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簪芙蓉舊五

一舞劍器

黃梓瑕想起她剛剛跟自己說的那個小妹的事情,低低地「啊」了一聲:「這麼說,雲韶六女的小妹,去世了?」

「第六的小妹,名叫傅辛阮,十七年前不過十二歲,垂髫少女,天真浪漫。如今也該年近三十了。」

「年少成名,然後又盛年早逝。」黃梓瑕嘆道,「看公孫大娘的模樣,恐怕她的死還另有別情。」

李舒白淡淡道:「你還是先關心自己的事情吧,哪還有空管別人。」

黃梓瑕點點頭,又不由自主地看向公孫鳶。

只見她已經收拾東西走到了門口。誰知門口卻有兩個紈絝子弟,笑嘻嘻地攔住她說:「這不是公孫大娘么,怎麼從揚州到漢州來了?剛好我們昨夜也下榻此處,真是有緣啊!」

公孫鳶看著面前這兩人,臉色冷淡,理也不理,側身就要走出去。

誰知那兩人是無賴,只湊著肩膀,擋著那個門。原本就不到三尺寬的門被兩人擠得壓根兒沒有出門的空隙。

黃梓瑕微微皺眉,正要起身去為她說話,李舒白卻倒過自己的筷子,搭在她的手背上,示意她別動。

公孫鳶腳步不停,一直向著門口走去,眼看就要撞在那兩個人的身上了,就在那兩人舉著雙手去拉她,笑得越發無恥之時,只見她腳步一轉一移,移形換影之間,不知怎麼就從那兩人之間穿插過去,如一只蜻蜓般輕輕巧巧地鑽了出去,腳不沾塵地站在了院子中。

而那兩個無賴一看她毫無阻滯便走了出去,當他們全不存在似的,不由得惱羞成怒,在屋內賓客們的嗤笑聲中,又趕上去攔住她。

公孫鳶不願惹事,只對那兩個無賴好言好語說道:「兩位,今日沒有笙蕭鼓樂,單單跳舞又有什麼好看的呢?何況我小妹新喪,實在是無心舞蹈,還請兩位恕罪了。」

那兩個紈絝子弟果然無賴,給了台階卻不下,還指著她怒道:「不就是個揚州的舞伎么?當初我們兄弟倆在你們那邊也撒了不少錢,怎麼現在一下子就端起來作菩薩了?」

「就是嘛,這滿臉端莊的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來的良家婦女呢!」

「今天你到了我們大爺的地盤,先跳一曲《胡旋》給我們瞧瞧!」

店內的人見兩個無賴堵住了個美女,本來就都關注著,見聽說這女子是個揚州舞伎,更加來了興趣,一個個都湧出門看熱鬧。

公孫鳶見周圍被人圍住,今日註定無法息事寧人,只能將肩上的包袱取下,丟在地上,說道:「跳一曲倒無妨,只是《胡旋》素日跳得不多,為兩位獻舞《劍器》如何?」

話音未落,她也不等那兩人的回答,隨手扯下身旁一棵柳樹的一根枝條,一旋身便是一個起手式。雖然她穿著最簡單的布衣,頭髮也只隨便綰了個髻,但持柳臨風而立,身姿飄然若仙,頓時令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好」!

她以柳代劍,縱身起舞,妙曼的姿態如雲朵舒捲,所有人凝望著她的舞姿,只覺得此時樓前黃塵土地化為了結綺樓閣,窄袖布衣瞬間蛻變為七重錦衣。場上的美人攜帶著氤氳瀰漫的煙雲之氣,江海波光蕩漾飛旋,無法看清——

驟然間她舞勢一變,那波光與煙雲瞬時轉變為雷霆震怒,電光火石之間,她手中的柳條如疾風掃過,向著那兩個無賴抽了過去。

啪啪兩聲,那兩人的臉上先後出現兩條紅痕,頓時痛得他們捂著臉,嗷嗷叫出來。

「抱歉啊,柳條太長了,控制不住。」她冷笑道。

周圍的人都大笑出來,就連黃梓瑕也不禁莞爾。

被柳條抽了只是皮肉之痛,但大庭廣眾之下受人恥笑,那兩人哪肯罷休,頓時哇哇叫著撲了上去。

公孫鳶出手如電,刷刷兩下,那兩人又各自捂著鼻子,疼痛不堪地蹲了下去。原來是被抽中了鼻子,兩人都是涕淚交加。

「對不住了兩位,我身在揚州,你們在漢州,原無瓜葛。今日我失手傷了二位,日後你們來揚州,我定盡地主之誼,向二位賠罪。」她說著,拋下兩個滿臉鼻涕眼淚的無賴,轉身走向門口。

那兩人哪肯罷休,惱羞成怒地撲上去,還要阻攔。

猛然間砰砰兩聲,那兩人被踢飛到牆角,頓時痛得哇哇大叫,再也爬不起來。

「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之中,居然敢在蜀郡鬧事,丟盡了蜀郡人民的臉,當我這個捕頭不存在嗎?」義正詞嚴的一句呼喝,眾人頓時轟然叫好,朝著那個教訓惡少的人雀躍鼓掌,更有人大喊:「周少捕頭好樣的!」

「奉旨查案周捕頭果然名不虛傳!」

「周少捕頭,蜀郡全靠您和周使君了!」

在一片歡呼之中,萬眾擁戴、瑞氣千條的那個奉旨查案周少捕頭榮耀登場,赫然就是周子秦。

只見他一身硃紅色的捕頭服,系一條松花綠蹀躞帶,腰挎一柄靛藍色鯊魚皮的腰刀,著一雙鳶尾紫快靴,好容易戴了頂低調的黑紗帽,上面卻插了一根鮮艷的孔雀尾羽。

通身上下五六種鮮艷顏色的周子秦,開開心心地走進門來,向著眾人拱手,謙虛地說:「義不容辭,義不容辭!」

李舒白和黃梓瑕對望一眼,都深刻理解了慘不忍睹的含義——周子秦身上顏色太多,幾乎快要閃瞎了他們的眼睛。

「離開京城這麼久,子秦還是這種模樣,一點沒變啊…」黃梓瑕不由得感嘆。

李舒白則說:「奇怪,以他的身手,怎麼能將那兩個人一下子震飛?」

話音未落,他們看見周子秦身後跟著進來的那個人,頓時明白了——

張行英跟在他的身後,和他一起走了進來。

黃梓瑕和李舒白仗著他們不認識自己,坐在那裡顧自吃飯。不過在滿店阿諛的人群中,唯有他們兩人坐著不動,反倒讓周子秦一眼就注意到了他們。

外面沒有熱鬧可看,眾人都已經散了,公孫鳶對著周子秦和張行英斂衽下拜,說:「多謝二位。」

「哎,應該的,我最討厭欺負婦孺的混蛋了,有本事沖著我們大男人來啊!」周子秦不屑地沖著那兩個灰溜溜站起逃走的惡少大喊,「喂,有本事上郡守府討說法!下次再被我抓到,絕饒不了你們!」

公孫鳶看著他們屁滾尿流地跑遠,不由得沖他微微一笑,說:「我想他們該不敢再欺辱我了。」

周子秦拍著胸脯,豪氣干雲地說:「有事找我!蜀郡捕頭周子秦,川蜀所有混蛋我都要管!」

店內的小二立即說道:「那是那是!蜀郡百姓有福啊,雖然走了黃姑娘,但又來了周少爺,蜀郡平安指日可待…」

店主踢了他一腳,低聲喝止:「幹嘛拿黃姑娘出來說事!」

小二這才想起,當初那個斷案如神黃姑娘已經是朝廷欽命要犯,四處逃竄呢,不由得一臉尷尬:「這個…少捕頭請恕罪…」

「什麼恕罪?這話我最愛聽了,沒想到我也有能與黃梓瑕並列的一天!」周子秦樂不可支地拍拍他的頭,看了看店內沒什麼空桌子了,便拉著張行英過來,直接就在李舒白和黃梓瑕身邊坐了,說,「來來,先吃早點——兩位不介意拼個座吧?」

黃梓瑕和李舒白當然搖頭,但也沒和這兩個人說話,免得露了馬腳,只顧自吃自己的東西去。

只聽得周子秦問張行英:「張二哥,你一路尋到蜀地,可有找到阿荻的行蹤?」

張行英心事重重,搖了搖頭。

黃梓瑕見他形容消瘦,顯然這段時間一路尋找滴翠十分辛苦,心中油然湧起一股難言的情緒。

「我想,你有這份心意,阿荻知道了,肯定十分感動。」周子秦說著,捏著個雞蛋剝著殼,又問,「接下來,你準備在蜀地尋訪一下嗎?」

「是,準備在周邊村落找一找,我想她可能會去比較偏遠一些的地方吧。」

周子秦是最熱心不過的人,立即便說:「有什麼需要,儘管跟我說,別的不說,現在我在蜀郡,還是可以找幾個人幫你的。」

「暫時不需要,不過還是多謝子秦兄了。」張行英說著,怔怔出了一會兒神,又說,「不知黃…楊公公是否在這裡?我想她說不定可以幫我們找一找蛛絲馬跡,否則,以我的力量,想要找阿荻,恐怕是水中捉月,難覓蹤跡…」

「崇古…」周子秦念了一聲他的名字,趴在桌上,眼睛慢慢紅了,「張二哥,崇古他…失蹤了!」

「失蹤?」張行英悚然一驚,忙問,「怎麼回事?」

「他和夔王在進京的途中遇襲,如今與夔王都是下落不明。西川節度使和我爹一起派出了大批人手,正在山中搜尋呢。今天離他們失蹤也有三四天了,可至今還沒找到。」

張行英立即說道:「夔王天縱之才,怎麼可能被區區刺客所傷?他肯定沒事的!」

「是啊,夔王可能沒事,但是…但是崇古就糟糕了!」周子秦抬著紅紅的眼圈望著他,嘟著一張嘴,眼淚馬上就要掉下來了,「你知道嗎?昨晚半夜,我們已經找到那拂沙了,就是崇古的那匹馬——它失陷在荊棘叢中,還受了傷,拉回來時已經氣息奄奄了。你說,那拂沙都受傷了,崇古他…」

「楊公公聰慧過人,必定逢凶化吉,絕對不會出事的!」張行英立即打斷他的話,不容置疑地說道。

周子秦抬頭看著他,見他神情無比堅定,心裡也像稍稍有了點底,點頭說:「嗯,我也這樣想。崇古這麼厲害的人,應該絕對沒問題的!」

黃梓瑕捏著勺子,看向李舒白,李舒白對她搖了搖頭,卻壓低聲調,以一種嘶啞難聽的嗓音對周子秦說道:「兩位所言甚是,如今只不過找到馬匹而已,相信他本人已經逢凶化吉,順利度過了此難。」

「你也這樣認為?」周子秦立即來了精神,趕緊說,「我一看二位就是非同凡響,不知兩位來自何處,到蜀郡來所為何事?」

李舒白很自然地說道:「在下姓王,京城人氏,與我表弟一起來到蜀郡,主要是仰慕川中山水,想要暫居數月。」

「哦!這倒是的,川蜀山水秀美絕倫,尤其是順江而下過三峽,從白帝城到南津關,巫山雲霧,神女奇峰,一路崇山峻岭,懸崖峭壁,令人嘆絕!」周子秦立即推薦道,「可惜我如今這邊事情太多了,不然的話,一定要跑去玩的!」

「周捕頭如今身系一城捕快馬隊要務,要抽空去遊玩,恐怕是難了。」李舒白隨口應道。

周子秦嚴肅點頭道:「正是啊,一城百姓安危我得管著呀,怎麼可能走得開呢?何況,黃梓瑕珠玉在前,我也不能太鬆懈了,得儘力趕上她才行呀!」

黃梓瑕面無表情地又給自己加了一撮香芹末,喝掉了半碗豆花。

周子秦問她:「好吃嗎?」

她點點頭。

「我覺得香芹有股怪味兒,據說西域那邊的胡人比較喜歡吃…」他說著,也給自己的豆花加了一撮,喝了一口,又趕緊將它挑了出去。

旁邊小二經過,隨口說了一句:「當初使君家黃姑娘,出了名的喜歡香芹,她的豆花里都要放一小撮的。」

「真的?」周子秦又抓了一把撒了進去,歡快地喝了起來,「哎,這麼一說的話,確實別有風味!」

李舒白轉過目光望著黃梓瑕,眼角微微一揚,竟是戲謔的一抹笑意。

黃梓瑕受寵若驚,捧著自己的碗愉快地把剩下的所有豆花喝完了。

等她放下碗,李舒白站起來,對周子秦與張行英說道:「我與表弟準備今日在成都逛一逛,失陪了。」

周子秦也趕緊喝掉了加香芹葉的豆花,說:「時候不早了,我也得趕緊上街巡視一番了,下午要是有空,我還想去夔王失蹤的山林那邊查看呢…」

「我覺得不需去那邊查看了。」李舒白隨口說。

周子秦愣了愣,問:「為什麼?」

「因為…」他湊到周子秦耳邊,低聲說,「我已經站在你面前了。」

周子秦的眼睛頓時瞪大了,嘴巴大得幾乎可以塞下個雞蛋。

「別這麼驚訝,敵暗我明,自然要易容一下。」

周子秦好不容易合上了嘴巴,結結巴巴地低聲問:「那…那我該怎麼辦?」

「假裝什麼事也沒有,先把你臉上的驚訝收一收。」

可周子秦面部表情向來最為豐富,讓他收一收簡直是不可能的,勉強鎮定一點,也只能瞞瞞張行英這樣的實心人。

「你可以邀請我到使君府做客,就說是你新結識的朋友,你爹應該懂得怎麼做。」

「是…」周子秦趕緊點頭,一邊察覺到自己的表情動作又不對勁了,趕緊裝出一副傲慢的神情,點頭說:「嗯,可以呀,既然你是李明公介紹來的,要求見我爹又有何難呀?剛好我現在有空,趕緊走吧!」

黃梓瑕跟著李舒白站起,周子秦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感覺到一種十分熟悉的味道,所以他一邊走,一邊不停轉頭看著她,等出了門,他才有意和她一起落到後面,小心地湊近她,低聲問:「崇古?」

黃梓瑕點了一下頭。

他頓時又驚又喜,忍不住抬起手肘撞了她的肩一下,抬手就要去攬她的脖子。

李舒白的後腦勺彷彿長了眼睛,淡淡地說:「少惹人注意。」

周子秦對著黃梓瑕吐吐舌頭,縮著脖子不敢再說話了。

「李明公介紹的?哪個李明公?不見不見。」

周庠一聽周子秦說李明公,頓時沒好氣地呵斥他:「是不是對方又給你找什麼乾屍啊古屍的了?閑著沒事帶什麼人來見我?」

「周使君,這回你可誤會子秦了。」李舒白在旁邊笑道。

周庠一聽見他的聲音,頓時大驚失色,戰戰兢兢地站起來,等抬頭一看見他,又摸不著頭腦,端詳半晌不敢說話。

「使君沒看錯,就是我。」

周庠立即將旁邊所有人都屏退了,然後趕緊行禮見過:「夔王爺恕罪!此次王爺在蜀郡遇刺,下官實在是難辭其咎…」

「你初到蜀郡,上下尚不熟悉,何須承擔這個責任?」李舒白示意他無須多禮,然後又說,「此事幕後兇手尚未明晰,希望使君能助我一臂之力,暫時先不聲張,儘快揪出幕後黑手。」

「是!下官謹遵王爺之命!」

李舒白停了一停,又問:「岐樂郡主…不知如今怎麼樣?」

周庠嘆了口氣,臉上頓時化出一片悲愴:「郡主不幸,已經…夭亡了!」

李舒白默然閉上眼睛,黃梓瑕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看見他緊抿的雙唇。

她耳邊彷彿又響起那一日,李舒白對她說過的話。

在他最痛苦傷心的時候,只有岐樂郡主,握住了他的手。

她默然站在他的身後,看見他的睫毛微微一顫,但很快,便聽到他的聲音,依然冷淡如常:「相信周使君會安排好她的後事。」

周庠趕緊說:「已經遣使至長安報喪,郡主的身軀,我們也自好好保管著。」

「我的侍衛們,如今有幾人逃脫?」

周庠面露嘆息之色,說:「王爺身邊逃回來的侍衛與宦官,如今不過十數人,身上大小都有傷勢,均在節度使范將軍那邊養傷。不知王爺可要前往那邊看望,也讓范將軍停止山林搜索?」

「我如今剛剛脫離險境,前去節度使府,被人發覺了,難道不是又要陷入敵暗我明的境地?何況讓他在山林中再搜索一下,或許也能多尋得幾人回來。」李舒白說著,略一沉吟,「又問,救回的人中,可有景字開頭的?」

「這個…下官倒是不知…」

「罷了。」他便不再問了。

周庠又想起一件事,趕緊說,「還有,下官與范節度一起到王爺出事的地方查看現場,在王爺車中發現了一只琉璃盞,裡面有一條小紅魚,尚在遊動…」

李舒白點了一下頭,問:「如今在何處?」

「在范大人那邊。」節度使的權力自然比郡守要大,他要拿走,周庠自然攔不住。

「那就先放在他那邊吧。我想節度使不至於尋不出一個會養魚的人。」

周子秦覺得自己人生從來沒有這麼圓滿過,他覺得自己走在街上,簡直是輝光熠熠,耀眼奪目。

原因是——左邊那個跟著他一起騎馬巡邏的人,是名震京城的神探楊崇古,而右邊那個漫不經心欣賞街景的人更不得了,本朝夔王李舒白。

帶著這樣兩個人出公幹,自己簡直就是人生贏家有沒有!

只是…出的公幹,好像有點不入流…

「大娘,你這堆蓮蓬長得不錯哈,水嫩嫩的——就是好像鋪到街中心了,要是別人騎馬太快,把您踢到了可怎麼辦?對對對…趕緊的,我幫您挪到後面去…」

「哎,大哥,你這糖人雖然吹得好,但是在這樣塵土飛揚的街上擺著,它不幹凈呀對不對?我給你出個主意,你去那邊大榕樹下吹,來來來我幫你抬過去…」

「二姑娘,不是我說你,你這麼標緻一個女子,幹嘛出來當街賣羊肉?是,大唐律法是沒有禁止女子賣羊肉,但是你看你這模樣還拋頭露面,個個大小夥子都來爭著買你的肉,街上都堵住了不是…」

那位二姑娘手中持刀,橫了周子秦一眼:「怎麼啦?堂堂周少捕頭就來管街頭這些破事?有本事您去山上趕緊把夔王爺找回來呀!全天下百姓都感謝您!」

周子秦左手一個蓮蓬,右手一個糖人,站在她面前毫無還擊之力:「這個…馬隊已經上山了,我去了也沒啥幫助…」

二姑娘一邊給客人剁排骨,一邊嘴巴更利索了:「那您有空上義莊去轉轉呀,那兒不但涼快,還有多少屍體沉冤待雪等著少捕頭您大顯身手哪!」

黃梓瑕在後面饒有興緻地看著他們鬥嘴,一邊打量著這位二姑娘。她大約不到二十歲,個子嬌小,一張標緻的圓臉,還有蜀郡大部分姑娘一樣粉嫩白皙的皮膚,十分可愛。

周子秦完全落敗,只能怏怏地轉身上馬,然後對黃梓瑕說:「她說起義莊啊,我想起一件事,崇古,這事兒吧,我覺得可能有點問題,但可能又沒什麼問題…總之就是沒任何頭緒,就等著你過來幫我呢!」

「我和你過去看看。」黃梓瑕說著,回頭看李舒白,輕聲說,「您如今身體還未痊癒,不能勞累,何況驗屍這種事情,我和子秦過去查看一下即可。」

李舒白點頭,說:「你也不要太過勞累了,數日奔波,也要好好休息。」

黃梓瑕覺得心口微微流過一陣暖意,點頭道:「是。」

「還有…代我祭奠一下岐樂郡主。」

以前經常爬義莊窗戶偷偷進去看屍體的周子秦,現在可算是熬出頭了,大搖大擺騎馬從大門進去,而且直接就招呼裡面的看守:「姜老伯,我來看蜀郡最好看的那具屍體來了!」

姜老伯滿臉堆笑,臉上帶著一絲不自然的尷尬:「哎喲,少捕頭啊,您可太較真兒啦!又、又來看啦?」

周子秦從馬上下來,說:「這回我不僅自己看,而且還帶了別人來看。這位是我們新來的…呃,捕快,斷案很有一手,我帶她來看看。」

姜老伯趕緊朝他們點頭哈腰,看了看黃梓瑕,有點疑惑地皺起眉頭:「這位小哥…依稀好像在哪裡見過呀?」

以前沒少和他打交道的黃梓瑕笑了笑,為免麻煩,也不說話。

姜老伯皺眉回想著,等見周子秦帶著人就往裡面走,又趕緊叫住了:「少捕頭,少捕頭…」

周子秦回頭看他:「怎麼了?」

「那…那具屍體啊…」他欲言又止,面露難色。

「腐壞了?不會吧?」周子秦頓時大急,「不能啊!放在那麼冷的冰窖里怎麼還這麼快腐壞了?」

「這倒不是,而是…」姜老伯一臉心虛,說話都差點咬到舌頭了,「之前來了個女人,說是那個死者的姐妹,想來看一看妹妹的遺體。我看她不像是壞人,就,就帶她下去了。」

「她現在人呢?」周子秦問。

「在裡面拜祭呢…」姜老伯摸著自己的袖子,那裡垂下一塊,也不知那個女人給了他多少錢。

蜀郡的義莊,是黃梓瑕最為熟悉的地方之一。

她先去義莊的檔案櫃內,取出了照例在這邊會存放一份的驗屍謄本,翻開來看記錄。

最新的一冊,謄抄著「松花里傅宅殉情雙命案」。

驗屍者是蔣松霖,本郡老仵作。

驗:男屍一,女屍一。

男屍身長六尺,三十七歲,體型微豐,身著素色細麻衣,素絲履,仰躺於傅氏女素日寢睡之矮床,面容微有扭曲,軀體平展舒緩,有輕微腹瀉癥狀。

女屍身長五尺二寸,年約三十不到許,豐纖合度,挽盤桓髻,著灰紫衫、青色裙、素絲線鞋,仰卧男屍右側。左手與男屍右手交握,兩人十指由於屍僵而緊握,難以鬆開。右手指尖略為發黑,似為沾染顏料。

經驗查,男女屍俱無外力損傷痕迹,顯為中毒身亡。中毒事件為前一日酉時至戌時之間。

毒物推斷為:砒霜。

她細細看了一遍,然後跟在周子秦身後,進了陳屍房內。

裡面幾張空的竹床,屋內側一個地窖入口。他們順著台階走下去,越下越深,越來越冷。蜀郡夏日炎熱,屍體很難保持住,所以兩年前重修義莊時,禹宣與她一起商討出了一個辦法,在陳屍房內深挖出數個地窖,用青磚厚厚砌牆,只開幾個小風門通風。又多設厚門,冬天的時候取冰放在裡面,盛夏的時候如果進出不是特別頻繁,裡面的冰塊可能一夏都不會融化殆盡,十分適合保存屍體。

順著台階越往下,裡面的寒氣越是逼人。而在這樣的陰寒之中,唯有他們手中的小燈投下些微的光,在周圍的石牆上搖晃,更顯得陰冷。

周子秦帶他們進了玄字型大小小室,那裡面透出了隱隱的燭光,有個女子正站在一具屍體前,一動不動地站著。

那身上的布衣與簡單挽著的髮髻雖然簡素,但她那纖細勻長的身影,讓他們頓時認出了她是誰。

正是這一代的公孫大娘,公孫鳶。

黃梓瑕立即便知道了周子秦口中這具蜀郡最美的屍體是誰。

他們兩人走近,公孫鳶回頭瞧了一眼,燭火在周圍的冰塊折射之下,如同數條跳動的虹霓在她周身縈繞,讓她整個人不可逼視,連滿臉的淚都顯得晶瑩剔透。

她抬手擦去眼淚,向著他們襝衽為禮,聲音喑啞道:「周捕頭恕罪!我從揚州趕來這邊,卻未能見到小妹最後一面,因怕成為終身之憾,所以才央求姜老哥讓我進來看一眼,還請周捕頭見諒。」

周子秦趕緊說:「不礙事,只要你不動不碰就行,。」

「我知道的…我只站在這裡看著,絕沒有近前觸碰…」她說著,剛擦乾的眼淚又湧出來了,「我知道…阿阮躺在這裡,必定很冷的。」

周子秦說道:「此案其實也算是結案了,她與情郎應當是確定殉情無疑。那位溫陽家中尚有遠親,說願意將他們二人一同收殮,早日入土為安,不知姑娘的意思?」

公孫鳶望著傅辛阮的屍身,勉強點了一下頭,說:「或者…等我的幾位姐妹過來,至少讓她們也見阿阮最後一面吧。」

周子秦點頭,說:「那也可以的。」

公孫鳶向他再拜致謝。

黃梓瑕持燈走到屍體面前,示意周子秦過來。周子秦見覆蓋屍體的白布只被公孫鳶拉到脖子處,露出傅辛阮的臉,便直接將整張白布都掀掉,露出她的全身。

黃梓瑕持燈仔細照了傅辛阮一遍。她衣服穿得還算整齊,灰紫衫、青色裙、素絲線鞋等,與驗屍檔上所記並無二致。而她的身材,確實如周子秦所說的,是難得一見的完美屍身。雖然凍得肌肉發青發硬,但她肌體滑膩潔白,身材豐纖合度,想必活著的時候,是個增一分則太長,減一分則太短,施朱則太赤,施粉則太白的美人。

她掃了一遍之後,著重看了傅辛阮的雙手,她的手指修長勻稱,而右手指尖果然如驗屍檔上所說,呈現一種不太均勻的黑色,在她青白色的肌膚上,尤為顯目。

她端詳許久,抬手去擦了幾下,冰冷一片,沒有擦掉。她又俯頭聞了聞,但屍體冰凍已久,顯然已經沒有任何氣味了。

她微微皺眉,將傅辛阮的手放下,又查看了她的全身各處。周子秦說道:「我已經查過兩遍了,確是服毒身亡。」

「嗯…確實是的。」她點頭肯定,輕扯過白布將屍體再度蒙好。冰窖內寒冷無比,他們都是身著夏衣,在這邊說話驗屍,早已凍得手腳冰涼,見再無其他發現,黃梓瑕便對公孫鳶說道:「大娘,怕燈火熏化了太多冰塊,不如你先上去吧。」

公孫鳶點頭,默然又凝望了靜靜躺在那裡的傅辛阮一眼,順著台階走上去了。

黃梓瑕又去了天字型大小小室,岐樂郡主的屍身果然停在這裡。圓圓的一張臉,那雙漂亮的杏仁眼已經永遠閉上。她身上的毒針被取下了,屍身卻依然呈現那種青黑的顏色,顯見毒性劇烈。

周子秦在她身後說:「不用看了,中毒死的。」

她將岐樂郡主的衣領稍微拉低一點,看見她脖子和胸口的針孔,已經變成一個個黑色的小洞。

周子秦細細查看過,又說:「這些針看來又急又快又密,應該是機括髮射的,不是被人刺進去的。」

黃梓瑕點頭,心想,當時李舒白能躲過那些毒針,真是厲害——也可能,這是在長久的經歷中養成的本能吧。

她又想了想那個刺客,但又沒有頭緒,想著李舒白既然與他熟悉,應該是對此事已經有了把握了,所以也不再多想,將岐樂郡主的屍身又重新用白布輕輕蒙好。

姜老頭今日犯事被逮個正著,正打算戴罪立功,早就給他們備下了水盆和茶點。

黃梓瑕在盆中凈了手,又挽留公孫鳶道:「大娘與我們一起用些茶點吧,關於你的小妹,我們還有些許事情需要向您查證,還請不吝賜教。」

公孫鳶點頭,便在桌邊與他們一起跪坐下來。周子秦親自給她們分茶,又殷勤地給她們拿點心。

公孫鳶卻無心用茶點,只捧著茶盞說道:「十八年前,我們曾有六個姐妹,因各自欽佩對方的藝業,所以在揚州結拜為異姓姐妹,相約終身扶持,相互依靠。當時我有個故人,一擲千金為我們建了雲韶院,因此坊間稱我們六人為雲韶六女。」

周子秦說道:「這個我也曾在京中聽錦奴說過。」

「是的,錦奴是我二妹挽致的弟子,自我二妹失蹤之後,論起揚州琵琶,她是第一。」

黃梓瑕不知她知道錦奴死了沒有,但她想,公孫鳶必定不知道,錦奴就是死在她那個失蹤多年的二妹梅挽致手中。

「我們幾個人各有所長,像我就是擅長健舞,三妹蘭黛擅長軟舞,四妹殷露衣昔年的歌聲被譽為天下絕響…而阿阮,則和我們都不一樣,她不是出來拋頭露面的人,因她擅長的,是編舞。」公孫鳶嘆了口氣,輕聲說,「幾年前,阿阮受蜀中幾個歌舞伎院所邀,過來幫她們編一支大麴。本來說好兩月就回,誰知她認識了溫陽,便一月延過一月。我們聽她在信中說溫陽妻子早逝,覺得當續弦也不算什麼,便任由她留在這邊了。後來因溫陽父母反對兒子娶一個樂籍女子,阿阮曾回到揚州過了幾年,直到前年秋,她在外地與溫陽重逢,知曉他父母均亡,於是又隨他到了蜀郡。前月,她寫信告知我們,溫陽守孝期滿,兩人即將成親。我們幾位姐妹都互相聯絡,蒲州的三妹與蘇州的四妹也都約好了要一同前來。唯有我因是大姐,想著早日過來幫她籌措婚事,便早於其他人動身,誰知到了蜀郡之後,迎接我的,竟是阿阮的噩耗…」

她說到這裡,還是忍不住激動,眼中含著盈盈淚珠,但強制著不讓掉下來。她望著周子秦,說道:「聽說周公子您是皇上欽點的蜀郡總捕頭,我想您一定也會覺得不可能——我小妹阿阮,等了這麼久,終於即將與情郎得成比翼。他們如今無牽無礙,相愛至深,為什麼卻選在成親之前雙雙殉情呢?我覺得,其中必有內情!」

周子秦點頭,說道:「這的確有悖常理!」

黃梓瑕又問:「溫陽在外面,可有什麼不順遂的事情?」

「並沒有。我也尋到了溫陽鄰居家,據說他父母和妻子去世之後,他深居簡出,並不怎麼與人接觸。因他家中有山林資產,每年收入不錯,所以每日在家唯有讀書畫畫,是個性脾氣都十分溫和的人。這一點,與阿阮信上對我們說的,也十分相符。」

「那麼,你的六妹,在殉情之前,又有什麼異常嗎?」

「不知道…阿阮擅長的是編舞與編樂,所以,她平時深居簡出,在成都也只租賃了一間小屋,身邊一個僕婦而已。如今即將嫁入溫家,那個僕婦也早已被遣散回家,找不到了。」公孫鳶含淚搖頭道,「而她素日幫助編舞的幾個歌舞院,只說她殉情前兩日還到她們那邊去告辭,當時她通身光彩,容光煥發,實在令人想不到,她竟會在數日後便與男方一起自盡了…」

黃梓瑕若有所思,點頭道:「這樣說來,確實是十分蹊蹺。十年都等了,所有的阻礙都已經沒了,卻在成親之前兩人自盡,怎麼想,都令人覺得匪夷所思。」

「所以,還望周公子能重新徹查此案,公孫鳶感激不盡!」她望著周子秦,一雙盈盈含淚的眼讓周子秦不自覺便點了頭,說:「放心吧,身為蜀郡總捕頭,此案我義不容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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