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簪芙蓉舊十五

桃李穠艷

周子秦正坐在道旁小亭欄杆上,無聊中腳一踢一晃的,等著她回來。一看見她的身影,他趕緊跳下欄杆,問:「崇古,先回去吃飯吧?下午我們去哪兒啊?」

黃梓瑕帶著他往城裡走:「齊騰家。」

周子秦雀躍道:「太好了!我最喜歡跟著你去查找蛛絲馬跡了。對了,禹宣那裡去不去?我也想去看看。」

黃梓瑕抓著馬韁的手微微一緩:「看他幹什麼?」

周子秦不好意思地抓著頭說:「不知道啊…總覺得,黃梓瑕喜歡他,同昌公主也和他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還有詩社裡那些人對他的形容…讓我都覺得很想見一見他,一探究竟。」

黃梓瑕默然低頭,沉默地往前,只在經過路過蔓生的酴醾之下時,她抬頭望著那早已落完花朵的糾葛綠藤,聲音極輕極緩地,吐出兩個字:「曾經。」

周子秦不解地看著她:「曾經?」

她點了點頭,在酴醾濃蔭之中,夏末的熱風之中,輕輕地說:「黃梓瑕,曾經喜歡過禹宣。」

在周子秦一路「你怎麼知道黃梓瑕現在是不是還喜歡禹宣」的聒噪追問之中,黃梓瑕神色如常地騎著馬,一路進了城,回到郡守府。

她對衙門十分熟悉,進門後走過磨得十分光滑的青磚地,越過庭前的枇杷樹,穿過木板龜裂的小門,她沒有看地上,但腳步不停,一路行去毫無阻滯。

周子秦到旁邊端了兩碗羊肉湯麵過來,又殷勤地給她布好筷子,就差搖尾巴了:「崇古,你跟我說說嘛,你是不是認識黃梓瑕?對哦我怎麼沒想到?你們都是神探嘛,肯定有過交流的對不對?」

黃梓瑕不想和他多話,只能埋頭吃飯:「沒有,神交而已。」

「好吧…」他說著,手持筷子發了一會兒呆,喃喃說,「不知道黃梓瑕現在哪裡呢?是不是還在四處逃避追捕,是不是也在哪裡和我們一樣在吃飯呢?她吃的是什麼呢?」

黃梓瑕無語地喝了一口湯,用箸尾敲敲他的碗:「快點吃,不然我先去齊騰家調查了。」

「哦好吧…」周子秦趕緊加快動作。

黃梓瑕看著他的樣子,嘆了口氣,又說:「放心吧…我想,黃梓瑕肯定也和我們一起,吃著很好吃的羊肉湯餅。」

周子秦點頭,神情比她還堅定。

還沒等他們吃完,那只黃梓瑕從街上撿來試毒的小狗已經鑽到了他們的凳子下,聞著香氣流口水。

周子秦趕緊撿了兩塊最大的羊肉丟給它,一邊說:「富貴,你可要快快長大啊,衙門還等著你將來大顯身手,順風聞十里,逆風聞五里,成都府所有壞蛋的氣味盡在掌握,將他們一舉擒獲呢!」

黃梓瑕看著吃得歡快的小狗,嘴角微微一抽:「富貴?」

「對啊,小狗的名字。」他說,

黃梓瑕簡直無語了,她看著這只毛色斑雜的丑狗,忽然想起一事,叫周子秦:「把那個雙魚玉鐲給我看看。」

周子秦從懷裡掏出來給她,一邊說:「可要小心啊,這是黃梓瑕的東西呢…」

黃梓瑕沒理他,將鐲子緩緩轉了一圈,看著上面的花紋。兩條互相銜著尾巴的小魚,兩顆瑩潤的米粒珠。

她舉起手鐲,對著窗外的日光看去,通體瑩白的玉石,就像一塊弧形的冰,裡面被挖空了之後,光線在裡面絲絲縷縷折射,虛幻美麗。

她將手鐲還給周子秦,又垂下手,摸了摸富貴的頭。

富貴現在吃了兩塊羊肉,正在興高采烈之際,所以毫不猶豫地舔著她的手,狂搖尾巴。

她讓富貴舔了三四下,才站起走到水井邊,在滿溢出來的水溝中洗乾淨了手,坐在桌上看著富貴。

周子秦見她去洗手,便說:「昨天廚娘把富貴狠狠洗了一通,身上應該沒這麼髒的。」

「嗯,我知道,」她隨口應著,見周子秦還沒吃完,就拔下頭上的簪子,在桌子上慢慢地畫著,順便理著自己的思緒,「對了,之前齊騰不是說要給你去沐善法師那裡弄點凈水好好凈化你的鐲子嗎?後來有嗎?」

「沒有,哪有時間啊,我也想不到齊大哥會死得這麼突然。」周子秦說著,一臉憂愁,「可憐我妹妹,還以為這回能嫁出去了,而且還是個各方面都相當不錯的男人…沒想到如今又沒著落。」

黃梓瑕點頭,在桌上繼續慢慢畫著。周子秦吃完了湯餅,見她還在畫著,也不打擾她,只趴在桌上,一動也不動地望著她。

黃梓瑕被他看得尷尬,便將簪子插回頭上,問:「我們走吧?」

周子秦點頭,站起來問:「崇古,你以前…我是說沒做宦官的時候,是怎麼樣的呢?是不是有很多女子喜歡你?」

黃梓瑕淡淡地說:「沒有啊,沒有女子喜歡我。」

周子秦不由得深吸一口冷氣:「那麼…有很多男人喜歡?」

黃梓瑕給他一個「別胡思亂想」的眼神,徑自起身走人。

齊騰的父母已經去世,家中雖有族人,卻也都是旁支,又沒什麼勢力,所以黃梓瑕和周子秦過去時,只看見幾個遠親正在爭奪東西,那理直氣壯的架勢,簡直個個都已經把他家的東西視為囊中物了。

周子秦目瞪口呆,沖著場上眾人大喊:「你們誰是管事的?快點出來一個,官府問話呢!」

那幾人愣了一下,又都不約而同轉過身去,繼續麻利地收拾東西。

黃梓瑕走到天井正中,大聲喝道:「你們都聽著!齊騰此案非同小可,現官府已將家中所有物品一律封存。你們誰若帶走一件,便是擅自侵吞官物,妨礙官府辦案!輕則杖責,重則拘禁,你們誰敢妄動?」

幾個人頓時被嚇住了,趕緊丟下手中的東西,乖乖退到廊下,一邊還攤開雙手,示意自己並沒有拿什麼東西。

黃梓瑕又問:「管家呢?這邊管事的人是誰?」

站在邊門的一個同樣攤著手的老頭兒趕緊跑過來,點頭哈腰道:「小人齊福,平日里管著這邊內外事宜,見過兩位官爺!」

「老人家,這邊說話吧。」黃梓瑕說著,示意他與自己到旁邊小廳去。

這邊小廳布置得頗為別緻,前面小小一座假山,假山下一泓碧水,山石上苔蘚碧綠,栽種著一株豐美的桂花樹。

齊福給他們斟茶之後,哀嘆道:「我與齊判官也是遠親,去年他回鄉見到我,知道我略通人情,又說自己擔任判官之後,身邊需要一個得力的人,因此便讓我到這邊來幫他打理事務。我過來一看,府中居然什麼人都沒有,就我們幾個族中跟過來的人了。原來之前的管家手腳不幹凈,連同幾個奴僕都已經被他趕走了。喏,前面那幾個,都是我回族裡後找的。」

周子秦問:「都是同族的,昨天人剛死,今天就分東西啊?」

齊福訕笑:「這個…反正齊判官也沒近親了,等族中其他人一來,還不是瓜分掉么…我們平時服侍他,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多拿一點,那個,也是應該的么,嘿嘿…」

周子秦對他理直氣壯的模樣簡直無語了。

黃梓瑕又問:「齊判官在這邊任職,平日不知多與什麼人交往?」

「他日常忙碌,多在節度府中,回家住宿也是早出晚歸。他年紀輕輕就是節度府判官,這麼大的官可了得么?我們齊氏一族這麼多年也只有這麼一個大官啊…」

黃梓瑕不屈不撓地將話題又拐了回來:「老人家,請你仔細想想,他素日交往的,除了節度府的人之外,還有誰呢?這事關乎齊判官一案是否能迅速找到真兇,請你一定要幫我們回憶一下。」

齊福這才仔細地思索,然後說:「判官常去沐善法師處談論佛理,沐善法師也曾來過我們家中用膳,這個…算么?」

沐善法師。黃梓瑕記得這個名字。她便問:「原來齊判官喜好佛理?」

齊福有點迷糊,說:「這個我倒不知,我連沐善法師在哪個寺廟都不知道。」

黃梓瑕又問:「除了法師之外呢?」

齊福似乎確實不了解齊騰的日常交際,面露遲疑之色。

黃梓瑕只好再問:「有位叫禹宣的,不知老人家可有印象?」

齊福啊了一聲,趕緊說:「有這麼個人!還曾在這邊短住過兩三天,似乎是自殺,被齊判官救回來了。當時沐善法師也曾過來看過他,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當時他們三人在房中說話,齊判官把自己養魚的那個瓷盞都摔了,還讓禹少爺把他的魚還給自己!」

魚。黃梓瑕敏銳地抓住了這個關鍵點,立即問:「我聽說齊判官喜歡養魚?」

「喜歡么,倒也不見得。只是齊判官特別得意他養的那條魚,說是沐善法師從京中偶得,帶回送給他的,原是西域的種,中土十分罕見。」

黃梓瑕又問:「他讓禹宣把魚還給他,這麼說,他把魚送給了禹宣?這麼珍稀的魚,他會捨得給別人么?」

「就是啊,看起來,齊判官和禹宣的關係也未到這種地步,我也覺得他不太可能將這麼喜歡的東西送人。判官曾對我們誇耀說這魚可活百年,自己死的時候就在墓中盛一缸清水,讓小魚跟著他一起去的…現在想來,這話可真不吉利,難怪他…唉!」齊福說話唉聲嘆氣,臉上也堆了些傷悲表情,只是眼睛骨碌碌一直往廳內陳設的器物上看,尤其是鎏點金的,鑲點銀的,嵌點玉的,簡直口水都要流下來。

黃梓瑕又問了些關於禹宣的事情,但齊福只記得些皮毛,只說他在這邊暫住的幾天內,一動不動跟死人一樣躺著,稍微清醒一點之後便讓他自己宅第中的人將自己接回去了。他愣是沒聽他出一聲。

黃梓瑕見他也說不出什麼來了,便問:「那麼,平時齊判官都在哪裡辦事?有沒有留下文書什麼的?」

「都在書房,請兩位跟我來。」齊福轉身帶他們到了後面的一個小閣。這裡有書架書案,還有幾幅懸掛著的畫,畫的是月季、杜鵑、水仙,還有一幅青松。

黃梓瑕站在松樹畫前,看著上面青碧的三四棵夭矯松樹之下,一個人安坐彈琴。那人將琴置於膝上,輕揮十指,旁邊寫的是「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

周子秦在她身後看著這幅畫,說:「好像…有點怪怪的。」

「是有點怪怪的,如果掛的是一幅繡球花,或許就更合適了。」黃梓瑕說。

齊福「咦」了一聲,說:「正是,之前這裡掛的,正是一幅繡球花。」

「那現在繡球花的畫呢?」周子秦問。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也不知什麼時候,繡球花換成了松樹——你們稍等啊。」齊福說著,走到門口沖著外面大喊:「阿貴,阿貴!」

有個十四五來歲的少年跑了過來:「福伯,什麼事啊?」

「你不是幫老爺打理書房的嗎?裡面那幅繡球花的畫兒呢?」

那少年歪著頭看松樹畫,莫名其妙:「我哪兒知道?說不定老爺覺得松樹更好看,所以換了一幅嘛。」

「滾滾滾!」齊福揮手攆走了他,然後轉頭對著他們賠笑:「看來是老爺自己換的,我們做下人的,那也得隨著他不是?」

看來這個齊騰治家無方,人一死,如今宅中一團混亂,根本無從探查。

黃梓瑕只好示意齊福退出,自己和周子秦在房內尋找線索。周子秦第一時間先去翻書架和抽屜,黃梓瑕在屋內轉了一圈,在廢棄紙簍之中看到一個東西,便伸手取了出來。

是一個暗藍色荷包。這荷包顏色穩重,式樣老舊,而上面繡的百子蓮也是一板一眼,毫無靈氣,一看就是拙劣綉工。

黃梓瑕將荷包拿起,放在眼前仔細端詳著。周子秦湊過來看了一眼,說:「大約是舊荷包,顏色暗淡了,所以被齊騰丟棄了。」

黃梓瑕搖頭道:「這荷包雖然顏色沉穩,但上面這百子蓮花紋,只是婦人所用,寓意多子。你覺得齊判官會用這樣的花式嗎?」

周子秦不好意思地抓抓自己頭髮:「可姑娘們怎麼會用這種老氣橫秋的顏色?」

「姑娘不用,但年長婦人肯定會用的,不是嗎?」

周子秦嘴巴張成一個圓圓的形狀:「這麼說…是他母親的遺物?」

黃梓瑕有點無奈:「母親的遺物丟在廢紙簍里?而且齊判官出身大族,他母親用這種做工的荷包?這又有作為遺物的必要麼?」

周子秦眨眨眼,問:「那麼…」

「你忘記了,湯珠娘的侄子湯升曾說過的話了嗎?當時湯珠娘曾把荷包拿出來一點,但又塞回去了,說還是帶回去打一對銀簪吧——而她死後我們檢查她的隨身物事,卻沒有發現那個荷包,是不是?」

周子秦頓時恍然大悟:「兇手將她推下山崖的時候,將她的荷包拿走了!」

「很有可能,就是這個荷包。」黃梓瑕拿著那個空荷包說道。

「可是,齊判官這麼有錢,怎麼會去搶那個僕婦的錢?」周子秦想了想,又說,「那…或許也有可能是別人見財起意,在山道上行劫,然後這荷包被齊判官剛好撿到了?」

「行劫的話,包袱必定會被翻得亂七八糟了,怎麼可能裡面的衣服還疊得整整齊齊的呢?對方明顯是直衝著這個荷包而來,制服了她之後,又將她包裹中的荷包拿走,然後直接將她推下了山崖。」

周子秦頓時了然:「她侄子!」

黃梓瑕無力了:「她侄子如果真的這麼兇殘,當時在雙喜巷見她把荷包拿回去就要下手搶了,還需要後面再趕出那麼遠去殺姑母搶錢?」

周子秦又問:「可齊判官為什麼要搶湯珠娘的荷包呢?搶了之後又為什麼要把它丟掉呢?」

「當然是因為,荷包並不重要,而裡面的東西,卻十分重要——說不定,會顯露自己的身份。」

黃梓瑕說著,將荷包收起,交到他的手中。

周子秦將荷包收好,一抬頭看見外面,趕緊拉著她,說:「你看你看。」

黃梓瑕看見齊福那群人又在偷偷地藏東西,便隨口說:「算了,先找我們需要的東西吧。」

「可我們需要什麼東西呢?」周子秦說著,一邊漫無目的跟著她翻東西。

黃梓瑕在厚厚一疊文書之中,抽出了一張稍顯暗黃的紙放在他的面前,說:「比如說,這個。」

周子秦看了一眼,頓時眼前一亮:「鍾會手書?」

「而且,是嘉平元年十二月初九的信,落款是,尚書郎鍾會。」黃梓瑕將它放在桌上,淡淡地說,「這應該就是,溫陽請禹宣去研究過的那封手書。」

「真奇怪…這東西怎麼會在這裡呢?這不是溫陽的嗎?」周子秦拿起來看了看,又伸頭去看她手中其他的信箋,「這些又是什麼?」

黃梓瑕將那些信在他面前鋪開:「灑金紙、薛濤箋、桃花封,你說呢?」

周子秦湊頭去細看,卻聞到一股脂粉香氣撲鼻而來。他遲疑著問:「這些不會是…所謂的情書吧?」

「就是情書,而且,都是風月女子的信。」黃梓瑕說著,抽取一封看了看,上面寫的是:

枕上聞鵲喜,懶起看花枝。竟日佳兆臨,唯不見相思。

——長春苑娟娟冬日呵手親筆。

周子秦頓時感動了,說:「雖然詩不見得好,但難得這詩中情意令人感動呀…」

「這種詩,就是她們院中找個粗通文墨的人,然後替每個姑娘都寫一首,姑娘們遇到喜歡風雅的恩客,就寫了送給他,不過為博一個才女名聲而已。」黃梓瑕說著,又取出另外幾張紙看了,果然差不多都是這些套路,思郎怨郎等郎盼郎諸如此類,後面落款也都是「蘭蘭作於午夜夢回時」、「沅沅紅燭之下試筆」、「小玉妝成和韻」,一個比一個情真意切,委婉動人。

周子秦嘆為觀止,又有點慶幸後怕地說:「幸好紫燕沒有嫁給這種人,不然豈不是將要來氣死。」

黃梓瑕對於他這個妹妹也是有點好奇:「她的准夫婿去世了,現在一定很傷心吧?」

「沒有啊,正在積極物色下一個人選呢。」周子秦說著,手中忽然停了一下,從那一疊紙中抽出了一張雪浪箋,「咦…這張倒是有點奇怪。」

黃梓瑕拿過來,發現雪浪箋上印了雅緻的藍色方勝文,比之其他花柳纏綿的信箋,別有一番洗凈脂粉的意趣。

她念著上面的文字,發現也與其他不同——

曾為分桃怨,曾為斷袖歡。冠蓋滿京華,公子世無雙。

周子秦捂住臉,一副嫌棄樣:「這拼拼湊湊,寫得也太爛了…幹嘛不找個寫得好點的人捉刀。」

黃梓瑕指著下面的落款,說:「別看詩,看這裡。」

周子秦仔細一看,似乎並沒有什麼兩樣:「夜遊院松風深慕子衿。」

「夜遊院…松風?」周子秦似乎咀嚼出了點什麼不一樣的東西。

「嗯,你記不記得范元龍上次說過的,他去夜遊院找過小倌?所以,我想這應該是成都府中一家…南風場所。」

周子秦的嘴巴張成了一個圓型,臉上興奮得發光:「這麼說,我們可以以公務的名義去逛風化場所啦?還是…還是南風啊?哎呀,我爹娘管得嚴,我可從沒去過那種地方,想想就很緊張怎麼辦?」

黃梓瑕是一點都沒從他的臉上看出緊張來,只看到了興奮與期待。她想了想,放下書信往外走去,說:「我得先回去一趟。」

周子秦趕緊跟上:「回去幹嘛?」

她有點心虛地低下頭,說:「先去和夔王稟告一聲。」

周子秦若有所思地點頭:「沒錯,一個宦官去風月場所,要是不事先對上司說清楚,日後怎麼報銷公款呢?」

再一想,他又追了上去:「哎哎哎,崇古,不對啊!反正是衙門出錢,還要跟夔王說清楚幹嘛啊?」

到了李舒白處一看,場面十分尷尬。

節度府中的一個老管事正帶著幾個美人兒往外走,一看見黃梓瑕他們過來,趕緊一臉諂笑地迎上來:「哎呀,楊公公,您回來啦?」

黃梓瑕看看他身後的那群美女,立即便知道是怎麼回事,只點點頭不說話。

「范節度擔憂王爺遠來寂寞,無人弄琴添香,因此買了幾個出色的良家子送來,可王爺似乎看不上眼呢…」

黃梓瑕說道:「王爺素有潔癖,不喜他人近身,在王府中亦是如此,劉管事無需再挑選侍女了。」

劉管事的頓時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那我過幾日,再找幾個長相端正的少年過來。」

「哎,不是這個意思…」黃梓瑕還未來得及阻攔,自以為得知秘密的劉管事已經興沖沖地帶著那隊女子離開了。

黃梓瑕與周子秦面面相覷,兩人都露出牙痛的神情。

李舒白聽他們回來這麼一說,也露出無奈神情:「隨便他們吧,總之想要在我周身安插人手,也不是容易的事。」

張行英神情莊嚴地說道:「我雖只有一人,誓死捍衛王爺安全!」

李舒白看了他一眼,平淡地說道:「附近幾鎮節度使也過來了,今日我會與他們碰個面。裡面有幾人是當年我曾在徐州指揮過的,自會挑選幾個知根知底的人過來,你也不必一力獨扛,太過勞累了。」

「屬下…」張行英抓著頭髮,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

黃梓瑕知道他是個實心人,平時說話也結結巴巴的,何況李舒白這話中幾層意思,他哪裡會懂。於是她趕緊出聲說道:「下午,我得請個假,和周子秦一起去梧桐街。」

出乎黃梓瑕意料,李舒白居然完全沒有反應,只揮揮手說:「去吧。」

她有點躊躇,而周子秦以為李舒白不知道梧桐街是哪兒,便補充道:「就是那個…成都府最有名的風月場所梧桐街。」

李舒白點頭,站起來準備出門:「嗯。」

黃梓瑕正在忐忑,觀察著李舒白的神情,他卻渾若無事,問:「齊騰之死,如今有什麼線索了嗎?」

「有了一些,但還不充分。」黃梓瑕點頭,想起身邊還帶了之前他們一群人的證詞,便拿出來給他看,說:「那天王爺走後,我們將在場所有人都盤問了一遍,口供在此。」

李舒白接過來,一張張十分快速地掃過,每一張都只掃了一眼,然後,他在禹宣那一張上停住了。

黃梓瑕湊到他身邊,俯身去看那張口述證詞,卻沒發現什麼疏漏的地方,她沉吟片刻,看向李舒白,卻發現他的目光,定在供詞的最後,禹宣印下的一個掌印上。

按例,與案件有涉人員在問話時,都有專人筆錄,寫完後簽字按手印,以求真實無誤,免得有人胡言亂語影響公務。

禹宣的手掌纖長,骨節勻稱,是十分優美的一個印記。

她正看著微微發怔,卻聽到李舒白的聲音,輕輕地說著,如同嘆息:「這個手印,我曾見過。」

黃梓瑕愕然,低聲問:「王爺見過…他的手印?」

「有什麼奇怪的,我身兼大理寺卿,雖然平時事務交給純湛,不太管事,但所有結案卷宗我都看過的。」他瞄了她一眼,然後淡淡地說,「每個人的手印都各不相同,手指的三條主紋路,還有無數細紋路,都是自生下來後就難以改變的。所以律法才規定按手印、掌印,以斷絕狡猾生事之徒鑽空子的企圖。」

「但是…這麼多掌印,王爺掃過一眼,便真的能…全部記得嗎?」黃梓瑕不敢置信地問。

周子秦因為要去風化街而心花怒放,立即搖著尾巴上來獻媚了:「王爺天縱英才,當然記得啦,不信證明給你看!」

他說著,從剛剛那疊李舒白看過的卷宗中抽出一張,遮住了所有的東西,只露出一個掌印,然後問:「王爺可還記得此掌印是誰?」

李舒白瞥了一眼,說:「郡守府家僕,負責洒掃西苑,兼辦花匠工具的吳吉英。」

黃梓瑕覺得自己真的好想膜拜面前這個人。就這麼刷刷兩眼看過的東西,居然這都能記得住,簡直是神人啊。

她的目光落在禹宣的那份供詞上,踟躇著,問:「那麼…王爺見過的,禹宣的手印,是在哪裡?」

李舒白皺起眉,片刻思索。直到張行英換好衣服跑來,站在門外等候時,他才忽然輕輕地「哦」了一聲,說:「兩年前,我剛剛兼任大理寺卿的時候,為了熟悉事務,曾將十年內的所有案卷都看了一遍。他的手印,出現在五年前長安光德坊的一份卷宗上。」

黃梓瑕又問:「其他的呢?」

「他應該不是犯人,但是…我當時沒有留意,確實有點不太清楚了。」他看了她一眼,緩緩說。

黃梓瑕若有所思,嘴唇微啟,想說什麼,但又止住了。

他也不看她,先給案頭琉璃盞中的小魚餵了兩顆魚食,見它吞吃之後在琉璃盞中安靜如昔,才說:「我先走了。若有其他線索,我會再告訴你。」

黃梓瑕覺得他並不像是想不起來的樣子,但他不肯明言,必定有其原因。

她思忖著,腦中忽如電光一閃,忍不住叫了出來:「王爺…」

李舒白回頭看她。

「當初,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在馬車之內…」她終於明白了自己心中疑惑已久的事情,忍不住心跳都紊亂起來,「您當時看了我的手掌,便立即猜出我的身份,認出我是…」

李舒白微微一笑,點頭說:「很多卷宗上,都有你的掌印。」

黃梓瑕忍不住也笑出來,說:「我就說嘛…一個人的人生,怎麼可能真的從掌紋上看得出來。」

他見張行英與周子秦都已走出了門廳,而她近在咫尺,揚著一張笑臉笑盈盈地望著她。

不知是否因為胸口那一股微微悸動的熱潮在催促,他自己也不明白的,竟抬起手在她的眉心輕彈了一下,說:「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她抬手按住自己的眉心,「哎呀」地笑著叫了一聲。

他們笑著相望,片刻後又忽然像明白過來一般,略覺尷尬。

他將頭轉了過去,匆匆說:「我走了。」

「是…」她也低著頭,再不敢抬起來。

周子秦壓根兒沒想過,黃梓瑕出了節度使府之後,為什麼一直臉頰微紅。他如今一心只想著去未知的世界探險,只顧著興奮地說:「你看吧,我就覺得王爺肯定不會在乎你去花街柳巷的——反正你也就是跟著我去開開眼界而已~」

到了梧桐街,已經是接近晚飯時間,天色稍微昏暗。

周子秦站在梧桐街上,看著頭尾望不到邊的秦樓楚館,滿街燈紅酒綠,頓時驚喜不已:「崇古,你知道嗎?我現在的心情十分激動!」

黃梓瑕只能給他一個白眼:「走吧。」

梧桐街的風月場所都是在官府備案存檔的,也算是開門作生意的。幾個站在街頭的老鴇龜公看見他們,更是大大方方地過來招攬他們,誇自己家的姑娘長得多漂亮。

周子秦一身正氣地抬手制止了他們:「我們今日是去夜遊院的。」

「哎喲…」他們頓時臉都皺成了抹布,「好好的漂亮爺兒們,原來好這一口——喏,街尾巷口種著兩棵老桃樹的就是。」

出乎他們的意料,夜遊院的生意著實不錯。他們進去時,只見很多房間內都已經有人在彈唱飲酒了,有幾個人歌聲十分出眾,周子秦還駐足聽了一會兒,一副「今兒算見著市面了」的滿足感。

黃梓瑕還算正常,問過來迎接的龜公:「松風在嗎?」

龜公趕緊說:「在的在的,馬上出來,兩位…就叫一個人陪著?」

周子秦看了看一聲不吭的黃梓瑕,只好拍拍胸脯:「對,我們就…就喜歡叫一個人陪!」

見這兩人看來挺橫,龜公趕緊通報進去,松風立即便出來了,殷勤地給他們端茶倒水,熏香調琴。待要唱一首「相思調」時,黃梓瑕制止了他,問:「你在這邊應該也有多年了吧?平時都有什麼客人?」

松風輕聲軟語說道:「小人不幸,流落風塵已有六年了呢。平時熟客不少,只是像兩位這樣人才相貌的,可真少呢~」他一邊說著,一邊往她身上靠。黃梓瑕雖然身材修長,可松風畢竟是男人,比她高了半頭,此時這低眉順眼靠過來的樣子,那小鳥依人的模樣怎麼看怎麼彆扭。

周子秦一臉正氣地將他拉了過來,示意他好好坐著。松風一臉委屈,問:「二位還要磨蹭多久啊?」

周子秦正氣浩然,喝道:「我才不跟你磨蹭呢,我就想問你,那個那個…」

說到這裡,他才發現因為光顧著見世面,他連自己到這邊來的原委都忘了,只能可憐兮兮地望向黃梓瑕。

黃梓瑕說道:「我們其實並不是來尋歡的,只是最近有朋友出了事,所以才過來打聽一些事情——不知你的熟客之中,可有成都府名人?」

松風頓時泄了勁兒,懶懶地靠在桌上托腮望著他們,說:「廢話,我松風艷名遠播,成都府中喜歡我的人還少么?別的不說,節度府中,可也有人眷顧我呢…」

周子秦脫口而出:「節度府齊判官?」

松風飛他一個白眼,說:「齊判官是誰?我說的是…」

他壓低聲音,眉間那種炫耀的神情簡直要閃瞎三人的眼睛:「你們可不能說出去哦,是節度使范大人的公子啦,他曾來眷顧過我一次的…」

黃梓瑕無語地回憶了一下那個范元龍的模樣,然後將袖中那張齊騰房中找出的信箋遞到他面前:「這可是你寫的?」

松風掃了一眼,點頭:「是呀。」

「你還記得起來,是寫給誰的嗎?」

松風有點苦惱地說:「這個我怎麼知道?這首詩是找了個什麼劉生寫的,我平時零零散散寫了大約有五六十遍吧,很多客人都喜歡附庸風雅的,好像嫖了個會寫詩的就格調高些似的。」

周子秦又問:「還記得是哪些人嗎?」

松風看白痴的眼神看著他:「客官您覺得會有嗎?我們的客人,除了外地人不怕,本地人一般都是悄悄兒趁晚過來的,連願意透露名字的也沒幾個人,多是說自己叫『李甲』『王大』『劉二』的,除非是熟客,來往多了才通個名字呢。范節度使的公子,也是別人陪他過來的,我才隱約從他們的口風中知道呢。」

黃梓瑕便直接問:「所以,到底送給了哪些人,其實你自己也不知道?」

「你想要的話,我也可以寫一張給你呀。」松風笑道。

備受嫌棄的周子秦不屈不撓地說:「你再想想看,是不是忘記了…」

「那麼,溫陽你可知道?」黃梓瑕問。

松風「哎」了一聲,說:「他我倒是知道的,我們都是三四年熟客了,跟別人不同的。哦對了,他還說最喜歡我的名字了,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我的琴也彈得不錯,各位要聽一聽嗎?」

黃梓瑕搖了搖頭,問:「這麼說,這首詩他必定也有?」

松風掩口笑道:「是的呢,這詩,我也曾給他寫過的。當時他看了搖搖頭,然後說,人與人,相差可真大。我就不服氣了,問我比誰差了,他卻只摸了摸我的頭髮,說,他連我也只能仰望呢,你有什麼可想的。」他說到這裡,臉上也沒有什麼鬱悶的模樣,依然笑嘻嘻地說道:「我一想也是,我是人下人,誰會覺得我比誰強呀?他也不是什麼人上人,還不準人家心裡也有仰慕的人了?」

黃梓瑕默然垂下眼,沉吟許久,轉頭看向已經驚掉了下巴的周子秦,說:「走吧。」

周子秦還在驚愕之中,見她已經站起走出了,趕緊追上去,拉住她的袖子急問:「崇古你怎麼還這麼冷靜啊?你聽到了嗎?那個殉情的溫陽,他、他喜歡男人!」

「是啊,我知道了。」黃梓瑕點頭說。

周子秦有些鬱悶:「你這一臉平靜的模樣,肯定是又早知道了!你什麼都不告訴我,我們還怎麼做好朋友啊?」

黃梓瑕淡淡地說:「那些詩社的人說話時,你就應該覺察到的。」

「啥?他們說了啥我怎麼不知道啊?」

黃梓瑕對周子秦也無奈了,正在想時,後面松風已經趕了上來,一把抓住他們的袖子,朝他們大喊:「別走呀——」

周子秦莫名其妙,見他還死抱著自己的胳膊,趕緊一把甩開他問:「幹嘛?」

沒想到松風身輕體軟,被他一甩,頓時撞在了地上,額頭都摔破了,頓時大喊起來:「來人啊,來人啊!這兩個客人喝茶不付錢就跑了,我阻攔還被打了!」

夜遊院豢養的打手們頓時抄起棍棒沖了出來,黃梓瑕和周子秦趕緊賠不是:「對不住啊,不知道這邊喝茶要錢的…」

話音未落,幾根棍棒已經不由分說先砸下來了。。

周子秦挺身而出,替黃梓瑕擋了一棍,痛得齜牙咧嘴:「糟糕了崇古,今兒會不會死在這兒啊?」

「那你就亮出身份啊!」黃梓瑕低吼。

「亮什麼亮?要是被我爹娘知道我借口公務逛窯子,還不如死在這兒呢!」

還沒等他們說上兩句,旁邊又有幾個人提著棍子沖了出來,周子秦急中生智,大喊一聲:「我有錢!我付錢還不行嗎?」

「錢要收,你打我們小倌又怎麼說?就這麼放過你們,我們夜遊院怎麼在這條街上立足?」龜公大吼,打手們頓時圍上來,手中的棍子頓時落下。

就在他們抱頭蹲地,千鈞一髮之際,外面忽然有人飛身衝進來,只飛腿一撩,有一半人手中棍子都飛了出去,另一半的人則連棍子一起倒了。

那個人擋在他們面前,身材偉岸高大,往他們面前一站,威風凜凜。

周子秦頓時大喊出來:「張二哥!你怎麼會在這裡?」

張行英回頭看他們:「王爺說最近不安定,這邊又三教九流,恐怕不安全,讓我暗地保護你們。」

他口中說著,手上不停,抓起幾個重新圍過來的打手又丟了出去。

這下周圍所有人都畏懼地縮在了牆角,不敢動了。

唯有松風跳起來,一邊哭著一邊怒罵:「你們這些無良混賬!白吃白喝還要白嫖!我們干這行沒日沒夜,賺的都是血淚錢,賣身的痛你們誰知道啊…」

周子秦聽著他血淚控訴,不由得眼睛一酸,趕緊一邊掏錢一邊自我檢討:「我混蛋,我混賬…」

黃梓瑕都無力了,帶著張行英灰溜溜地往外面走,一邊問:「王爺呢?自己一個人去了?」

「是,他說他沒事,但楊公公您這邊比較要緊。」 張行英趕緊說,「不過我偷偷跟著到花廳那兒,看見幾鎮節度使都來了,才敢走的。」

黃梓瑕嘆了口氣,然後說:「走吧。」

狼狽不堪的周子秦也出來了,問:「我們回去吧?」

「不,還要去各個妓館問一問。」黃梓瑕說著,帶他們到旁邊的那些樓閣之中,繼續詢問。不過之前不懂,現在可學乖了,知道這邊喝茶說話也要錢的,看見姑娘先奉上銀子,頓時好說話多了。

長春苑娟娟:「齊騰?哎呀,沒有這個客人呀…溫陽公子嗎?是呀是呀,是個非常可親的人,出手大方,還特別會說話,姐妹們都喜歡他!你們說我寫的這首詩?哎呀討厭啦,人家今年寫了幾十份發出去的,當然也有溫陽公子一份啦!您說傅辛阮?傅娘子盛名在我們梧桐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呀!我們幾個姐妹一起去那邊請她,才得她指點編了一曲《白紵》,如今是我們的招牌舞啦,各位不看看么?」

紅香樓蘭蘭:「溫陽公子?真討厭,我們幾個姐妹都知道的,外面相好的一大堆呢!上次說了要給我帶滿春記的胭脂,結果還給忘了!要不是他另買了支釵給我賠罪,我都不要理他了!那首詩嗎?我抄了很多份送人,好不好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大家都說好的。傅辛阮傅娘子嗎?我知道的,我好友翠翠擅琴,去傅娘子那邊請她指點過,現在翠翠一曲身價翻了好多呢!」

章台閣沅沅:「真的,那首詩真的是我自己寫的,別拿那些代筆捉刀的來對比。溫陽公子么,倒是會寫詩,可從不留下自己的筆跡。喏,我給你們念念他送給我的一首詩:芙蓉台上環佩解,銷金帳中玉臂舒。鴻雁聲絕茜紗窗,何日再聞蘭麝息…我淪落風塵十來年,詩寫得這麼下流噁心的人,我也只見過他一個呢!傅辛阮么我也知道的,聽說很多人去請教她歌舞,去年長春苑娟娟就是因為她幫著編了一曲舞,最後在整條街上大出風頭,奪了花魁嘛。」

瑤台館的小玉:「溫陽公子怪體貼的,雖然來的不多,但一來就噓寒問暖的。人真是挺不錯的,去年我生病數月,他還給我送了些錢過來,若不是我另外有相好的了,他替我贖身我也願意的…對了,傅辛阮傅娘子給我們寫過一首歌呢,如今在我們苑內深受客人歡迎,幾位不點一曲聽聽么?」

「逛青樓,也是挺累的。」

時至子夜,周子秦才回到衙門,累得直接就倒在了大堂上,只說得出這麼一句話。

旁邊宿在班房的捕快們頓時面面相覷,繼而吃吃地偷笑出來。阿卓賊兮兮地跑到他們身邊,問:「逛了半夜,有什麼收穫不?」

黃梓瑕頭也不抬,只整理著今晚收集的各人口供,說:「差不多了。」

氣息奄奄的周子秦頓時一個激靈,從凳子上坐了起來:「差不多了?什麼差不多了?」

「本案啊,差不多了。」她淡淡地說。

周子秦頓時大叫出來:「我還什麼都不知道。你就說差不多了?這是怎麼回事?」

黃梓瑕見他汗都下來了,便說道:「其實還沒呢,我只是隱約心裡有了猜想,但目前還需要一些確鑿的證據。」

周子秦張大嘴巴:「那你告訴我,你猜想的人是誰?」

黃梓瑕避而不答,回頭朝門口叫了一聲:「富貴!」

那只瘦弱的丑狗頓時箭一般從外面飛奔進來,朝著她汪汪叫了兩聲,禿尾巴也隨意擺了兩下。

黃梓瑕默然打量著這只狗,見它毫無感覺,才回頭看著周子秦,嘆了口氣,說:「所以,猜想始終只是猜想,還有令我無法猜透的地方。」

周子秦盯著富貴看了許久,終於恍然大悟,問:「你是懷疑…我那只鐲子上,有毒?」

「嗯,所以你用拿了鐲子的手去拿那個米糕時,齊騰勸阻了你,並將你的米糕丟掉了。」黃梓瑕皺起眉,說,「但現在看來,又似乎…並沒有事情,他可能只是隨口一說。」

「我得好好查查!」周子秦趕緊將懷中這個手鐲取出,在眼前翻來覆去地看,對著牆上燈照了又照。

那透鏤的玉石花紋照在他的面容上,那種明透的光彩,美麗得詭異。

「好了,我得先回去了。」黃梓瑕一天奔波問詢,又在梧桐街盤問了半夜,也有點支撐不住了。

她陡一站起,便覺得自己有點頭暈眼花,大約又是過於勞累了。

她又重新坐回椅子上去,從袖中拿出兩塊梨膏糖吃了,靜靜坐了一會兒。

周子秦關切地問:「你沒事吧?」

「哦,大夫說我氣血有虧,是以太過勞累的話,會頭暈目眩。」她說著,又將糖袋子遞給他,「你吃嗎?」

周子秦抓了一片吃著,然後說:「這個,一般都是女人才會氣血不足吧?我記得那位公孫大娘的妹子,殷露衣殷四娘,就是氣血有虧。她好像也吃糖,不過我覺得飴糖沒有雪片糖好吃,而且又不好帶,經常就粘住衣服了。」

「是呀,還得隨時用糯米紙包著,免得黏住外物。」黃梓瑕隨口說道。

周子秦嚼著雪片糖說:「不過她的手可真巧,雕的飴糖活靈活現的,我妹到現在還保存著那只飴糖老虎呢。」

黃梓瑕點頭應了,然後驟然間愣住了,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許久,只有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

周子秦抬手在她眼前揮了兩下,叫她:「崇古,你在想什麼?」

她拂開他的手,說:「你讓我想一想。」

周子秦見她神情慎重,趕緊吐吐舌頭,縮在旁邊看著她。

黃梓瑕按住自己頭上的發簪,將玉簪從銀簪中拔出,然後在桌上慢慢地畫了起來。

周子秦托著下巴,看見她先畫了一株花樹的模樣,然後又著重描繪了樹榦和橫斜的枝條,最後在花樹外面畫了一件衣服的輪廓。

他莫名其妙,見簪子尖在木桌上畫出了淺淺一點白痕,那件衣服束腰大袖,招展迎風,看來莫名的詭異,不由得問:「崇古,這是什麼東西?」

「是本案破案的關鍵。」她說著,慢慢將自己手中的簪子插回到頭上銀簪之中,又皺眉道,「可是…不對勁啊,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消失的兇器,又到哪裡去了呢?」

周子秦點頭說道:「是啊是啊,說起這個,齊判官之死一案,那個兇器還沒有找到呢,捕快們都快把荷塘翻過來了,旁邊的灌木也被拔掉了,所有枝條都細細查看篩選了一遍,可還是什麼都沒找到。」

「當時那些樂師們的樂器、公孫鳶他們的道具等等,都搜索過了嗎?」黃梓瑕問。

周子秦絕對肯定地說:「第一時間搜過了!絕對沒有問題!夾帶啊什麼的,我們都搜過了,真的沒有!」

黃梓瑕靠在椅背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許久,才說:「明天吧。等天亮了光線強一點的時候,我們再去看一看現場。」

周子秦想了想,說:「不如你今晚就留宿在郡守府吧,別回節度府去了。」

黃梓瑕微微皺眉,說:「這樣…不方便吧?」

「有什麼不方便的?你這樣每天半夜回去,多累啊。而且我還要跑到節度府去找你=,我也累啊。乾脆,張二哥——」周子秦回頭看著張行英,說道,「你先回去吧,跟王爺說一聲,就說崇古今天太晚了,明天還要查案,就先留宿郡守府了。等案情有了眉目,馬上就回去應王爺差遣。」

張行英有點遲疑地看看周子秦,又看看黃梓瑕:「這個…楊公公,你覺得呢?」

黃梓瑕默然點了點頭,說:「嗯,我先在這裡休息了。免得來來去去又麻煩。」

張行英見她這樣說,便應了一聲,轉身便向外走去。

周子秦也十分睏倦了,他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往自己居住的院落走去,一邊問:「崇古,你和我一起睡吧?」

黃梓瑕只覺得眼皮一跳,差點沒被門檻絆倒:「不要!」

「啊?我還想我們能抵足而眠,徹夜長談呢!」周子秦十分不滿地說,「我從小就可盼望有這樣的一個朋友了!可是至今也沒有找到願意和我一起睡的人…要不崇古你就幫我滿足一下心愿么!」

「這個我真滿足不了。」黃梓瑕咬緊牙關,死都不鬆口,「我睡相不太好,磨牙踢被翻身蹬腿夢遊什麼都有,你不想被我夢中勒死你就和我一起睡吧。」

「什麼…真看不出來你睡著了居然這麼可怕。」周子秦撓撓頭,然後不情願地說,「好吧,反正我那邊空房間也不少,你就住東首那一間吧,窗前雖然對著牆,但現在薜荔初生,一個個懸掛在你窗上,還挺好玩的。」

黃梓瑕對郡守府如此了解,頓時一下子就知道了,他所住的院子,是西園。

西園的後面,是花園的池塘,栽種了一池荷花。而院落的牆壁之上,爬滿了薜荔藤蘿。當年她最喜歡在這邊讀書,夏日的黃昏,她光腳蜷縮在廊下薜荔藤中,往往有一場大雨打得荷葉翻轉,薜荔墜落。

驚風亂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牆。

那時禹宣總是坐在她的身邊,和她一起撿拾起掉落的薜荔把玩,說著一些毫無意義卻讓他們覺得開心的話,消磨掉一整個下午的時光。

這裡是禹宣的住處,整個府中最幽靜的地方。也曾是她,最喜歡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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