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簪芙蓉舊七

何妨微瑕

禹宣當然不知道自己面前這個正一臉複雜表情的周少捕頭就是犯人,只緩緩說道:「我想,成都府所有人都知道,黃郡守廉潔清正,墓葬中多是筆墨書籍,哪有盜墓賊會瞄中這樣的墓穴?」

周子秦正義浩然地點頭:「沒錯!禹兄弟說的是!我想此事必有蹊蹺!」

黃梓瑕低頭默然不語,只望著旁邊的竹枝發獃。

李舒白將那竹枝拉下,細細地觀看上面的脈絡,彷彿那上面有金玉真言似的。

周子秦瞄瞄他們兩人,見神情都是幽微沉鬱,滴水不漏,也並未出聲幫自己說話,只好反問禹宣:「那你的意思是…那些人為什麼盜掘黃郡守的墓葬?」

禹宣搖頭道:「我也不清楚,但總是有原因的吧——比如說,想要藉此對新任郡守不利;或者,周捕頭應該也知道,黃郡守的女兒黃梓瑕出逃後,至今沒有音訊。或許有人想要藉此將黃梓瑕引出,以對其不利?」

一提到黃梓瑕,周子秦頓時大驚:「不會吧?有這樣的用意?」

「我不知道…只是,我希望周捕頭幫我留意一下,是否有這樣行蹤不軌的惡徒。或者…」他的目光轉向黃梓瑕,聲音微微地揚起來,「讓黃梓瑕知道,可能背後有一股她還看不見的勢力,準備對付她。」

「哦…我們會注意的,衙門一定會多加註意,妥善保護黃郡守的墳墓。」周子秦說著,偷偷向黃梓瑕和李舒白擠擠眼,意思是「你看,這人想得真多,卻想不到是我們做的,哈哈哈!」

而黃梓瑕卻沒有理會他這個小表情,她站在竹林之中,在蕭蕭的風中思索片刻,然後抬頭看向禹宣,目光平靜而澄澈:「多謝你好意轉告,也多謝你為黃梓瑕的安危著想。但此事…我想背後可能並沒有什麼勢力介入,無需太過擔憂。」

他不解地望向她。

她將目光轉向別處,說:「是我們做的。」

禹宣頓時愕然,甚至連腳步都不穩,不敢置信地退了一步。他喉口擠出幾個艱澀的字,幾不成句:「你…你們去挖黃郡守和其他人的墳墓?」

黃梓瑕點了點頭,說:「是。我們還找到了,黃梓瑕不是殺人兇手的確鑿證據。」

禹宣瞪著她,口中喃喃又問了一遍:「你親手去挖…黃家親人的墳墓?」

「其實崇古那天生病了,沒有去,是我為了重新驗屍翻案,所以和…所以我一個人去的。」周子秦把李舒白掩飾了,得意地說,「我的手腳很乾凈吧?挖開墳墓驗屍完畢之後,我又全部重新砌了一遍。如果你不是天天去掃墓的話,我敢保證,兩三天後,或者只需要一場雨,就再也沒有人能發現蛛絲馬跡了。」

他自吹自擂,禹宣卻壓根兒也沒理會他,只大步走上前去,抬手按住黃梓瑕的肩,緊緊地盯著她問:「重新驗屍的結果如何?你所說的黃梓瑕不是殺人兇手的確鑿證據又是什麼?真兇是誰?如何殺人的?為什麼要栽贓嫁禍?嫁禍的手法又是什麼?」

黃梓瑕見他那雙一貫明凈清澈的眼中瞬間布滿血絲,幾乎失去了理智,只能嘆了一口氣,說:「你冷靜點,我還沒找到真兇。」

「但你…已經證明清白?」他又追問。

黃梓瑕默然凝視著他,慢慢將他的手從自己肩膀上拉下來,卻並不說話。

李舒白轉頭看周子秦,問:「子秦,我剛剛沒注意,溫陽房內那幅繡球花,畫了幾瓣花朵?」

周子秦頓時臉上汗都下來了:「啊?這個和本案…有關係么?」

「沒關係,但本王想去數一數。」他說著,轉身便走了。

周子秦只好苦著臉對黃梓瑕揮揮手,趕緊快步跟上他。

黃梓瑕見李舒白離去的腳步輕捷,便安心地收回目光,對禹宣點頭說:「是,我親人致死的原因,不是砒霜。」

「不是砒霜?難道說…」即使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可他依然無法避免震驚,只能怔怔地站在那裡,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驚駭,懊悔,欣喜與恐懼交織成複雜的激流,讓他幾乎站不穩身子。

直到無意識地連退了兩步,後背抵上一叢竹子,禹宣才靠在竹子上,目光虛浮而悲愴,盯著黃梓瑕顫聲問:「我…我錯了?」

黃梓瑕凝望著他,神情平靜地說道:「是。雖然我買過砒霜,雖然你說曾看見我拿著那包砒霜,面露怪異的神情,但這一切,都與我親人的死無關——因為他們並不死於砒霜之下。」

「我…冤枉了你。」他茫然地重複著,身體瑟瑟發抖。

「是。而你不相信我,將我給你寫的情書作為罪證,親手給我加諸了難以洗清的罪名。」黃梓瑕沒有避開他的目光,她定定地直視他,聲音低沉而平靜,「不過幸好,我們已經發現了難以辯駁的事實真相,總有一天能洗清冤屈。」

禹宣睜大一雙眼睛,怔怔地盯著她。

他看到她站在自己面前,瞳孔明凈,全身披滿盛夏的生機。日光照在她的身上,只讓她看起來顯得更加明亮灼眼,幾乎刺痛了他的雙眼。

因為眼睛的疼痛,他抬起手背,遮住了自己面前的她,也遮住了自己眼前薄薄的朦朧,免得被她看見,自己的失控與悔恨。

他想起自己那時的怨恨,恨她一瞬之間破壞了自己的家——在他流浪了多年之後,終於尋到的一角庇蔭,一縷溫暖,卻被自己所愛的人親手破壞。他的腦中揮之不去,白天黑夜都是她捏著那包砒霜的樣子,她那時冰冷而詭異的神情…那些愛便轉成了濃黑的污血,鋪天蓋地將他淹沒,讓他的神智都不清醒。等他回過神來之後,他已經身在節度府,那封情書,已經呈在范應錫的案頭。

他靠在身後的竹子上,只覺得一身都是虛汗,命運在他眼前的世界中劈下兩個幻影,讓他顫抖著,胸口如鈍刀割肉,痛到無法自拔。

一個幻影,是他十六歲那年初夏,看見赤腳踩在泥濘之中的黃梓瑕,日光恍惚暈紅,整個天地被染成血也似的顏色。那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美麗得如此不祥。

而另一個,則是他十四歲那年,睜開眼睛看見日光從破舊的窗欞外照進來,周圍靜得可怕,毫無聲息。他從床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然後看見斑駁的泥牆上,暈紅的日光映著他母親的人影,從樑上懸掛下來,似乎還在輕輕晃蕩。

人生往往就是這樣,遇見了什麼人,永別了什麼人,似乎都是一樣的顏色,於是,也分不清這命運到底是喜是悲,這眼前大團的鮮紅色,是血跡還是光明。

黃梓瑕的聲音,在他的耳邊恍惚響起:「我已經將當時府中人全都調查了一遍,尚未找到有嫌疑的人。因此,如今先著手調查的,是松花里傅宅的殺人案。」

禹宣用力地呼吸著,胸口急劇起伏,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他聲音略微顫抖,但畢竟還是勉強能成聲了:「你說,你已經證明自己不是兇手,因為…那不是砒霜的毒?」

「是鴆毒,發作時的狀況,與砒霜十分相似,所以就連成都府最著名的老仵作,也多次驗錯。」黃梓瑕點頭。

他望著她,許久,又問:「那麼鴆毒是從何而來?又是如何放進去的?若是鴆毒的話,你要在路上不動聲色加一點,豈不是比砒霜更加簡便?」

黃梓瑕反駁道:「我並無任何方法弄到鴆毒!這種毒藥只在宮廷流傳,民間鮮少發現。而且,故意用死後模樣相同的鴆毒來造成砒霜毒發假象的,必定是他人要栽贓嫁禍給我。」

「那麼…那封信又如何解釋?」他的聲音,微顫中含著一絲猶疑,讓她知道,他始終還是無法徹底相信自己。

黃梓瑕愣了愣,想起了她當初在龍州時寫給禹宣的信,便說道:「那封信…只是我隨意發散,你多心而已。」

「是么…」他說著,但終究,望著她的神情還是和緩了,「或許,我之前執著認定你是兇手,大約是我錯了…若有什麼需要,你盡可來找我,我也想和你一起,將義父義母的死,弄清楚。」

「嗯,還有松花里殉情案,此案中有些事情,我確實需要你幫忙。畢竟,這樁案子中,有一個死者也是你認識的人。」黃梓瑕長出了一口氣,輕聲說,「這回的松花里傅宅案子,可能與我爹娘的事情有關。因為…所用的毒,是一樣的。」

「鴆毒難道真的如此稀少?」他問。

她點頭,說:「對。」

禹宣按住自己的太陽穴,等著眼前那一陣昏黑過去,然後才說:「溫陽與我交往不多,但之前曾在同一個詩會中,偶有碰面。」

黃梓瑕便問:「你對他與傅辛阮交往的事情,知曉嗎?」

禹宣愣了一下,才想起來什麼,問:「聽說…他是和一個歌伎,殉情自殺?」

黃梓瑕點頭,又問:「他平時為人如何?」

他垂下眼,避開她的目光,低聲道:「溫陽平時在人前沉默寡言,但私底下…風評不好。」

「什麼風評呢?」黃梓瑕又追問。

禹宣欲言又止,但見她一直沒有放棄,才說:「他私行不端,是以我對他敬而遠之。」

黃梓瑕心下了然,大約是溫陽出入花柳之地被人發現,以禹宣這種個性,自然不會與他來往。

「那麼,其他人也知道溫陽的所作所為嗎?」

禹宣搖頭道:「應該不多,不然我們那個詩會的人大多潔身自好,怎麼會與這種人廝混呢?」

黃梓瑕點頭,又想起一事,便問:「你如今,常去廣度寺沐善法師那邊?」

禹宣點頭,說道:「世事無常,諸行多變。我近來常看佛經,覺天地浩瀚,身如芥子,凡人在世所受苦難,不過芥子之上微小塵埃。有時候想想,也能暫得一時解脫。」

「但終究只是一時而已,不是嗎?唯有查明真相,祭奠親人,才能得永久安寧。」

禹宣凝視著她倔強的面容,輕聲說道:「是,阿瑕,我終究不如你洞明透徹。」

「我不洞明,也不透徹,我對出世沒興趣。」黃梓瑕搖頭道,「這世間,苦難也好,歡喜也罷,我從來不想逃離。該來則來,是好是壞,我必將正面迎擊,不到真相水落石出那一天,永不放棄。」

禹宣默然點頭,兩人站在竹林之中,聽著周圍流水潺潺,一時無言。

巷子的另一邊,李舒白與周子秦已經折返。

李舒白神情平靜地看向黃梓瑕,說:「走吧。」

周子秦則興高采烈地問黃梓瑕:「你知道那幅畫上有幾片花瓣嗎?」

黃梓瑕頭也不回,淡淡地說:「許多片。」

「哎,你這樣的態度,可註定成不了黃梓瑕那樣的神探哦!黃梓瑕對案發現場的每一寸、每一絲可都是了如指掌的,哪像你這樣啊,態度不端正嘛…」

禹宣向他們行了一禮,帶著東西離開了。

李舒白和黃梓瑕都選擇了聽而不聞,徑自上馬往前走。

周子秦無奈地撅起嘴,喃喃:「崇古你這個小心眼,不如黃梓瑕就不如嘛,還不承認!」

松花里,傅宅。

傅辛阮十二歲起便名聞江南,各歌舞坊園競相聘她編曲編舞,而且她又沒有媽媽嬤嬤剋扣,是以來到蜀郡之後,便買下了松花里的一間小院,獨自居住。

周子秦到院前撕去門上封條,拿出鑰匙準備開鎖。

黃梓瑕看見門上另貼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我現在紫竹里雲來客棧,務來。」

下面沒有落款,只畫了一只小小紙鳶。

黃梓瑕還在看著,旁邊的一個大娘出來看見了他們,趕緊上來對周子秦說:「年輕人,這可是官府封的,你扯掉了要吃官司的!」

周子秦扯著自己身上的公服,笑道:「大娘,我就是官府的。」

大娘又趕緊問:「這麼說…是這個案子有了著落了?」

「這倒沒有,我們這不是正在查么?」

「哎呀,趕緊查啊!這院子里出了人命案,還一死死倆,我們旁邊人心惶惶,晚上都睡不好覺了呀!」

「行嘞,大娘您就交給我們吧。」周子秦說著,忽然又想起什麼,問,「對了大娘,請教您個事情啊,那位溫陽大爺經常過來這邊嗎?」

「我怎麼知道?這個傅姑娘啊,脾氣古怪著呢!家裡就一個婆子伺候著,每日不出門。我們日常連她的人影兒都見不著,她在這邊住了約有一年多了,我都只見過四五面,何況什麼溫大爺呢?你別說,長得是真漂亮,就是一臉薄命相,我第一次看見她的模樣就覺得她命不好!」大娘搖著頭,又打量著周子秦,「哎我跟你說啊,大娘我見的人多了,眼光很準的,比如你吧,我一看你就和我娘家一個小侄女有夫妻相,不如這樣,你給留個地址,我侄女改天來了我叫你一聲,你看好不好呀?」

好容易甩掉這個忽然湊上來做媒的大娘,周子秦開了門鎖,一進門就趕緊把門關上了,靠在門上喘了口氣:「難怪傅辛阮整日不出門,要是被這鄰居逮住了,可不就是一天辰光完蛋了?」

黃梓瑕和李舒白深以為然,安慰了他兩句,到屋內去查看去了。

前院是一個小天井,種了兩叢花果,放了幾盆蘭花。堂上供桌上,擺著香爐香器,供奉著一個女子。那女子錦衣玉貌,持劍起舞,衣衫綬帶迎風飛舞,狀若仙人。

黃梓瑕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她持著的劍,是一把顏色暗沉的鐵劍,劍身短而小,並不像一把長劍,更不像是拿來舞劍的器具,反倒像是一把不起眼的生鏽匕首。

李舒白的注意力也在這把匕首之上,低聲說:「你看到那把匕首了嗎?」

「嗯,王爺知道它的來歷?」

「這就是當年太宗皇帝賜給武后,用來制服『獅子驄』的匕首,後來賜給公孫大娘,並傳給了她的弟子李十二娘。十七年前,雲韶六女進京,公孫鳶當時獻舞所用的,就是這柄匕首。」李舒白說著,目光又若有所思地落在她的身上,「這柄匕首本是太宗隨身之物,當時是海外送來的寒鐵,鑄成二十四把,唯有這一把被太宗選中,隨身佩帶。傳說海國寒鐵永不生鏽,誰知乍離宮廷,竟會變成如今這樣銹跡斑斑的模樣。」

黃梓瑕說道:「可見傳聞不足為信。」

李舒白點頭道:「所以當時先皇自公孫鳶手中看到這柄匕首之後,大為嘆息,說,當年太宗皇帝摯愛之物,如今竟成這樣,時光荏苒,真是半點不饒人。」

黃梓瑕想起先皇曾被人稱為「小太宗」,最是仰慕太宗風華,再看看畫上女子手中的匕首,想著李舒白父皇的心情,也不禁生出唏噓來。

身後周子秦上好了門閂,跑過來叫他們:「可以開始查看了嗎?」

「先去後面看一看吧。」三人走到後面,見後面小庭中紫薇花正在盛開,一簇簇紫色花朵開得層層疊疊,分外艷麗,掩映著琴閣書房。

他們進入書房一看,裡面陳設著幾個落地書架,上面多是捲軸。黃梓瑕打開幾個看,都是天書般的符號。

李舒白拿去看了,說:「四弦四相燕樂半字譜,這是琵琶曲譜,應該是傅辛阮編舞或者編曲時所用的。另外的那些,想必也是樂譜了。」

黃梓瑕又去看了看,琴譜她還看懂一二,舞譜則一竅不通了,只能先放下。

周子秦在抽屜里找到一疊紙,眼前一亮,趕緊說:「你們看這個!」

他們過去一看,發現是一疊手抄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那字跡與溫陽書房內那半部,一模一樣。

周子秦趕緊翻看這疊經書,發現最後一頁果然寫到「須菩提,所謂佛法者,即非佛法。須菩」。

與下文的「提」字剛好接上,又是一樣的字跡。當下周子秦拍了拍手中的經書,說道:「兩人既然在一起,傅辛阮這邊必定會有溫陽留下的東西,這不就是了。」

黃梓瑕點頭,說:「這經書,應該確定是溫陽的無疑。」

「不過一部經書對我們查案也沒用啊。」周子秦沮喪地丟到滿是灰塵的桌上,說,「還要找找其他證據,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殉情。」

李舒白則看著那疊紙張,問黃梓瑕:「你可看出其中不一樣的地方了?」

黃梓瑕知道桌上都是灰塵,他是不會去拿的,所以自己動手翻了翻,點頭說:「嗯,看來是有用的。」

周子秦趕緊搶過那疊抄寫著金剛經的紙,連聲問:「哪裡哪裡?有什麼不一樣?」

黃梓瑕解釋道:「這紙張的四周,留白甚多,我們猜想可能是要拿來裝裱為蝴蝶裝。」

周子秦莫名其妙:「蝴蝶裝怎麼了?挺好看的嘛。」

黃梓瑕也只能放棄了,站起來走到她的衣櫃箱籠之前,打開來細細地查看了一遍。裡面有一兩件男人的貼身衣物,她都拿起來交給了周子秦,讓他拿去和溫陽日常的衣物對比一下。再翻了翻傅辛阮日常的衣服,見如今夏日,她大都是顏色明艷質地輕柔的紗衣,鵝黃淺碧月白桃紅,說不出的活潑盎然。

她站在這一櫃衣服之前,不禁動容,忍不住伸手在各種紗絹綾羅上緩緩拂過,看著它們輕飄飄的顏色艷麗地在眼前洇成一整個春夏的色彩。

正在翻著男人衣服的周子秦轉頭看著她,不由得笑了出來:「崇古,你長得像女人也就算了,還喜歡女人的衣服啊?」

黃梓瑕無語地將櫃門關上,又檢查傅辛阮的首飾盒,說:「一看就知道,你不懂女人。」

周子秦嘲笑她:「咦,說得好像你很懂的樣子。」

黃梓瑕不再理他,打開面前首飾盒。盒中有許多花釵首飾,除了尋常的花鳥之外,還有蜻蜓蟈蟈等各色別緻簪環,十分可愛。金跳脫玉手環也有好幾個,都被壓在了簪釵的下面。

在所有首飾的下面,放著一個單獨的紫檀木盒子,壓在最下面。

黃梓瑕將那盒子打開,發現是一只瑩潤無比的羊脂玉鐲子,在窗外射進來的天光之下,整個玉的表面浮著一層微光,彷彿籠罩著一層薄煙般撩人。

她將鐲子放在眼前看了許久,那玉的顏色似乎可以隨著天光的變幻而流動,裡面可以幻化出無數的形狀。

這樣的稀世珍寶,難怪傅辛阮會將它單獨放在小盒子中,妥善保存。

黃梓瑕將鐲子又放回盒中,問:「之前,公孫鳶來過這裡嗎?」

周子秦詫異地說道:「不可能吧?公孫鳶來的時候傅辛阮已經死了,這邊在驗屍完畢之後就封上了,封條沒有動過的痕迹啊。而且院牆也挺高的,難道她還能飛檐走壁進來?」

「嗯…所以她應該是在傅辛阮死後,才買通了守義莊的老人,進去看了傅辛阮一面?」

「應該是的。」周子秦說。

黃梓瑕若有所思地看向李舒白,李舒白與她自然心意相通,一下子便知道了她在想什麼:「那個手鐲。」

在傅辛阮死後,公孫鳶還沒進義莊之前,傅辛阮的那個手鐲已經出現在公孫鳶的身邊了。

它如何出現在她的手中,絕對是個值得追究的問題。

李舒白拿過她手中的盒子,取出裡面的這個瑩潤玉鐲,放在眼前仔細端詳著。

黃梓瑕見他的眉頭略微皺了起來,便低聲問他:「王爺認得這鐲子的來歷?」

李舒白轉過頭看她,那鐲子太過瑩透,日光折射在上面,又反射到他的面容上,讓他唇角的弧度似乎在光線的映照下,顯出一種憂慮而詫異的神情。

他低聲說:「這是宮中舊物。」

黃梓瑕頓時愕然。

「而且,是父皇當年去世之前不久,內廷剛剛雕琢出來的。」

他沒有說是誰的,但黃梓瑕知道,先皇年邁之時,身邊最親近的人,唯有鄂王李潤的母親,後來瘋癲的陳太妃。

李舒白知道她必定是想到了,便也微微點頭,說:「宮中之物,卻出現在一個殉情自殺的歌伎身邊,其中原委,必定曲折。」

黃梓瑕點頭,又問:「你確定…是那個人的?」

「嗯,父皇去世之前,我常去探病。那時她總是親自在病床前伺候他,這鐲子也是她心愛之物,常戴在她手上。我見過的光澤紋路,便永遠不會忘記。」

黃梓瑕點頭,將鐲子交還給周子秦,見他也拿著手鐲翻來覆去研究,便換了話題,問:「對了子秦,之前不是說傅辛阮在這邊有一個僕婦么?後來因為她要成親,所以遣她回家了,如今這個僕婦找到了嗎?」

「哦,早就已經叫人去找啦,據說是漢州人,很近,不幾日就能尋到了。」周子秦說著,又趕緊丟開了手鐲,眉開眼笑地湊近她,低聲說,「據說這個僕婦燒得一手好菜,尤其是花椒雞,香得驚動整個松花巷,到時候我們可以叫她燒了吃吃看!」

周子秦終究還是沒吃到那個香得驚動整個松花巷的花椒雞。

當天下午,去漢州打聽消息的捕快們都回來了,一臉晦氣,怏怏地回報周子秦:「那個僕婦湯珠娘,在從成都府回漢州的路上,失足墜下山崖,死了。」

周子秦大驚,立即問。「真的死了?屍身找到了嗎?」

「找到了呀,我們到了出事的地方往下一看,下面一個大娘趴在河灘上,身下全是血。小的們奉公職守,一馬當先,義不容辭把繩子系在腰上,從山崖上爬下去,檢驗了那具屍首。」

「確實是她嗎?」

「確實是的,她的臉雖然已經摔得稀巴爛,但熟人都說她耳後有個大痦子,我們都看到了,右耳後一寸的地方,絕對沒錯!」

周子秦回頭,與黃梓瑕面面相覷:「死了?」

黃梓瑕皺起眉,下意識地又拔下頭上簪子,在桌上輕輕畫了幾條線。

周子秦趕緊在她面前坐下,問:「你想到了什麼?」

她指著那幾條交叉在一起的線條,說道:「一是殉情的原因。兩個人經過種種波折之後,終於在一起的人,為何要殉情?二是書房中那幾頁紙,明明該是他寫來裱作蝴蝶裝誦念的經書,為什麼會放一半在傅辛阮那邊?」

周子秦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你們之前說的經書不對勁是說這個!那這第三第四是什麼?」

「湯珠娘之死和鴆毒的來歷。」黃梓瑕說著,手中捏著簪子還在思索,旁邊有個捕快跑進來,心花怒放:「捕頭,捕頭,大事不好啦!」

周子秦給他一個白眼:「大事不好了你還這種表情?」

「是啊,有個死者的苦主上門要說法啦!看來今天不好好勸慰她,我們是不可能脫身了!」

周子秦的白眼轉成了「原來你是白痴」的同情目光。

捕快趕緊湊到他耳邊,低聲說:「那苦主是個大美人!」

周子秦頓時恍然大悟,趕緊站起走到門口一看,果然是個絕色美人,一襲青衣站在衙門之前,全身乾乾淨淨沒有一點裝飾,但那身影站在平凡無奇的街頭,便像是站在陽春三月的花樹之中般,無比動人。

她朝著周子秦盈盈施禮,神情憂鬱:「不知周捕頭今日將我叫來,是不是我小妹的案子有什麼發現了?」

「哦,原來是公孫大娘啊!」他趕緊出門,說,「大娘,我們今日查了一天,頗有收穫,來來來,剛好要找你問一些事情…」

話音未落,旁邊有人輕咳一聲。

周子秦趕緊轉頭一看,頓時蔫了,趕緊垂手肅立:「爹。」

周庠恨鐵不成鋼地給他一個白眼,說:「果真是蜀郡出名的周少捕頭,三教九流各色人物,你倒是交遊廣闊!」

周子秦耷拉著肩膀,在自己的爹面前恭恭敬敬唯唯諾諾:「是,爹說的是,孩兒一定不負爹爹的期望,交遊廣闊,三教九流…」

「嗯?」周庠瞪了他一眼。

周子秦也茫然地看著他,渾然不知自己這句話到底錯在哪裡。

周庠拂袖而去,說道:「逆子!你是要氣死我!」

他身後一人趕緊笑道:「岳父大人請勿生氣,子秦天真爛漫,胸懷赤子之心,這是好事。」

周子秦一看見父親轉身走人,立即吐吐舌頭,拉住他身後人叫他:「齊大哥,你來啦!快來快來,我給你介紹兩個朋友!」

周子秦拉著他進內去,看見黃梓瑕和李舒白正在與公孫鳶說話,趕緊說:「王兄,楊小弟,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齊騰齊大哥,西川節度使府中判官。齊大哥,這兩位是…我暫時請來的幫手,王夔王兄,這位是楊小弟。」

齊騰年約三十來歲,長相十分端正,笑起來更顯溫和,朝他們拱手笑道:「在下齊騰。兩位是為松花里那個案子而來么?」

黃梓瑕趕緊還禮,李舒白則只點了一下頭。

黃梓瑕回頭,看見公孫鳶的目光低垂,微有閃爍。她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卻只看見齊騰垂下的袖子中,並無異樣的左手五指。

見她回頭看自己,公孫鳶趕緊問:「我是想來請問,如今…我小妹的案件可有進展么?」

「大娘,請借一步說話。」黃梓瑕對她示意道。

周子秦趕緊對齊騰抱歉道:「不好意思啊齊大哥,你先坐一坐,我們要問個話。」

齊騰面上笑容略微遲緩,問:「可是前日松花里那個案子么?不是說溫陽與一個姑娘殉情么?怎麼又牽扯上這位大娘了?」

周子秦這才恍然想起,說:「哦,對哦,溫陽是不是與齊大哥也認識的?」

齊騰點頭道:「嗯,前幾年陳倫雲牽頭成立了一個詩社,我們都在其中,所以時有唱和。不過上月我們因事不愉快,吵了幾句,他後來還曾寫信給我道歉,沒想到居然…就此陰陽兩隔了。」

黃梓瑕聽著,又著意看了看齊騰。見他始終面帶笑意,一派溫和氣質,但肩膀寬厚,身材高大,看起來十分可靠,也很有男子氣概。

節度使府中的判官,也算是地位挺高了,他卻還如此年輕,而且一點也沒有軍隊里的那種粗魯習氣,也屬難得。

但她轉念一想,夔王李舒白當初是真正率兵鎮壓過反叛的,王蘊也是王家子弟中難得從戎的,但他們都是一身清貴之氣,哪有武人做派了。

公孫鳶被他們帶到隔壁,稍有不安,看著他們的凝重模樣,趕緊問:「請問各位,可是這案件有什麼不妥之處么?」

「我想請問公孫大娘,你是否真的想讓傅辛阮的案件及早破案?」

公孫鳶的臉色頓時一變,那出塵的身影也微微一僵,遲疑著反問:「請問諸位何出此言?」

「那麼,有些事情,事情大娘為何不對我們坦誠,偏要對我們隱瞞呢?」

公孫鳶蹙眉,將眼神不安地轉向庭外,避開他們的目光。

黃梓瑕又說:「還請大娘坦誠相告,我們初見時你手中那個鐲子,從何而來?」

公孫鳶垂下頭,默然說:「此事…真是難以啟齒。」

黃梓瑕望著她,輕聲說道:「還請大娘坦誠相告,否則,恐怕我們有心幫你,也是無從下手。」

公孫鳶欲言又止,黃梓瑕又說道:「大娘難道不想早日查明你小妹殉情的真相么?若你無法為我們釋疑,我們又如何替大娘釋疑?」

公孫鳶嘆了一口氣,低聲說:「小兄弟,你說的是,我不該隱瞞你們。只是此事…與我小妹之死,我想應該是並無關係…其實我想拿的,並不是這個鐲子。」

她竟隨身帶著那個雙魚的玉鐲,此時將它取出,放在她們面前的桌上,說:「我要找的,其實是一個羊脂玉手鐲,沒有花飾,十分簡潔。」

黃梓瑕頓時想起在傅辛阮的妝奩中發現的那個堪稱稀世的玉鐲,她略一躊躇,試探著問:「不知那個手鐲,有什麼重要的地方?」

「那手鐲,是長安一位顯貴送給阿阮的,原是他母親的遺物,是以他對它,十分珍視。」公孫鳶低嘆道,「然則阿阮年紀比那人大了許多,她內心並未將對方放在心上,雖因他懇求而收下了玉鐲,但卻心許他人。此次阿阮要成親,在給我修書時也曾提到過,讓我將那個玉鐲代為還給對方,終究是他母親遺物,不可錯付。」

黃梓瑕想起李舒白曾說過的話,不由得抬眼看他,兩人心中都是一震。

雖然早猜測這鐲子是鄂王李潤母妃所有,卻未曾想,原來這是李潤親手送給傅辛阮的,而傅辛阮卻對他無意。

但仔細想來,李潤是當朝王爺,而傅辛阮只是一介樂籍,就算她入了王府,將來畢竟要看著李潤迎娶名門世家的王妃。而且她比李潤年長許多,青春韶華逝去之後,有多少男人還能記得自己少年時那些心動與眷戀?

她捨棄了王府妾侍,選擇了年齡相當的平民妻室,除了感情之外,也算是冷靜而自然的選擇。

只是,估計她自己也沒有想到,即使她不貪妄,不騖遠,最後也還是落得了與自己選擇的那個人,共赴黃泉。

公孫鳶抬手支著面容,以手掌掩住自己眼中的淚,顫聲說:「我來到成都府之後,前往松花里尋找阿阮,卻不料未進巷口便聽見喧嘩聲,巷子中站滿了議論紛紛的人群。我趕緊打聽,原來是傅宅的女子夜間與人死在一室,如今官府的人剛把屍體抬走…我當時震驚悲慟,不知我的小妹為什麼忽然會在這最幸福的時刻死去,只能站在那裡放聲痛哭,完全不知所措…」

即使在此時,公孫鳶說起當日情形,那種悲苦茫然依然令人動容。她氣息不穩,喉口噎住停了好久,才勉強又開口說下去:「也不知哭了多久,有人在我身邊問我,為什麼要在這裡哭。我抬頭一看,是個僕婦模樣的人,她說自己叫湯珠娘,是這邊傅宅的僕婦。我便問她是否能進去看看阿阮住過的地方。她卻搖頭指著進出的捕快衙役們,說官府正要查封呢,她也是前些日子被阿阮遣回家的,這下正回來拿自己的東西而已。」

周子秦趕緊問:「所以你就請她幫你悄悄取出那個鐲子?」

「是…我想,若是阿阮的東西都被查封的話,這鐲子的來歷萬一被追究,恐怕送鐲子的那位貴人也會遭受口舌,再者阿阮信中也曾托我將鐲子還給那人,於是我便給了那個僕婦一些錢,讓她如有機會,幫我去妝奩中悄悄取一個白玉鐲子…」

「結果她拿回來,卻是這個鐲子,而不是你想要的那個,對嗎?」黃梓瑕看著那個雙魚玉鐲,輕嘆道,「你小妹的妝奩,我們也看到了,其中金銀首飾甚多,僕婦又哪裡知道你想要的是哪一個鐲子呢?」

「是…可當時官府催促那僕婦離開,所以我也沒辦法讓她回去換了,只好拿著鐲子離開…好歹,這也是阿阮的遺物,如此瑩潤光潔,必定也是她日常喜歡戴的,所以僕婦才將這鐲子拿給我。」

「大娘,你這樣可不行哦,官府查案,你卻還擅自買通別人,拿走死者的東西,真是大大不妥。」周子秦搖頭道。

公孫鳶點頭道:「是,我知道不妥,可…對方能喜歡我小妹,這份情誼已經讓我們感懷在心,何苦又橫生枝節,讓他受人指摘呢?」

黃梓瑕慢慢說道:「子秦,這樣沒什麼,想必是哪個富貴人家的子弟,擅自將傳家寶送給了傅辛阮。公孫大娘為人家門風著想,在她去世後歸還鐲子,雖不妥當,但也不算什麼大錯。」

聽楊崇古的話是周子秦發自身心的習慣,替美人辯護是周子秦義不容辭的責任,所以他立即原諒了公孫鳶擅自取走死者東西的行為,說:「這個我知道,而且傅辛阮殉情之時,公孫大娘尚且身在成都府外呢,她第二日才進城的,我相信大娘與傅辛阮之死並無關係!」

得了他的諒解,此事便算揭過了。

黃梓瑕低頭看著桌上那個被僕婦偷出來的玉鐲子,下意識地伸手將它拿了起來。

玉鐲沁涼潔白,雕鏤通透。本不太通透的玉石,中間被挖空之後,便顯得異常瑩透,波光如水。

這極盡心思的雕工,終究造出一對完美的小魚,互相銜著對方的尾巴,親親熱熱,糾纏不休。

她一時黯然,神情恍惚。

李舒白的目光,從這個雙魚玉鐲上緩緩上移,落在黃梓瑕的身上。

卻見她終於長長出了一口氣,將這個鐲子往周子秦那邊推了一推,示意他收好,低聲說:「這鐲子…與此案有關,就交給衙門保管吧。」

只這輕輕一個動作,卻讓他心口堵塞著的那些東西瞬間冰消瓦解,豁然開朗。

在他自己也沒意識到,他的唇角露出了一絲微彎的弧度。

周子秦將那個雙魚玉鐲拿起來,隨隨便便地打了一眼,說:「這鐲子也挺好看的,而且看起來也是主人的心愛之物,你看,養得這麼潤——咦,這鐲子的裡面,還有一行字。」

他將鐲子平舉到眼前,緩緩轉動著查看裡面所刻的字,輕聲念了出來:「萬木之長,何妨微瑕…這是什麼意思?」

黃梓瑕垂下眼,慢慢地喝著杯中茶。茶水已經冷了,一線冰涼直下喉口,刺入胸中,苦澀的一種意味。

李舒白聲音平靜,說道:「萬木之長,便是梓樹。」

「哦,梓…瑕…」他又驚又喜,問,「梓瑕?黃梓瑕?這麼說,這是黃梓瑕的舊物嗎?」

公孫鳶疑惑看著他,不知誰是黃梓瑕。

李舒白與黃梓瑕都當做沒聽見。

周子秦欣喜若狂,也不管這東西是本案有關物事,直接就將這個鐲子揣在了懷中,一邊還伸手護著,仰天大笑:「哈哈哈~萬萬沒想到啊,黃梓瑕戴過的玉鐲如今就在我手上!從今天開始我要夜夜抱著它睡覺,誰也不許碰它一指頭!誰敢動它我就和誰拚命!」

公孫鳶以帕子按著淚痕未乾的眼角,遲疑地問黃梓瑕:「周捕頭…他沒事吧?」

「哦,沒事。」黃梓瑕頭也不抬,捧著茶慢慢地說道,「他不抽風的話,就不叫周子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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