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毒手藥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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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村女洗鑊掃地,兩人一齊動手收拾。胡斐也不提起適才之事,見水缸中只剩下了小半缸水,拿了水桶,到門外小溪中挑了兩擔,將水缸裝得滿滿。

挑完了水回到堂上,見鍾兆文已伏在桌上睡了。那村女道:「鄉下人家,沒待客的地方,只好委屈胡爺,胡亂在長凳上睡一晚吧!」胡斐道:「姑娘不用客氣!」只見她走進內室,輕輕將房門關上,卻沒聽見落閂之聲,心想這個姑娘孤零零的獨居於此,竟敢讓兩個男子漢在屋中留宿,膽子卻是不小,伸手輕推鍾兆文的肩膀,低聲道:「鍾二哥,在長凳上睡得舒服些!」哪知這麼輕輕一推,鍾兆文竟應手而倒,砰的一聲,跌在地下。胡斐大吃一驚,急忙抱著他腰扶起,在他臉上一摸,著手火滾,竟是發著高燒。胡斐忙道:「鍾二哥,你怎麼啦?」舉油燈湊近瞧時,只見他滿臉通紅,宛似酒醉,口中鼻中更噴出陣陣極濃的酒氣。胡斐大奇:「他連茶也不敢喝一口,怎麼這一霎時之間,竟會醉倒?」又聽他迷迷糊糊道:「我沒醉,沒有醉!來來來,跟你再喝三大碗!」跟著「五經魁首!」「四季發財!」的豁起拳來。胡斐一轉念,知他定是著了那村女的手腳,他不肯吃飯飲茶,那村女卻用什麼奇妙法門,弄得他便似大醉一般,心中驚奇交集,不知是去求那村女救治呢,還是讓他順其自然,慢慢醒轉,轉念又想:「這是中毒,並非真的酒醉,未必便能自行清醒。」正在此時,忽聽遠處傳來一陣陣慘厲的野獸嗥叫之聲,深夜聽來,不由得令人寒毛直豎,聽聲音似是狼嗥,但洞庭湖畔多是平原,縱有一二野狼,也不致如這般成群結隊。那聲音漸叫漸近,胡斐站起身來,側耳凝聽,只聽得狼嗥之中,還夾著一二聲山羊的咩咩之聲,顯然是狼群追羊而噬。當下也不以為意,正想再去察看鍾兆文的情狀,呀的一聲,房門推開,那村女手持燭台,走了出來,臉上略現驚惶,說道:「這是狼叫啊。」胡斐點了點頭,道:「姑娘……」向鍾兆文一指。只聽得馬蹄聲、羊咩聲、狼嗥聲吵成一片,竟是直奔這茅屋而來。胡斐臉上變色,心想若是敵人大舉來襲,這茅屋不經一衝,何況鍾二哥中毒後人事不知,這村女處在肘腋之旁,是敵是友,身分不明,這便如何是好?轉念未畢,只聽得一騎快馬急馳而至。胡斐手無寸鐵,彎腰抱起鍾兆文,衝進廚房,想要找柄菜刀,黑暗中卻又摸索不到,只聽那村女大聲叫道:「是孟家的人么?半夜三更到這裡幹什麼?」胡斐聽她口氣嚴厲,不似作偽,看來她與來襲之人並非一路,心中稍慰,當下搶出後院,在地上抓起一把磚石,縱身上了一株柳樹,將鍾兆文擱在兩個大椏枝之間,凝目望去。星光下只見一個灰衣漢子騎在馬上,已衝到了茅屋之前,馬後塵土飛揚,叫聲大作,跟著十幾頭餓狼。瞧這情勢,似乎那人途中遇到餓狼襲擊,縱馬奔逃,但再一看,只見馬後拖著白白的一團東西,原來是只活羊,胡斐心想,這多半是個獵人,以羊為餌,設計誘捕狼群。卻見那人縱馬馳入花圃,直奔到東首,圈轉馬頭,又向西馳來,一群餓狼在後追叫,這麼一來一去,登時將花圃踐踏得不成模樣。這漢子的坐騎甚是駿良,他騎術又精,來回沖了幾次,餓狼始終咬不到活羊。

胡斐一轉念間,已然省悟:「啊,這家伙是來踩壞藍花!我如何能袖手不理?」當下雙足一點,躍到了茅屋頂上,忽聽那人「哎喲!」一聲叫,縱馬向北疾馳而去,那活羊卻留在花圃之中。群狼撲上去搶咬撕奪,更將花圃蹂躪得狼藉不堪。胡斐心道:「那人用心好不歹毒!」兩塊石子飛出,噗噗兩聲,打在兩頭惡狼腦門正中,登時腦漿迸裂,屍橫就地。他跟著又打出兩塊石子,這一次石子較小,準頭也略偏了些,一中狼腹,一中狼肩,但儘管如此,兩頭惡狼也已痛得嗷嗷大叫。群狼連吃苦頭,知道屋頂有人,仰起了頭望著胡斐,張牙舞爪,聲勢洶洶。胡斐見了群狼這副兇惡神情,心中大是發毛,自己赤手空拳,實不易和這十幾頭惡狼的毒牙利爪相抗,當下瞧准了一頭最大的雄狼,一塊瓦片斜削而下,正中咽喉。那狼在地下一個打滾,吃痛不過,轉身便逃,另有一頭大狼咬了白羊,跟著逃走。片刻之間,叫聲越去越遠,花圃中的藍花卻已被踐踏得七零八落。

胡斐躍下屋來,連稱:「可惜,可惜!」心想那村女辛勤鋤花拔草,將這片藍花培植得大是可觀,現下頃刻之間盡歸毀敗,一定惱怒異常。哪知村女對藍花被毀之事一句不提,只笑吟吟地道:「多謝胡爺援手了。」胡斐道:「說來慚愧!都怪我見機不早,出手太遲,倘若早將那惡漢在花圃外打下馬來,這片花卉還能保全。」那村女微微一笑,道:「藍花就算不給惡狼踏壞,過幾天也會自行萎謝。只不過遲早之間,那也算不了什麼。」胡斐一怔,心想:「這姑娘吐屬不凡,言語之間似含玄機。」說道:「在府上吵擾,卻還沒請教姑娘尊姓。」那村女微一沉吟,道:「我姓程,但在旁人跟前,你別提起我的姓氏。」這三句話說得甚是親切,似乎已將胡斐當作是自己人看待。胡斐很是高興,道:「那我叫你什麼?」

那村女道:「你這人很好,我便索性連名字也都跟你說了。我叫程靈素,『靈樞』的『靈』,『素問』的『素』。」胡斐不知「靈樞」和「素問」乃是中國兩大醫經,只覺得這兩個字很是雅緻,不像農村女子的名字,這時已知她決不是尋常鄉下姑娘,也不以為異,笑道:「那我便叫你『靈姑娘』,別人聽來,只當我叫你『林姑娘』呢。」程靈素嫣然一笑,道:「你總有法兒討我歡喜。」胡斐心中微微一動,覺得她相貌雖然並不甚美,但這麼一言一笑,卻自有一股嫵媚的風致。他正想詢問鍾兆文酒醉之事,程靈素道:「你的鍾二哥喝醉了酒,不礙事,到天明便醒了。現下我要去瞧幾個人,你同不同我去?」胡斐覺得這個小姑娘行事處處十分奇怪,這半夜三更去探訪別人,必有深意,便道:「我自然去。」程靈素道:「你陪我去,咱們可得約法三章。第一,你今晚不許跟人說話……」胡斐道:「好,我扮啞子便是。」程靈素笑道:「那倒不用,跟我說話當然可以。第二,不能跟人動武,放暗器點穴,一概禁止。第三,不能離開我三步之外。」

胡斐點頭答應,心想:「原來她帶我去見毒手藥王。她叫我不能離開她身邊三步,自是怕我中毒受害了。」當下甚是振奮,道:「咱們這便去么?」程靈素道:「得帶些東西。」走進自己房內,約過了一盞茶時分,挑了兩只竹籮出來,籮上用蓋蓋著,不知裡面放著些什麼,看她的模樣,挑得頗為吃力。胡斐道:「我來挑!」將扁擔接了過來,一放上肩頭,幾有一百二三十斤。兩只竹籮輕重懸殊,一只甚重,一只卻是極輕,挑來頗不方便,只見鍾兆文兀自伏在桌上,呼呼大睡,經過他身旁便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

兩人出了茅舍,程靈素將門帶上,在前引路。胡斐道:「靈姑娘,我問你一件事,成不成?」程靈素道:「成啊,就怕我答不上。」胡斐道:「你若答不出,天下就沒第二個人答得出了。我那鍾二哥滴水沒有入口,怎地會醉成這個模樣?」程靈素輕輕一笑,道:「就因他滴水不肯入口,這才吃了虧。」胡斐道:「這個我就不懂了。鍾二哥是老江湖,鄂北鬼見愁鍾氏三雄,在武林中也算頗有名聲。我卻是個見識淺陋之人,哪知道他處處小心,反而……」說到這裡,住口不說了。程靈素道:「你說好了!他處處小心,反而著了我的道兒,是不是?處處小心提防便有用了嗎?只有像你這般,才會太平無事。」胡斐道:「我怎麼啊!」程靈素笑道:「叫你挑糞便挑糞,叫你吃飯便吃飯。這般聽話,人家怎能忍心害你?」胡斐笑道:「原來做人要聽話。可是你整人的法兒也太巧妙了些,我到現在還是摸不著頭腦。」

程靈素道:「好,我教你一個乖。廳上有一盆小小的白花,你瞧見了么?」胡斐當時沒留意,這時一加回想,果然記得窗口一張半桌上放著一盆小朵兒的白花。程靈素道:「這盆花叫做醍醐香,花香醉人,極是厲害,聞得稍久,便和飲了烈酒一般無異。我在湯里、茶里都放了解藥。誰教他不喝啊?」胡斐恍然大悟,不禁對這位姑娘大起敬畏之心,暗道自來只聽說有人在飲食之中下毒,哪知她下毒的方法卻高明得多,對方不吃不喝反而會中毒。程靈素道:「待會回去我便給他解藥,你不用擔心。」胡斐心中一動:「這位姑娘既然擅用藥物,說不定能治苗大俠的傷目,那便不須去求什麼毒手藥王了。」於是問道:「靈姑娘,你知道解治斷腸草毒性的法子嗎?」程靈素道:「難說。」

胡斐聽她說了這兩個字,便沒下文,不便就提醫治之請,只見她腳步輕盈,在前不疾不徐地走著,雖不是施展輕功,但沒過多少時光已走了六七里路,瞧方向是走向正東,不是去藥王庄的道路,忽然又想到一事,說道:「我還想問你一件事,適才我和鍾二哥去藥王庄,你說還是向東北方去的好,故意叫我們繞道多走了二十幾里路。這其中的用意,我一直沒能明白。」程靈素道:「你真正想問我的,還不是這件事。我猜你是想問:藥王庄明明是在西北,咱們怎麼向東走?」胡斐笑道:「你既猜到了,那我一併請問便是。」程靈素道:「咱們所以不朝藥王庄走,因為並不是去藥王庄。」這一下,胡斐又是出於意料之外,「啊」了一聲。

程靈素又道:「白天我要你澆花,一來是試試你,二來是要你耽擱些時光,後來再叫你繞道多走二十幾里,也是為了要你多耗時刻,這樣便能在天黑之後再到藥王庄外。只因藥王庄外所種的血矮栗,一到天黑,毒性便小,我給你的藍花才克得它住。」胡斐聽了,心中欽服無已,萬想不到用毒使葯,竟有這許多學問,這個貌不驚人的小姑娘用心深至,更非常人所及,當下說到在洞庭湖見到的兩名死者。程靈素聽說兩名死者臉上滿是黑點,肌肉扭曲,哼了一聲,道:「這種鬼蝙蝠的毒無葯可治。他們什麼也不顧了。」胡斐心道:「『鬼蝙蝠』是什麼毒,她說了我也不懂。反正一意聽她吩咐行事便了,多說多問,徒然顯得自己一無是處。」於是不再詢問,跟在她身後一路向東。又走了五六里路,進了一座黑黝黝的樹林。程靈素低聲道:「到了。他們還沒來,咱們在這樹林子中等候,你把這只竹籮放在那株樹下。」說著向一株大樹一指。胡斐依言提了那只份量甚重的竹籮過去放好。程靈素走到離大樹八九丈處的一叢長草之旁,道:「這一只竹籮給我提過來。」隨即撥開長草,鑽進了草叢之中。胡斐也不問誰還沒來,等候什麼,記著不離開她三步的約言,便提了另一只竹籮,也鑽進草叢,挨在她的身旁。仰頭向天,只見月輪西斜,已過夜半。樹林中蟲聲此起彼伏,偶然也聽到一二聲梟鳴。程靈素遞給他一粒藥丸,低聲道:「含在口裡,別吞下!」胡斐看也不看便放入嘴中,但覺味道極苦。兩人靜靜的坐著,過了小半個時辰,胡斐東想西想,只覺這一日一晚的經歷,實在大是詭異,可說是生平從所未遇之奇。突然之間,想到了袁紫衣:「不知她這時身在何處?如果這時在我身畔的,不是這個瘦瘦小小的姑娘而是袁姑娘,不知她要跟我說什麼?」一想到她,便伸手入懷,去摸玉鳳。忽然程靈素伸手拉了他的衣角,向前一指。胡斐順著她手指瞧去,只見遠處一盞燈籠,正在漸漸移近。本來燈籠的火光必是暗紅之色,但這盞燈籠發出的卻是碧油油的綠光。燈籠來得甚快,不多時已到身前十餘丈外,燈下瞧得明白,提燈的是個駝背女子,走起路來左高右低,看來右腳是跛的。她身後緊隨著一個漢子,身材魁梧,腰間插著明晃晃的一把尖刀。胡斐想起鍾兆文的說話,身子不由得微微一震:「鍾二哥說,有人說毒手藥王是個屠夫模樣的大漢,又有人說藥王是個又駝又跛的女子。那麼這兩人之中,必有一個是藥王。」斜眼向程靈素一看,黑暗之中,瞧不見她的臉色,但見她一對清澈晶瑩的大眼,目不轉睛地望著兩人,神情顯甚緊張。胡斐登時起了俠義之心:「這毒手藥王如要不利於她,我便是拚著性命,也要護她周全。」

那一男一女越走越近。只見那女子容貌甚是文秀,雖然身有殘疾,仍可說得上是個美女,那大漢卻是滿臉橫肉,形相兇狠。兩人都是四十來歲年紀。胡斐一身武功,便是遇到江湖上最厲害的巨寇大賊環攻,也是無所畏懼,但這時卻不由自主的心中怦怦亂跳,自覺武功有時而窮,對付這種人,武功未必便能管用。那兩人走到胡斐身前七八丈處,忽然折而向左,又走了十餘丈,站定身子。那大漢朗聲叫道:「慕容師兄,我夫婦依約前來,便請露面相見吧!」

他站立之處距胡斐並不甚遠,突然開口說話,聲音又大,只把他嚇了一跳。那大漢說了兩遍,無人答話,胡斐心想:「這裡除了咱們四人,再沒旁人,哪裡還有什麼慕容師兄?這兩人原來是一對夫妻。」

那駝背女子細聲細氣地道:「慕容師兄既然不肯現身,我夫婦迫得無禮了。」胡斐暗暗好笑:「這叫做一報還一報。適才我到藥王庄來拜訪,說什麼你們也不理睬。這時候別人也給一個軟釘子你們碰碰。」只見那女子從懷中取出一束草來,伸到燈籠中去點燃了,立時發出一股濃煙。過不多時,林中便白霧瀰漫,煙霧之中微有檀香氣息,倒也並不難聞。

胡斐聽她說「迫得無禮」四字。知道這股煙霧定然厲害,但自己卻也不感到有何不適,想必是口中含了藥丸之功,轉頭向程靈素望了一眼。這時她也正回眸瞧他,目光中充滿了關注之色。胡斐心中感激,微微點了點頭。

那煙霧越來越濃,突然大樹下的竹籮中有人大聲打了個噴嚏。胡斐大吃一驚:「怎麼竹籮中有人?我挑了半天一點也沒知情。那麼我跟程姑娘的說話,都讓他聽去了?」自忖對毒物醫藥之道雖然一竅不通,但練了這許多年武功,決不能挑著一個人走這許多路而茫然不覺,除非這是個死人,那又作別論。他心中大是驚奇,只聽竹籮中那人又連打幾個噴嚏,籮蓋掀開,躍了出來。但見他長袍儒巾,正是日間所見在小山上採藥的那個老者。這時他衣衫凌亂,頭巾歪斜,神情甚是狼狽,已沒半點日間所見的儒雅神態,一見到那男女二人,怒聲喝道:「好啊,姜師弟、薛師妹。你們下手越來越陰毒了。」

那夫婦倆見他這般模樣,也似頗出意料之外。那大漢冷笑說道:「還說我們下了陰毒?你躲在竹籮之中,誰又料得到了?慕容師兄……」他話未說完,那老者嗅了幾下,神色大變,急從懷中摸出一枚藥丸,放入口中。

那駝背女子將散發濃煙的草藥一足踏滅,放回懷中,說道:「大師兄,來不及啦,來不及啦!」

那老者臉如土色,頹然坐在地下,過了半晌,說道:「好,算我栽了。」那大漢從懷中摸出一個青色瓷瓶,舉在手裡,道:「解藥便在這裡。你師侄中了你的毒手,得拿解藥來換啊。」那老者道:「胡說八道!你們說是小鐵哥么?我幾年沒見他了,下什麼毒手?」那駝背女子道:「你約我們到這裡,只是要說這句話么?」轉頭向那大漢說道:「鐵山,咱們走吧。「說著掉頭便走。那大漢尚有猶豫,道:「小鐵……」那女子道:「他恨咱們入骨,寧可自己送了性命,也決不肯饒過小鐵。這些年來,難道你還想不通?」那大漢想走又不肯走,說道:「大師兄,咱們多年以前的怨恨,到這時何必再放在心上?小弟奉勸一句,還是交換解藥,把這個結子也同時解開了吧!」這幾句話說得甚是誠懇。那老者問道:「薛師妹,小鐵中了什麼毒?」那女子冷笑一聲,並不回答。那大漢道:「大師兄,到這地步,也不用假惺惺了。小弟恭賀你種成了七心海棠……」那老者大聲道:「誰種成了七心海棠?難道小鐵中的是七心海棠之毒?我沒有啊,我沒有啊。」他說這幾句話時神情惶急,恐懼之意見於顏色。兩夫婦對望了一眼,心中均想:「難道他假裝得這般像?」那女子道:「好,慕容師兄,廢話少說。你約我們到這裡來相會,有什麼吩咐?」那老者搔頭道:「我沒有約啊。是你們把我搬到這裡來,怎麼反說是我相約?」說到這裡,又氣又愧,突然飛起一腿,將竹籮踢出了六七丈外。

那女子冷冷地道:「難道這封信也不是你寫的?師兄的字跡,我生平瞧得也不算少了。」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張紙箋,左手一揚,那紙箋便向老者飛了過去。那老者伸手欲接,突然縮手,跟著一掌發出。掌風將那紙箋在空中擋了一擋,左手中指一彈,發出了一枚暗器。這暗器是一枚長約三寸的透骨釘,射向紙箋,拍的一聲,將紙箋釘在樹上。胡斐暗自寒心:「跟這些人打交道,對方說一句話,噴一口氣,都要提防他下毒。這老者不敢用手去接箋,自是怕箋上有毒了。」只見駝背女子提高燈籠。火光照耀紙箋,白紙上兩行大字,胡斐雖在遠處,也看得清楚,見紙上寫著道:「姜薛兩位:三更後請赴黑虎林,有事相商,知名不具。」那兩行字筆致枯瘦,卻頗挺拔,字如其人,和那老者的身形隱隱然有相類之處。那老者「咦」的一聲,似乎甚是詫異。

那大漢問道:「大師兄,有什麼不對了?」那老者冷冷地道:「這信不是我寫的。」此言一出,夫婦兩人對望了一眼。那駝背女子冷笑了一聲,顯是不相信他的說話。那老者道:「信上的筆跡,倒真和我的書法甚是相像,這可奇了。」他伸左手摸了摸頦下鬍鬚,勃然怒道:「你們把我裝在竹籮之中,抬到這裡,到底幹什麼來啦?」那女子道:「小鐵中了七心海棠之毒,你到底給治呢,還是不給治?」那老者道:「你拿得穩么?當真是七心……七心海棠么?」說到「七心海棠」四字時聲音微顫,語音中流露了強烈的恐懼之意。

胡斐聽到這裡,心中漸漸明白,定是另外有一個高手從中撥弄,以致這三人說來說去,言語總是不能接榫。那麼這高手是誰呢?他不自禁地轉頭向身旁程靈素望了一眼,但見她一雙朗若明星的大眼在黑暗中炯炯發光。難道這個面黃肌瘦的小姑娘竟有這般能耐?這可太也令人難以相信!

他正自凝思,猛聽得一聲大喝,聲音嗚嗚,極是怪異,忙回過頭來,只見那老者和那對夫婦已欺近在一起,各自蹲著身子,雙手向前平推,六掌相接,口中齊聲「嗚嗚」而呼。老者喝聲峻厲,大漢喝聲粗猛,那駝背女子的喝聲卻高而尖銳。三人的喝聲都是一般漫長,連續不斷。突然之間,喝聲齊止,只見那老者縱身後躍,寒光一閃,發出一枚透骨釘,將燈籠打滅,跟著那大漢大叫一聲:「啊喲!」顯是中了老者的暗算,身上受傷。這時林中黑漆一團,只覺四下里處處都是危機,胡斐順手拉著程靈素的手向後一扯,自己已擋在她的身前。這一擋他實是未經思索,只覺兇險迫近,非儘力保護這個弱女子不可,至於憑他之力是否保護得了,卻絕未想到。那大漢叫了這一下之後,立即寂然無聲,樹林中雖然共有五人,竟是沒半點聲息。

胡斐又聽到了草間的蟲聲,聽到遠處貓頭鷹的咕咕而鳴。忽然之間,一只軟軟的小手伸了過來,握住了他粗大的手掌。胡斐身子一顫,隨即知道這是程靈素的手,只覺柔嫩纖細,倒像十一二歲女童的手掌一般。

在一片寂靜之中,眼前忽地升起兩股裊裊的煙霧,一白一灰,兩股煙像兩條活蛇一般,自兩旁向中央游去,互相撞擊。同時嗤嗤的輕響不絕,胡斐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觀看,隱約見到左右各有一點火星。一點火星之後是那個老者,另一點火星之後是那駝背女子。兩人各自蹲著身子,用力鼓氣將煙霧向對方吹去,自是點燃了草藥,發出毒煙,要令對方中毒。兩人吹了好一會,林中煙霧瀰漫,越來越濃。突然之間,那老者「咦」的一聲,抬頭瞧著先前釘在大樹上的那張紙箋。胡斐見那紙箋微微搖晃,上面發出閃閃光芒,竟是寫著發光的幾行字。那夫婦二人也大是驚奇,轉頭瞧去,只見那幾行字寫道:「字諭慕容景岳、姜鐵山、薛鵲三徒知悉:爾等互相殘害,不念師門之誼,余甚厭之,宜即盡釋前愆,繼余遺志,是所至囑。余臨終之情,素徒當為詳告也。僧無嗔絕筆。」那老者和女子齊聲驚呼:「師父死了么?程師妹,你在哪裡?」程靈素輕輕掙脫了胡斐的手,從懷裡取出一根蠟燭,晃火折點燃了,緩步走出。老者慕容景岳、駝背女子薛鵲都是臉色大變,厲聲道:「師父的『藥王神篇』呢?是你收著么?」程靈素冷笑道:「慕容師兄,薛師姊,師父教養你們一生,恩德如山,你們不關懷他老人家生死,卻只問他的遺物,未免太過無情。姜師兄,你怎麼說?」那大漢姜鐵山受傷後倒在地下,聽程靈素問及,抬起頭來,怒道:「小鐵之傷,定是你下的毒手,這裡一切,也必是你這丫頭從中搗鬼!快將『藥王神篇』交出來!」程靈素凝目不語。慕容景岳喝道:「師父偏心,定是交了給你!」薛鵲道:「小師妹,你將神篇取出來,大伙兒一同觀看吧。」口吻中誘騙之意再也明白不過。程靈素說道:「不錯,師父的『藥王神篇』確是傳了給我。」她頓了一頓,從懷中又取出一張紙箋,說道:「這是師父寫給我的諭字,三位請看。」說著交給薛鵲。薛鵲伸手待接,姜鐵山喝道:「師妹,小心!」薛鵲猛地省悟,退後了一步,向身前的一棵大樹一指。程靈素嘆了口氣,在頭髮上拔下一枚銀簪,插在箋上,手一揚,連簪帶箋飛射出去,釘在樹上。

胡斐見她這一下出手,功夫甚是不弱,心想:「真想不到這麼一個瘦弱幼女,竟會跟這三人是同門的師兄妹。」眼望紙箋,借著她手中蠟燭的亮光,見箋上寫道:

「字諭靈素知悉:余死之後,爾即傳告師兄師姊。三人中若有念及老僧者,爾以藥王神篇示之。無悲慟思念之情者,恩義已絕,非我徒矣。切切此囑。僧無嗔絕筆。」慕容景岳、姜鐵山、薛鵲三人看了這張諭字,面面相覷,均思自己只關念著師父的遺物,對師父因何去世固然不問一句,更無半分哀痛悲傷之意。三人只呆了一瞬之間,突然大叫一聲,同時發難,齊向程靈素撲來。

胡斐叫道:「靈姑娘小心!」飛縱而出,眼見薛鵲的雙掌已拍到程靈素麵前,忙運掌力向前擊出,單掌對雙掌,騰的一聲,將薛鵲震出二丈以外,右掌隨即迴轉,一勾一帶,刁住姜鐵山的手腕,運起太極拳的「亂環訣」,借勢一拋,姜鐵山一個肥大的身軀直飛了出去,擲得比薛鵲更遠,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下。原來這兩人雖然擅於下毒,武功卻非一流高手!他回過身來,待要對付慕容景岳,只見他晃了兩晃,忽地一交跌倒,俯在地下,再也站不起來。

薛鵲氣喘吁吁地道:「小師妹,你伏下好厲害的幫手啊,這小夥子是誰?」胡斐介面道:「我姓胡名斐,賢夫婦有事儘管找我便是……」程靈素頓足道:「你還說些什麼?」

胡斐一怔,只見姜鐵山慢慢站起身來,夫婦倆向胡斐狠狠望了一眼,相互持扶,跌跌撞撞地出了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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