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無回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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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案七弦琴,寂寂待何人?子期傾耳聞,相如巧手撫?千年苦等望,惟余清風拂!絕壁古銀杏,婆娑待何人?太白酣醉卧,東坡狂高歌?萬年苦守望,惟有冰輪影!幽谷素衣人,倚竹待何人?天涯遠歸鴻,玲瓏燕子樓?日暮苦遙望,惟得殘霜花!回首且凝眸,世事是空然!」

一縷幽歌輕輕的飄蕩於暮風中,仿若歌者有著無限愁緒,卻無處可傾、無人可訴,那般的寂寥而憂傷。

暮色中的落華宮稍稍褪去了那一份華貴典雅,如其宮名一般,在這百花爛漫的盛夏卻帶著一抹繁華落盡後才有的頹然與落寞。

「公主,這是采自霧山的雲尖茶,您嘗嘗潤潤喉。」凌兒捧上一杯香茶,輕聲的喚著坐在琴案前的華純然。

「擱著吧。」華純然頭也不抬的淡淡道。

「公主……您在擔心大王和駙馬的安危嗎?」凌兒悄悄的瞟一眼華純然,小心翼翼的問道。

「凌兒,你覺得駙馬如何?」一直靜視著七弦琴的華純然忽然抬首看向凌兒,一雙美眸褪去所有的柔和,目光亮而利。

「駙……駙馬?」凌兒被華純然眼光一盯不由心頭一慌,結結巴巴道,「駙……馬和豐……公子一樣……都……都是人中之龍。」

「你慌什麼?」見凌兒竟如此害怕,華純然微微一笑,恢復她溫雅柔情的面貌,「只不過隨口問問罷,你下去吧。」

「是。」凌兒垂首退下,可走不到幾步又轉回身,「公主,這幾日二王子每日都來落華宮,我一律按您的吩咐說你為大王祈禱正閉門念佛,不見任何人,只是……這麼久了……您……」說著眼光偷偷瞅一眼華純然的神色,見之平靜溫和才繼續說道,「二王子似乎很著急的樣子,您是不是見見他?」

「呵……幾位王兄的膽子似乎也太小了一點。」華純然聞言淡淡的一笑,笑中卻帶著一種譏諷冷刺,「不過是沒有稟報父王即擅調了五萬大軍罷,竟然如此害怕父王的責罰,這樣又如何承繼父王的大業?真是的……」說完搖搖首,似有些無可奈何,有些失望,又有些慶幸。

「那公主……」凌兒試探著,「下次二王子再來時,您可要見見他。」

華純然聞言眸光微閃,然後站起身來走至凌兒面前,將她細細看一番,半晌後輕輕一笑道:「二王兄算是我華氏王族子弟中長得最為好看的了,不但儀錶堂堂,還寫得一手好文章,又會吟歌彈唱,是眾兄弟中最有才華也最得父王寵愛的王子了,凌兒你說是不是呢?」

凌兒聞言心頭一凜,撲通一聲跪於地上,垂首哆嗦道:「公……公主……奴婢……奴……」

「凌兒,你這幹麼呢?」華純然卻似有些驚怪的看著凌兒的舉動,「你又沒做錯什麼事,本宮又沒要責怪你,如何這般?」

「公主,奴婢知錯,請公主饒恕。」凌兒惶恐著。

「知錯?你有何錯呢?」華純兒似乎還是不大明白,微微凝著黛眉,「你一直是本宮最得力的侍女,本宮一向待你如姐妹,你也一直是盡心儘力侍候本宮的,你如此說來,真叫本宮疑惑呢。」

「公主,奴婢……奴婢……」凌兒垂首惶恐不已,支吾半晌也未能說完整一句話,一張秀臉一忽兒紅一忽兒白。

「凌兒,你怎麼啦?」華純然的聲音依然柔柔的、嬌嬌的,好聽得如夜鶯輕啼。

「公主,奴婢再也不敢了,公主,您饒恕奴婢這一次吧!」凌兒終於抬首,哀求的看著主子,侍候公主這麼多年,她知道的,眼前這張絕美的臉是多麼的惑人醉人,但這絕美之後的那顆心又是多麼的深沉與冷厲!

「凌兒,你老是叫本宮饒恕你,可本宮卻到現在還是不知道你到底做錯了什麼,這叫本宮從何饒你呢?」華純然優雅的在琴凳上坐下,手中絲帕輕碰鼻尖,然後端起茶杯,輕啜一口才繼續道,「你倒是跟本宮說個清楚呀。」

「公主,奴婢……」凌兒十指緊緊攥住裙裾,終於一咬牙,「奴婢不該撿二王子所掉花箋,奴婢不該收二王子所送玉環,奴婢不該為二王子說話,奴婢不該……不該對二王子心生……心生好感,奴婢……公主,奴婢知錯了,求您看在這些年奴婢忠心侍候您的份上,饒過奴婢這一回,公主……」凌兒伸手攀住華純然的雙膝,眼淚漣漣的哀求著。

「哦,原來是這樣啊。」華純然恍然大悟的點點頭,微俯身,伸手輕抬凌兒下頜,「這沒什麼錯啊,想你這般青春年華,生得又是這般的清秀可人,二哥又是人間俊郎,你兩人郎情妹意實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本宮與二哥乃同母兄妹,與你也主僕一場,本宮實是應該成全你們才是。」

「公主……奴婢……」凌兒被華純然這麼一說,反而更為惶恐。

「凌兒,這不算什麼啦,本宮不會怪責你的。」華純然拍拍凌兒的肩膀,並抬手輕拭凌兒臉上的淚水,柔聲道,「你起來了,跪這麼久,膝都痛了吧,到時二王兄知曉定會心痛,怪責起本宮來,本宮可擔待不起呀。」

那樣溫柔的話語,那樣體貼的動作,那樣美麗的臉,那樣甜美的笑容……是人都會為之陶醉飄然吧,可……可是她知道的,在那後面,那雙如水般柔情的眼眸早已將一切看透,早已將一切掌在手中……當她冷下來時,那種手段,那種無情……她是見識過的,否則她如何能在這王宮高高居於第一位,便是大王的寵妃也得避之一側!

「公主……奴婢……奴婢……不該將您平日與奴婢所說的話全傳給了二公子!」凌兒一口氣說出,然後……只不過一剎那,公主臉上的那甜美的笑消失了,眼中那種溫柔也褪去了……所有的淚、所有的害怕與惶恐這一刻忽又都遠去了,她垂首閉目,等待……等待著那或冷酷或……或是寬容的裁決。

華純然面色靜然無波的看著跪於腳下的凌兒,久久的看著,靜靜的看著,沒有任何錶情的看著,良久,久到凌兒已快絕望時,她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的響起:「凌兒,你跟著本宮多少年了?」

「六年。」凌兒戰兢的答道。

「六年了是嗎?這麼多年你倒沒學著怎麼聰明處事,反倒越來越糊塗了呀。」華純然冷冷的一笑,目光如針刺在凌兒身上,「平日里,你的那些心思,那些行為本宮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反正無傷大雅,可是這一回……哼!你倒是越長越回去了!跟著本宮這麼些年,本宮是什麼樣的人你竟不清楚嗎?本宮是你可糊弄的人嗎?」

「奴婢……奴婢……」凌兒哆嗦著不敢抬頭看華純然。

「想當年你才進宮時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小宮女,本宮憐你機靈乖巧特提拔你為本宮的貼身侍女,這些年來,本宮自問待你不薄,落華宮中宮人近兩百,可你可說除本宮外,一切都優於眾人,本宮雖有兄弟姐妹諸多,但侍你可說比他們還要真還要親,可你……」華純然目光有如冰泉,冷冷的清清的看著凌兒,看著這個可謂一起長大的、一直視如小妹的人,「這些就是你對本宮的回報嗎?」

「公主,凌兒決無背叛害您之心,凌兒可對天發誓!」凌兒抬首,直視華純然冰冷的目光,眼中有著凄苦有著悔恨,「凌兒真的無心背叛您的,只是二王子問起時,凌兒……凌兒……」

「就不由自主的說了是嗎?」華純然忽然笑笑,笑得有些無奈有些悲哀,「如此看來,本宮在你心中是比不上二王兄的,否則你怎會毫不由豫的一股惱全說出呢?」

「公主……」凌兒啜泣著,淚水又湧出,心中又悔又痛,不知要如何才好,想起公主多年厚待之情,忽又寧願被公主重罰。

「你起來吧,本宮不怪你也不想責你。」片刻後,華純然淡淡的道,垂首看著琴案上的七弦琴,「侯門深宮啊,果然是沒有真心的!」

「公主,我……」凌兒不敢相信公主竟然完全不處罰她,這不是她所熟悉的那個公主,公主不是一貫主張「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加倍奉還」嗎?如她這般背叛了公主,公主不應該是毫不留情的處死她嗎?可為何……

「還不起來,難道要本宮親自扶你嗎?」華純然起走走至窗前,目光遙望暮色中的宮宇,白日里看來金碧輝煌的王宮,陰暗的暮色中卻似一只龐然大獸,張著大口,吞噬著這些王侯貴胄,「本宮不怪你,那是因為……」

話音微微一頓,然後淺淺一笑,笑得有些嘲諷與傷感,「想當初,本宮不也是想盡辦法想留住他嗎?只因為他不是這個深宮之人,只因為那雙眼睛……黑得有如夜空一般的眼睛,那般的深廣無垠,可偶爾閃過的那一抹星光卻是溫熱的……我只是想抓住那雙眼睛最深處的那抹溫情,只要我能抓住,那絕對是最真最暖的……只是……」無奈的搖搖頭,轉身看著凌兒,「在我眼中懦弱無能的二哥,在你心中或可是一品佳郎,為著他,你寧願背叛本宮,這種心思……本宮憐你這點情,此次便饒過你,你起來吧。」

「凌兒……謝公主!」凌兒身子微顫的站起身來,又是愧疚又是感激。

「只是……」華純然走至妝台前,伸手輕撫那檀木所制的珠寶盒,輕輕打開,剎時珠光耀目,「你既與二哥情投意合,本宮便成全了你們罷。」

「不要!公主!」凌兒又撲通跪下,不斷叩首道,「凌兒甘願一輩子侍候公主,求公主留下凌兒,凌兒以後絕對一心對公主!求公主留下凌兒!」

「何必呢。」華純然拈起一支黃金鳳釵,此釵長約五寸,打製得精巧無比,鳳目之上嵌著兩顆指尖大小的明珠,鳳尾之上嵌著紅、綠、藍、黃、黑等各色細小寶石,一望即知是十分名貴之物,「你雖不能風光大嫁與王兄為正妃,但畢竟從我這裡出去,也不能太過寒磣,這一盒首飾,連同這支本宮極愛的『火雲金鳳'便與你作嫁妝罷。」

「公主,凌兒不要!求公主不要趕凌兒走!」凌兒哭泣著,懇求著。

「你是不能留在我這了。」華純然走近,微微伸手,示意凌兒起身,「你既已心向二哥,本宮此後必不能再信任於你,落華宮中,你再呆著只會徒增痛苦,況且,看在這六年的情份上,本宮也不想日後再對你……本宮並非純善寬容之人!咱們便好聚好散罷!」

「公主……」凌兒悲凄的看著華純然,淚如雨傾下。

「這一盒首飾一貫也是你整理收管的,贈了你也是應該的,你拿去,收拾一下你的東西,明日本宮派人送你往二王兄府邸。」華純然將金釵放回盒中,轉頭看一眼凌兒,揮揮手,「你去吧,本宮說話從無更改。」

「公主,凌兒……凌兒……」

「去吧,順便帶一句話給二王兄『調兵之事,待父王歸時,純然自會向父王領罪'。」

凌兒哀哀凄凄的退下了,華純然靜靜的坐下,手輕輕撫著琴弦,「淙淙」琴音中,響起華純然低低的聲音:「這世間,到底什麼才是最重要的呢?」那樣迷茫而無助。

夜空已久未曾如此清朗過,星光耀宇,月輝瀉地,天地這一刻寧靜而庄穆。

黑夜的無回谷是靜寂的,青山蔥蔥,草木葳蕤,谷中營帳整齊,陣壘分明,夜風中旌旗招展,靜謐之中更有一種嚴肅緊張之感。

「看了半夜,可有所得?」

皇朝靜靜的爬上山坡,玉無緣立於坡頂,仰首望天,神情靜穆,夜風拂起衣袂,飄飄欲乘風歸去的天人。

「看看那邊。」玉無緣伸手指指天空的西南之處,那裡的星星竟比任何一處都要多,都要亮,彷彿是所有的星辰都約定好似的齊往相聚,星光照亮整個天空。

「這說明什麼?」皇朝自問不識天象,只是此象也太過異常,不由有此一問。

「西南,我們不正在西南之處嗎。」玉無緣收回手指,語音空濛而玄秘,「王星、將星皆齊聚於此。」

「如此說來,這個天下之主也將在此定出?」皇朝目光從星空移落玉無緣面上,「無須蒼茫山一會,無回谷中即可定天下之主?」

「不應該是這樣的。」玉無緣卻搖搖頭,目光依然緊鎖於西南星群,「無回谷不應該是你們決勝負之處,時局也不許你們在此一決生死的。」

「為何如此說?」皇朝目光射向星空,「就連星象不都說明我們該在此一戰嗎?」

「不對。」玉無緣依然搖頭,「並非窮途末路之時,放手一搏之法必要是在無後顧之憂時才行的,而你們……」忽然他停住話,平靜無波的眼眸一瞬間射出一絲亮芒,臉上湧上一抹淺淺的似早已明了的微笑,「看吧,果然是這樣的。」

「那是……」皇朝也看到了,劍眉不由凝起,「那是何意?」

但見那西南星群處,忽有四星移動,似有散開之意,那四星最大最亮,仿若是群星之首。

「天命自有其則。」玉無緣微笑回頭看著皇朝,「明日你即知為何。」

五月二十三日寅時。

風軍營帳中,豐息靜靜的看著手中豐國星火送來的急信,半晌默然無語。

「公子,穿雨先生請您儘快定奪?」一道黑影朦朦朧朧的跪在地上,若不是他發出聲音,幾讓人以為那只是一團模糊的暗影,毫無人的存在感。

「你回去告訴穿雨,就按他所說的。」豐息終於收起信,淡淡吩咐道。

「是,先生還問,公子何時回國?」

「回去時我自會通知你們,你去吧。」豐息起身,手一張一朵墨蘭落向黑影,黑影一動,墨蘭即淹入影中。

「小人告退。」

而同時,華軍營帳中,皇朝同樣的接到一封星火急信。

帳簾掀動,玉無緣靜靜走來,目光掃一眼地上跪著的信使,再瞟一眼皇朝手中之信,似早已料到一般,並無驚奇訝異。

「南國已攻取王域四座城池。」皇朝將信遞與玉無緣。

玉無緣接過信,隨意掃一眼即還給皇朝,靜靜道:「你決定如何?」

皇朝卻不答,目光看向信使,「你回去告訴蕭將軍,我已知悉。」簡潔的語氣,肅然的神態,自有一種不容人質疑反問的威儀,如龍不能逆鱗。

「是!」信使垂首退去。

皇朝站起身來,走出營帳,抬首望向天空,朝陽已升起,天地一片明朗。

「想不到竟真如你所說,時局不許我們一戰。」

「六國中你們四國最強,此時卻無回僵戰,白、南兩國雖弱,但此等良機豈能錯過,若趁你們混戰之時瓜分王域,那必大增實力。」身後玉無緣淡淡的說道,「而你在此,即算能勝白風、黑豐聯軍,以雙方兵力來說,那必也是慘勝,而且……」

「而且既算在此勝,但並不等於奪得風國,而白風國之後還有黑豐國,還有那大增實力的白、南兩國,如此來說,無回一戰實是不值。」皇朝接著道,負手回眸,金褐的眸子清亮,臉上浮起淡淡的略帶諷刺的笑意,「而且以五萬爭天騎加六萬金衣騎對他們九萬大軍,勝的並不一定是我,對嗎?你就想說這個是嗎?」

「無回谷中,你們勝敗各五成。」

「我知道,不管是勝是敗,無回谷中我們是不能作生死對決的。」皇朝轉身看向風國營陣,「我最關心的不是與他們之間的勝負,而是這個天下,我三歲即立志要手握的天下!」

「這一點上,無人能及你。」玉無緣輕輕一笑,笑得有些讚賞又帶些憐憫。

「哈……」皇朝笑得毫無歡意,「一直『重傷昏迷'的華王也該醒醒了,畢竟接下來的事,該由他做了。」

午時末,豐息被請入風夕帳中。

「風王喚蘭息前來所為何事?」豐息靜靜的立於帳中,淡淡的問道。

「於參將,請速傳齊、修、林、程四位將軍到我帳來。」風夕卻吩咐著侍立在帳中的一位年約四旬左右,膚若古銅的將領。

「是。」於參將躬身退下

「這是華王剛送來的和書。」風夕指指桌上那封和書。

「看來皇朝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豐息只是淡淡瞟一眼,淺淺笑道。

「哦?」風夕偏首看他,似有些疑惑。

豐息伸手從袖中取過今晨收到的急信遞給風夕,「白、南兩國趁我們僵戰之時大舉攻戰王域,已各得四城,頗有一氣吞併王域之勢。」

「原來如此。」風夕一目即看明了,將信遞迴豐息,淡淡的不露神色道,「那麼今晨快得有如幻影一般掠過無回谷的那抹黑影便是你的蘭暗使者了?」

豐息瞟一眼風夕,低眸接過信,平靜的道:「是蘭暗使者,並非什麼密探或姦細。」

風夕聞言靜靜的看著豐息,忽然微微一嘆,這一聲嘆息彷彿是不小心溢出,那麼的輕,那麼的淡,卻清晰的響在帳中,豐息聞聲不由抬眸,目光相會,清楚的看到對方眼中那一絲無奈與苦楚,彼此不由皆是一震,然後一個偏首,一個垂眸。

片刻後,風夕拿起桌上華王的和書,「既然如此,那我便接受華王的和書,然後……我會實現我的諾言。」

仁已十七年五月二十三日申時,風、華兩國之王於無回谷訂下休戰和書,華國作為主動發戰的一國,需賠償風國五十萬金葉,並退離風、華兩國邊界地百里,華王親自向風王道歉。

和書籤訂後,兩軍按照習俗在谷中燃起篝火,搬出美酒,殺牛宰羊,共進和平之宴。篝火的最前方,搭起高約一丈的高台,以高台為界,風雲騎、墨羽騎與爭天騎、金衣騎兩邊分坐。

因為休戰了,這一刻,所有的人都暫放下了刀劍,放下了仇恨,圍火而坐。無回谷的這一夜,不再有殺氣,不再有鮮血,不再有死亡,只有士兵們開懷暢飲的笑聲,酣飲之中目光依然會不時的轉向高台之上,上面端坐著華王、風王、蘭息公子、皇朝公子、玉無緣公子。

皇、華兩國的將士看著台上的風王,有些不敢相信這樣清艷高雅的一個女子,竟是戰場上那箭術如神、冷寒肅殺得讓人膽顫的羅剎王。

而風、豐兩國的士兵則多注目於台上那高貴俊美的紫衣公子與那飄然出塵的白衣公子。

比起下方將士的開懷暢飲,高台之上卻有些安靜過頭。當首華王與風夕並排而坐,左邊皇朝與玉無緣,右邊豐息,此時的華王面色蒼白老態,身軀微駝,目光畏縮,左手時不時的撫著胸口,已不復一月前氣勢衝天的雄主氣概。

皇朝依然俊美而傲氣,金眸比那篝火還要灼亮,舉杯即飲,眸光偶爾射向前方王冠王服高貴清艷的風夕,會有片刻的恍惚,但瞬間又是明亮而冷清。

玉無緣依舊是淡然出塵的,目光空濛而縹緲,掃過谷外的青山,掃過谷內的火群,掃過那些粗豪的將士,也掃過眼前的華王、豐息,以及那高貴而沉默的風王,偶爾會垂首看看自己的手掌,然後浮起一絲空茫而微涼的淺笑。

豐息卻仿若局外人一般,雍容閑淡的端坐於風夕側邊,酒杯在握,卻極少飲酒,目光偶爾瞟向對面的皇朝與玉無緣,幽深如夜色,猶帶一抹夜色的清寒。

風夕,她一直是優雅端坐,臉上有著淺淺的、矜持的微笑,目光平靜而溫和的看著所有的人,偶爾啜一口水酒,眼眸微垂,掩去那滿懷的思緒。

宴至戌時,所有人已是七分醉意,三分清醒。

「酒至酣時豈能無歌?」風夕忽然站起身來,靜靜的走至台中,眸光輕掃一圈,谷中剎時靜然無聲,所有的人都停杯止食,凝神看著高台之上美麗而尊貴的風王。

風夕回首,看向座中的華王、皇朝、玉無緣,然後微微一笑,「趁此良時,惜雲願歌一曲以助酒興,也願……」眸光悠遠而深沉的掃向台下所有的士兵,「也願這天下能重還太平!」

「好!」台下響起熱切的歡呼,所有的人齊齊起身向台上的女王致敬。

「皇世子,請借你寶劍一用如何?」風夕回眸看向皇朝,手微微伸出。

皇朝微微點頭,手一揚,腰間寶劍出鞘,飛向半空,風夕翩然躍起,縴手一伸,寶劍已接在手,身子一旋,衣帶飛揚,仿若半空盛開一朵金蓮,挽一抹白綾輕盈的落在台上。

「好!」谷中響起一陣喝彩聲。

風夕垂眸凝視手中寶劍,劍身如冰,火光之下寒光森森,「無雪寶劍,惜雲便以劍為歌,以助諸位酒興!」

話落時,手一揮,一抹寒意便從空而降,劍身舞動,銀芒飛灑,仿若是雪飛大地的空茫,又仿若是長虹貫日的壯麗。

「劍,刺破青天鍔未殘。長佇立,風雪過千山!劍,悲魂血影渾不見。鞘中鳴,霜刃風華現。劍,三尺青鋒照膽寒。光乍起,恍若驚雪綻。」

風夕啟喉而歌,歌聲清而亮,但清亮中卻帶一股男兒的軒昂大氣,一種亂世英雄才有的雄邁豪情。雪芒飛射,劍舞如蛇,那華麗的金紅王服輕裹的嬌軀,時而展若鳳凰,時而矯躍如龍,時面優雅如鶴,時而輕盈如風,時而柔逸如雲……

但見那台上一團銀芒裹著一抹金虹,又仿若是一湖雪水托著一朵金蓮,谷中四國二十萬大軍皆目不轉睛的注視著高台上那如天女飛舞的身影,目眩神搖,心醉痴迷……原來凜然不可犯的女王也可以這樣的絕美而超凡!

「劍,醉里挑燈麾下看。孤煙起,狂歌笑經年。劍,風雨飄搖腰間懸。嘆一聲,清淚竟闌珊!」

清越的歌聲如涼風繞過每一個人的耳際,唱至最後一節時,雄氣幽幽盪去,只餘一縷清音如煙似雨綿綿而溢,纏在每人的心頭,只覺得空濛而悵然,微帶一絲歷盡滄海的淡淡倦意。

待唱至最後一句時,眸光輕轉,縹緲的掃向座中那白衣如雪的天人,幽波微盪,仿若清露滴出,眸光相遇,那雙似海幽深,又如冰空明的眼眸,彷彿在說著什麼,唇際微動,卻又抿得緊緊的。微微一嘆,轉身回首,黑髮如絲,飛揚如瀑,眸掃萬軍,清冷幽明,素手輕挽,銀龍迴繞,雪芒漸散,劍指九天,人立如凰。

那一夜,風國之王惜雲傾倒了無回谷中四國大軍,傾倒了那些亂世英雄!那一夜無人能忘記風王那雄壯略帶倦意的歌,無人能忘記風王昂揚中略帶凄艷的舞!也是那一夜,風惜雲被譽為「凰王」,她的絕世才華與絕代風姿令所有人為之嚮往,一直為後世津津樂道,不但史書中誦其「風華絕世、琴心無雙」,便是那些野史傳奇小說中都多以她為主角,總是與玉無緣、豐息、皇朝這些亂世翩翩公子連在一起,總是說他們之間有著非比尋常的關係。

那一夜,史稱為「無回之約」,又或叫「四王初會」,但史家評論說「華王弈天一生功業比之朝、蘭、惜遠遠不及矣,何德與之相提並論」,因此又將之稱為「三王初會」又或是「王星初現」。

無回之戰看似以平戰議和,但當年參與戰爭的人,不論是皇、風、華、豐任何一國之人,都清楚的知道,也都清楚的認識到,無回谷中,慘敗的是華國,是華王!平手的是皇世子與風王,而還未曾出手的是高潔的玉公子與隱秘的蘭息公子。

也是那一夜後,江湖上開始流傳著武林第一女俠白風夕即為風國女王惜雲的傳說。

曲終人散,宴罷人歸。

篝火燃盡,只餘一堆灰燼,朦朧的晨光之中,一抹白影坐在那已冷卻的灰燼旁,清泠的琴音幽幽傳出,昨夜曾坐數十萬大軍的無回谷,今日卻是空寂而幽靜,只有那琴音飄飄忽忽的在谷中寂寞的奏著,許是想等一個知音人,又許是奏與這谷中萬物、奏與這蒼天大地聽,將心中所有不能道不能訴的,一一托這琴音付與那遙遠的……

「傾盡泠水兮接天月,鏡花如幻兮空意遙。」清泠如琴音的聲音輕輕的、淡淡的響起。

「你來了。」玉無緣輕輕的道,抬首,風夕靜靜的立於面前。這是風夕,這是那個江湖間簡單而瀟洒的白風夕,素白的衣,披散的發,雪玉如月,雙眸如星,臉上帶著淡淡的笑,神情間是那無拘而無忌。

「我是來道別的,白風夕不應該是不辭而別之人。」風夕的聲音依然是清泠無波的,沒有悵沒有憾,如山澗的溪水,潺潺流過。

「告別是嗎?」玉無緣看著眼前這素服無華,卻依然風姿如玉的女子,心又在嘆息,沉沉而無奈的嘆息,手終於從琴弦上離開,抱琴起身,雙眸如迷霧後的寒星,「天下間將不再有白風夕了是嗎?」

風夕淺淺一笑,若一朵青蓮開在水中,那般的柔而淡,猶帶一絲清風的涼意,「以後只有風國女王風惜雲。」眸光遙望前方,淺笑依舊,那裡一道紫影慢慢走來。

皇朝靜靜的看著眼前這素衣黑髮的女子,看著那一臉無瑕的笑容,那雙略帶笑意的眼眸,清如水,凈如蓮,這個人……恍惚中是跨越了長長的時空,回到了最初的起點,那時候他們荒山初遇,他們就是這般模樣,他說要「挖山作湖」,請她「滌塵凈顏」,她說「即算是身在天涯海角,也會趕回來」,可是……也不過一年的時間,可是他們卻彼此走得好遠好遠的,那一句戲言彷彿是前生說起,那樣的遙不可及!

「白風夕真的將不復存在嗎?」皇朝呢喃的低語,似在問風夕,又似在自問。

「風惜雲在時,白風夕便不在!」風夕淡淡的笑道,聲音輕柔卻又那麼堅定。

目光前望,皇朝身後一道青影迅速走來,長眉大眼,短服彎弓,氣宇軒昂,英姿颯爽。

秋九霜大踏步而來,只是想見見這個能令蕭雪空改頭換面,能讓公子贊為風華絕世的白風夕,她到底有何等的魔力呢?

一眼看去,沒有見到什麼魔女,寬大的白色長袍,披散於身後的長髮,偶有風拂過,衣衫飄揚,發如墨綢輕舞,額際墜著一枚如天生般的月形玉飾,整個人那般的簡單又那般的自然。當那雙眼眸隨意的轉來時,心頭那緊繃的弦忽被鬆開了,不由自主的輕輕的舒出一口氣,剎時,只覺得目明心靜,一種從未有過的清爽舒適在四肢百骸靜靜散開。

這就是那被譽為武林第一女子的白風夕嗎?

「你就是寒霜將軍秋九霜嗎?」風夕目注於那個英氣勃勃的青衣女子,淺淺笑問,問得那樣的自然,笑得那般的溫和,彷彿她們是熟識的朋友,彷彿她們不是敵人,她未曾射殺風國的包承,而她未曾射殺皇國的燕瀛洲。

「是的,我是秋九霜。」秋九霜不由自主的回她一笑。

那雙眼眸如冰般透明,可看到眼眸的最深處,那般的無瑕,清涼的掠過面上,同樣的掠過面上那道無數人都會憐嘆的傷疤,那雙眼中只閃過一絲讚賞與一抹欣然的笑意,然後她的臉上閃過一種可惜的神情,可是她知道她並不是為她臉上的傷疤而可惜,她可惜的似乎是另一些東西……

「好可惜哦,若是早些認識,我一定邀你一起去醉鬼谷偷老鬼的醉鬼酒喝。」

「呃?」秋九霜一愣,本還在想她可惜的是什麼呢,誰知她可惜的竟然是這個,竟然是少了一個和她一起去偷酒喝的同伴,她就這麼肯定她一定會樂意和她同往?

「老鬼釀的酒啊,實是天下第一!」風夕眼眸微眯,似十分的神往,就連眼角都似流出一絲饞意,「只可惜老鬼看得太緊,若你和我同往,定能好好配合,把老鬼的酒偷個光,氣得老鬼變成真正的鬼!」

「哈哈哈……果然是風夕!」皇朝聞言朗然而笑,看著眼前那個一臉饞意的女子,這是風夕,是那個貪玩好吃的風夕,那個無拘無忌的白風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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