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簪芙蓉舊四

與君採薇

黃梓瑕用簪子將那日的所有行程都篩了一遍,然後將簪子擦乾淨,慢慢地將插回到銀簪之中去,說:「這麼看來,你那日的行程,比我清楚許多。而我從午時到第二日的早上,常常都是我獨自一人,要找一個證明人也難。」

禹宣垂眼不說話。

「看來,我的嫌疑,真的很大…」她默然說著,咬著下唇站起來,用腳將地上所畫的一切都抹掉。

禹宣緩緩地說:「所有人當中,最大的一個。」

黃梓瑕看著地上那一片被她抹去的灰燼,沉默許久,才說:「即使所有的證據都指向我,即使連你也認定我是兇手,但——我會證明給你看,無論如何,黃梓瑕,清白無辜。我爹娘、兄長、祖母、叔父,都能安心在地下瞑目!」

一鍋薯葯雞湯已經燉好,香氣四溢。

她洗乾淨了木碗,舀了滿滿一碗,端到旁殿去。

禹宣在她身後說:「我先回去了。」

黃梓瑕回頭看他,默然無語。

他凝望著她,他站在陰暗的灶間,而她站在明亮的廊下,日光刺得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看見他一雙眼睛,如當年一樣,水銀中養著兩丸黑曜石,清楚分明。

他說:「你如今還要照顧受傷的夔王,我在你們左右多有不便,不多打擾了。」

她垂下眼,說:「或許我們可以一起回去。」

禹宣愕然睜大眼,幾步跨出暗黑的屋內,問:「你…現在和我一起走了,你不管夔王了?」

她默然捧著那碗湯看著他,說:「我是說,你要不要稍待幾日,等夔王身體好些了,我們…三人一起走。」

他眼中的那點明亮消失了,將臉轉了過去,望著遠處起伏的山巒,說:「我與夔王素無瓜葛,而且你也知道我出身卑賤,不敢與這些人相攀。」

黃梓瑕不知他為什麼忽然反應這樣激烈,微微一怔。

他看著她詫異的模樣,忽然又想起之前的事情,遲疑許久,終於還是開口,說:「我與同昌公主…並沒有什麼。」

黃梓瑕點點頭,想問一問其他的,但終究還是抿住了嘴,垂下眼睫轉過身。

卻聽到他又低聲說:「和你,和他,和誰也沒有瓜葛。」

她終於忍不住,問:「郭淑妃呢?」

他愕然,猛抬頭看她。

她話已出口,也不懊惱,只說:「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禹宣驚詫之極,囁嚅許久,才說:「是…她曾給我寫過一封信,裡面提到這句詩。然而我與她,確實沒有關係。」

黃梓瑕低聲說:「我也信你不會隨意與人交往。」

「我當時被暫聘為國子監學正,與同昌公主和郭淑妃相遇於三月三日踏春之時。急雨忽來,她們避雨不及,又沒帶傘,幾個侍女便將外衣解下為她們擋雨。我當時路過,並不知道她們是什麼人,便將自己手中的傘送給了她們…」他說著,輕輕一聲嘆息,「誰知幾日後,在我講學的時候,同昌公主忽然出現了…」

侍衛們排開所有學子,同昌公主帶著幾個侍女,直接走到第一排的位置,只瞟了坐在那裡的學生一眼,他們便趕緊收拾了書本跑到後面去了。

而同昌公主旁若無人,徑自在首排坐下了。

寧靜的學堂上忽然闖入侍衛侍女,還有個公主托腮坐在第一排聽講,禹宣難免停下了講課,問:「諸位不告而來,有何貴幹?」

同昌公主含笑打量著他,那笑意,含著說不出的意味深長:「禹學正,你忘記我啦?」

他看著她身後幾個侍女的裝束,這才想起當時借了雨傘的那個女子。

國子監祭酒苦著一張臉進來,向著她賠不是:「國子監什麼人得罪了公主殿下,請殿下示下,我等一定秉公直斷,使公主滿意。」

「是嗎?」同昌公主一雙明銳的鳳眼在禹宣身上一輪,轉到了谷祭酒的身上,一雙手卻抬起來,直指著禹宣,唇角一絲奇異的笑容,「就是這個人,忒讓人討厭了。」

谷祭酒愕然,說:「他是蜀郡舉人,剛到京城,不過擔任學正幾日,主講《周禮》雜說,何時竟得罪了公主?」

「你說呢?」她站起身,繞著禹宣走了一圈,打量著他站得筆直的身軀,臉上的笑意忽然促狹起來,「我近日也想學《周禮》,可恨找了幾個學究個個都是老頭子,讓人看見了連書都懶得翻開。而你們國子監呢,放著這麼一個可親可近的學正,又善講《周禮》,居然不讓他見我,你說你們國子監,還有這位小學正,是不是該罰呀?」

谷祭酒原本就苦著的一張臉,此時更是幾乎滴下黃連汁來,忙不迭地應了,還勸禹宣去給她講學。

而禹宣卻不知她就是同昌公主,還想回絕她強硬的邀約,誰知同昌公主幾下就將他的人生攪得七零八落。不但他在國子監中所有的課程都被公主府的侍衛堵了門不許任何學生進去,就連祭酒與監丞、主簿等議事時,也被喧鬧得無法開聲。最後連國子監諸位教師與學子都怨聲載道,讓他趕緊應了這差事,他才不得不收拾起書冊,進了公主府。

他也曾經奇怪,為什麼自己給同昌公主講學時,郭淑妃總是會出現旁聽,但後來,他便不奇怪了。只因某一次在府門口,他遇見了駙馬韋保衡。

同昌公主強令他入府講學,整個京城已經傳得沸沸揚揚,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韋保衡對他卻毫不在意,還向他請教了些周禮的經義,說是公主最近學問長進,說話都快聽不懂了,要他釋疑。他言笑晏晏,直到知錦園的人過來傳報,說公主已經等他許久了,他才趕緊辭別了駙馬,由宿薇園的一個侍女帶著過去。

在知錦園內,芭蕉之外,池塘之畔。曲橋蜿蜒,他聽到同昌公主與郭淑妃的低語,依稀隱約。曲橋彎彎折折,他明明聽見了聲音,卻一直在橋上走,並未到達門口。

「母妃,如今是多事之秋,太極宮那人尚未解決,您何苦在此時多生事端呢?」

「你怕什麼?你父皇自從那人進了太極宮之後,日日都不愉快,這幾日又罷了朝政,到建弼宮去了。據說那裡新選了民間五百女子,都等著他呢。」

「母妃憂心什麼?別說五百個,就算五萬個,恐怕也及不上那個人美貌。可父皇畢竟還是舍了她,沒舍您。」

「連你也以為,此事是我的手段?實則我自己也不知怎麼回事,為何忽然之間皇上會將她送到太極宮養病,我想…難不成她真的被侄女之死嚇病了?」

「不管怎麼說,對母親來說,始終是好事。或許,您半生的期望,就在這一遭了。」

「是啊…如此緊要時刻,或許我該靜心在宮中作為一番。可靈徽,實則我也並沒有什麼奢望,宮裡宮外耳目眾多,我身邊宮女侍衛時刻緊跟,我五日見他一面已是不妥,還能做其他什麼事?況且他的年紀比你還小,我這枯殘之身,難道還有什麼期望?」說到這裡,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聲音也越發低啞了,「靈徽,我傍你父皇二十多年,可一直都是行屍走肉。我知道自己與他無緣,今生今世,註定相望不相聞,但我只想…能多看他一眼,能多聽一聽他的聲音也是好的…」

那個帶著他一路行來的侍女聽到這裡,頓時臉色煞白,明白自己不經意間聽到了太過可怕的秘密。她頓住腳步,央求地回看他一眼。

他也是震驚到失常,見曲橋已盡,即將到門口,他趕緊對那個侍女點點頭,示意她趕緊離開。

然而她離開的腳步太過倉促,讓同昌公主聽見了他們的聲音。她忽然站起走到了水榭門口,一眼便看見了站在橋上的他,還有那個正在疾步往回走的侍女。

同昌公主也是猛然間臉色煞白,厲聲喊道:「豆蔻!」

那個年約三十多的侍女,原來叫豆蔻,與她的年華並不相稱的名字。但他也不怎麼在意了,只覺得心口茫然。原以為同昌公主難以對付,然而此時知道原來是郭淑妃對他有意,他只覺無比震驚,心亂如麻。

他止步於曲橋,看見芭蕉掩映下的軒榭,窗前一張條案,郭淑妃正擱下筆,將手中一張紙緊揉成了團,丟到了地上。

他站在橋上向著她們行了一禮,然後沉默地轉身離開了。

叫豆蔻的侍女跟著他疾步跑了出來,就在走到門口時,同昌公主跟上了他,而豆蔻被帶了回去。

三個人都心照不宣般,不再提起這件事。而他那天在回去後,向國子監提了辭呈,準備回蜀郡去。

後來,他在公主府聽說知錦園被封閉了,又聽說,是因為有一個叫豆蔻的侍女,被冤魂索命死在了裡面。

他在京城最懊悔的一件事,就是當時沒有在知錦園大門口時,便叫那個侍女豆蔻離開。雖然,這個豆蔻與他素不相識,年紀較大,相貌也毫不突出。但他總是覺得,她的死,是自己害的。

後來,在離開京城的時候,他曾經遇到那個叫滴翠的女子。她那種驚慌失措的神情,讓他忽然之間想到了豆蔻。

所以,他騙了官兵們,救了她。

滴翠逃脫了,同昌公主死了,他也遠離了京城。彷彿,一切事情都已經結束了。然而此時此刻,黃梓瑕口中的那一句話,卻讓他知道,此事永遠不能解決,不會過去。

他心亂如麻,望著面前的黃梓瑕,許久許久,才低聲說:「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始終…」

可始終什麼,他卻並沒有說出口。

他只是慢慢地挪步回到了黑暗的灶房之中,眼看著擔心雞湯變冷的黃梓瑕捧著那碗湯匆匆離去。

夏末日光炎熱,時近中午,熱風從離離青草上拂過,李舒白閉了門窗,已經睡下。

她在外面輕輕敲了敲門,進去對他說:「起來吃點東西吧。」

李舒白身上餘熱未退,疲倦惺忪地撐起半個身子靠在床頭,微眯起眼看著她,問:「什麼時候了?」

「午時一刻。我手腳慢,現在才得,王爺不要怪罪。」她笑著將碗捧給他,又說,「有點燙,小心吹一吹。」

他接過蘆葦筷子看了看,黃梓瑕趕緊說:「我之前洗乾淨了。」

他「嗯」了一聲,慢慢喝了一口湯,又用蘆葦筷子夾了一塊薯葯吃了,說,「沒什麼,到這地兒我難道還挑剔?我只是覺得你弄的這個別緻。」

「是嗎?我還擔心太滑呢,怕不好夾。但用樹枝的話又怕太粗糙了,您就多擔待吧。」她坐在床邊,幫他捧著碗說道。

他病中有點迷糊,就著她的手把那一碗雞湯喝完,異常溫順。

黃梓瑕收拾了東西準備起身時,他又問:「禹宣還在嗎?」

黃梓瑕點頭,說:「在的。」

他端詳著她的神情,想從她的神情中找出一點什麼東西來,但卻沒有。她的眼神明凈清澈,平靜一如林間流泉。

李舒白轉開自己的眼睛,一貫冰冷的嗓音也變得溫柔起來:「他還認為你是兇犯嗎?」

「嗯,我們剛剛對了一下當日發生的事情,可惜毫無進展。」她嘆了一口氣,低聲說,「不過我本就知道,這事情沒那麼簡單,也沒辦法。」

「慢慢來吧,總之定會水落石出。」他說著,靠在床頭看著她,沒有叫她走,也沒有叫她留。

黃梓瑕捧著碗猶豫了一下,又問:「王爺那張符咒,如今有何預示?」

李舒白將那張符咒取出,看著上面依舊鮮紅奪目的那個圈,以及被圈定的那個「廢」字,便遞給她說:「或許,如今我已經算是廢人了。」

黃梓瑕接過來看了看,說:「王爺行動自如,身手也正在恢復當中,這個『廢』字從何說起?看來,這上面的預言,是錯了。」

「你不知道,這個世上,除了活著之外,還另外有一種人生嗎?」李舒白望著那張符咒,輕若不聞地嘆道,「而我的那一種人生,可能已經被斷絕了。」

黃梓瑕聽著他的話,想到隱約窺見的這張符咒背後的力量,只覺毛骨悚然。但抬頭看見他神情沉靜而冰涼,那只按在符咒上的右手,彷彿凝固了一般,一動不動,卻始終沒有將它收起來。

她默然望著他許久,才輕聲說:「放心吧,無論是人是鬼,我們總會將藏在背後的那些勢力,給揪出來的。」

等她回到灶間,發現禹宣已經不見了。

只在地上被她擦掉的灰跡之上,他的字跡在上面,依稀可辨:「我在成都府等你。」

她舀了一碗雞湯喝著,靠在灶上看著那行字,然後自言自語:「為什麼不是回去拿點葯什麼的回來呢?夔王的病,也不知什麼時候能痊癒呢…」

說到這兒,又覺得自己要得太多了。禹宣與夔王並無瓜葛,自己有什麼立場讓他幫忙呢?

何況如今,連她與他,亦是仇敵——或者,是陌路人。

李舒白的燒退去後,背上的傷雖未痊癒,好歹也結痂了。

將養了數日,前來搜山的士兵們零零散散,也有幾個到了破廟附近查看。

李舒白與她正在研究一只剛摘下來的青柚子,討論如何才能準確判斷柚子是不是成熟了,到底應該根據外表皮的顏色來看還是根據柄的枯萎程度來看。

最終沒討論出個結果,黃梓瑕看看天色,乾脆將柚子直接劈成了八半:「我的王爺,我看,最好的檢驗方法就是打開來看!」

夏末的柚子,自然酸澀無比。李舒白最怕酸,全部丟給了黃梓瑕。黃梓瑕坐在廊下慢慢吃著,忽然聽到門外草叢發出輕微的沙沙響。

她跳了起來,朝李舒白招一下手,李舒白雖大病初癒,但他反應比她快,早已拉起她的袖子,兩人轉而避入屋後。

過來的是兩個西川軍士卒服制的人,一老一少,進內搜了搜各個房間,李舒白和黃梓瑕都是再機警不過的人,幾次將到他們跟前,他們借著牆角和草叢,都躲開了。

幸好滌惡被他們放到旁邊樹林中吃草去了,不然被他們看見又是麻煩。

那兩人坐在前殿吃乾糧去了。黃梓瑕與李舒白靠在後屋牆角,見他們毫無察覺,不由得相視而笑。

她這才感覺到,自己與李舒白,是緊緊靠在一起的。在這樣寧靜的夏日之中,他手臂的熱量隱隱地透過她的衣袖,傳到她的肌膚之上。而這熱氣又鑽入她的血脈之中,直湧上她的心口胸口,最後讓她的臉忽然紅了起來。

她將自己的肩膀往旁邊挪了挪,臉轉向了另一邊。

周圍一片安靜,夏末的蟬鳴緊一陣又停一陣,頭頂上的葉子呼啦啦被風吹過,日光在他們身上聚了又散,散了又亂。

黃梓瑕不由自主又轉而望向李舒白,看著那些散亂的光暈,在他的身上飄忽跳躍。他大病初癒,蒼白而稍顯虛弱,讓她覺得他的呼吸都比往日輕了不少,只有那側面的曲線輪廓,依然秀美如水墨線條般優美雅緻。

而李舒白也正轉頭看著她,低聲說道:「抱歉,我一時忘了。」

她點點頭,轉過頭去望著遠處群山,不說話。

聽到他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看來,那兩個人確實該是西川軍。」

「嗯。」誰家會派遣這樣的老弱病殘來當刺客?「我們要和他們一起下山嗎?」

李舒白靠在後牆上,抬頭看著天空,淡淡地說:「我不願承范應錫這個情。」

黃梓瑕知道,這不但是承情,簡直可說是個天大人情。一直孤漠處世的夔王李舒白,怎麼可能願意。

他看著那兩個士兵離開,便直起身,不再靠在牆上:「走吧,我們自行下山。」

黃梓瑕點頭,收拾了一些昨天摘的果子,掛在滌惡的背上。

李舒白先上了馬,伸手給她。

她與他這幾日在危難之中,早已共騎數遍,所以也順理成章地握住了他的手,上馬坐在他的身後。

她雙手環抱著他,覺得他身軀似乎比上次清減了,從肩到腰的線條緊實而瘦削。

這數個晝夜奔波勞累,他又重傷初愈,明明能趁機偷懶軟弱一回的,他卻依然這麼不肯欠別人一點情分——那麼,他千里迢迢陪著自己前來蜀郡,大約,也是看在自己曾幫助過他的份上吧…

她這樣想著,望著眼前綿延不斷的群山,忽然覺得自己面前的路也茫然起來。

李舒白感覺到她抱著自己腰的手臂僵直,便轉頭看她。他們靠得那麼近,風吹起他們的鬢髮,幾乎糾纏在一起,分不開來。

他見她神情恍惚,便說了一聲:「小心點。」

她點點頭,然後又望著遠處已經漸漸出現的田埂阡陌,心想,那又怎麼樣,無論他是為了什麼而陪著自己來到這裡,自己的唯一目的,只不過是為父母家人的伸冤報仇。等一切水落石出之後,一個是無靠孤女,一個是天潢貴胄,又能有什麼關聯。

等他們走到疊嶂青山之外,看見山腰覓食的羊群,看見整齊的山田、稀落的人居,看見一路順水而行的道路,兩人才鬆了一口氣。

順著道路一直走,前方終於出現了小山村。正是傍晚時分,裊裊的炊煙從各家屋頂升起,顯得格外幽靜。李舒白貴為王爺,身上自然是不帶錢的,而黃梓瑕窮光蛋一個,自然也沒有錢。幸好他們還有從俘虜那邊收來的幾貫錢,到村中換了點吃的,又買了幾件舊衣穿上。

這裡已經是十分接近成都府的村落了,等再行了半日,終於到了成都府。

兩人從城門進入時,發現正有許多捕快馬隊在城門口集結,一個個狼狽不堪的神情,頭上身上都是樹葉草屑,顯然剛從山上下來。

旁邊的人看著從山間回來的那幾隊人,議論紛紛。有個消息靈通的漢子,趕緊對身邊人說道:「聽說,夔王爺在從漢州到成都府的路上失蹤了!昨天早上王府的近身侍衛有幾個逃了回來,據說是在路上遇刺,如今夔王是下落不明啊!」

聽者們頓時炸開了鍋:「什麼?誰這麼大膽,居然敢行刺夔王爺?」

那漢子一見眾人追問,頓時得意不已:「我前日去使君府送柴,聽到灶間人在議論,說對方是徐州口音!你們說,徐州口音還能有誰?當然是龐勛了!」

「龐勛早已死了,殘留的幾個餘黨也幾乎被全殲,難道還能成什麼氣候?」

「呵呵,你豈不聞前幾月在京城,龐勛的冤魂重現,對琅琊王家的姑娘下手?聽說那姑娘莫名其妙從大明宮內消失,又莫名其妙橫屍在大明宮內,詭異之極啊!」旁邊另有閑人,唾沫橫飛,結合自己聽來的零星消息,開始縱情想像,「你們知道那個被龐勛鬼魂所殺的姑娘是誰?就是夔王的王妃了!」

眾人紛紛表示不信:「那案件不是早已水落石出了?聽說是夔王府的一個宦官楊公公破解的,是那個准王妃身邊的侍女作案,關龐勛鬼魂什麼事了?」

對方一聽自己的話被質疑,頓時脖子都粗了:「大明宮內鬧鬼,而且是叛亂的龐勛鬼魂,這事怎麼可以傳出去?那兩個侍女肯定是替罪羊!」

黃梓瑕和李舒白相視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複雜神情,不知是否該贊他洞悉真相。

又有人問:「如此說來,這回夔王遇刺,也是龐勛鬼魂作祟?」

「廢話嘛!夔王英明神武,天下無人能及,普通的刺客怎麼可能動他分毫?」那人一見自己的說法有人附和,那眉飛色舞的勁兒簡直就跟自己身臨其境似的,「當然是龐勛惡鬼作亂,夔王一時失察,所以才會被龐勛餘孽得手!」

「如今整個成都府還有周邊州府的人都在搜尋當時出事的山林,節度使大人也派出了數千人,據說要將山林細細地梳篦一遍,只要夔王還有一線生機,應該很快就能回來了。」

眾人說著,又有人搖頭嘆息:「夔王在咱蜀郡地界出事,不說新來的周使君,我看整個蜀郡都脫不了關係。」

「別說蜀郡了。如今朝中大勢,全憑夔王支撐著,不然朝廷又要為宦官所掌。如今夔王出事,唯一得利的人,估計也就是…」

那人說到這裡縮了縮頭,顧左右而言他:「天快黑了,看來是要連夜搜尋了。」

「希望明日一早,能有好消息傳來吧…夔王要是無恙歸來就好了。」

一群人都散了,黃梓瑕仰頭看著馬上的李舒白,低聲問:「我們要先去周使君府上嗎?」

李舒白搖頭,說:「我想,肯定是有人樂見我失蹤的。我們還是先找個客棧住下來吧,讓他們先開心幾日。」

成都府商旅往來頻繁,街上客棧眾多。他們找了一家乾淨整潔又位於巷內的客棧住下。

數日奔波疲憊,兩人叫店小二打水狠狠洗了一遍之後,黃梓瑕幫他換了葯,便立即睡下了。

第二日黃梓瑕醒來,只覺得全身酸痛。就像她當初從蜀郡出逃時一樣,每日在荒山野嶺之中奔逃,繃緊了全身的神經,一直支撐下來了。可一旦停下來,反而立即感覺到了疲憊,所有的痛楚都撲上來了。

她在床上躺了一會兒,茫然望著外面穿戶而來的日光。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自己將去往的方向。窗外搖曳的蜀葵顏色鮮明,被日光暈染著照在她的窗前,深紫淺紅,如同模糊的胭脂印跡。

她有一瞬間恍惚,覺得自己還是那個使君家的嬌養少女,擁有幾近完美的人生。出身良好,相貌美麗,名揚天下,身邊還有那個與她攜手看花的人…

那個人。她想了一下禹宣,但隨即便嘆了口氣。

在他將她的情書作為罪證上呈給節度使范應錫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徹底結束了。

還有什麼好想的呢?事到如今,想他,還不如想一想今天接下來面對的案子,想一想今日要和李舒白所做的事。

她穿好衣服,坐在鏡前有些憂慮。之前還能以自己是宦官,男生女相來掩飾,可如今李舒白也是微服,她又怎麼扮宦官呢?而且現在是在蜀郡,見過她的人不在少數,她這般模樣,一眼就會被人看出來的。

還在想著,外面有人在輕輕敲門。

她站起走到門邊,低聲問:「誰?」

「我,有東西給你。」李舒白的聲音。

她趕緊開了門,李舒白站在外面,將手中的一包東西遞給他。他已經換了衣服,臉上動了點手腳,看來消瘦憔悴,面容普通,只是挺拔的身材依然讓他看來皎然不群。

黃梓瑕接過他手中的東西,問:「這麼早…王爺出去過了?」

「嗯,如今我姓王,就叫王夔吧。」他跟著她進內,見她十分自然地打開自己遞過來的小包,拿出裡面的東西,沒有半點驚訝的神色,便對著客棧內的小銅鏡,小心地給自己的臉抹上黃粉,又用了一點膠把眼角拉向下垂,把眉毛塗得濃重,又撲了一點雀斑。

鏡子內出現了一個少年,相貌普通,無精打采,讓人壓根兒不會多看一眼。

他隨口問:「你怎麼會易容?」

「之前跟著捕快們混,什麼三教九流的事情不會?」她說著,回頭朝他一笑,「倒是王爺會這個,比較奇怪。」

「在大理寺看卷宗的時候,見過描述。」他簡短地說,一邊轉身出了門,「出來用早點。」

黃梓瑕趕緊束好胸,換了衣服,跟著他走到前方店面內吃飯。

客棧在巷內,雖然清靜,但也因此沒什麼客人。寥寥幾個坐著用早餐的人,也都是昨晚住宿的客人。

他們坐在一張桌上用早點,黃梓瑕咬著饅頭,李舒白順手給她面前的餛飩加了一撮切碎的香芹葉。

黃梓瑕吃了半碗,發覺坐在旁邊桌上的客人們,目光全都看向門口。有些特別誇張的,更是伸長了脖子,就跟鴨子一樣望著前面。

她手中捏著湯匙,抬起頭,向門口看去。

一朵輕飄而裊娜的雲,自門口緩緩地飄了進來。

不,其實不是一朵雲,而是一個身形纖細婀娜的女子,走進了店內。她看年紀已三十多了,穿著出行時最簡便的窄袖布衫,除了系著頭髮的一根絹帶之外,背上一個包袱,腳下一雙布鞋,通身上下毫無裝飾。

這樣一個女子,走路的姿態卻比少女還輕柔,如柳枝在風中輕拂的模樣,動人至極。

這女子裝扮簡素,相貌甚美,但最為吸引人的,是她舉手投足間那種姿態,讓所有看見的人不必看見她的容貌,便覺得她一舉手一投足都是一種賞心悅目的風景,忍不住讚歎起來。

黃梓瑕一時也看呆了,心想,她年輕時必定是絕色美人,即使現在,風姿也依然奪魄勾魂。

只是這樣的美人,卻是滿臉哀戚,深懷心事。

她走到窗邊坐下,心事重重,喝了兩口粥,便獃獃地坐在窗邊,縴手支頤望著外面的青青柳色,一直靜默著。

李舒白見黃梓瑕一直看著那個美人,便抬手在桌上輕敲了兩下,說:「快點吃完,待會兒還要出去。」

黃梓瑕「嗯」了一聲,趕緊吃完了剩下的半碗餛飩,等她再看向那個美人時,卻發現她從包袱中取出了一個玉鐲,怔怔地看著。

黃梓瑕的手,忽然一松,手中的勺子啪嗒一聲,掉落在桌子上。

那個玉鐲,對她來說,實在是太過熟悉了。

羊脂白玉的手鐲,雕刻著兩條修長宛轉的小魚,互相銜著對方的尾巴,在水波中轉成一個完滿的圓。因為魚的體內被雕鏤得半空,所以光線穿越而來,顯出一種異常柔美明凈的光線來。而魚的眼睛,是小小的粉白色米粒珠子,鑲嵌在白玉之上,珠光映襯著玉輝,極其精巧,奪人眼目。

這是禹宣送給她的,那一只玉鐲。

這是他中舉後,用郡里獎勵給他的銀錢買的,曾經伴著她多少個晨昏,她的手腕也早已熟悉那種沁涼的感覺。在她家遭劇變,倉惶逃出蜀郡之時,她身上唯一值錢的,不過頭上一支簪子,腕上一個鐲子。

誰也不知道,她將它送入當鋪時,懷著多麼絕望的心情。那時她曾經想過,這個手鐲從她手腕褪下,以後,可能永遠沒有再見到的一天了。

然而,她沒想到,在剛剛進入蜀郡之後,還未到成都,她居然就再度見到了這只手鐲。

李舒白見她臉色忽然變了,便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端詳著那只鐲子,問:「怎麼了?」

她見那個美人已經將鐲子放回包袱中了,趕緊站起來,對李舒白說了一句「等一下」,便疾步向那個美人走去。

美人側頭瞥了她一眼,見是個面色蠟黃、長相毫不出奇的少年,便又將眼睛轉了回去,收拾好包袱,站起來準備離開。

黃梓瑕立即說道:「剛剛姐姐那個玉鐲,我認得。」

美人果然停下了手,遲疑問:「你…以前見過?」

她的聲音略帶沙啞,低沉而輕柔,與她本人十分相襯。

黃梓瑕點頭,問:「不知姐姐從何處得來?據我所知,它的原主人在離開成都之後,便將它在路上當掉了。」

「這麼說,或許是被當鋪又賣了出去吧…」美人輕輕嘆了一口氣,低聲說,「這是我一個姐妹的遺物,我從揚州過來找她,可她卻已經去世了。這只鐲子…大約是她的情郎送她的吧。」

黃梓瑕看她的模樣,心下頓時了然,她與姐妹應該都是出身並不好的女子,而她當掉的鐲子,被某一個人買去,送給了她的姐妹。

黃梓瑕便說道:「世事往往如此,因病、因意外而忽然去世者皆有不少,還請姐姐節哀。」

美人默然搖頭,卻沒說什麼。

黃梓瑕又問:「不知那個手鐲,是否可轉讓給我?只因鐲子的原主人十分喜歡那個鐲子,至今還想尋回…」

「這是我小妹與情郎定情的信物,如今她已不在,這是我們幾個姐妹唯一的念想了,無論如何,我也不會將它出讓給別人的。」那美人一口回絕她的話,毫無轉圜餘地。

黃梓瑕見她如此堅定,也只能無奈說:「既然如此,請恕在下冒昧了。」

她轉身走回來,李舒白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問:「那是你的?」

黃梓瑕低聲道:「嗯,逃出來的時候,在路上當掉了。」

「還要嗎?」他又問。

她想了想,又搖了搖頭,說:「算了,於我是個紀念,於她也是,反正意義都一樣。」

「而且,你很快就要去見到送你手鐲的那個人了,而她卻已經永遠見不到了。」

李舒白的聲音冷冷淡淡的,黃梓瑕沒想到他已經清楚地窺見自己的心思,不由得心口微微一滯,呼吸也有點艱難起來。

她低頭吃著東西,一直沉默,不說話。

他見她這樣,又覺得自己不應說這種明顯是賭氣的話,便轉過了話題,壓低聲音說:「她是雲韶六女的大姐,公孫鳶。」

黃梓瑕一怔,問:「公孫大娘?」

「嗯,李十二娘的徒弟,無父無母的孤兒,所以繼承衣缽後便改姓公孫。十七年前她曾上京獻藝,我當時才六七歲,還住在宮裡,至今難忘她的《劍氣渾脫》。沒想到十七年後,她依然是如斯美人,而且技藝應該更加精進了。」

黃梓瑕心嚮往之,說:「那麼,她也起碼三十五六了。」

「梅挽致也差不多這個年紀。」

黃梓瑕也不覺心中感慨。這兩個當初一起贏得盛名的美人,如今一個荊釵布裙,獨行天涯孑然一身;一個錦衣華服,幽居深宮萬人簇擁。命運的無常,不得不令人感嘆。

然而,究竟是誰活得比較開心,又有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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