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簪芙蓉舊十

漫卷火龍

湯珠娘早年喪夫,如今被尋過來的就只有她一個侄子,兩三個鄰居。

一個鄰居是收拾得挺整齊的瘦猴兒,手上還帶了個金戒指,笑得一臉難看:「小人是松花里的里正。湯珠娘本來也是成都府的人,十七歲嫁到漢州去了。我婆娘和她從小一塊兒長大的,說她老公死得早,日子挺難的,隔三差五幫人家打短工賺點錢。後來那個傅娘子放出聲來說要找人伺候,我就對我婆娘說,那娘子看起來人不錯,應該好伺候的,月錢也多,事情也少,你問問湯珠娘,要是想去,我給介紹。」

「這麼說,湯珠娘是你介紹給傅辛阮的?」

「正是呢。可沒成想這才轉過年來,怎麼就出事了…唉,為了這事,我和我婆娘也是懊悔不迭。大家都說那宅子有問題,連死兩個人不說,如今連湯珠娘也死在外頭了,這可不邪門兒么!」

黃梓瑕又看向他身後人,那女人矮胖富態,正耷拉著頭扯著手中的手絹。「這是您家裡人?」

瘦子趕緊點頭:「我婆娘,湯珠娘是她以前鄰居。」

黃梓瑕便問她:「湯珠娘在那邊做僕婦,有對你們提起過什麼嗎?」

那女人顯然是剛剛被湯珠娘的屍身嚇到了,用手絹抹著眼睛,聲音也不順暢了:「沒有,逢年過節她倒是常有拿著東西過來看我們,說是多謝我們給介紹了這麼個好地方。據說…據說那傅娘子性情脾氣十分溫和,吃穿用度都給湯珠娘也算一份,銀錢也從不剋扣,家裡也沒什麼事,就是日常洒掃、一日三餐。」

「她是否有提過,傅娘子的家中客人來往?」

「沒有…當時傅娘子托我們找人,就說必得嘴巴嚴實的,想必珠娘也是她訓誡過的,所以從來不說這些。再說…再說她一個樂籍女子,家裡來往什麼人,我們又怎麼好打聽呢?」

黃梓瑕將這夫妻二人打發走,又問下一個。

這是個面色蠟黃的中年女子,系著青布圍裙,頭上綰了個髻,插著一支蒙塵的銀簪子。她顯然十分少見這樣的場面,局促得手都不知放哪兒:「我…我是漢州田家巷的,住珠娘斜對門。她十七歲嫁到那邊,我們年紀差不多,住得又近,算起來,我得叫珠娘嫂子。」

「珠娘最近有回田家巷嗎?對你說過什麼?」

「她前月回來過,一派喜氣洋洋,說她伺候的那個娘子要成親了。我隨口說那種人能嫁什麼正經人,結果她卻說是頂好的婚姻,對方雖然結過一次婚,但沒兒沒女的,人又年輕,家世又好,娘子能嫁給他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分了。」

「她提到過對方的情況嗎?」

「沒有…珠娘伺候的什麼人,我,我又管她做什麼?而且我們也沒說幾句,珠娘的娘家侄子就過來了,我趕著回家燒飯,沒成想…這就是珠娘我和最後一面了…」

見她慌裡慌張話都說不順暢,周子秦便示意她先下去,讓湯珠娘的那個侄子過來。

湯珠娘的侄子名叫湯升,年約二十齣頭,一副弔兒郎當的模樣,臉上那笑容跟顏面抽筋似的,怎麼看怎麼討厭,。

「我那姑姑啊?沒錯兒,前月我是見過她,跟她說了我要成親了,讓她多給點錢。結果她就只給我摸了兩千錢,嘖…」湯升甩著手中荷包,一臉鄙夷,「去正經人家做僕婦尚且說起來不好聽呢,現如今她還伺候個揚州的妓女,臉都丟大了!要不是看在她說要給我未過門的媳婦打一對銀簪的份上,我都不想跟她見面。」

黃梓瑕問:「打一對銀簪是怎麼回事?」

「就昨天的事,她跟的那個妓女不是死了嗎?她收拾好東西出門時,我正回家呢,剛好在巷子口遇見了——我家就在旁邊雙喜巷。」

黃梓瑕點點頭,知道就是湯珠娘的娘家。

「她看見了我,就把我叫住了,在自己的包裹里掏東西,說是有東西要給我。我還以為什麼好東西呢,就站住了等著。結果她掏了半天,我都看見她拿出半個荷包了,又塞了回去,說,還是我先帶到漢州去,給你未過門的媳婦打一對銀簪吧。我還以為是真的,等回過頭一想,這可不是誆我么?成都府的銀匠鋪子成百上千,她有錢幹嘛到漢州去打,擺明了捨不得,哄我呢。」

黃梓瑕停下筆,將自己記下的又看了一遍,問:「你姑姑湯珠娘當時說的是,『還是我帶到漢州去,給你未過門的媳婦打一對銀簪』?」

「對,沒錯。」湯升點頭,「我回來後翻來覆去想了幾百遍,一個字都沒錯!越嚼巴越覺得假。」

黃梓瑕點頭,又問:「你姑姑平時,和你們有說過什麼嗎?比如傅娘子交往的人,她日常的生活之類的?」

「沒有,她嫁出去都幾十年了,回娘家也就是看看我祖母。如今我祖母老了,跟個泥塑木雕似的,說什麼都聽不見,她也就每月給祖母塞點小錢,除此之外,回家幹啥?」

湯珠娘看起來過得不怎麼樣,其他親戚連屍體都不來認,侄子就馬馬虎虎看了幾下屍體,然後說:「估計是了。哎,她夫家沒人了嗎?怎麼要我們娘家收屍啊?」

「她夫家要是有人,別的不說,房子早被收走了,還等得到現在?」周子秦說。

湯升眼睛一亮,問:「房產沒人收?」

黃梓瑕面無表情地說:「無子無女者,子侄若替她辦妥喪事,可繼承房產。」

湯升立即說道:「她是我姑母,我身為她的侄子,為她辦一場喪事那是義不容辭!」

「那好,你備齊棺槨,擇好墳地。出殯下葬之後,到衙門來拿房契地契。」

把湯升送出門之後,周子秦問黃梓瑕:「我朝有這樣的律令?」

「沒有。」黃梓瑕搖頭道,「但是你看到沒有,一聽說還有房產,『我那姑姑』就變成『姑母』了。」

周子秦鬱悶道:「想個法子讓他雞飛蛋打最好。」

「得了,漢州小巷一間破房,去掉喪事花費之後,大約也就抵得過一對銀簪子。」黃梓瑕說著,又將今日眾人說的話看了一遍。

周子秦已經急不可耐了,問:「這下你有空了吧?趕緊給我說說,張二哥怎麼樣了啊?」

「別急,直接帶你去看你不就知道了?」黃梓瑕說著,將自己手中寫好的檔案收拾好,合上。

李舒白卻在此時伸手將它拿了過去,翻開來仔細看著她的字。

是他熟悉的字,簪花小楷,清秀娟麗,卻因為總是急於速度,在下筆行文時,有一種倉促的落筆與收筆。

李舒白微微皺眉,目光掃過那些筆跡時,不由自主顯露出一種冰冷的意味。

黃梓瑕低聲問:「怎麼?」

他將那檔案冊交給她,低聲說:「關心則亂,牽扯到你的親人,果然你就無法保持冷靜了。」

黃梓瑕皺眉,翻開自己的本子又看了看。

而周子秦已經在那裡問:「什麼?這個案子牽扯到誰的親人?不是那個湯升的嗎?」

李舒白點了一下頭,隨口說:「正是。」

黃梓瑕則還在翻看著自己所寫下的東西,強自壓抑著自己的震驚,可目光中的不敢置信,終究還是泄露了出來。

她腳步慢了下來。

李舒白回頭看她,停了一下,終究還是走到她的身邊,輕輕拍了拍她的肩,低聲說:「到郡守府的時候,再對一對。」

她勉強點點頭,彷彿逃避般,將手中的冊子合上了。

幾個人走出義莊,門口那只又臟又瘦的丑狗精神一振,跳起來就沖他們狂吠。

黃梓瑕看了看天色,又看看狗,有點詫異。

李舒白在她耳邊低聲說:「真沒想到,你也有預料出錯的時候。」

黃梓瑕白了他一眼,說:「我說過了,我就是養條狗替我做幫手查案,僅此而已!」

幾個捕快騎著馬,牽著一條丑狗招搖過市,令人側目而視,有人看著那條狗,暗地竊笑,還有人對著周子秦大笑:「周少捕頭,這條狗犯了什麼錯啦,要被你們一群捕快押著遊街示眾?」

「切,捕頭我養條細犬幫助破案,你們什麼眼色?」

「原來捕頭的細犬長得跟土狗一模一樣?」

「哈哈哈…看這泥巴裹滿全身的樣子,你看得出真面目嗎?說不定洗乾淨後真的是條細犬呢?」

「這要是細犬,我把那整條狗給活吞了!」

等到了街角處,那個二姑娘正在賣羊肉,一看見這條狗,就給丟了塊小肋骨。那條丑狗樂不可支,直接狂奔過去,牽著它的周子秦差點沒給它掀翻了,幾個踉蹌被它拖到羊肉案前,收腳不及,頓時咚的一聲狠狠撞在肉案上,整個人跪了下去。

二姑娘手提著大砍骨刀,好笑地看著他:「周少捕頭,何須行此大禮呀?」

周子秦捂著酸痛的鼻子,眼淚都差點掉下來了:「二姑娘,不是早跟你說過了,不要當街賣羊肉嗎?好歹…好歹別離路中心這麼近啊!」

二姑娘面不改色,拉起獨輪車往路邊挪了兩三尺,然後譏嘲地問:「就算我避到這邊,難道你就不會拜倒在我面前嗎?」

周子秦苦著一張臉,說:「至少…不會在你的石榴裙下跪得這麼情真意切。」

二姑娘扯扯自己的破舊裙角,翻他一個白眼,抓起一塊更大的骨頭往前面一丟:「去!」

丑狗頓時樂不可支,瘋狂地往前急竄,原本就趴在地上的周子秦被它拖著,在街上直接臉朝下滑行了足有兩丈遠,才終於抱住了一棵樹,將它狂奔的步伐給止住了。

在滿街人的嘲笑聲中,周子秦氣憤地把手中的狗繩解開,摸著自己磨破的手肘和膝蓋,衝到二姑娘的面前,狠狠一拍肉案:「你!」

二姑娘抄著砍骨刀,不咸不淡地看著他:「我?」

周子秦看看刀子,再看看二姑娘白凈的肌膚清秀的面容,嘴巴張了張,然後訥訥地舉起手,往後退了一步:「我…我就是想說,以後你賣羊肉,就擺在這裡很好,不會擋住行人車馬。」

頂著滿街的嘲笑,周子秦終於跟著他們到了客棧,跑到後院一看,一個小火爐上熬著一個砂鍋,張行英坐在小板凳上,正一邊輕輕扇著火,一邊掀開蓋子朝裡面看的湯藥。

「張二哥!」周子秦頓時大吼,衝進來差點沒把葯爐給撞飛了,「你不是去漢州了嗎?怎麼在這裡啊?」

張行英被他嚇了一大跳,趕緊護住砂鍋,說:「小心小心,再熬一會兒就好了。」

「出什麼事了?你生病了?受傷了?」

黃梓瑕見張行英結結巴巴說不出事情的來龍去脈,便在後面說:「他和朋友在路上遇險,所以帶著他先回來了。」

「什麼朋友啊?張二哥好像是一個人上路的呀。」周子秦說著,探頭往屋內看了看,頓時大驚,「景毓?」

「周少爺。」景毓躺在床上,轉頭朝他勉強一笑,又說,「哦,不對,是周捕頭。」

「你也脫險啦?為什麼呆在這裡呀?」

「我…自然是呆在王爺身邊比較好。」景毓的目光看向李舒白,低聲說:「只是…如今這情形,恐怕會拖累王爺…」

「別說這種話。」李舒白打斷他,「安心養傷。」

景毓艱難而感激地點點頭,外邊張行英捧著葯碗進來,說:「我在端瑞堂的時候,學過煎藥的,這碗葯的火候現在應該差不多,趕緊趁熱喝下吧。」

李舒白接過葯,親自在景毓床頭坐下,將葯吹涼。

景毓趕緊倚枕坐起,低頭接過葯,不敢讓他喂自己喝葯。周子秦在旁邊坐下,看著景毓喝葯。

黃梓瑕拔下自己頭上的玉簪,坐在桌前漫不經心地畫著,盤算著今日所探得的線索。

天色漸暗,黃昏夕光收斂。眾人在店內一起吃了飯,周子秦捨不得走,一直在呱唧呱唧說到快半夜。

黃梓瑕最後都無奈了,拉起周子秦說:「你還是讓毓公公早點休息吧,別驚擾他了。」

「我不走啦,就在這裡睡好了,免得這麼晚回去又一大早跑來,多累啊。」周子秦說著,又眼睛亮亮地看著她,「崇古,你房間的床大不大?收留我一夜吧?」

黃梓瑕背脊一寒,正要拒絕,後面李舒白的聲音淡淡傳來:「不大。」

她趕緊低頭,向李舒白行禮。

周子秦沮喪地說:「好吧,我去開上房。」

「記得幫我們也結一下前幾天的房錢。」黃梓瑕趕緊沖著他的背影大喊。這個是當然的,從俘虜那邊繳獲的錢,差不多都要花光了,還是讓周子秦這個冤大頭出吧。

好容易周子秦安頓下來了,幾個人得了清靜,各自休息。

睡夢之中,忽然聽得外面驚呼聲大起。

黃梓瑕驚起之時,剛看了一眼映在窗上的火光,李舒白已經在外面敲門:「起火了。」

她立即起身穿好衣服,因為還要束胸,難免耽擱了一點時間。等她出門時,周子秦都已經踉蹌地跑過來了:「不得了、不得了啦!」

李舒白和黃梓瑕沒有理他,先就著火光奔到景毓的房間。

空氣中已經有了濃重的煙味,張行英已經在景毓房中,而客棧店面里的人都已經蜂擁而至,全都跑到了小天井中。

「這火…這火起得太猛烈了!」

只見客棧前面已經全是大火,黑煙滾滾,已經湧向景毓這個房間之中。

李舒白和黃梓瑕曾在閑逛成都府夜市的時候,談論過對方下手最好的方法就是火燒客棧。然而他們也觀察過這座客棧,在起火的時候,是十分容易就能逃脫的,要在這裡實施暗殺,除非——

黃梓瑕立即站起來,提起凳子砸向窗戶。窗欞應聲而落,他們看見窗外已經全是烈火,前後左右所有院落,居然幾乎在同一瞬間起火,他們被包圍在了熊熊烈火之中。

對方居然真的為了誅殺他們,而將周圍所有的建築都引燃,連這整片城區化為焦土都在所不惜。

在四面烈火之中,他們陷在唯一還未燒到的地方,但濃煙滾滾包圍了他們,這裡已經是絕地,幾乎無法逃生的局面。

李舒白微微皺眉,示意張行英扶起景毓,說:「走吧。」

話音未落,外面一陣驚呼,原來隔壁一座年久失修的舊樓,已經轟然一聲倒塌了下來。那些燃燒的樑柱全部砸在客棧院落之內,從前面店面逃出來的人全部擁擠在這邊,此時頓時有幾個人被砸得大聲哀叫。

這客棧在冷落小巷之中,周圍都是廢棄舊樓,此時周圍樓宇全部燃燒,火焰似是從四面八方壓下來,黑煙滾滾籠罩了位於中間的客棧。

天井中許多人已經被嗆得劇烈咳嗽,甚至有老弱婦孺已經被熏得暈厥在地。

李舒白直接將床上的被子撕掉,黃梓瑕不等他說話,已經拿茶水將布浸濕,分給每個人一條。

他們用濕布蒙了面,一起出了房間。火勢危急,而比火勢更危急的是滾滾濃煙。

「煙是往上冒的,彎腰低身,下面能好一點。」黃梓瑕伏下身,帶著他們往門口處走。

煙熏得所有人睜不開眼睛,他們閉著眼睛沿著牆往前走,但牆已經被燒得滾燙,他們根本無法摸索,只能在一片昏暗中連滾帶爬。

「哎呀…」周子秦被地上的一具軀體絆倒,手腳並用地爬起來,也不知對方是死是活,他慌慌張張地摸了摸對方被自己絆到的地方,說:「對不起、對不起。」

黃梓瑕還提醒他一下,一張口卻覺得喉嚨劇痛,連大腦都開始暈眩起來。她膝蓋一軟,就要跌倒在地。幸好被人抓住了手臂,將她扶住。

「我帶你走。」她聽到李舒白的聲音,在一片混沌灰暗之中,近在咫尺,令她陡然安心。她用濕布捂住自己的眼睛口鼻,什麼都不用看,什麼都不用想,只要他帶著自己,就能一直走下去。

彷彿,他的背後,就是自己最安全的地方。

李舒白忽然停了下來。前面是院牆盡頭,他的方向感十分出色,已經順利找到了後門。

張行英抬腳正要踹門,李舒白卻抓住了他的肩膀,低聲說:「外面有人。」

月黑風高,大火燒在他們身邊不遠處,嗶嗶剝剝。三面大火,唯一留存的一個出口外,一片死寂。

張行英側耳傾聽,愕然道:「沒有…沒有人聲啊?」

「這麼大的火,唯一的出口,怎麼會沒有人圍過來?」李舒白的聲音也開始微微波動起來,「可如今外面,卻一點人聲都沒有。」

「有人在外面守著這扇門?」周子秦忍不住脫口而出,「難道我們一衝出去,就會萬箭齊發?」

「這裡是成都府內,外面又沒有掩體,不可能埋伏下眾多弓箭手。但——絕對有人埋伏在外,衝出去就會被斬殺。」

眾人的背後,都不覺冒出冷汗來。

正在此時,後面的人已經開始向這邊擁過來,有人大喊:「門在那裡!快跑啊…」

混亂之中,擁擠的人潮一片混亂,四下擁擠亂攘中,忽然轟隆一聲,火光四濺——

旁邊燒得朽爛的樓閣,整個傾倒下來,後面的人群頓時擁擠踩踏,摔倒的、受傷的、被火燒的、被燙到的,種種慘叫哀叫聲不絕於耳。

唯有他們五人,被圍困在火堆之中,灼熱的火已經包圍了他們全身,衣服頭髮都被燎焦,唯一的生路,只有前面這扇門。兩旁的牆都被燒得滾燙,旁邊的樹木盡在燃燒,局勢危急。

滾滾濃煙之中,煙霧驟聚驟散之際,黃梓瑕抬頭看見前方女牆上,有人正在窺視這邊,向著下面揮手致意。

她轉頭對李舒白說道:「他們已經發現我們了,正在等我們自投羅網!」

李舒白略一點頭,目光再度投向那扇門。

被張行英扶著的景毓,原本一直捂著自己的口鼻跟著他們踉蹌出逃,此時忽然取下濕布,放開張行英走到門口,說道:「王爺…奴婢就此辭別。」

張行英愕然,下意識問:「你要去哪裡?」

「只要我出去,就不可能成包圍之勢了。」他聲音嘶啞地說道。

李舒白在他身後厲聲道:「景毓,不得胡來!」

景毓只回頭看了他一眼,臉上浮起一個倉促的笑,便轉身向著門上撞去。

已經被火燒得朽透的門扇立即連同門上的鎖一起倒下,他連人帶門一起重重跌在外面的青石板上。

就在他落地的一瞬間,有數道刀光向著他倒下去的身體刺去。

果然如他們所料,外面有人埋伏。

就在刀劍加身的時候,景毓不管不顧,撮口而呼。在一片黑夜之中,這尖銳的哨聲穿透了滾滾濃煙與混亂的人聲,引得周圍一陣波動。

身後的眾人與濃煙一起衝出,那些人只來得及攻擊到第一個出來的景毓,李舒白與張行英、周子秦都已經飛身躍出,避開了第一波鋒芒,隨即在煙霧滾滾之中,奪得兵刃。

幾人藉助濃煙與黑暗隱藏身體,迅速欺入對方陣中,揮刀亂砍。

李舒白擋住攻勢,黃梓瑕趕緊拖起景毓,將他扶到外間巷子口。把守巷子的人想上來阻攔,被李舒白直接砍殺。

火勢更烈,在大火掩映之中,天上的星星都失去了光芒,顯得黯淡起來。

在烈烈火光之中,她看到周圍有數條人影迅速欺近,直接殺入刺客群中。

是王府軍的精銳。在她走訪案件的這幾日,他們已經在成都府集結,並且迅速聚攏到李舒白身邊了。景毓剛剛的哨聲為他們指明了火場中夔王所在,如今一切已經無需擔憂。

她便低下頭,將一切交給李舒白處理,只將景毓儘可能遠地拖離火焰和廝殺,以免被殃及。

巷子外有人大喊:「這邊有人跑出來了,救火啊!」

附近百姓們拎著水桶紛紛跑來,埋伏的人本就已經失去了將夔王殺死在火場之中的時機,如今見勢不好,只能丟下幾具屍體轉身便跑。

李舒白示意他們不要追趕,讓暗衛們去辦即可。畢竟幾個人都疲憊不堪,驟脫大難,哪有精力全殲這些人。

他們聚在景毓身邊,見他原本已經止住的傷口,再度崩裂,再加上他衝出大門時引了數刀,此時全身上下淋漓沐血,已經再也沒有活命之望了。

黃梓瑕趕緊將他交到張行英手中,說:「快點,我跑去叫大夫…」

她跑了兩步,又聽到李舒白低聲叫她:「不必了。」

她愣了愣,回頭看向景毓。他握著張行英的手,眼望著李舒白,低低地說:「以後王爺身邊…暫時…可能沒有人伺候了…」

雖然在山道上被衝散的護衛有許多已經重返,但景軼與景祐就此失散未歸,李舒白身邊畢竟沒有近身伺候的人了。

張行英握著他的手,忍不住眼中湧上眼淚,低聲說:「我…我會在。」

景毓的目光轉到他的臉上,艱難地笑了笑,說:「你這被開除的小子…行不行啊…」

李舒白走到他身邊,蹲下來注視著他,輕聲說:「不必擔心我,你安心去吧。」

景毓卻只握著張行英的手,那已經開始潰散的瞳孔,轉向李舒白,又轉向張行英。

黃梓瑕和周子秦趕緊把景毓抱住。

張行英眼眶濕潤,拜倒在李舒白面前。

景毓的眼睛一直看著李舒白,嘴唇囁嚅著,卻沒說出什麼來。

李舒白猶豫了一下,抬手扶起張行英,說:「你之前也是我儀仗隊的人,現如今重新回到我身邊,也算是有始有終。」

張行英仰頭看他,眼中那層水汽終於化成眼淚滴落下來,顫聲說:「多謝…王爺!」

景毓面容上露出一絲欣慰的神情,他似乎想笑一笑,但那笑容剛剛出現,隨即又扭曲消散。

旁邊的門和圍牆倒塌下來,裡面燒傷的、摔傷的、踩傷的人爭先恐後湧出。在一片鬼哭狼嚎之中,景毓的手默默垂了下來。

李舒白握住他的手,放回到張行英的懷中。

黃梓瑕看見他緊抿的唇,還有微微顫動的睫毛。她默然伸手,輕輕覆在他的手背之上。

大火直燒到凌晨,天邊都被映成了紅色。整個成都府的人都被驚動,從四面八方趕來救火。

景毓的屍身被義莊的人運走,修整遺容。

黃梓瑕與周子秦在那幾具被丟棄下的屍身上搜索許久,發現他們做得非常乾淨,穿著普通百姓的衣服,身上沒有任何可以表明身份的物件,連手中的武器都已經磨掉了上面的鑄造印記。

在城中攜帶隨扈,畢竟不好,李舒白命身邊侍衛們散去,有時暗中跟隨即可。餘下他們四人望著面前這片灰燼,都是默然無言。為了追殺李舒白,對方不但敢殺害岐樂郡主,如今連周圍整條街的無辜平民都全然不顧,害得多少人葬身火海,又害多少人流離失所。

「混蛋…我一定要親手揪出這個縱火犯!」周子秦咬牙,憤恨道。

黃梓瑕皺眉道:「這麼大規模的火,而且周圍那幾座樓全都被他們控制,前後門被堵被關,過程、細節無一不是事先策劃好的。恐怕針對王爺的這群幕後兇手,其勢力之大,遠遠不是你所能想像的。」

周子秦撇撇嘴:「我管他們是誰,反正他們在蜀郡犯事,身為蜀郡總捕頭,我就一定要跟他們斗到底!」

幾個人走出燒成瓦礫堆的巷子,忽然看見前面人群之中,有個女子焦急地在逃出來的人群中四下里尋找,辨認從裡面走出來的人。她身姿婀娜,步履輕盈,即使面容上焦急異常,身影在這樣擁擠混亂的人群中卻依然顯眼。

周子秦朝她打招呼:「大娘,你在找誰啊?」

公孫鳶回頭看見他們四人,怔了怔後,才長出了一口氣,快步走到他們面前說道:「我找你們!」

「咦?擔心我們嗎?」周子秦拍拍胸脯,彷彿完全忘了自己剛剛差點被嚇破膽,「別擔心,我們是誰呀,當然是毫髮無損!」

「你看看你們這樣子,別吹了。」公孫鳶看著他們滿面塵灰、狼狽不堪的模樣,幫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好啦好啦,沒事就好。」

「大娘,你如今住在哪兒?我們也一起過去你們那個客棧吧。」黃梓瑕問。

公孫鳶點頭說道:「我被那兩個人騷擾之後,就住到了兩條街外的雲來客棧,你們隨我來吧。」

雲來客棧十分幽靜,雖然是間不起眼的小客棧,庭內卻種植了修竹蘭草,還引了一眼小泉,讓剛剛被火燒過的幾個人都覺得簡直是太完美不過。

「旁邊被燒的客棧里轉過來的?」掌柜的是個老行當,看見他們的模樣,頓時了然,「行李搶救出來了么?隨身還帶著錢么?」

一直在發獃的張行英,此時終於回過神來,有點感動:「多謝老闆關心…」

黃梓瑕打斷他的話:「放心吧,不會付不起你房錢的。」

公孫鳶立即說:「我來付。」

周子秦豪邁地一揮手:「放心吧,一切用度都由衙門出!」

見這麼多人搶著付錢,掌柜的這才放心:「哦,那就好。」

張行英臉上的感動頓時僵硬,壓抑悲痛的表情又回來了。

幾人到了房內,第一件事就是叫小二打水把身上趕緊洗了一遍,然後才到前面店中集合,一起點菜吃飯。

「哎呀…從未吃過如此狼狽的宵夜啊…」周子秦看著外面即將破曉的天空,感嘆道,「也而從未吃過這麼豐盛的早餐啊…」

在火場之中摸索良久,幾個男人還好,黃梓瑕的喉嚨被煙熏壞了,一直按著胸口乾咳不停。幸好周子秦已經叫店家煮了一大碗雪梨熬枇杷,在等宵夜的時候先讓大家喝下,以去火氣。

「崇古,你最嚴重了,你可要多喝啊!」周子秦給她拚命灌湯。。

黃梓瑕喝了一肚子水,實在不適,只好借口去找公孫鳶過來相聚,逃離了周子秦的殷勤。

等公孫鳶隨黃梓瑕來到店堂之中時,他們卻發現她們身後跟著另一個三十來歲的女子,身材嬌小玲瓏,在搖曳多姿的公孫鳶身後如同一個毫不顯目的侍女。

等她走到他們面前,向他們施禮之後抬起頭,他們才發現她面容如海棠初綻,在燈下朦朧生暈,即使籠著一層憂愁,也別有一種嫵媚動人的風情。

「這是我四妹殷露衣,今日剛剛到成都府。我之前在阿阮松花里的宅子上留了字條,露衣今日抵達成都府,便尋來了。」

周子秦這才恍然大悟:「哦,原來門上那張紙條是你給姐妹們留的?我還在想那個紙鳶是什麼呢。」

公孫鳶點頭,拉著殷露衣在他們旁邊坐下。殷露衣沉默寡言,席上眾人也都掛懷著景毓之死,這一頓飯吃得沉悶無比。直到快結束的時候,周子秦才問殷露衣:「不知四娘你擅長的是什麼呢?」

見周子秦請教她絕活,殷露衣也不說話,只朝著他一翻手,指間冒出一朵石榴花來。

「咦?哪裡來的花?」周子秦詫異地伸手要去拿,殷露衣將自己的手一轉一收,合掌將花揉了兩下,又再度向他伸出手。只見一個石榴出現在她的掌中,金黃中泛著粉紅,圓溜溜的,十分可愛。

周子秦一把搶過石榴,驚喜地問:「原來你會變戲法?」

「揚州人家喜筵壽宴,能請露衣一場戲法,便是轟動全城的盛事呢。」公孫鳶說著,將石榴從他手中取過,將石榴掰成幾瓣分給大家吃了。

石榴和樹上剛摘下一樣新鮮,滋味酸甜。唯有殷露衣手中捏著一塊掰開的石榴,眼中含淚,食不下咽。

公孫鳶嘆了口氣,對她說:「我知道你素來多愁善感,其實死者已矣,阿阮能與情郎一起去了,她心中必定是歡喜的,你何苦多為她傷感。」

「是…是我看不開了。」殷露衣說著,卻依然怔怔的。

「阿阮之死,我覺得必有內情,因此已經托周公子代為調查了。」公孫鳶望著周子秦,殷切說道,「如今我們姐妹全要托賴捕頭,還請二位查明阿阮殉情真相,好歹…讓我們知道她到底遇上了什麼事,為什麼不向我們求助,而選擇了死路。」

「大娘請放心吧。」周子秦拍著胸脯保證,「我既然是欽點的蜀郡總捕頭,在蜀郡發生的所有案件,我都會一一查明真相,絕不會讓任何案件留下疑問!」

殷露衣抬頭望了他一眼,剛想說什麼,公孫鳶已經感激地朝周子秦說道:「多謝周少捕頭!我妹子的冤情,一切都要靠您了!」

周子秦滿口答應,又想起一件事:「說起來,明日成都府衙要宴客,不知你們可否前來助興?」

公孫鳶與殷露衣對望一眼,說道:「周少捕頭既然發話了,明日自當赴宴。不知宴請何人,準備如何助興?」

「實不相瞞,明日節度使范將軍駕臨郡守府,一則是為新任郡守剛到蜀郡,親近話事。二則是為節度使府判官齊騰與我妹妹的婚事。節度使是武人,必定喜歡劍舞,這正是大娘的拿手好戲了。」

公孫鳶點頭道:「是的。但我想…這回畢竟是喜慶日子,少捕頭妹妹想必不會喜歡刀光劍影的。」

周子秦皺眉道:「這個…可管不了她,畢竟以客為重。」

「我倒有個好主意,之前阿阮曾幫我將劍舞重新編排,做了幾處修改,雖依然是劍氣渾脫舞,但其中旖旎柔美之處,尤勝綠腰,可算是剛柔兩者兼而有之。如今露衣過來了,正好有人幫我準備,明日就上演我的新舞,絕不會讓各位失望。」

周子秦大喜道:「大娘既然這樣說,必定是精彩絕倫的表演!行,那我們明日就拭目以待。」

「還有一件事,我明日舞蹈中所需的東西,請讓人幫我準備一下。」她叫小二送了紙筆過來,寫了一張單子,遞給周子秦。

周子秦看了看,念出她所要的東西:「牛皮燈籠兩對,花瓣一籃,蝴蝶十對…」

他念到這裡,不由詫異地問:「蝴蝶?難道這回的劍舞,還順帶放生呢?」

公孫鳶雖然情緒低落,但也不由得掩嘴一笑,說:「天機不可泄露,我也則罷了,但這內里的機關可是露衣吃飯的本事,斷然不能告訴別人的。」

周子秦不好意思地抓著頭笑了笑,說:「我整天在家研究屍體,哪知道這些?我這就叫人去準備。」

「可務必要記得是活的,這邊人生地不熟的,我們自己可找不到活的蝴蝶。」公孫鳶又說道。

「保證只只都是活的!交給我吧,沒問題!」周子秦說著,又艷羨地看著殷露衣手中的石榴,說,「話說回來,四娘以前怎麼不到京城來啊,你的手藝可真絕妙。」

殷露衣個子小小的,聲音也是低柔輕婉,說:「十多年前,我曾隨姐妹去過京城,但當時周捕頭應該還是孩童。不過我有幾個弟子,也有幾人去了京城的,聽說常在京城西市。」

周子秦忙問:「那可要怎麼找呢?」

「我大弟子二弟子在一起,是一對夫妻,年紀比我還大些。當初離開時我曾送給他們一只訓好的白鳥,或許你去找找便能見到了。」

黃梓瑕頓時了然,說:「我曾在西市見過那對夫妻。只是他們技藝普通,那只白鳥兒也被賣掉了。」

當時,買下了白鳥的王蘊,在仙游寺中出演了一場忽然消失的籠中鳥,導致了之後的種種不測事態。

殷露衣點頭說道:「於技藝之上,急功近利最是不智。孫大學了兩手之後,便覺足以行走江湖,向我辭別了。倒是容娘還好些,有學到幾個好的,只是丈夫要離開,她也只能隨他去了。」

周子秦趕緊說:「不如四娘在明日的宴席之後,也為我們露兩手,助助興?」

殷露衣默然低頭道:「這倒也不必了。明日大娘的舞中,也有些許地方用得上我,到時候各位都可以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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