「程師妹,見了師叔怎麼不快磕頭?」程靈素道:「咱們哪裡鑽出一個師叔來啦?從來沒聽見過。」

石萬嗔冷冷的道:「『毒手神梟』的名字聽見過沒有?你師父難道從來不敢提我嗎?」程靈素道:「『毒手神梟』?這名字倒似乎聽見過的。我師父說他從前確是有過一個師弟,只是他濫用毒藥害人,無惡不作,早給師祖逐出門牆了。石前輩,那便是你么?」石萬嗔微微一笑,淡然道:「咱們這一門講究使用毒藥,既然有了這個『毒』字,又何必假惺惺的硬充好人?姓石的寧可做真小人,不如你師父這般假裝偽君子。」程靈素怒道:「我師父幾時害過一條無辜的人命?」石萬嗔道:「你師父害死的人難道少了?他自己自然說他下手毒死之人,個個罪大惡極,死有餘辜,可是在旁人看來,卻也未必如此。至於死者的家人子女,更是決不這麼想。」胡斐心中一凜,暗想:「此人這話倒也有幾分道理。」

程靈素道:「不錯。我師父也深悔一生傷人太多,後來便出家做了和尚,禮佛贖罪。他老人家諄諄告誡我們師兄妹四人,除非萬不得已,決計不可輕易傷人。晚輩一生,就從未害過一條性命。」石萬嗔冷笑道:「假仁假義,又有何益?我瞧你聰明伶俐,倒是我門中的傑出人材。掌門人大會中那幾招,要得可漂亮啊,連你師叔也險些著了道兒。」

程靈素道:「你自稱是我師叔,冒用我師父『毒手藥王』的名頭。要是真正的『毒手藥王』在世,伸手去拿玉龍杯之時,豈能瞧不出杯上已沾了赤蠍粉?我在大廳上噴那『三蜈五蟆煙』,我師父他老人家怎會懵然不覺?」

這兩句話只問得石萬嗔臉頰微赤,難以回答。要知他少年時和無嗔大師同門學藝,因用毒無節,多傷好人,給師父逐出門牆。此後數十年中,曾和無嗔爭鬥過好幾次。兩人都是使毒的大行家,雙方所使藥物之烈,毒物之奇,可想而知。數次鬥法,石萬嗔每一回均是屈居下風,若不是無嗔大師始終念著同門之誼,手下留情,早已取了他的性命。在最後一次斗毒之際,石萬嗔終於被「斷腸草」熏瞎了雙目。他逃往緬甸野人山中,以銀蛛絲逐步拔去「斷腸草」的毒性,雙眼方得復明,雖能重見天日,目力卻已大損。玉龍杯上沾了赤蠍粉,旱煙管中噴出來的煙霧顏色稍有不同,這些細微之處,他便無法分辨。何況程靈素栽培成了「萬毒之王」的毒草「七心海棠」之後,赤蠍粉中混上了七心海棠葉子的粉末,「三蜈五蟆煙」中加入了七心海棠的花蕊,這一來,兩種毒藥的異味全失,毒性卻更加厲害。石萬嗔在野人山中花了十年功夫,才治癒雙目,回到中原時聽到無嗔大師的死訊,只道斯人一死,自己便可稱雄天下,那料師兄一個年紀輕輕的關門弟子,竟有如此厲害的功夫?那晚程靈素化裝成一個龍鍾乾枯的老太婆,當世擅於用毒的高手,石萬嗔無不知曉,他當真做夢也想不到,這個小老太婆在旁吸幾口煙,便令他栽上一個大筋斗。程靈素這兩句話只問得他啞口無言,慕容景岳卻道:「師妹,你得罪了師叔,還不磕頭謝罪,當真狂妄大膽。他老人家一怒,立時叫你死無葬身之地。我和薛師妹都已投入他老人家的門下,你乖乖獻出《藥王神篇》,說不定他老人家一喜歡,也收了你這弟子,豈不是好?」

程靈素心中怒極,暗想這師兄師妹背叛師門,投入本派棄徒門下,那是武林中犯規最嚴的「欺師滅祖」大罪,不論哪一門哪一派,均要處死不貸。可是她臉上不動聲色,說道:「原來兩位已改投石前輩門下,那麼小妹不能再稱你們為師兄師姊了。姜師哥呢?他也投入石前輩門下了么?」慕容景岳道:「姜師弟不識時務,不聽教誨,已為吾師處死。」程靈素心中一酸,姜鐵山為人耿直,雖然行事橫蠻,在她三個師兄姊中卻是最為正派,不料竟死於石萬嗔之手,又問:「薛三姊,你的兒子小鐵呢?他很好吧?」薛鵲冷冷地道:「他也死了。」程靈素道:「不知生的是什麼病?」薛鵲怒道:「是我的兒子,要你多管什麼閑事?」程靈素道:「是,小妹原不該多管閑事。我還沒恭喜兩位呢,慕容大哥和薛三姊幾時成的親啊?咱們同門學藝一場,連喜酒也不請小妹喝一杯。」慕容景岳、姜鐵山、薛鵲三人一生恩怨糾葛,凄慘可怖。初時薛鵲苦戀慕容景岳,慕容景岳卻另娶了他人。薛鵲一怒之下,便下毒害死了他的妻子。慕容景岳為妻復仇,用毒藥毀了薛鵲的容貌,使她身子佝僂,成為一個駝背醜女。姜鐵山自來喜歡這個師妹,她雖醜陋不堪,姜鐵山卻不以為嫌,娶了她為妻。那知慕容景岳在他們成親生子之後,卻又想起這師妹的種種好處來,不斷的向她糾纏,終於和姜鐵山反臉成仇。姜薛夫婦迫得鑄鐵為屋,便是為了抗拒大師兄的侵犯。那知結局姜鐵山終於為石萬嗔所殺,而慕容景岳和薛鵲還是結成了夫婦。程靈素知道這中間的種種曲折,尋思:「二師哥死在石萬嗔手下,想是他不肯背叛先師改投他的門下,但也未始不是出於大師哥的從中挑撥。三師姊竟會改嫁大師哥,說不定也有一份謀殺親夫之罪。」於是嘆道:「小鐵那日中毒,小妹設法相救,也算花過一番心血。想不到他還是死在『桃花瘴』下,那也是命該如此了。」慕容景岳臉色大變,道:「你怎麼知……」說了這四個字,突然住口,和薛鵲對望了一眼。程靈素道:「小妹也只瞎猜罷了。」原來慕容景岳有一項獨門的下毒功夫,乃是在雲貴交界之處,收集了「桃花瘴」的瘴毒,製成一種毒彈。姜鐵山、薛鵲夫婦和他交手多年,後來也想出了解毒之法。程靈素出言試探,慕容景岳一來此事屬實,二來出其不意,便隨口承認了。程靈素心下更怒,道:「三師姊你好不狠毒,二師哥如此待你,你竟和大師哥同謀,害死了親夫親兒。」須知姜小鐵中了慕容景岳的桃花瘴毒彈,薛鵲自有解救之葯,她既忍心不救,那麼姜鐵山、姜小鐵父子之死,她雖非親自下手,卻也是同謀。程靈素從慕容景岳衝口而出的四個字中,便猜知了這場人倫慘變的內情。薛鵲急欲岔開話頭,說道:「小師妹,我師有意垂顧,那是你的運氣,你還不快磕頭拜師?」程靈素道:「我若不拜師,便要和二師哥一樣了,是不是?」慕容景岳道:「那倒也未必盡然。你有福不享,別人又何苦來勉強於你?只是那部《藥王神篇》,你該交了出來。我師寬大為懷,你在掌門人大會中冒犯他老人家的過處,也可不加追究了。」

程靈素點頭道:「這話是不錯,只是《藥王神篇》乃我師無嗔大師親手所撰,咱師兄妹三人既然都改投石前輩門下,自當盡棄先師所授的功夫,從頭學起。石前輩和先師門戶不同,雖不一定勝過先師,但定然各有所長,否則兩位也不會另拜明師,又有什麼『有福不會享』、『是我的運氣』這些話了。那《藥王神篇》既已沒什麼用處,小妹便燒了它吧!」說著從衣包中取出一本黃紙的手抄本來,晃亮火摺,便往冊子上點去。石萬嗔初時聽她說要燒《藥王神篇》,心下暗笑:「這《藥王神篇》是無嗔賊禿畢生心血之所聚,你豈捨得燒了它?」待見她取出抄本和火摺,又想:「似你這等狡獪的小丫頭,明知你師兄師姊定要搶奪《藥王神篇》,豈有不假造一本偽書來騙人的?在我面前裝模作樣,那不是班門弄斧么?」因此雖見她點火燒書,竟是微笑不語,理也不理。待那抄本熱氣一熏,翻揚開來,只見紙質陳舊,抄本中的字跡宛然是無嗔的手跡,不由得吃了一驚,轉念想道:「啊喲不好!這丫頭多半已將書中文字記得滾瓜爛熟,此書已於她無用,那可萬萬燒不得!」忙道:「住手!」呼的一掌劈去,一股疾風,登時將火摺撲熄了。程靈素道:「咦,這個我可不懂了。若是石前輩的醫藥之術勝過先師,此書要來何用?若是不能勝過先師,又怎能收晚輩為弟子?」慕容景岳道:「我們這位師父的使毒用藥,比之先師可高得太多了。但大海不擇細流,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藥王神篇》既是花了先師畢生的心血,吾師拿來翻閱翻閱,也可指出其中過誤與不足之處啊。」他是秀才出身,說起話來,自有一番文縐縐的強辭奪理。

程靈素點頭道:「你的學問越來越長進了。哼!兩個躲在門角落裡,一個鑽在床板底下,想要暗算胡大哥和我。石前輩,有一件事晚輩想要請教,若蒙指明迷津,晚輩雙手將《藥王神篇》獻上,並求前輩開恩,收錄晚輩為徒。」

石萬嗔知她問的必是一個刁鑽古怪的題目,自己未必能答,但見《藥王神篇》抓住在她的手裡,她只須一舉手便能毀去,不願就此和她破臉,便道:「你要問我什麼事?」程靈素道:「貴州苗人有一種『碧蠶毒蠱』……」石萬嗔聽到「碧蠶毒蠱」四字,臉色登時一變,只聽她續道:「將碧蠶毒蠱的蟲卵碾為粉末,置在衣服器皿之上,旁人不知誤觸,那便中了蠱毒。這算是苗人的三大蠱毒之一,是么?」石萬嗔點頭道:「不錯。小丫頭知道的事倒也不少。」他從野人山來到中原,得知無嗔大師已死,便遷怒於他的門人,要盡殺之而後快。不料慕容景岳為人極無骨氣,一給石萬嗔制住便即哀求饒命,並說師父遺下一部《藥王神篇》,落入小師妹之手,願意拜他為師,引導他去奪取。石萬嗔雖恨無嗔大師切骨,但心中對他實是大為敬畏,聽說他有遺著,料想其中於使毒的功夫學問,必有無數寶貴之極的法門,當下便收了慕容景岳為徒。其後又聽從他的挑撥,殺了姜鐵山父子,收錄薛鵲。石萬嗔和慕容景岳、姜鐵山、薛鵲三人都動了手,見他三人武功固是平平,使毒的本領也和他們師父相差極遠,聽說程靈素只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姑娘,更是毫沒放在心上,料想只要見到了,還不手到擒來?在掌門人大會中著了她的道兒,石萬嗔仍未服輸,只恨雙目受了「斷腸草」的損傷,眼力不濟,因而沒瞧出「赤蠍粉」和「三蜈五蟆」煙來,但胡斐在會中所顯露的武功,卻令他頗為忌憚。他暗暗跟隨在後,當胡斐和程靈素赴陶然亭之約時,師徒三人便躲入藥王廟的後院。他三人的主旨是在奪取《藥王神篇》,見紅花會群雄人多勢眾,一直隱藏在後院,不敢現身。直至胡程二人送別群雄,又在溪畔飲食休息,他三人才藏身在馬春花房中,只待胡程二人進房,準擬一擊得手。那知程靈素極是精乖,在千鈞一髮之際及時警覺。這時聽程靈素提到「碧蠶毒蠱」,心下才大是吃驚:「想不到這小丫頭如此了得,她同門的師兄師姊,可遠遠不及了。」當下全神戒備,已無絲毫輕敵之念。

程靈素又道:「碧蠶毒蠱的蟲卵粉末放在任何物件器皿之上,均是無色無臭,旁人決計不易察覺。只不過毒粉不經血肉之軀,毒性不烈,有法可解,須經血肉沾傳,方得致命。世上事難兩全,毒粉一著人體,卻有一層隱隱碧綠之色。石前輩在馬姑娘的屍身置毒,若是只放在她衫上,倒是不易瞧得出來,但為了做到盡善盡美,卻連她臉上和手上都放置了。」胡斐聽到這裡,這才明白,原來這走方郎中用心如此陰險,竟在馬春花的屍身放置劇毒,自己和程靈素勢必搬動她的屍體,自須中毒無疑,忍不住罵道:「好惡賊,只怕你害人反而害己。」石萬嗔虎撐一搖,嗆啷啷一陣響聲過去,說道:「小丫頭真是有點眼力,識得我的『碧蠶毒蠱』。漢人之中,除我之外,你是絕無僅有的第二人了,很好,有見識,有本事。你師兄師姊那裡及得上你?」程靈素道:「前輩謬讚。晚輩所不明白的是,先師遺著《藥王神篇》中說道,『碧蠶毒蠱』放在人體之上,若要不顯碧綠顏色,原不為難,卻不知石前輩何以舍此法而不用?」石萬嗔雙眉一揚,說道:「當真胡說八道,苗人中便是放蠱的祖師,也無此法。你師父從未去過苗疆,知道什麼?」程靈素道:「前輩既如此說,晚輩原是不能不信,但先師遺著之中,確是傳下一法。卻不知是前輩對呢,還是先師對。」石萬嗔道:「是什麼法子,你倒說來聽聽。」程靈素道:「晚輩說了,前輩定然不信。是對是錯,一試便知。」石萬嗔道:「如何試法?」程靈素道:「前輩取出『碧蠶毒蠱』,下在人手之上,晚輩以先師之法取葯混入,且瞧有無碧綠顏色。」石萬嗔一生鑽研毒藥,聽說有此妙法,將信將疑之餘,確是亟欲一知真偽,便道:「放在誰的手上作試?」程靈素道:「自是由前輩指定。」石萬嗔心想:「要下在你的手上,你當然不肯。下在那氣勢虎虎的少年手上,那也不用提起。」微一沉吟,向慕容景岳道:「伸左手出來!」慕容景岳跳起身來,叫道:「這……這……師父,別上這丫頭的當!」石萬嗔沉著臉道:「伸左手出來!」慕容景岳見師父的神色大是嚴峻,原是不敢抗拒,但想那「碧蠶毒蠱」何等厲害,稍一沾身,便算師父給解藥治癒,不致送命,可是這一番受罪,卻也定然難當無比。他一只左手伸出尺許,立即又顫抖著縮了回去。石萬嗔冷笑道:「好吧,你不從師命,那也由你。」慕容量岳聽到「不從師命」四字,臉色更是蒼白,原來他拜師時曾立下重誓,若是違背師命,甘受懲處。他們這種人每日里和毒藥毒物為伍,「懲處」兩字說來輕描淡寫,其實中間所包含的慘酷殘忍之處,令人一想到便會不寒而慄。他正待伸手出去,薛鵲忽道:「師父,我來試好了。」坦然伸出了左手。石萬嗔道:「偏不要你!瞧他男子漢大丈夫,有沒這個種。」

慕容景岳道:「我又不是害怕。我只想這小師妹詭計多端,定是不安好心,犯不著上她的當。」程靈素點頭道:「大師哥果然厲害得緊。從前跟著先師的時候,先師每件事要受你的氣,眼下拜了個新師父,仍然是徒兒強過了師父。」石萬嗔明知她這番話是挑撥離間,但還是冷冷地向慕容景岳橫了一眼。慕容景岳給他這一眼瞧得心中發毛,只得將左手伸了出來。石萬嗔從懷中取出一只黃金小盒,輕輕揭開,盒中有三條通體碧綠的小蠶,蠕蠕而動。他用一只黃金小匙在盒中挑了些綠粉,放在慕容景岳掌心。慕容景岳一條左臂顫抖得更加厲害,臉上充滿又怕又怒、又驚又恨的神色,面頰肌肉不住跳動,眼光中流露出野獸般的光芒,似乎要擇人而噬。胡斐心想:「二妹這一著棋,不管如何,總是在他們師徒之間伏了深仇大恨。這慕容景岳日後一有機會,定要向他師父報復今日之仇。」只見那些綠粉一放上掌心,片刻間便透入肌膚,無影無蹤,但掌心中隱隱留著一層青氣,似乎揉捏過青草、樹葉一般。石萬嗔道:「小妞兒,且瞧你的,有什麼法子叫他掌心不顯青綠之色。」程靈素不去理他,卻轉頭向胡斐道:「大哥,那日在洞庭湖畔白馬寺我和你初次相見,曾和你約法三章,你可還記得么?」胡斐道:「記得。」心想:「那日她叫我不可說話,不可跟人動武,不可離開她三步之外,可是這三件事,我一件也沒做到。」程靈素道:「記得就好了,今日你仍當依著這三件事做,千萬不能再忘了。」胡斐點了點頭。

程靈素道:「石前輩,你身邊定有鶴頂紅和孔雀膽吧?這兩種藥物和『碧蠶毒蠱』既相剋而又相輔。你若不信,請看先師的遺著。」說著翻開那本黃紙小冊,送到石萬嗔眼前。石萬嗔一看,只見果然有一行字寫著道:「鶴頂紅、孔雀膽二物,和碧蠶卵混用,無色無臭,唯見效較緩。」他想再看下去,程靈素卻將書合上了。

石萬嗔心想:「無嗔賊禿果是博學,這一下須得一試真偽,倘若所言不錯,那麼這本《藥王神篇》也非假書了。」他畢生鑽研毒藥。近二十年來更是廢寢忘食,以求勝過師兄,實已跡近瘋狂的地步,此時見到這本殘舊的黃紙抄本,便是天下所有的珍寶聚在一起,亦無如此珍貴。他天性原是十分殘忍涼薄,和慕容景岳相互利用,本就並無什麼師徒之情,又想這番在他掌心試置「碧蠶毒蠱」之後,他日後一有機會,定會反噬,當下全不計及三種劇毒的藥物放在一起,事後如何化解,右手食指的指甲一彈,便有一陣殷紅色的薄霧散入慕容景岳掌心,跟著中指的指甲一彈,又有一青黑色薄霧散入他掌心。程靈素見他不必從懷中探取藥瓶,指甲輕彈,隨手便能將所需毒藥放出,手腳之靈便快捷,尚在先師和自己之上,不自禁暗暗驚佩,凝神看他身上,心念一動,已瞧出其中玄妙。原來他一條腰帶縫成一格格的小格,匝腰一周,不下七八十格,每一格中各藏藥粉。他練得熟了,手掌一伸,指甲中已挑了所需的藥粉。練到這般神不知鬼不覺的地步,真不知花了多少功夫,如此一舉手便彈出毒粉,對方怎能防備躲避?

那鶴頂紅和孔雀膽兩種藥粉這般散入慕容景岳的掌心,當真是迅雷不及掩耳,那容他有縮手餘地?慕容景岳本已立下心意,決不容這兩種劇毒的毒物再沾自己肌膚,拚著和石萬嗔破臉,也要抗拒,眼見他對自己如此狠毒,寧可向小師妹屈服,師兄妹三人聯手,也勝於此後受他無窮無盡的折磨。那知石萬嗔下毒的手法快如電閃,慕容景岳念頭尚未轉完,兩般劇毒已沾掌心。但見一紅一青的薄霧片刻間便即滲入肌膚,手掌心原有那層隱隱的青綠之色,果然登時不見,已跟平常的肌膚毫無分別。石萬嗔歡叫一聲:「好!」伸手便往程靈素手中的《藥王神篇》抓來。程靈素竟不退縮,只是微微一笑。石萬嗔五根手指將和書皮相碰,突然想起:「這丫頭是那賊禿的關門弟子,書上怎能沒有機關?」急忙縮手,心中暗罵:「老石啊老石,你若敢小覷了這丫頭,便有十條性命,也要送在她手裡了。」慕容景岳掌心一陣麻一陣癢,這陣麻癢直傳入心裡,便似有千萬只螞蚊同時在咬嚙心臟一般,顫聲叫道:「小師妹快取解藥給我。」程靈素奇道:「咦,大師哥,你怎會忘了先師的叮囑?本門中人不能放蠱,又有九種沒解藥的毒藥決計不能使用。」慕容景岳一聽此言,背上登時出了一陣冷汗,說道:「鶴頂紅,孔……孔……雀膽屬於九大禁藥,你……你怎地用在我身上?這不是違背先師的訓誨么?」

程靈素冷冷地道:「大師哥居然還記得先師,居然還記得不可違背先師的訓誨,當真是大出小妹的意料之外了。那碧蠶毒蠱是我放在你身上的么?鶴頂紅和孔雀膽,是我放在你身上的么?先師諄諄囑咐咱們,便是遇上生死關頭,也決不可使用不能解救的毒藥,這是本門的第一大戒。石前輩和大師哥、三師姊都已脫離本門,這些戒條,自然不必遵守。小妹可不敢忘記啊。」慕容景岳伸右手抓緊左手的脈門,阻止毒氣上行,滿頭冷汗,已是說不出話來。薛鵲右手一翻,伸短刀在慕容景岳左手心中割了兩個交差的十字,圖使毒性隨血外流,明知這法子解救不得,卻也可使毒性稍減,一面說道:「小師妹,師父的遺著上怎麼說?他老人家既傳下了這三種毒物共使的法子,定然也有解救之道。」

程靈素道:「薛三姊口中的『師父』,是指哪一位?是小妹的師父無嗔大師呢,還是你們賢夫婦的師父石前輩?」薛鵲聽她辭鋒咄咄逼人,心中怒極毒罵,但丈夫的性命危在頃刻,此時有求於她,口頭只得屈服,說道:「是愚夫婦該死,還望小師妹念在昔日同門之情,瞧在先師無嗔大師的面上,高抬貴手,救他一命。」

程靈素翻開《藥王神篇》,指著兩行字道:「師姊請看,此事須怪不得我。」薛鵲順著她手指看去,只見冊上寫道:「碧蠶毒蠱和鶴頂紅、孔雀膽混用,劇毒入心,無法可治,戒之戒之。」薛鵲大怒,轉頭向石萬嗔道:「師父,這書上明明寫著這三種毒藥混用,無葯可治,你卻如何在景岳身上試用?」她雖口稱「師父」,但說話的神情已是聲色俱厲。

《藥王神篇》上達兩行字,石萬嗔其實並未瞧見,但即使看到了,他也決不致因此而稍有顧忌,這時聽薛鵲厲聲責問,如何肯自承不知,丟這個大臉?只道:「將那書給我瞧瞧,看其中還有什麼古怪?」薛鵲怒極,心知再有猶豫,丈夫性命不保,短刀一揮,將慕容景岳的一條手臂齊肩斬斷。要知那三種毒藥厲害無比,雖自掌心滲入,但這時毒性上行,單是割去手掌已然無用,幸好三葯混用,發作較慢,同時他掌心並無傷口,毒藥並非流入血脈,割去一條手臂,暫時保住了性命,否則早已毒發身亡。薛鵲是無嗔大師之徒,自有她一套止血療傷的本領,片刻間包紮好了慕容景岳的傷口,手法極是乾淨利落。程靈素道:「大師哥,三師姊,非是我有意陷害於你。你兩位背叛師門,改拜師父的仇人為師,原已罪不容誅,加之害死二師哥父子二人,當真天人共憤。眼下本門傳人,只有小妹一人,兩位叛師的罪行,若不是小妹手加懲戒,難道任由師父一世英名,身後反而栽在他仇人和徒兒的手中?二師哥父子慘遭橫死,若不是小妹出來主持公道,難道任由他二人永遠含冤九泉?」她身形瘦弱,年紀幼小,但這番話侃侃而言,說來凜然生威。胡斐聽得暗暗點頭,心想:「這兩人卑鄙狠毒,早該殺了。」只聽她又道:「大師哥一臂雖去,毒氣已然攻心,一月之內,仍當毒發不治。兩位已叛出本門,遭人毒手,本與小妹無關,只是瞧在先師的份上,這裡有三粒『生生造化丹』,是師父以數年心血制煉而成,小妹代先師賜你,每一粒可延師兄三年壽命。師兄服食之後,盼你記著先師的恩德,還請拊心自問:到底是你原來的師父待你好,還是新拜的師父待你好?」說著從懷中取出三粒紅色藥丸,托在手裡。

薛鵲正要伸手接過,石萬嗔冷笑道:「手臂都已砍斷,還怕什麼毒氣攻心?這三粒『死死索命丹』一服下肚,那才是毒氣攻心呢。」程靈素道:「兩位若是相信新師父的話,那麼這三粒丹藥原是用不著了。」說罷便要收入懷中。慕容景岳急道:「不!小師妹,請你給我。」薛鵲道:「多謝小師妹,從今而後,我二人改過自新,重做好人。」低頭走到程靈素身前,取過三枚丹藥,突然身形一晃,怒喝:「石萬嗔,你好毒的……」一句話未說完,俯身摔倒在地。程靈素和胡斐都是大吃一驚,沒見石萬嗔有何動彈,怎地已下了毒手?程靈素彎下腰來,翻過薛鵲身子,要看她如何被害,是否有救,剛將她身子扳轉,突然右手手腕一緊,已被薛鵲抓住。程靈素知道不好,左手待要往她頭頂拍落,但右手脈門被她抓住,全身酸麻,竟是動彈不得,薛鵲右手握著短刀,刀尖已抵在程靈素胸口,喝道:「將《藥王神篇》放下!」程靈素一念之仁,竟致受制,只得將《藥王神篇》摔在地下。胡斐待要上前相救,但見薛鵲的刀尖抵正了程靈素的心口,只要輕輕向前一送,立時沒命,心中雖是大急,卻不敢動手。薛鵲緊緊抓著程靈素手腕,說道:「師父,弟子助你奪到《藥王神篇》,請你將碧蠶毒蠱、鶴頂紅、孔雀膽三種藥物,放在這小賤人的掌心,瞧她是不是也救不了自己性命。」石萬嗔笑道:「好徒兒,好徒兒,這法子實在高明。」取出金盒,用金匙挑了碧蠶毒蠱,兩枚指甲中藏了鶴頂紅和孔雀膽的毒粉,便要往程靈素掌心放落。慕容景岳重傷之後,雖是搖搖欲倒,卻知這是千鈞一髮的機會,只要程靈素掌心也受了這三種毒藥,她若有解藥,勢須取出自療,自己便可奪而先用,就算真的沒有解藥,也是報了適才之仇,叫她作法自斃,當下奮力攔在胡斐身前,防他阻撓石萬嗔下毒。胡斐正當無法可施之際,突見慕容景岳搶在自己身前,左手呼的一拳,便往他面門擊去。慕容景岳抬右手招架,胡斐此時情急拚命,那容他有還招餘地,左手拳尚未打實,右手掌出如風,無聲息的推在他胸口。這一掌雖無聲響,力道卻是奇重,只推得慕容景岳直向薛鵲撞去。薛鵲被他一撞,登時摔倒,可是左手仍然牢牢抓住程靈素的手腕不放。胡斐縱身上前,在薛鵲的駝背心上重重踢了一腳,薛鵲吃痛不過,只得鬆開了程靈素的手腕。這幾下猶似電光石火,實只瞬息間的事,薛鵲手掌剛被震開,石萬嗔的手爪已然抓到。胡斐生怕他手中毒藥碰到程靈素身子,右手急掠,在他肩頭一推,石萬嗔反掌擒拿,向他右手抓來。程靈素急叫:「快退!」胡斐若是施展小擒拿手中的「九曲折骨法」,原可將他手掌的五根指頭立時扭斷,但這人指上帶有劇毒,如何敢碰?急忙後躍而避,石萬嗔一抓不中,順手將金匙擲出。跟著手指連彈,毒粉化作煙霧,噴上了胡斐的手背。

胡斐不知自己已然中毒,但想這三人奸險狠毒無比,立心斃之於當場,單刀揮出,白光閃閃,全是進手招數。石萬嗔虎撐未及招架,只覺左平上一涼,三報手指已被削斷。他又驚又怕,右手又是一彈,彈出一陣煙霧。程靈素驚叫:「大哥,退後!」胡斐擋在程靈素身前,不敢向前追擊。眼見石萬嗔、慕容景岳、薛鵲一齊逃出了廟外。

程靈素握著胡斐的手,心如刀割,自己雖然得脫大難,可是胡斐為了相救自己,手背上已沾上了碧蠶毒蠱、鶴頂紅、孔雀膽三種剛毒,《藥王神篇》上說得明明白白:「劇毒入心,無葯可治。」難道揮刀立刻將他右手砍斷,再讓他服食「生生造化丹」,延續九年性命?三般劇毒入體,以「生生造化丹」延命九年,此後再服「生生造化丹」也是無效了。他是自己在這世界上唯一親人,和他相處了這些日子之後,在她心底,早已將他的一切瞧得比自己重要得多。這樣好的人,難道便只再活九年?

程靈素不加多想,腦海中念頭一轉,早已打定了主意,取出一顆白色藥丸,放在胡斐口中,顫聲道:「快吞下!」胡斐依言咽落,心神甫定,想起適才的驚險,猶是心有餘怖,說道:「好險,好險!」見那《藥王神篇》掉在地下,一陣秋風過去,吹得書頁不住翻轉,說道:「可惜沒殺了這三個惡賊!幸好他們也沒將你的書搶去。二妹,倘若你手上沾了這三種毒藥,那可怎麼辦?」程靈素柔腸寸斷,真想放聲痛哭,可是卻哭不出來。

胡斐見她臉色蒼白,柔聲道:「二妹,你累啦,快歇一歇吧!」程靈素聽到他溫柔體帖的說話,更是說不出的傷心,哽咽道:「我……我……」胡斐忽覺右手手背上略感麻癢,正要伸左手去搔,程靈素一把抓住了他左手手腕,顫聲道:「別動!」胡斐覺得她手掌冰涼,奇道:「怎麼?」突然間眼前一黑,咕咚一聲,仰天摔倒。胡斐這一交倒在地下,再也動彈不得,可是神智卻極為清明,只覺右手手背上一陣麻,一陣癢,越來越是厲害,驚問:「我也中了那三大劇毒么?」

程靈素淚水如珍珠斷線般順著面頰流下,撲簌簌的滴在胡斐衣上,緩緩點了點頭。胡斐見此情景,不禁涼了半截,暗想:「她這般難過,我身上所中劇毒,定是無法救治了。」剎時之間,心頭湧上了許多往事:商家堡中和趙半山結拜、佛山北帝廟中的慘劇、瀟湘道上結識袁紫衣、洞庭湖畔相遇程靈素,以及掌門人大會、紅花會群雄、石萬嗔……這一切都是過去了,過去了……他只覺全身漸漸僵硬,手指和腳趾寒冷徹骨,說道:「二妹,生死有命,你也不必難過。只可惜你一個人孤苦伶仃,做大哥的再也不能照料你了。那金面佛苗人鳳雖是我的殺父之仇,但他慷慨豪邁,實是個鐵錚錚的好漢子。我……我死之後,你去投奔他吧,要不然……」說到這裡,舌頭大了起來,言語模糊不清,終於再也說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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