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九章 同舟共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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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日中,太湖之上,一艘裝潢華麗的大船正乘風破浪而行。

莫研正躺在這船上的一間艙房之中。

“她是不是也受傷了?”

“沒有,只是睡著了。”

“睡這麼久?……當真沒有受傷?”

“確實沒有受傷,殿下放心。”

被對話聲吵醒,莫研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聚焦到正站在自己面前嘀嘀咕咕的兩人:寧晉和吳子楚。

“莫姑娘,醒了!”吳子楚笑道。

“……”莫研呆了一瞬,隨即跳起來,緊張問道,“展昭呢?”

“展昭正在隔壁艙房休息。”

話音剛落,莫研就已經沖出去了。

展昭靜靜地躺在床上,雖然臉上仍舊沒有血色,但已不像之前那般慘白。她拿起他的手,輕扣脈門,脈像雖弱,卻已平穩,想來並無性命之憂。

緊接著她又掀開被衾,想查看他腿上的傷……

身後方進來的寧晉見她此舉,重重咳嗽了幾聲,莫研充耳不聞。寧晉見她如此不避男女之嫌,不禁搖頭。

展昭腿上,箭已經拔下來,裹著厚厚的紗佈,透著股清涼的藥味。莫研長籲口氣,復細細替他蓋好,才轉過身來。

吳子楚笑道:“用得是宮裡秘制的金瘡藥,姑娘可以放心。”

“不愧是寧王,出手就是大方。”莫研笑吟吟道,忽然又想起什麼,手往懷中摸了幾下,臉色一變,“賬冊呢?”

寧晉慢吞吞地從身後拿出小油佈包:“是不是這……”

話還未說完,他只覺眼前一花,莫研已經劈手搶過小油佈包。也不管寧晉臉色難看,她自顧解開小油佈包,查看內中賬冊。

兩本薄薄的賬冊好端端地裹在其中。

“你們會不會調過包?”她半信半疑道。

自己一番好心居然被這不識好歹的丫頭如此曲解,寧晉鼻子都氣歪了:“子楚,把她給我丟出去!”

吳子楚自然知道他這是氣話,朝莫研道:“我們若要動手腳,又何必要將你們救回來。”

“說得也是。不過就是問問嘛,還是寧王呢,用不著惱成這樣吧。”莫研嘻嘻一笑,把賬冊揣進懷裡,“對了,有吃的沒有?”

寧晉沒好氣:“沒有沒有沒有!”

莫研皺皺鼻子,嗅了嗅:“不對吧,我怎麼聞著好像有糖醋魚的香味。”

她實在餓極,循著香味,徑直出門而去,留下寧晉目瞪口呆。

“這都是什麼人!什麼人……”寧晉氣極。

吳子楚陪著笑道:“殿下,想是菜肴都準備好了,不如我們也去用飯。”

“你覺得我吃得下嗎!?”寧晉瞪了他一眼,原地踱了幾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該作什麼,終還是往門口走去,“吃飯去!”

他差點和又折回來的莫研撞到一起。

莫研滿臉焦急:“糟了!白家大小姐還被我塞在橋洞裡,怎麼辦?”

“她就在你右手邊的艙房裡。”

“你們可真是好人!”莫研由衷地贊嘆。

難得的溢美之詞聽得寧晉頭皮發麻,不禁直搖頭:那位白大小姐救回來的時候都快凍僵了,虧她想的出來,把人塞在橋洞裡。這個丫頭還真是不靠譜。

展昭到午後時分方才悠悠轉醒,喝過藥後,因腿腳不便,只得半靠在榻上。

“多謝寧王殿下相救。”

見他掙紮著欲施禮,寧晉連忙攔住:“得了得了,都傷成這樣了還不忘這些虛禮。當真要謝我,別再給我下套子就成。”

“他何時給你下過套子?”莫研探頭,好奇道。

寧晉白了她一眼,沒吭聲。

看他這般模樣,吳子楚忙笑道:“此次殿下為了把你們都救回來,著實費了不少周折,連姑蘇知府衙門也驚動了。”

說到此處,展昭自水中昏迷,之後的事情渾然不知,他看向莫研:“我記得你好像帶我從水底走。”

莫研點點頭:“你可真夠沉的。”

“後來呢……”

“後來就上岸了,再後來我也昏了,再再後來就到這船上了。”她簡單道。

吳子楚笑著對展昭解釋道:“我趕到的時候,遲了一步,正好看見你落水。莫姑娘就帶著你潛入水底,我就知道你們肯定走水路出去。甩掉追魂使後,為了找你們,我和殿下去了知府衙門,讓他們叫來了熟悉姑蘇水道的人,沿著荷塘出水的河道去找,先找到的還是白小姐……”他笑瞥了莫研一眼,“……塞在橋洞裡,都快凍僵了。”

莫研傻笑:“那不能怪我,我急著回去找他。”

展昭看向她:“我記得只讓你帶著白小姐和賬冊快走,你當時怎麼又回來了?”

“你受傷了。”

她理所當然地看著他。

展昭怔住:她是為了他回來?她難道不知道自己絕不是追魂使的對手麼?

“這丫頭對你還真夠上心的。”寧晉不知什麼時候回過頭來,目光在展昭和莫研之間流轉,似笑非笑道,“我們找到你們的時候,她攥著你的手,我掰都掰不開,差點把我自己手指頭折了。”

展昭又怔住……

出乎眾人的意料,莫研非但沒有絲毫靦腆,反而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那當然,我好歹也算是江湖中人,講得就是一個‘義’字,行俠仗義方顯我輩英雄本色。”此刻的她早已把那時對展昭的緊張和焦慮拋在腦後,就算想得起來,她也不會深究,多半認為自己確是以情義為本。

這番話聽得寧晉吳子楚嘆為觀止,便是展昭也忍俊不禁。

“你誇起自己來,用詞從來不推敲麼?”寧晉問道。

“就是反復推敲過,發現實在找不到更準確的了。”她流利道。

寧晉被她噎得無話可說。

“對了,我和白小姐都不會水,你是如何將我們帶出來?”展昭問道,她當時正是疲憊萬分之時,又要帶兩個不會水的的人走水路逃生,定然甚是艱難。

“那位白小姐還確實是挺麻煩的,水路也不算長,我起碼渡了十幾次氣給她,”莫研回想起那時候的情形,搖頭嘆氣,“真是累人。”

渡氣!!

展昭腦子裡“嗡”地一聲,原本蒼白的臉色可疑地染上淡淡的紅。

“……那你替展昭渡了幾次?”寧晉表情古怪。

莫研看面前三人均是滿臉詭異的神情,轉瞬便明白原因何在。

“展大人會閉氣,犯不上我多事。”她撒起謊來面不改色。即使她再不懂事,也知道男女之間以口相就實在是大大的不妥。反正展昭當時在昏迷之中,除了她再無第二人知道。她將來還得行走江湖,說什麼也不能讓此事壞了自己的名頭。

展昭暗自長松口氣,他還記得浮上水面之時莫研叫他閉氣,對此並無懷疑。

“此番真是多虧有你。”他由衷道。

不知怎地,被他這麼一說,本該愈發得意的莫研反倒沒再自吹自擂,只是羞澀笑笑,低頭猛喝茶。

寧晉從未習武,弄不清閉氣究竟怎麼回事,雖有疑惑卻也沒有追問。眾人便開始相商接下來該如何應對。

按目前的情形,他們已被殺手盯上,且展昭又受傷,走水路自是再好不過。雖說慢一些,但還得保證白盈玉安全,還是穩妥些較好。

莫研對於走水路倒是沒意見,只是覺得此船太過華麗,實在招人耳目,她提議換船。

寧晉則認為此船好歹是皇家用船,一則莫說尋常人家,便是官府也不敢過問,二則他畢竟是寧王,自信江湖草寇還不至於敢對他不敬。

兩人一時間爭執不下,展昭和吳子楚只得在旁靜靜不語。

“我是寧王,自然我說了算!”寧晉爭不過她,使出了下下策,端出架子來。

莫研冷哼了一聲,轉身到展昭床邊坐下,聲音清脆:“那我們就下船!……哦?”前半句話斬釘截鐵,後面句的“哦”字卻是朝著展昭所說,帶了絲詢問的語氣。

這個“我們”自然是指她和展昭,多半還有白盈玉,寧晉當然明白她的意思。

展昭微微一笑,輕輕朝她搖了搖頭,示意她少安毋躁,才朝寧晉道:“殿下明鑒,昨夜吳兄曾與追魂使交過手,他們很快就能查到吳兄是殿下的屬下。江湖殺手拿錢辦事,不分高低,不論貴賤,殿下金體貴安,展昭只怕到時連累殿下。”

“笑話,怕連累我就不會救你們。”寧晉哼了哼,“再說你現在有傷在身,坐此船還可以好好養養傷,若是換了船,你以為還有時間養傷麼?”

莫研插口:“要是乘這船,死得更快,哪裡還用養什麼傷。”

“殿下體恤,展昭自是感激不盡,但此事重大,展昭萬不能以一人之軀拖累大家。”展昭顰眉,“展昭也以為換船較為妥當,只是委曲殿下了。”

莫研見展昭幫她,自然歡喜,只瞧著他笑。

寧晉無語,轉頭看吳子楚,目光中帶著些許期盼。

不料,吳子楚也點了點頭:“殿下,屬下與他們交過手,確實都是出手狠辣的亡命之徒。殿下您犯不上拿自己去犯險。”

連子楚也倒戈相向,寧晉無法,只好道:“行了行了……我也懶得跟你們爭,等出了太湖就換船吧。”

“多謝殿下。”展昭笑道。

吳子楚更是給足寧晉面子:“殿下從諫如流,屬下欽佩不已。”

“聰明人都會換船。”莫研笑瞇瞇地接著誇他。

寧晉板著臉,低頭品茶,誰也不理。

在太湖口一處不起眼的小渡口,展昭一行人下了船。寧晉又命將船復開回太湖,就在湖上兜圈子。

渡口上可供挑選的船只少得可憐,他們幾乎是別無選擇地雇了條小船。船上僅有兩艙,一艙供他們休息起居,另一艙是船家夫妻二人所用,也用來燒飯做菜。

小船揚帆而上,雖是逆水而上,幸而一路順風,倒也行得頗快。

艙內,展昭與寧晉正在下棋,吳子楚在旁觀戰;白盈玉獨自支著肘,望著船窗外的縹緲水霧,一徑怔怔出神;莫研不耐窩在艙中,閑來無事,便去幫忙船家燒飯。

一局下畢,寧晉正想數目,抬頭見展昭唇邊淺淺的笑,索性也不數了,嘆氣道:“沒勁沒勁,贏了不高興,輸了你也不著急,和你一塊下棋可真沒勁。”

“殿下見諒。”展昭微笑道。

正說著,莫研快快活活地走進來,捧著一個小木桶,熱氣騰騰,香味四溢,直引得人食指大動。她身後船家婆娘拿著一摞木碗並竹筷,笑道:“船上簡陋,還請你們將就著用些。”

寧晉湊上前瞧木桶內,香歸香,卻僅僅只是一桶粥而已。看那婆娘放下碗筷就出去了,他不由奇道:“連小菜都沒有?就光吃粥?”

“這魚粥味道很好。”莫研已經盛了一碗,遞給展昭。

吳子楚也替寧晉盛好遞過去,笑道:“殿下,出門在外,將就些便是。”寧晉無法,不吃就得餓著,只好接過,淺淺嘗了幾口,卻發現魚粥黏稠香滑,不僅熬煮的火候恰到好處,而且將魚的腥氣盡去,而鮮味盡顯。

“想不到一個鄉野的船家婆娘竟有如此好手藝。”寧晉嘖嘖稱贊,朝吳子楚道:“真該請她當咱們的廚娘。”

莫研剛給自己盛了碗,聞言搖頭道:“在江上多逍遙自在,你們王侯將相家裡頭有什麼好玩的。……你不餓麼?”後半句話卻是對白盈玉所說。她見這位白大小姐仍舊靠在窗邊,似乎沒有要過來盛粥的打算。

白盈玉微楞,看著粗糙的碗筷,素日都是丫環將飯菜佈置好,請她上桌用飯,便是在大船上也是有下人伺候著,她何嘗自己動手盛過一碗飯。而在這小舟之上,莫研給展昭盛,是因為展昭受了傷,她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應該照顧他;吳子楚給寧晉盛,是因為主仆尊卑。誰都沒有想起替白盈玉也盛碗粥。

“此地不比府上,小姐還是用些為好。船上沒有點心,現下若不吃,只怕便要餓到明日。”展昭好言勸道。

白盈玉略一遲疑,家敗至此,再拿自己當大小姐確是可笑,遂上前盛粥。好在粥的味道著實不錯,絲毫不覺難以入口。

“還有幾天方能到京城?”她初次上京,心中沒底。

展昭答道:“快的話,大約五六日光景。”

“如果慢呢?”

“那就難說了。”他微顰起眉,如果慢的話,很可能就會被殺手追上。五個人中兩人不會武功,自己受傷,莫研那兩三下子自保尚且困難,只剩下吳子楚一人孤掌難鳴。正自煩惱,抬眼見莫研已三口兩口吃完自己那碗,難得的沒有再去盛,看著他道:

“你還要麼?”

這丫頭,倒真是一點都沒有煩心事,展昭心裡想著,說出口的卻是:“你怎麼不再多吃點?”

莫研沖他嫣然一笑:“方才在後頭,我已吃過一些了。”

“你居然偷吃?”寧晉叫道。

“做飯總得嘗嘗咸淡吧。”

寧晉愣住:“這粥是你熬的?”

“不是我,難道是你。”莫研自顧接過展昭的碗,復盛了碗遞給他。

想起方才自己還誇她廚藝好,寧晉恨不能把舌頭咬掉,現下咬不掉舌頭,只好又多吃了兩碗粥。

用畢飯,天色已黑,吳子楚和莫研商量好各守前後半夜,眾人方各自睡下。

船在水中載沉載起,展昭素日睡得便淺,加上有傷在身,難以深睡,神志介於半睡半醒之間。只聽見外間流水淙淙,遙遠而熟悉,仿佛身子又回到了那夜的荷塘之中,在水中浮浮沉沉。

荷莖在周身輕擺,他看不清眼前發亮的是星星還是那人的眼睛。那人對著他伏下身來,嘴唇柔軟的觸感,一小股清泉般的氣體註入他的體內……

展昭驟然醒來。

四周一片寂靜,只能聽見江水拍打船舷的波浪聲。寧晉裹著袍子,大概是不適應,皺著眉頭硬睡;白盈玉在另一頭的窄榻上已然睡著;而莫研就半靠在距離他不到一尺的地方,雙手環胸,淺淺而眠。

一直以來覺得她像個孩子,卻不知為什麼在這個夜裡,看著她的睡顏,他腦中異於平常地亂糟糟起來。她睡著時候的樣子似乎和平日醒時不大相同,眉宇間有種淡淡的哀傷,那模樣讓展昭想起那夜怕蟬叫時的她。

幾縷發絲自鬢邊垂下,輕輕地沾在她的唇邊,展昭伸手替她輕柔拂開。她臉上那幾道血痕已淡了許多,鬢邊卻有這一道極淺的月牙形疤痕,不細看卻是難以發覺,也不知她又是何時傷的。好歹是個姑娘家,怎的弄得臉上都是傷,展昭輕輕嘆口氣,將那幾縷發絲掠至她耳後。這小小的碰觸驚醒了莫研,以為有人來襲,睜眼望來,見是展昭,才重新合目睡去。

展昭的手還未來得及收回,停在半空,此刻才驚覺此舉不妥。再想起夢中之事,他不由對自己惱怒起來,幹脆披上外袍,慢慢挪動受傷的腿,步出船艙,到外間透透氣。

吳子楚正靜靜地坐在船頭守夜,見展昭出來,笑道:“睡不著?”

展昭無奈點點頭。

“你的傷要多休息才是。”

展昭又點點頭,在他身邊坐下,望著霧氣繚繞的江面,靜靜不語。

知道他素來話就不多,吳子楚也不引他開口,自從懷中摸出一個陶土做的塤,湊到唇邊試了幾下音,便咿咿嗚嗚地吹起來。

他吹的是一支古曲: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而上,道阻且長。

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

塤的聲音空靈質樸,通透非常。曲調柔和婉轉,徘徊往復,不由令人魂散神牽。展昭怔怔而聽,一時間恍恍惚惚,猶如回到夢中一般。

次日天色有變,晌午尚是薄雲遮日,到了午後已是陰雲密佈,狂風大作。

眾人在艙內只聽見桅桿吱吱作響,皆是不安。不多時,船家便進來,歉然告知眼看一場大風雨將至,若是勉強行駛,只怕有危險,故不得不靠岸,請他們上岸尋找宿頭。

雖然不情願,但天公不作美,卻是無法,他們只得聽船家的話。小船匆匆在附近尋了一處靠岸,眾人上岸。

天色陰沉,風卷著蘆花逼頭蓋臉地打過來,只走了一盞茶功夫,雨便傾盆而至。站在一處高崗上,隔著鋪天蓋地的雨幕望去,此地甚是荒涼,雖有幾處房屋,卻都是斷垣殘壁,莫說是歇息,便是想避雨都不能。

眾人只好冒雨再往前尋去,行了約半裡地,方見前面有一處茅舍,隱隱可見炊煙裊裊,應是有人居住。眾人大喜,忙上前叩門。

應門的是位雙目失明的老婆婆,聽他們語氣和善,又是渾身濕透,遂將他們迎進屋內。吳子楚不待寧晉吩咐,便上前塞了些碎銀子給老婆婆,央她燒些熱水給他們驅寒。

老婆婆掂了掂手中的銀兩,知道分量不少,頗為惶恐,顛顛躊躇了半日,從籮筐裡掏摸出幾大塊生薑,才道:“雨水冷,我還是給諸位大爺小姐燒鍋薑湯。”

雖然眾人衣裳盡濕,幸而所帶包袱裡層都是油佈所縫,換洗衣裳都未濕,莫研和白盈玉避進裡屋,換好了衣裳才出來。展昭他們也已在外間換好,吳子楚又替展昭重新換過傷口上的藥。

“他的傷勢如何?”莫研問吳子楚,她生怕展昭淋了雨,對傷口不利。

“已經開始收口,沒什麼大礙。”

一會功夫,老婆婆煮了薑湯出來,眾人喝了。她又攏了一個火盆在屋內,小屋狹小,眾人幹脆圍著火盆席地而坐,方覺漸漸暖和起來。

火光搖曳,展昭看莫研眉頭緊皺,臉色不好,不由道:“你不舒服?”

“頭有點疼。”

他聞言一怔,以為她淋了雨發燒,未來得及多想,手便覆上她的額頭……莫研不避不躲,乖乖地在原地不動。旁邊的寧晉將此幕映入眼簾,怔了怔,隨即別開臉去。

觸手間額頭冰冷,他稍稍放心,方放下手:“沒有發燒,多半是夜裡走了困。……疼得厲害麼?”

她顰眉點頭,自上了岸,頭就開始疼,愈來愈烈。

看她一臉痛苦,展昭無法,雙手拇指抵上她的太陽穴,輕柔地替她按摩起來。

“疼……”只揉了幾下,莫研就叫起來,可憐兮兮地瞪他。

“我再輕點。”展昭無奈,只能再放輕力道。

此情此景,莫說是寧晉,便是吳子楚白盈玉也為之側目。自與展昭相識以來,吳子楚還從未見過他對女子如此,略一思量,唇邊浮上淡淡笑意。

老婆婆又取來燒火棍,吳子楚接過,捅了捅火盆裡的炭灰,火光明滅不定,映得每個人臉上都有幾分詭異之色。

“大娘,你怎麼一個人住在這荒郊野地裡?”寧晉問道。

老婆婆嘆口氣:“怎麼說是荒郊野地呢,三水鋪在八、九年前也住了不少人,只不過後來都搬走了。”

“為何搬走?”

“十年前,這裡鬧了場瘟疫。打那以後,慢慢地,人就都走了。”

寧晉皺著眉頭細細思量,疑惑地看向吳子楚:“十年前?沒聽說江南這邊鬧過瘟疫啊?子楚,你有印像麼?”

吳子楚搖搖頭。

“唉……當官的把人都燒死了,外頭人是不會知道的。”

“燒死了?”眾人同時一驚。

“死了的,生了病還沒死的,還有個活蹦亂跳的小女娃兒,一起關進半山腰的屋子裡,一把火就這麼給都燒了。”老婆婆聲音沙啞,隔著窗外的風雨之聲,聽得人心底毛毛的。

莫研本就膽小,情不自禁地攥緊展昭的衣袖,偏偏還要側著頭問:“怎麼連小孩都要燒死?”

“那就說來話長了。”

“您若不嫌我們冒昧,就給我們說說如何?”吳子楚知道寧晉定然十分好奇,便替他問道。

老婆婆長嘆了口氣,失明的雙目呆呆滯滯地盯著火,似乎在回憶當年的事情,良久才緩緩道:“那就從那個女娃兒身上說起吧……”

“她爹爹本是三水鋪的漁夫。她娘懷的時候肚子就大,別人都說怕是對雙棒,生她的時候難產,家裡窮,請不起鎮上的產婆子。那時候我老婆子眼睛還好使,她爹爹請了我去替她娘接生。進去的時候,把我老婆子嚇了一跳,血水淌了一地,她娘在床上扯著嗓子直叫喚,娃娃還只露出半個頭。我知道自己應付不來,只怕要出人命,忙讓她爹爹去請產婆子。到鎮上要來回十幾裡路,他爹爹把產婆子請回來的時候,她娘也快不行了。”

“她娘拼著最後一口氣把娃娃生下來身子就冷了。孩子還果真就是一對雙棒,可惜男娃只活了半天,不吭不哈地就沒氣了,只剩下這女娃娃。村裡人都說這女娃是個禍星,克死了娘,又克死弟弟。她爹爹也不喜歡她,成天打打罵罵。我記得女娃娃才五歲光景,有一回她爹爹一腳將她踹了個跟頭,腦袋正碰在磨盤上,”老婆婆摸向自己鬢邊,“就碰在這,流了好多血,她爹爹也不理,還是我老婆子看不過去替她上的藥。”

“再後來就開始有人生病了,一個又一個,不知怎的,有人又把這事怪到那女娃身上,說她克死家人,接著又來害鋪裡的人。那天,鋪上突然來了好多官差,押著生病的人上了半山腰的屋子,又把病死的人也都抬進去,最後把那個女娃娃也一起關進去。就這麼一把火,生生把人給燒死了。”

眾人聽得心驚,白盈玉戰戰兢兢問道:“那她爹爹就不管她麼?”

“怎麼不管,可那是官差辦事,攔也攔不住。”老婆婆聲音微顫,當年的情形猶如在眼前一般,“那女娃娃拼命叫‘爹爹救我!爹爹救我!……’嗓子都叫啞了。她爹爹雖說平日裡不待見她,可終究是親生的閨女,拿了魚矛就往山上沖,被官差打斷了腿,從山上滾了下來。”

竟然有如此官府,展昭心中惱怒,又覺肩膀微濕,轉頭一看,卻是莫研聽得傷心,埋頭在他肩上大滴大滴地落淚。

“這是什麼官府!”寧晉怒道,吳子楚拍拍他肩膀,勸他聽下去。

“後來官府貼了告示說,那女娃娃是災星轉世,作禍人間,三水鋪的瘟疫就是她引來的,燒死她是替天行道。接著又封死了三水鋪的三道泉水,說女娃娃在水裡下了咒,不可再喝。”老婆婆語氣漸低,“這病雖然止住了,鋪裡的人卻也慢慢都走了。”

“那她爹爹呢?也走了?”莫研聲音甕甕的。

“她爹爹斷了條腿,還硬撐著去打魚,後來只找到船,人卻沒了。”

一時說罷,眾人靜默,只聽著屋外風急雨驟,平添了一層淒涼之色。白盈玉本覺自己淒楚可憐,此時聽來,那女娃娃竟是比自己淒慘百倍不止,心中不僅百感交集。

“那時候縣太爺是誰?”寧晉幾乎是咬著牙根問。

“是位姓白的大人,叫什麼我老婆子也記不得了。”

白盈玉聞言,身子驟然一震:“你們這裡可是揚州地界?”

“是啊。”

她的臉色頓時難看異常。

展昭忽地想起來時包拯曾經給他看過白寶震的大概資料,隱約記得白寶震是在揚州某地當過三年知縣。

“知縣可是白寶震?”他問道。

“白寶震……”老婆婆在口中喃喃念了幾遍,“對對對,就是白寶震白大老爺。”

瞬間,幾道目光齊刷刷地盯在白盈玉身上,幾乎將她看個透心穿。

吳子楚搖頭嘆道:“這天下竟有這麼巧的事情!”

“難怪我頭疼,一定是冤魂在作祟。”莫研恍然大悟。

展昭輕聲喝住她:“莫要胡說。”

莫研往他身後縮了縮,趴在他耳根處,低低道:“我沒胡說,你想,那麼多人被活活燒死,此地必定怨氣沖天,陰魂徘徊不散……”此時屋內安靜的出奇,除了火盆中偶爾傳來劈啪的細微聲響,就只能聽見她在悄聲說話,聲音再低,也清清楚楚地傳到每個人的耳中。

白盈玉的臉色愈發蒼白。

正在這時,突然屋外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接著單薄的木板門被什麼人砰砰砰地敲著……

眾人的心陡然一驚。

“來了!來了!肯定是那些冤魂,怎麼辦?……”莫研嚇得揪住展昭的手,頭深埋下去,緊緊地閉上眼睛。

他甚至能感覺到她滿手的冷汗。

她,是真的害怕!

“姑娘莫怕,多半是我家老頭子回來了。”老婆婆顫顫巍巍地起身去開門。

門打開,一位身穿蓑衣的老漢挾著滿身的雨珠進來,看見一屋子的人,愣在當地,老婆婆向他解釋後方明白。

這邊,寧晉有點鄙夷地望向莫研:“你的膽子也……”他的話在看到她雙目粉光微融後啞然而止,他還從未見過這丫頭如此模樣,瞬時愣住,不知該如此才好。

莫研自然曉得寧晉是在笑話她,但此時頭疼欲裂,實在也沒有心思去理會他,只瞧著火愣愣發呆。

在她身邊,展昭也徑自出神,腦中細細思量著老婆婆所說之事:拋開怪力亂神之說,十年前瘟疫的起因多半是因為那三道泉水,白寶震顯然是知道的,否則他不會讓人封死泉水。只是不知究竟是何原因引得泉水害人,竟然帶累了那麼多無辜之人慘死,時隔多年,現在卻是不得而知了。

半晌聽不見莫研說話,展昭側頭一看,她鼻息淺淺,卻是不知不覺間已靠在他肩上沉沉睡去。暖暖火光映在她臉上,眉頭緊皺,眼角的淚跡猶在,不禁叫人心生憐惜,想將她挪到旁邊,卻始終不忍。

吳子楚看這茅舍僅有兩間房,裡屋自然是那老兩口歇息,他們一行人這夜怕是要在地上將就著過了。寧晉畢竟身份尊貴,他尋思著要找些柔軟的物件給寧晉枕墊著,細細翻了包裹,找出了件自己的夾袍,欲給寧晉墊在身下,好能和暖些。

知道他的用意,寧晉搖了搖頭,朝莫研的方向努了努嘴,並不出聲,示意他給已睡著的莫研蓋上。

雖然有些出乎意料,吳子楚仍是依命行事,將袍子輕輕覆在莫研身上。展昭輕柔地替她拉至肩上,隨即向他投來感謝一瞥。

“你們也都歇歇,就算睡不著,哪怕打個盹也是好的。”吳子楚輕聲道,“我來守夜。”

展昭點點頭,也不動身子,只合上雙目養神。

雨直下了一夜,除了莫研,其他人或心神不寧,或心事重重,幾乎皆是整宿未眠。白盈玉心中最為復雜,她怎麼也想不到如此殘忍之事會是自己爹爹所為,之前也只是隱約知道白寶震受命於人貪沒銀兩,但她也總覺得爹爹是被逼如此,定然有萬般無奈。仔細回憶小時候,爹爹在此地當三年縣令之後便升了通判,家裡好像也是在那時候也寬裕了許多,爹爹的其中兩房妻妾便是在那時候迎進門的。卻不知這一切的一切是否與此事有關,若是無關,是否還會有許多自己所不知道的、更可怕的事情隱藏在黑暗之中。

次日清晨,眾人再次謝過老兩口,看他們日子艱難,又給了些銀兩,便往河邊而來。

船仍在原來的地方,船家夫妻二人正忙碌著修整船只,見了他們便歉然解釋:由於昨夜風雨太大,桅桿已損,船得駛回姑蘇大修,無法再載他們上路。

附近又找不到其他船只,他們無法,只好重新回到茅舍詢問最近的碼頭在何處,被告知若想找到船只上路,只能到揚州城去。

現下,他們不得不走十幾裡山路到最近的瓜鎮,方才能雇到馬車去揚州城。

吳子楚護著寧晉走在前邊,展昭雖然有傷在身,但他不願拖累眾人,自己隱忍著疼痛,硬是不比他人慢半步。其他人看在眼裡,寧晉和子楚還好,知道他生性如此,也不多說什麼,默默放慢腳步;莫研則幹脆把展昭的包袱和劍全都接過來,自己替他拿著。

展昭見狀本欲說話,莫研眉頭一皺:“你不放心我?”

“不是。”他無奈道。

她轉而嫣然一笑,自顧拿著巨闕邊走邊欣賞起來。

倒是白盈玉還從未走過山路,素日最遠也不過是去廟裡進香,還是乘著轎子去。如今只走了不到五裡路,便已經吃不消,看上去倒比展昭還要吃力些。偏偏她也是倔強之人,經過昨夜,她只當眾人瞧自己不起,雖然腿腳酸痛,仍自強撐著,不肯開口說半字,蹣跚著走在最末。

由於剛下過雨,山路上滿是泥濘,又濕又滑,白盈玉穿著繡花鞋已連連打了好幾次滑,幸而扶住旁邊的樹才穩住身子。在半山處小拐角,她一個不留神,又是腳下一滑,慌忙要去抓樹,卻抓了個空,身子斜斜就滑了下去。

待其它人察覺,想拉住她,卻已來不及。好在山勢不陡,白盈玉落在坡底,除了些許皮外劃傷,並無其他大礙。

“你沒事吧?能不能爬上來?”

莫研探身喊下去,白盈玉正咬著牙站起身來,還未站穩,緊接著便痛呼一聲跌坐回地上。見她無性命之憂,眾人也就沒那麼擔心,畢竟因為白寶震的所作所為,她確實不太受待見。

“不會是摔斷腿了吧?”寧晉皺眉道。

“不可能,若是斷了腿她肯定叫得比現在響。”莫研搖頭,“多半是扭傷了,”

“你以為她和你一樣,畢竟是官家小姐,說話當然細聲細氣。”

“真痛起來,我擔保她就想不起自己是官家小姐。”

“你怎麼知道她忍不了?”

“一看你就知道沒受過苦!”

“……”

見他二人廢話連篇,展昭打斷他們:“還是先下去看看吧。”

“我下去吧。”吳子楚將包袱交給莫研,又不放心地朝寧晉道:“殿下您可千萬留神腳下。”

“你哪來那麼多事,我有那麼不中用嗎!”寧晉不耐煩。

吳子楚笑笑,縱身躍到坡底。莫研也不著急,掏出水囊遞給展昭,自己便想找處略幹凈的地方歇歇腳,剛尋到塊石頭,就聽見吳子楚在坡底叫道:“莫姑娘,你下來一趟。”

“她怎麼了?”莫研喊回去。

吳子楚回道:“腳怕是脫臼了。”

“替她接上去不就行了嘛?”莫研奇道,此等小傷在她看來實在不值一提。

展昭在旁卻已明白:“白小姐畢竟是姑娘家,子楚兄多有不便。”

莫研認命地放下包袱、佩劍,同時搖頭嘆氣:“這些官家小姐就是別扭,若我也不是姑娘,難不成她還呆在底下等著過年不成。”

“虧得你是。”展昭微笑。

莫研聳聳肩,隨即輕縱下去。

吳子楚背轉了身,莫研半蹲下身子,替白盈玉除下鞋襪,緩緩轉了轉,猛得往上一推……

坡上的展昭和寧晉聽見了白盈玉發出比方才響上一倍的痛呼。寧晉連連咋舌,轉頭看展昭:“怎麼那麼大動靜?”

展昭苦笑,這丫頭下手沒輕沒重的。

“能走嗎?”莫研把白盈玉扶起來,讓她試著挪動。

雖然仍舊很痛,白盈玉咬咬下唇,硬是忍下來:“……能走。”

看來手法沒錯,莫研暗籲口氣,喜道:“那就是接上去了。”轉身想喚吳子楚一同將白盈玉帶上去,卻發覺吳子楚在不遠處一處山隙往裡探去。

看得出那裡原來堆了許多沙石,似乎是有意將它封起,禁不住雨打風吹,沙石滑落了許多,便露出黑黝黝的洞口來。

“會不會有什麼寶貝藏裡頭?”莫研湊過去,兩眼亮晶晶。

吳子楚看見距離最近的地方好像有什麼東西閃了一下,遂探過身子去拿,手收回來的時候握著一把鎬頭,遞給莫研:“給,寶貝!”

莫研接過鎬頭,曲指輕扣早已銹得不成樣子的刀刃,提不起興致道:“原來是個礦洞,還是廢棄多年的。”

“你怎麼知道是礦洞?”

“看這把鎬頭就知道了。”刀口磨損得這麼厲害,幾處崩刃,顯然是經常敲擊硬物所致。

吳子楚微瞇起眼,無皇上的聖諭許可,尋常人是不能夠私自采礦,而此處……

莫研覺得無趣,剛想扔了鎬頭,又被吳子楚接了過來。兩人即挾了白盈玉躍上坡去。

“殿下,這是在下面發現的,好像有個礦洞。”吳子楚將鎬頭交給寧晉。

“礦洞?!”

寧晉和展昭的面色頓時嚴肅起來。

展昭向莫研投去聞訊的目光,後者扶著白盈玉在石上坐下,轉身朝他道:“被人封起來了,很多年前廢棄的。”

“官礦還是野礦?”

“瞧著不像是官礦。”

心中的疑團越擴越大,展昭撐起身子,沉聲道:“我下去看看。”

莫研遲疑地在他腿上打量了一番,道:“就是個廢礦,沒什麼名堂。”

“我也下去。”寧晉也道。

礦洞內漆黑一片,吳子楚晃亮火折子,走在最前面,寧晉緊隨其後,展昭和莫研走在最末。莫研本不想進來,方才在洞口就覺得內中潮氣很重,又是廢棄很久,肯定蛇蟲鼠蟻少不了。但吳子楚大概只顧得上寧晉,展昭終是帶傷之人,她不放心,只好跟著進來。

行了一小段路,便能聽見嘩啦啦的水聲……腳下漸濕,這礦洞地勢斜斜而下,水位慢慢的在升高,幾乎已覆過眾人腳背。

“這水會不會就是通向三水鋪的那道泉水?”寧晉自言自語,“他們鑿礦,卻鑿穿了泉脈?”

他所言正是展昭心中所想。

“殿下當心。”

吳子楚突然停住腳步,語氣有些怪異。他的腳底下赫然躺著幾具屍骸,破破爛爛的衣裳下面空空蕩蕩的,其皮肉早已被鼠蟻啃食得幹幹凈凈。

寧晉哪裡見過這個,頓時胃內翻江倒海,側過頭去幹嘔。

“什麼東西?”

洞內狹小,莫研踮起腳尖,想從展昭肩上看個究竟。還未看見,忽被展昭的手蒙住雙目,耳邊聽到他柔聲道:“你別看。”

莫研突然明白前面是什麼了。

“我要出去!”她的聲音低低的,隱約帶著哭腔。

她巴不得立時立刻就狂奔出洞,卻不知是否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又躺著幾具屍骸,一想到也許來路上說不定就有,她的雙腿就直發軟。

“我陪你出去。”

展昭待她背轉過身子,才松開蒙住她雙目的手,改而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暖暖的,和她直冒冷汗的手正相反,莫研定定心神,艱難萬分地跟著他往洞口挪去。

寧晉好不容易止了嘔,回頭瞧見展昭和莫研已出去,不是滋味道:“這丫頭……貓兒對她夠上心的。”

聞言,吳子楚一直不知該如何接話,只好帶著笑看他。

“看我幹什麼!”寧晉瞪眼,“還不快看看這些究竟是什麼人,怎麼死在這裡?”

吳子楚蹲下身子,翻檢屍骸的衣裳,猶豫道:“好像是普通百姓穿的衣裳。”

“是采礦的人?”

寧晉問道,他的目光沒有目的地到處亂瞄,就是不朝地上去。

“多半是。”

不一會兒,展昭已復進來。

“那丫頭怎麼了?”給他讓出空的時候,寧晉貌似隨口問道。

展昭微微一笑:“沒事,方才有些不舒服而已。”隨即也蹲下身子,細細查看屍骸。

莫研出了洞口就躍到坡上,在她看來,距離屍骸是越遠越好。白盈玉瞧她面色青白,不由奇道:“出什麼事了?”

“裡面有那個……那個屍首。”莫研剛說出那兩字,就覺得胃裡一陣惡心翻騰,忍不住扶著樹嘔起來。

白盈玉聞言也是臉色發白,此行所遇之事實在是她以前連想都不曾想到過的。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這話竟是一點都不假。

不多時,展昭等人也都回來了,寧晉臉上也是青青白白,煞是難看。方才展昭檢驗過屍骸,胸口肋骨上均有裂痕,顯然是被人所殺。屍體腐爛,污染了水質,那水正是流到三水鋪泉水的泉脈。

“殿下,這礦會是何人所開?又為什麼要廢棄?”吳子楚心中疑惑。

“這不是明擺著的嘛!”寧晉拿起水囊,似乎想遞給尚在反胃的莫研,又有些躊躇,見展昭已上前輕拍她的背,悻然轉開,順手自己飲了一口。

吳子楚有些不解:“明擺著?”

寧晉不答,轉而看向白盈玉:“白小姐,你可還記得令尊三年縣令期滿之後,升遷到何處?”

白盈玉微微一怔:“家父當時升了明州通判。”

“一任知縣期滿就能直升通判。”寧晉輕笑兩聲,“他又不是先帝欽點,能升通判,這中間不使銀子,是萬萬不能;銀子使少了,也是萬萬不能。”

“您的意思是……”吳子楚有些明白了,“白寶震為了斂財,私自開礦。”

白盈玉頓時漲紅了臉,身子氣得幾乎抖起來:“你……你憑什麼說此礦洞是家父所開?”

寧晉瞥她一眼,不為所動,淡淡反問道:“如果不是他開的,他如何知道要封掉泉水?”

白盈玉被他說的一怔,當年她年紀尚幼,父親對她甚是寵愛,怎麼也想像不到背後這些殘忍之極的事情。此時眾人的目光皆落在她身上,猶如芒刺在背,她呆呆地立在樹旁,愣了許久,得知父親死訊後一件件所發生的事情,積累的委曲齊齊湧上心頭,突然哇地一聲痛哭出聲,淚水止也止不住。

這下,把眾人都嚇了一跳,不知該如何才好。

“你怎麼把她惹哭了?”莫研第一反應就是先把罪魁禍首拎出來。

寧晉惱怒道:“怎麼是我!”

莫研沒理他,笨拙地安慰白盈玉道:“不哭不哭,他說的是你爹爹,又不是你。你爹爹做了那麼多壞事,被人殺了,也算是死有餘辜……”

此話聽得寧晉和吳子楚直搖頭。展昭無奈,剛想開口,白盈玉卻已抬起頭來,滿臉淚跡地盯住莫研,片刻之後,哭得更慘了。

“不是不是不是……”莫研手忙腳亂地給她遞帕子,慌忙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爹爹死得其所……”她停口想了想,“好像也不對……”

她只好救助地望向展昭。

展昭上前道:“白小姐,令尊已故,生前是非對錯展某不敢評判,自有公論在人心。望小姐節哀順變,盡己所能,也為令尊積些功德。”

白盈玉哭聲漸止,抽抽泣泣地問道:“展大人指的是?”

“到開封府上堂做證。”展昭沉聲道。

她猛地睜圓淚眼:“你要我指證家父?”

“不,我只是希望小姐能在公堂之上,將所知盡數告知包大人。”

“其實我所知甚少。”白盈玉猶豫道,“……請容我想想。”

展昭也不逼她,溫和地點了點頭。

山路頗為難行,加上展昭和白盈玉皆有傷,直到近黃昏時才到了瓜鎮。眾人尋了家冷清的客棧打尖,白盈玉蹣跚坐下,一路行來,她的腳已痛到麻木。

小心翼翼地撩起裙子,她看向自己的腳,不由倒吸口涼氣,腳已腫得饅頭一般大小。

“你的腳!”莫研驚道,“怎麼腫成這樣?”

從小到大哪裡吃過這般苦頭,白盈玉強忍住要湧出的淚水,低低道:“我也不知道。”

腳腫成這樣,居然都不吭聲,這位大小姐當真倔強,倒是不易,其餘人皆默然。

“白小姐,可否容展某一觀傷勢。”展昭道。

白盈玉猶豫了下,還是點了點頭。

展昭半蹲下身子,脫下繡鞋,隔著羅襪在腳踝處按了幾下,白盈玉立時痛呼出聲。摸清骨頭接處,展昭收回手,微不可聞地輕嘆口氣,抬頭看向莫研……

“怎麼了?”莫研被他看得心虛。

“骨頭接錯了。”

莫研有點發傻:“……不會吧?我明明是對準了才推上去。”

寧晉在旁連連搖頭嘆氣,同情地看著白盈玉。

展昭對白盈玉道:“只能重接,會有一點痛,你且忍一忍。”

白盈玉輕咬下唇,點點頭。

重接只能是將骨頭重新脫臼,然後再推上去,幸而展昭手法很快,也不脫羅襪,白盈玉甚至還沒來得及叫疼,只聽見骨頭輕微地咔噠兩聲,已然接好。

“好了。”

他直起身來,莫研分外殷勤地給他倒了杯茶,贊嘆道:“這麼快,下次我若脫臼,一定請你替我接上。”

寧晉聞言笑道:“你可夠懂得心疼自個的!”

話音剛落,莫研隨即沒好氣地暗中橫了他一眼。

白盈玉朝展昭頷首道:“多謝展大人。”

展昭道:“若有失禮之處還望小姐見諒。”

寧晉聽他話語,忽抬眼淡淡笑道:“奇怪,怎麼不見你對莫姑娘這麼守禮?”

展昭微楞,竟被問住,還來不及細想,莫研已在旁得意洋洋道:“我和展大人算是江湖中人,怎麼可能拘於此等小節。”

“原來如此。”寧晉表情古怪。

不欲理會他,莫研賠著笑湊到白盈玉身旁:“想吃什麼盡量點,我來請客。”不等白盈玉開口,她立刻拍著桌子叫道:“小二!小二!先上一大碗清燉豬蹄。”她沖白盈玉殷勤道,“……好好補補你的腳。”

“對了,再來一盤紅燒蹄膀。”

她又沖展昭笑吟吟道:“補補你的腿。”

展昭若有似無地微笑,慢吞吞道:“要不要給你也來一盤口條?”

莫研還在微怔,寧晉已撫掌大笑:“想不到,真是想不到,你展昭居然也會開玩笑。”

展昭淡淡一笑,自取了筷子,隨意在手中擺弄。

客棧裡的飯菜味道算不上好,廚子胡亂做,客官也就胡亂吃。一路行來,甚是疲勞,大概是餓極了,連寧晉素日錦衣玉食的人也沒有再挑剔。

因為一大早就要起程,生怕到時候雇不到馬車,莫研匆匆用湯泡了兩碗飯咽下去,就跑到外面去雇馬車,才一會兒就復折回來,嬉皮笑臉地朝展昭伸手:“人家要定金,我身上沒銀子。”

展昭也沒問需要多少銀兩,只將錢袋交給她。莫研一溜煙地跑了,再回來時手裡還多了幾套普通百姓穿的粗佈衣裳。

“白小姐,這衣裳有鵝黃和秋香,待會你回房試試,看喜歡哪件,你先挑。”她沖白盈玉笑瞇瞇道。

“……多謝,我包袱裡還有衣裳。”白盈玉不知其用意,細聲推脫道。

尚在大堂之中,莫研也不方便多作解釋,把手中另外幾套衣裳遞給展昭:“這是你們的。”

展昭心中明白,他們身上衣裳都是從大船上帶下來的,做工用料甚是講究,一看便知身份不凡,明日從陸上走,自然還是得小心些為好。

用畢房,各人回房休息。為了照顧白盈玉,莫研與她同屋,其他三人均各住一間。

“你是說那些殺手還會追上來?”白盈玉在房內驚慌道。她試過衣裳之後才聽莫研說要易裝而行,她頓時大為惶恐。

莫研正在鋪床,不在意道:“大概吧,我也說不好。”

“那怎麼辦?”

“扮成老百姓,或許能躲過去。……你睡裡面還是外面?”

“裡面……如果躲不過去怎麼辦?”

“躲不過了再說,放心吧,我會護著你的。”

白盈玉看著她忙碌的纖細背影,臉微微泛紅,心中忐忑不安:“可是展大人受了傷,也不要緊麼?”

“他的傷是有些麻煩。”莫研鋪好被衾,沒留意她的神情。她也有些發愁。五個人中寧晉和白盈玉不會功夫,展昭受傷,只剩下自己和吳子楚。當真再與殺手對上,只怕是在劫難逃。

寧晉好歹是皇族,前面便是揚州城,應該可以和揚州知府打個商量,找官府借個道。莫研在心裡盤算著,腳步已經朝著展昭房間而去。

此時展昭剛剛沐浴完畢,他素性喜潔,這幾日連連顛簸,灰土滿身,汗水粘連,早覺身上不適。傷腿雖還不能碰水,他仍掬水而洗,頭發也一並細細洗凈。

方才幾套衣裳都拿給寧晉先試穿,聽見有人在外敲門,他以為是吳子楚將衣服拿過來,並不在意,僅披上深衣便去開門。

“展……”莫研的聲音在看見他時啞然而止。

一層淡淡的霧氣縈繞在他周身,濕發披在腦後,皂角餘香清新沁人。因為深衣只是隨意披著,露出脖頸以下肌膚,可見隱約水汽從其中散出,愈發顯得展昭清瘦俊秀。

莫研張口結舌地盯著他。

“展某失禮。”

展昭沒料到是她,連忙回房拿外袍,留下莫研立在門口,神情恍惚,心中怔怔地想:難怪古人說食色性也,原來“秀色可餐”四個字也不是只能用在女子身上。

“有事?”展昭已重新穿好衣裳,將莫研讓進房內。

“嗯。”她無比眷戀道:“你方才的樣子真好看。”

展昭一怔,雖知她素來口無遮攔,卻仍是被她說得俊臉微紅。

“就是這事?”他只好盡力作平靜狀。

“……好像還有別的事,我一下子想不起來了。”她費勁地撓撓耳根,艱難地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禁止自己再去想他方才的樣子。

展昭給她倒了杯茶:“那就慢慢想,不著急。”

莫研聽話地坐下,果真開始慢慢想,時不時往他身上偷瞥一眼,又飛快地縮回去,眉頭卻是越皺越緊。只是展昭就在眼前,她的腦子便如糨糊一般,半天也沒想起自己究竟是為何而來。展昭也不催她,只靜靜坐在一旁。

忽又有人敲門,展昭開了門,正是穿了套百姓衣衫的寧晉,手裡還拎著另外一套。

“這衣衫可有點別扭……你怎麼也在這裡?”寧晉看見莫研在內,奇道。

“我和展大人有要事相商。”

“要事?”寧晉望向展昭,“什麼要事?”

想起方才莫研的話,展昭尷尬一笑,不知該如何回答。

“什麼事連我都得瞞著。”寧晉冷哼,將手中衣服遞給展昭,“你的。”

展昭原以為會是吳子楚送過來,沒想到寧晉會親自送來:“子楚兄呢?”

“子楚說要去周圍轉轉,你還不知道他的脾氣,非得連附近雞犬都數得一清二楚,否則他就對不住他那張床。”

“子楚兄盡職盡責,展昭慚愧。”

“腿都傷成這樣了,你還是安分點吧。”

寧晉百無聊賴地坐下,發覺莫研莫名其妙地盯著自己,不自在道:“怎麼,我穿這衣裳很難看麼?”

莫研不答,突然滿臉喜色道:“我想起來了。”

展昭微笑:“是何事?”

莫研很方便地指指寧晉:“我在想,殿下是否可以讓揚州知府派些人手護送我們。”

“這倒不是什麼難事。”寧晉晃晃腦袋。

“我不是沒有想過,”展昭顰眉,“若是可行,在姑蘇就可以,但如此一來,追魂使反而更容易找到我們,多幾個官差對於他們來說並不在話下。何況,我們並不知道是否還有其他殺手在找我們。”

莫研發愁,“賬冊和白小姐都是重要證據,若是被他們追上豈不是糟糕。”

展昭沉默半晌,方沉聲道:“……不如,我們分兩路走。”

“賬冊和白小姐分開來走。”莫研立刻明白他的意思,起碼確保兩者其一能安然到達開封府。

展昭點頭:“那夜只有我和子楚兄與追魂使正面交過手,他們對你和白小姐幾乎沒有打過照面。如果殿下允許的話,我想與子楚兄帶賬冊先走。”

“可是你身上還有傷。”莫研有些擔心。

“不妨事的,有子楚兄在,即便是遇上他們,也可以脫身。”

“那倒是。”

莫研心中清楚,以展昭和吳子楚的功夫,若沒有人拖累,脫身應該不難。

“你是說讓莫姑娘和白小姐跟我一道走?”寧晉問道。

“對。”

寧晉表情頓時有些古怪。

“不行,這如何使得。”

巡夜回來的吳子楚聽了計劃之後立刻否定:“我不能離開殿下。”

“得了得了,”寧晉不在意道:“沒你,我難道連這點路都走不了。”

“可是,萬一您有什麼差池……”

“呸呸呸,你寧王我是千歲千千歲,能有什麼差池。你就跟著展昭,把賬冊送到了就是頭功一件。”

莫研聽得噗哧一笑,微不可聞地嘀咕道:“千歲千千歲,難怪俗話說千年王八萬年龜。”

展昭距離她近些,耳力又好,聽得清楚,忙忍住笑別開臉去。

“殿下……”

吳子楚還欲說話,莫研在旁笑道:“吳大人莫擔心,還有我在呢,擔保他好端端地到京城。”她不說這話還好,說了這話吳子楚倒更擔心起來,倘若真的出事,就莫研那兩下三腳貓的功夫,如何能護得寧晉周全。

吳子楚的眉頭皺得愈發緊,話還未來得及出口,即被寧晉打斷:“行了,子楚。本王心意已決,你勿再多言。”

他只好領命,知道寧晉素來行事任性,自己說再多也是無用。眾人遂商定明日一早便兵分兩路,由展昭他們先行一步。然後寧晉一行再去找揚州知府,讓他們加派人手同行。

一時商定,寧晉倦倦打了個呵欠:“明日還要趕路,都早些歇著吧。”

“請殿下先行歇息,我還有事要與展兄細商。”子楚起身送寧晉出門,抬眼看莫研也正欲起身,忙道,“莫姑娘且留步,我還有話說。”

莫研復坐回去。

“莫姑娘,明日你與殿下同行,千萬要謹慎行事,莫出意外。”

她點頭。

“我從殿下小時候就一直跟著他,他有時難免急脾氣,心地卻極好,你凡事莫與他頂撞,順著些才好。”

她接著點頭。

“殿下脾胃弱,不可讓他吃過多寒食。”吳子楚想了想,眼下正是出螃蟹的時候,“特別是螃蟹,他雖愛吃,但絕對不可以多吃,頂多讓他吃兩只。”

莫研頭點得像雞啄米。

“早晚記得讓他添衣,倘若萬不得已在野地裡過夜,就把包袱佈攤開鋪在地上,有層油佈好防濕氣……”

莫研沒再點頭,皺著眉頭一臉疑惑地轉向展昭:“這個人是不是寧王的奶媽易容改扮的?”

展昭微微一笑,自然不會接話。吳子楚也知道自己囉嗦了些,無奈地瞅著莫研苦笑,讓這麼一個小丫頭來負責寧晉的安危,他著實放心不小。

“唉,你笑起來比哭還難看。”莫研安慰他,“放心吧,你家寧王胖了瘦了我管不著,不過你是替我送賬冊,我一定保你家寧王平安無事,便是我拼著自己性命不要,也會護他周全。”

她既已如此承諾,吳子楚唯有道:“多謝。”

“沒事的話,我就睡覺去了。”莫研捏捏眉心,她眼皮已開始發沉。

展昭望著她,眼底隱隱有憂色,似乎有話想說。

“怎麼,你也不放心?”

“不是……”

莫研大大咧咧地拍拍他肩膀,“你是擔心白小姐吧。放心吧,她是重要人證,你不說我也知道她是絕不能出事,我也會拼命護她周全。”

“別動不動就想著拼命,不是拼命就能解決所有事情。”展昭沉聲道。

“哦……”

連吳子楚都聽得出來,展昭的語氣有些重,他很少這樣教訓人。若在往日,聽到這樣的話,莫研定要反唇相譏。只是在今晚,她從這句話的後面聽出了層層擔憂。

展昭起身,從包裹裡掏出銀票,只給自己留了一張,其餘的都遞給莫研:“你拿著,以備不時之需。”他也不知她會遇上什麼事,除了多留些銀兩給她,實在不知該做什麼。

莫研也不推辭,笑吟吟接過來,略加翻弄:“看不出你還挺有錢的。”

展昭卻不與她頑笑:“路上千萬當心。”

“你們也是,咱們京城見。”她揚揚銀票,頭也不回得出門去了。

看她一派輕松,也許運氣好的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一路平平安安到京城,展昭希望是自己多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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