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風雨深宵古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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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到半夜,隱隱聽得有馬蹄之聲,漸漸奔近,袁紫衣翻身坐起,胡斐也已聽到,低聲道:「呂洞賓,有人來啦。」只聽馬蹄聲越奔越近,還夾雜著車輪之聲,胡斐心想:「這場大雨自下午落起,中間一直不停,怎地有人冒著大雨,連夜趕路?」只聽得車馬到了廟外,一齊停歇。袁紫衣道:「他們要進廟來!」從神壇躍下,坐在胡斐身邊。果然廟門呀的一聲推開了,車馬都牽到了前殿廊下。跟著兩名車夫手持火把,走到後殿,見到胡袁二人,道:「這兒有人,我們在前殿歇。」當即回了出去。只聽得前殿人聲嘈雜,約有二十來人。有的劈柴生火,有的洗米煮飯,說的話大都是廣東口音。亂了一陣,漸漸安靜下來。

忽聽一人說道:「不用鋪床,吃過飯後,不管雨大雨小,還是乘黑趕路。」胡斐聽了這口音,心中一愣,這時後殿點的柴枝尚未熄滅,火光下只見袁紫衣也是微微變色。又聽前殿另一人道:「老爺子也太把細啦,這麼大雨……」這時雨聲直響,把他下面的話聲淹沒了。先前說話的那人卻是中氣充沛,語音洪亮,聲音隔著院子,在大雨中仍是清清楚楚地傳來:「黑夜之中又有大雨,正好趕路。莫要貪得一時安逸,卻把全家性命送了,此處離大路不遠,別鬼使神差地撞在小賊手裡。」聽到此處,胡斐再無懷疑,心下大喜,暗道:「當真是鬼使神差,撞在我手裡。」低聲道:「呂洞賓,外邊又是一位掌門人到了,這次就讓我來搶。」袁紫衣「嗯」了一聲,卻不說話。胡斐見她並無喜容,心中微感奇怪,於是緊了緊腰帶,將單刀插在腰帶里,大踏步走向前殿。

只見東廂邊七八個人席地而坐,其中一人身材高大,坐在地下,比旁人高出了半個頭,身子向外。胡斐一見他的側影,認得他正是佛山鎮的大惡霸鳳天南。只見他將那條黃金棍倚在身上,抬眼望天,獃獃出神,不知是在懷念佛山鎮那一份偌大的家業,還是在籌劃對付敵人、重振雄風的方策?胡斐從神龕後的暗影中出來,前殿諸人全沒在意。西邊殿上生著好大一堆柴火,火上吊著一口大鐵鍋,正在煮飯。胡斐走上前去,飛起一腿,嗆啷啷一聲響亮,將那口鐵鍋踢得飛入院中,白米撒了一地。

眾人一驚,一齊轉頭。鳳天南、鳳一鳴父子等認得他的,無不變色。空手的人忙搶著去抄兵刃。

胡斐見了鳳天南那張白白胖胖的臉膛,想起北帝廟中鍾阿四全家慘死的情狀,氣極反笑,說道:「鳳老爺,這裡是湘妃廟,風雅得行啊。」鳳天南殺了鍾阿四一家三口,立即毀家出走,一路上晝宿夜行,盡揀偏僻小道行走。他做事也真乾淨利落,胡斐雖然機靈,畢竟江湖上閱歷甚淺,沒能查出絲毫痕迹。這日若非遭遇大雨,陰差陽錯,決不會在這古廟中相逢。鳳天南眼見對頭突然出現,不由得心中一寒,暗道:「看來這湘妃廟是鳳某歸天之處了。」但臉上仍是十分鎮定,緩緩站起身來,向兒子招了招手,叫他走近身去,有話吩咐。胡斐橫刀堵住廟門,笑道:「鳳老爺,也不用囑咐什麼。你殺鍾阿四一家,我便殺你鳳老爺一家。咱們一刀一個,決不含糊。你鳳老爺與眾不同,留在最後,免得你放心不下,還怕世上有你家人剩著。」鳳天南背脊上一涼,想不到此人小小年紀,做事也居然如此辣手,將黃金棍一擺,說道:「好漢一人做事一身當,多說廢話幹麼?你要鳳某的性命,拿去便是。」說著搶上一步,呼的一聲,一招「摟頭蓋頂」,便往胡斐腦門擊下,左手卻向後急揮,示意兒子快走。鳳一鳴知道父親決不是敵人對手,危急之際哪肯自己逃命?大聲叫道:「大伙兒齊上!」只盼倚多為勝,說著挺起單刀,縱到了胡斐左側。隨著鳳天南出亡的家人親信、弟子門人,一共有十六七人,其中大半均會武藝,聽得鳳一鳴呼叫,有八九人手執兵刃,圍將上來。

鳳天南眉頭一皺,心想:「咳!當真是不識好歹。若是人多便能打勝,我佛山鎮上人還不夠多?又何必千里迢迢地背井離鄉,逃亡在外?」但事到臨頭,也已別無他法,只有決一死戰。他心中存了拚個同歸於盡的念頭,出手反而冷靜,一棍擊出,不等招術用老,金棍斜掠,拉回橫掃。胡斐心想此人罪大惡極,如果一刀送了他性命,刑罰遠不足以抵償過惡,眼見金棍掃到,單刀往上一拋,伸手便去硬抓棍尾,竟是一出手便是將敵人視若無物,鳳天南暗想我一生闖蕩江湖,還沒給人如此輕視過,不由得怒火直衝胸臆,但佛山鎮上一番交手,知對方武功實非己所能敵,手上絲毫不敢大意,急速收棍,退後一步。只聽得頭頂禿的一響,眾人雖然大敵當前,還是忍不住抬頭一看,原來胡斐那柄單刀拋擲上去,斬住了屋樑,留在樑上不再掉下。胡斐縱聲長笑,突然插入人群之中,雙手忽起忽落,將鳳天南八九名門人弟子盡數點中了穴道,或手臂斜振,或提足橫掃,一一甩在兩旁。霎時之間,大殿中心空空蕩蕩,只剩下鳳氏父子與胡斐三人。

鳳天南一咬牙,低聲喝道:「鳴兒你還不走,真要鳳家絕子絕孫么?」鳳一鳴兀自遲疑,提著單刀,不知該當上前夾擊,還是奪路逃生?胡斐身形一晃,已搶到了鳳一鳴背後,鳳天南一聲大喝,金棍揮出,上前截攔。胡斐頭一低,從鳳一鳴腋下鑽了過去,輕輕一掌,在他肩頭一推,鳳一鳴站立不穩,身子後仰,便向棍上撞去。鳳天南大驚,急收金棍,總算他在這棍上下了數十年苦功,在千鈞一髮之際硬生生收回,才沒將兒子打得腦漿迸裂。胡斐一招得手,心想用這法子斗他,倒也絕妙,不待鳳一鳴站穩,右手抓住了他後頸,提起左掌,便往他腦門拍落。鳳天南想起他在北帝廟中擊斷石龜頭頸的掌力,這一掌落在兒子腦門之上,怎能還有命在?急忙金棍遞出,猛點胡斐左腰,迫使他回掌自救。

胡斐左掌舉在半空,稍一停留,待金棍將到腰間,右手抓著鳳一鳴腦袋,猛地往棍頭急送。鳳天南立即變招,改為「挑袍撩衣」,自下向上抄起,攻敵下盤。胡斐叫道:「好!」左掌在鳳一鳴背上一推,用他身子去抵擋棍招。如此數招一過,鳳一鳴變成了胡斐手中的一件兵器。胡斐不是拿他腦袋去和金棍碰撞,便是用他四肢來格架金棍。鳳天南出手稍慢,欲待罷斗,胡斐便舉起手掌,作勢欲擊鳳一鳴要害,叫他不得不救,但一救之下,總是處處危機,沒一招不是令他險些親手擊斃了兒子。又斗數招,鳳天南心力交瘁,突然向後退開三步,將金棍往地下一擲,當的一聲巨響,地下青磚碎了數塊,慘然不語。

胡斐厲聲喝道:「鳳天南,你便有愛子之心,人家兒子卻又怎地?」鳳天南微微一怔,隨即強悍之氣又盛,大聲說道:「鳳某橫行嶺南,做到五虎派掌門,生平殺人無算。我這兒子手下也殺過三四十條人命,今日死在你手裡,又算得了什麼?你還不動手,羅里羅唆的幹麼?」胡斐喝道:「那你自己了斷便是,不用小爺多費手腳。」鳳天南拾起金棍,哈哈一笑,迴轉棍端,便往自己頭頂砸去。

突然間銀光閃動,一條極長的軟鞭自胡斐背後飛出,捲住金棍,往外一奪。鳳天南膂力甚強,硬功了得,這一奪金棍竟沒脫手,但迴轉之勢,卻也止了。這揮鞭奪棍的正是袁紫衣,她手上用力,向里一拉,鳳天南金棍仍是凝住不動,她卻已借勢躍了出來。

袁紫衣笑道:「胡大哥,咱們只奪掌門之位,可不能殺傷人命。」胡斐咬牙切齒地道:「袁姑娘你不知道,這人罪惡滔天,非一般掌門人可比。」袁紫衣搖頭道:「我搶奪掌門,師父知道了不過一笑。若是傷了人命,他老人家可是要大大怪罪。」胡斐道:「這人是我殺的,跟姑娘毫無干係。」袁紫衣答道:「不對,不對!搶奪掌門之事,因我而起。這人是五虎派掌門,怎能說跟我沒有干係?」胡斐急道:「我從廣東直追到湖南,便是追趕這惡賊。他是掌門人也好,不是掌門人也好,今日非殺了他不可。」袁紫衣正色道:「胡大哥,我跟你說正經話,你好好聽著了。」胡斐點了點頭。袁紫衣道:「你不知我師父是誰,是不是?」胡斐道:「我不知道。姑娘這般好身手,尊師定是一位名震江湖的大俠,請問他老人家大名怎生稱呼。」袁紫衣道:「我師父的名字,日後你必知道。現下我只跟你說,我離回疆之時,我師父對我說道:『你去中原,不管怎麼胡鬧,我都不管,但只要殺了一個人,我立時取你的小命。』我師父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決沒半分含糊。」胡斐道:「難道十惡不赦的壞人,也不許殺么?」袁紫衣說道:「是啊!那時我也這般問我師父。他老人家道:『壞人本來該殺。但世情變幻,一人到底是好是壞,你小小年紀怎能分辨清楚?世上有笑面老虎,也有虎面菩薩。人死不能復生,只要殺錯一個人,那便終身遺恨。』」胡斐點頭道:「話是不錯。但這人親口自認殺人無算,他在佛山鎮上殺害良善,又是我親眼見到,決計錯不了。」袁紫衣道:「我是迫於師命,事出無奈。胡大哥,你瞧在我份上,高抬貴手,就此算了吧!」

胡斐聽她言辭懇切,確是真心相求,自與她相識以來,從未聽過她以這般語氣說話,不由得心中一動,但隨即想起鍾阿四夫婦父子死亡枕藉的慘狀,想起北帝神像座前石上小兒剖腹的血跡,想起佛山街頭惡犬撲咬鍾小二的狠態,一股熱血湧上心頭,大聲道:「袁姑娘,這兒的事你只當沒碰上,請你先行一步,咱們到長沙再見。」

袁紫衣臉色一沉,慍道:「我生平從未如此低聲下氣地求過別人,你卻定是不依。這人與你又無深仇大怨,你也不過是為了旁人之事,路見不平而已。他毀家逃亡,晝宿夜行,也算是怕得你厲害了。胡大哥,為人不可趕盡殺絕,須留三分餘地。」胡斐朗聲說道:「袁姑娘,這人我是非殺不可。我先跟你賠個不是,日後尊師若是怪責,我甘願獨自領罪。」說著一揖到地。只聽得刷的一響,袁紫衣銀鞭揮起,捲住了屋樑上胡斐那柄單刀,一扯落下,輕輕一送,卷到了他面前,說道:「接著!」胡斐伸手抓住刀柄,只聽她道:「胡大哥,你先打敗我,再殺他全家,那時師父便怪我不得。」胡斐怒道:「你一意從中阻攔,定有別情。尊師是堂堂大俠,前輩高人,難道就不講情理?」袁紫衣輕嘆一聲,柔聲道:「胡大哥,你當真不給我一點兒面子么?」火光映照之下,嬌臉如花,低語央求,胡斐不由得心腸一軟,但越是見她如此懇切相求,越是想到其中必有詐謀,心道:「胡斐啊胡斐,你若惑於美色,不顧大義,枉為英雄好漢。你爹爹胡一刀一世豪傑,豈能有你這等不肖子孫?」眼見若不動武,已難以誅姦殺惡,叫道:「如此便得罪了。」單刀一起,一招「大三拍」,刀光閃閃,已將袁紫衣上盤罩住,左手揚處,一錠紋銀往鳳天南心口打去。

袁紫衣見他痴痴望著自己,似乎已答應自己要求,心中正自喜歡,哪知道他竟會突然出手,兩人相距不遠,這一招「大三拍」來得猛惡,銀絲鞭又長又軟,本已不易抵擋,而他左手又發暗器,但聽風聲勁急,顯是這暗器出手極是沉重,只怕鳳天南未必擋得住。袁紫衣心念一閃:「他不會傷我!」長鞭甩出,急追上去,當的一聲,將那錠紋銀打落,對胡斐的刀招竟是不封不架。原來胡斐知她武功決不在己之下,只要一動上手,便非片時可決,鳳天南父子不免逃走,是以突然發難,但身邊暗器只有錢鏢,便是打中也不能致命,於是將一錠五兩重的紋銀髮了出去,這一下手勁既重,去勢又怪,眼見定可成功,豈料袁紫衣竟然冒險不護自身,反而去相救旁人,他刀鋒離她頭頂不及數寸,凝臂停住,喝道:「這為什麼?」袁紫衣道:「迫不得已!」身形驀地向後縱開丈余,銀鞭回甩,叫道:「看招吧!」胡斐舉刀一擋,待要俟機再向鳳天南襲擊,但袁紫衣的銀絲軟鞭一展開,招招殺著,竟是不容他有絲毫緩手之機,只得全神貫注,見招拆招。大殿上只見軟鞭化成一個銀光大圈,單刀舞成一個銀光小圈,兩個銀圈盤旋衝擊,騰挪閃躍,偶然發出幾下刀鞭撞擊之聲。

斗到分際,袁紫衣軟鞭橫甩,將神壇上點著的蠟燭擊落地下,胡斐心念一動:「她要打滅燭火,好讓那姓鳳的逃走。」可是雖知她的用意,一時卻無應付之策,只有展開祖傳胡家刀法中精妙之招,著著進攻。袁紫衣叫道:「好刀法!」鞭身橫過,架開了一刀,鞭頭已捲住了西殿地下點燃著的一根柴火,向他擲去。煮飯的鐵鍋雖被胡斐踢翻,燒得正旺的二三十根柴火卻兀自未熄。胡斐見她長鞭捲起柴火擲來,不敢用力去砸,只怕火星濺開,傷了頭臉,於是躍開閃避,這一閃一避,便不能再向前進擊。袁紫衣緩出手來,將火堆中燃著的柴火隨卷隨擲,一根甫出,二根繼至,一時之間,黑暗中閃過一道道火光。胡斐見柴火不斷擲來,又多又快,只得展開輕功,在殿中四下遊走。眼見鳳天南的家人、子弟、車夫僕從一個個溜向後殿,點中了穴道的也給人抱走,鳳天南父子卻目露凶光,站在一旁。他生怕鳳天南乘機奪路脫逃,刀光霍霍,身子竟是不離廟門。鬥了一會,空中飛舞的柴火漸少,掉在地下的也漸次熄滅。袁紫衣笑道:「胡大哥,今日難得有興,咱們便分個強弱如何?」說著軟鞭揮動,甫點胡斐前胸,隨即轉而打向右脅。胡斐舉刀架開了前一招,第二招來得怪異,急忙在地下一個打滾,這才避開。袁紫衣笑道:「不用忙,我不會傷你。」這句話觸動了胡斐的傲氣,心想:「難道我便真的輸於你了?」催動刀法,步步進逼。此時大殿正中只餘一段柴火,兀自燃燒,只聽袁紫衣道:「我這路鞭法招數奇將,你可要小心了!」突然風雷之聲大作,轟轟隆隆,不知她軟鞭之中,如何竟能發出如此怪聲。胡斐叫了聲:「好!」先自守緊門戶,要瞧明白她鞭法的要旨,再謀進擊,忽聽得必卜一聲,殿中的一段柴火爆裂開來,火花四濺,霎時之間,火花隱滅,殿中黑漆一團。這時雨下得更加大了,打在屋瓦之上,刷刷作聲,袁紫衣的鞭聲夾在其間,更是隆隆震耳。胡斐雖然大膽,當此情景,心中也不禁慄慄自危,猛地里一個念頭如電光石火般在心中一轉:「那日在佛山北帝廟中,鳳天南要舉刀自殺,有一女子用指環打落他的單刀。瞧那女子的身形手法,定是這位袁姑娘了。」想到此處,胸口更是一涼:「她與我結伴同行,原來是意欲不利於我。」不知怎地,心中感到的不是驚懼,而是一陣失望和凄涼,意念稍分,手上竟也略懈,刀頭給軟鞭一卷,險些脫手,急忙運力往裡回奪。

袁紫衣究是女子,招數雖精,膂力卻遠不及胡斐,給他一奪之下,手臂發麻,當即手腕外抖,軟鞭鬆開了刀頭,鞭梢兜轉,順勢便點他膝彎的「陰谷穴」。胡斐閃身避過,還了一刀。這時古廟中黑漆一團,兩人只憑對方兵刃風聲招架。胡斐更是全神戒備,心想:「單是這位袁姑娘,我已難勝,何況還有鳳天南父子相助。」此時他料定袁紫衣與鳳天南乃是一黨。今日顯是落入了敵人的圈套之中。

兩人又拆數招,都是每一近身便遇兇險。胡斐刷的一刀,翻腕急砍,袁紫衣身子急仰,只覺冷森森的刀鋒掠面而過,相距不過數寸,不禁嚇了一跳,察覺他下手已毫不容情,說道:「胡大哥,你真生氣了么?」軟鞭輕抖,向後躍開。胡斐不答,凝神傾聽鳳天南父子的所在,防他們暗中忽施襲擊。袁紫衣笑道:「你不睬我,好大的架子!」突然軟鞭甩出,勾他足踝。這一鞭來得無聲無息,胡斐猝不及防,躍起已自不及,忙伸刀在地下一拄,欲待擋開她的軟鞭,不料那軟鞭一卷之後隨即向旁急帶,卸開了胡斐手上的抓力,輕輕巧巧便將單刀奪了過去。

這一下奪刀,招數狡猾,勁力巧妙,胡斐暗叫不好,兵刃脫手,今日莫要喪生在這古廟之中,當下不守反攻,縱身前撲,直欺進身,伸掌抓她喉頭。這一招「鷹爪鉤手」招數極是狠辣,他雖依拳譜所示練熟,但生平從未用過。袁紫衣只覺得一股熱氣湊近,敵人手指竟已伸到了自己喉頭,此時軟鞭已在外緣,若要迴轉擋架,哪裡還來得及?只得將手一松,身子後仰,嗆啷啷一響,刀鞭同時摔在地下。胡斐一抓得手,第二招「進步連環」,跟著迫擊。袁紫衣反手一指,戳中在胡斐右臂外緣,黑暗之中瞧不清對方穴道,這一指戳在肌肉堅厚之處,手指一拗,「啊喲」一聲呼痛。胡斐暗叫:「慚愧!幸好她瞧不清我身形,否則這一指已被點中要穴。」兩人在黑暗之中赤手搏擊,均是守御多,進攻少,一面打,一面便俟機去搶地下兵刃。袁紫衣但覺對方越打越狠,全不是比武較量的模樣,心下也是越來越驚,暗想:「他怎地忽然如此兇狠?」她自出回疆以來,會過不少好手,卻以今晚這一役最稱惡鬥,突然間身法一變,四下遊走,再不讓胡斐近身。胡斐見對方既不緊逼,當下也不追擊,只守住了門戶,側耳靜聽,要查知鳳天南父子躲在何處,立即發掌先將兩人擊斃。但袁紫衣奔跑迅速,衣襟帶風,掌力發出來也是呼呼有聲,竟聽不出鳳天南父子的呼吸之聲。

胡斐心生一計:「她既四下遊走,我便來個依樣葫蘆。」當下從東至西,自南趨北,依著「大四象方位」,斜行直衝,隨手胡亂髮掌,只要鳳天南父子撞上了,不死也得重傷,便算不撞上,只要一架一閃,立時便可發覺他父子藏身之所。兩人本來近身互搏,此時突然各自盲打瞎撞,似乎互不相關,但只要有誰躍近兵刃跌落之處,另一人立即衝上阻擋,數招一過,又各避開。胡斐在殿上轉了一圈,沒發覺鳳天南父子的蹤跡,心想:「莫非他已溜到了後殿?不對不對!眼下彼強我弱,以他眾人之力,一擁而上,足可制我死命。定是他正在暗中另布陷阱,誘我入彀。大丈夫見機而作,今日先行脫身,再圖後計。」於是慢慢走向殿門,要待躍出。忽聽得呼喇一響,一股極猛烈的勁風撲面而來,黑暗中隱約瞧來,正是一個魁梧的人形撲到。胡斐大喜,叫道:「來得好!」雙掌齊出,砰的一聲,正擊在那人胸前。這兩拳他用上了十成之力,鳳天南當場便得筋折骨斷,立時斃命。但手掌甫與那人相觸,已知上當,只覺著手處又硬又冷,掌力既發,便收不回來,四下里泥屑紛飛,瑟瑟亂響,原來撲過來的竟是廟中的神像。只聽得又是砰嘭一聲巨響,那神像直跌出去,撞在牆上,登時碎成數截。袁紫衣笑道:「好重的掌力!」這聲音發自山門之外,跟著嗆啷啷一響,卻是軟鞭與單刀都已被她搶在手中。

胡斐尋思:「兵刃已被她奪去,該當上前續戰,還是先求脫身?」對方雖是個妙齡少女,但武功之強,實在絲毫輕忽不得,各持兵刃相鬥,一時難分上下,眼下她有軟鞭在手,自己只余空手,那就非她之敵,何況她尚有幫手,這念頭甫在心中一轉,忽聽得馬蹄聲響,袁紫衣叫道:「喂,南霸天,你怎麼就走了?可太不夠朋友了!」雨聲中馬蹄聲又響,聽得她上馬追去。胡斐暗叫:「罷了,罷了!」這一下可說是一敗塗地。雖想鳳天南的家人弟子尚在左近,若要出氣,定可追上殺死一批,但罪魁已去,卻去尋這些人的晦氣,不是英雄所為。他從懷中取出火折,點燃了適才熄滅的柴火,環顧殿中,只見那湘妃神像頭斷臂折,碎成數塊,四下里白米柴草撒滿了一地。廟外大雨兀自未止。他瞧著這番惡鬥的遺迹,想起適才的兇險,不由得暗自心驚,看了一會,坐在神壇前的木拜墊上,望著一團火光,獃獃出神。

心想:「袁姑娘與鳳天南必有瓜葛,那是確定無疑的了。這南霸天既有如此強援,再加上佛山鎮上人多勢眾,制我足足有餘,卻何以要毀家出走?他們今日在這古廟中設伏,我已然中計,若是齊上圍攻,我大有性命之憂,何以既佔上風,反而退走?瞧那鳳天南的神情,兩次自戕,半點不假,那麼袁姑娘暗中相助,他事先是不知的了。」

再想起袁紫衣武功淵博,智計百出,每次與她較量,總是給她搶了先著。適才黑暗中激斗,唯恐慘敗,將她視作大敵,此時回想,嘴角邊忽露微笑,胸中柔情暗生。不自禁想到:「我跟她狠斗之時,出手當真是毫不留情?」這一問連自己也難以回答,似乎確已出了全力,但似乎又未真下殺手。「當她撲近劈掌之時,我那『穿心錐』的厲害殺著為何不用?我一招『上馬刀』砍出,她低頭避過,我為什麼不跟著使『霸王卸甲』?胡斐啊胡斐,你是怕傷著她啊。」突然間心中一動:「她那一鞭剛要打到我肩頭,忽地收了回去,那是有意相讓呢,還是不過湊巧?還有,那一腳踢中了我左腿,何以立時收力?」回憶適才的招數,細細析解,心中登時感到一絲絲的甜意:「她決不想傷我性命!她決不想傷我性命。難道……難道……」想到這裡,不敢再往下想,只覺得腹中飢餓,提起適才踢翻了的鐵鍋,鍋中還剩著一些白米,於是將倒瀉在地的白米抓起幾把,在大雨中衝去泥污,放入鍋中,生火煮了起來。過不多時,鍋中漸漸透出飯香,他嘆了一口長氣,心想:「若是此刻我和她並肩共炊,那是何等風光?偏生鳳天南這惡賊闖進廟來。」轉念一想:「與鳳天南狹路相逢,原是佳事。我胡思亂想,可莫誤入了歧途。」

心中暗自警惕,但袁紫衣巧笑嫣然的容貌,總是在腦海中盤旋來去,米飯漸焦,竟自不覺。

就在此時,廟門外腳步聲響,啊的一聲,廟門輕輕推開。胡斐又驚又喜,躍起身來,心道:「她回來了!」火光下卻見進來兩人,一個是五十歲左右的老者,臉色枯黃,形容瘦削,正是在衡陽楓葉庄見過的劉鶴真,另一人是個二十餘歲的少婦。那劉鶴真一只手用青布纏著,掛在頸中,顯是受了傷。那少婦走路一蹺一拐,腿上受傷也自不輕。兩人全身盡濕,模樣甚是狼狽。胡斐正待開口招呼,劉鶴真漠然向他望了一眼,向那少婦道:「你到裡邊瞧瞧!」那少婦道:「是!」從腰間拔出單刀,走向後殿。劉鶴真靠在神壇上喘息幾下,突然坐倒,臉上神色是在傾聽廟外聲息。

胡斐見他並未認出自己,心想:「那日楓葉庄比武,人人都認得他和袁姑娘。我雜在人群之中,這樣一個鄉下小子,他自是不會認得了。」揭開鍋蓋,焦氣撲鼻,卻有半鍋飯煮得焦了。胡斐微微一笑,伸手抓了個飯糰,塞在口中大嚼,料想劉鶴真見了自己這副吃飯的粗魯模樣,更是不在意下。過了片刻,那少婦從後殿出來,手中執著一根點燃的柴火,向劉鶴真道:「沒什麼。」劉鶴真吁了口氣,顯是戒備之心稍懈,閉目倚著神壇養神,衣服上的雨水在地下流成了一條小溪流,水中混著鮮血。那少婦也是筋疲力盡,與他偎倚在一起,動也不動。瞧兩人神情,似是一對夫婦,只是老夫少妻,年紀不稱。胡斐心想:「憑著劉鶴真的功夫,武林中該當已少敵手,怎會敗得如此狼狽?可見江湖間天上有天,人上有人,實是大意不得。」便在此時,隱隱聽得遠處又有馬蹄聲傳來。劉鶴真霍地站起,伸手到腰間一拉,取出一件兵刃,卻是一條鏈子短槍,說道:「仲萍,你快走!我留在這兒跟他們拚了。」又從懷裡取出一包尺來長之物,交在她的手裡,低聲道:「你送去給他。」那少婦眼圈兒一紅,說道:「不,要死便大家死在一起。」劉鶴真怒道:「咱們千辛萬苦,負傷力戰,為的是何來?此事若不辦到,我死不瞑目,你快從後門逃走,我纏住敵人。」那少婦兀自戀戀不肯便行,哭道:「老爺子,你我夫妻一場,我沒好好服侍你,便這麼……這麼……」劉鶴真頓足道:「你給我辦妥這件大事,比什麼服侍都強。」左手急揮,道:「快走,快走!」胡斐見他夫妻情重,難分難捨,心中不忍,暗想:「這劉鶴真為人正派,不知是什麼人跟他為難,既叫我撞見了,可不能不理。」便在此時,馬蹄聲已在廟門外停住,聽聲音共是三匹坐騎,兩匹停在門前,一匹卻繞到了廟後。

劉鶴真臉現怒色,道:「給人家堵住了後門,走不了啦。」那少婦四下一望,扶著丈夫手臂,爬上神壇,躲入了神龕之中,向胡斐做個手勢,滿臉求懇之色,叫他千萬不可泄漏。神龕前的黃幔垂下了不久,廟門中便走進兩個人來。胡斐仍是坐在地下,抓著飯糰慢慢咀嚼,斜目向那兩人瞧去,饒是江湖上的怪人見過不少,此刻也不禁一驚,但見這兩人雙目向下斜垂,眼成三角,一大一小,鼻子大而且扁,鼻孔朝天,相貌實是奇醜。兩人向胡斐瞧了瞧,並不理會,一左一右,走到了後殿,過不多時重又出來,院子中輕輕一響,一人從屋頂躍下。原來當兩人前後搜查之際,堵住後門那人已躍到了屋頂監視。胡斐心道:「這人的輕功好生了得!」但見人影一晃,那人也走進殿來。瞧他形貌,與先前兩人無大差別,一望而知三人是同胞兄弟。三人除下身上披著的油布雨衣,胡斐又是一驚,原來三人披麻帶孝,穿的是毛邊粗布孝衣,草繩束腰,麻布圍頸,便似剛死了父母一般。大殿上全憑一根柴火照明,雨聲淅瀝,涼風颼颼,吹得火光忽明忽暗,將三個人影映照在牆壁之上,倏大倏小,宛似鬼魅。只聽最後進來那人道:「大哥,男女兩個都受了傷,又沒坐騎,照理不會走遠,左近又無人家,卻躲去了哪裡?」年紀最大的人道:「多半躲在什麼山洞草叢之中。咱們休嫌煩勞,便到外面搜去。他們雖然傷了手足,但傷勢不重,那老頭手下著實厲害,大家須得小心。」另一人轉身正要走出,突然停步,問胡斐道:「喂,小子,你有沒見到一個老頭和一個年輕堂客?」胡斐口中嚼飯,惘然搖了搖頭。

那大哥四下瞧了瞧,見地下七零八落地散滿了箱籠衣物,一具神像又在牆腳下碎成數塊,心中起疑,仔細察看地下的帶水足印。劉鶴真夫婦冒雨進廟,足底下自然拖泥帶水。胡斐眼光微斜,已見到神壇上的足跡,忙道:「剛才有好幾個人在這裡打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把湘妃娘娘也打在地下。有的逃,有的追,都騎馬走了。」

那三弟走到廊下,果見有許多馬蹄和車輪的泥印,兀自未乾,相信胡斐之言不假,回進來問道:「他們朝哪一邊去的?」胡斐道:「好像是往北去的。小的躲在桌子底下,也不敢多瞧……」那三弟點點頭,道:「是了!」取出一小錠銀子,約莫有四五錢重,拋在胡斐身前,道:「給你吧!」胡斐連稱:「多謝。」拾起銀子不住撫摸,臉上顯得喜不自勝,心中卻想:「這三人惡鬼一般,武功不弱,若是追上了鳳天南他們,亂打一氣,倒也是一場好戲。」

那二哥道:「老大,老三,走吧!」三人披上雨衣,走出廟門。胡斐依稀聽到一人說道:「這中間的詭計定然厲害,無論如何不能讓他搶在前頭……」又一人道:「若是截攔不住,不如趕去報信。」先前那人道:「唉,咱們的說話,他怎肯相信?何況……」這時三人走入大雨之中,以後的說話給雨聲掩沒,再也聽不見了。胡斐心中奇怪:「不知是什麼厲害的詭計?又要去給誰報信了?」聽得神龕中喀喇幾聲,那少婦扶著劉鶴真爬下神壇。日前見他在楓葉庄與袁紫衣比武,身手何等矯捷,此時便爬下一張矮矮的神壇,也是顫巍巍的唯恐摔跌,胡斐心想:「怪不得他受傷如此沉重。那三個惡鬼聯手進攻,原也難敵。」劉鶴真下了神壇,向胡斐行下禮去,說道:「多謝小哥救命大恩。」胡斐連忙還禮,他不欲透露身分,仍是裝作鄉農模樣,笑道:「那三個家伙強橫霸道,凶神惡煞一般,開口便是小子長、小子短的,我才不跟他們說真話呢。」劉鶴真道:「我姓劉,名叫鶴真,她是我老婆。小哥你貴姓啊?」胡斐心想:「你既跟我說真姓名,我也不能瞞你。但我的名字不像鄉農,須得稍稍變上一變。」於是說道:「我姓胡,叫做胡阿大。」他想爹媽只生我一人,自稱阿大,也非說謊。劉鶴真道:「小哥心地好,將來定是後福無窮……」說到這裡,眉頭一皺,咬牙忍痛。那少婦急道:「老爺子,你怎麼啦?」劉鶴真搖了搖頭,倚在神壇上只是喘氣。胡斐心想他夫婦二人必有話說,自己在旁不便,於是道:「劉老爺子,我到後邊睡去。」說著點了一根柴火,便到後殿。

他望著鋪在神壇上的那堆稻草,不禁獃獃出神,沒多時之前,袁紫衣還睡在這稻草之上,想不到變故陡起,玉人遠去,只剩下荒山凄凄,古廟寂寂,不知日後是否尚能相見一面?過了良久,手中柴火爆了個火花,才將思路打斷,猛然想起:「啊喲不好,我那本拳經刀譜已給她盜了去!此刻我尚能與她打成平手。等她瞧了我的拳經刀譜,那時我每一招每一式她均了然於胸,豈非一動手便能制我死命?」滿胸柔情,登時化為懼意,將柴火一拋,頹然倒在地下稻草之中。一躺下去,剛好壓在自己的包袱之上,只覺包袱有異,似乎大了許多,他本來將包袱當作枕頭,後來聽到鳳天南說話之聲,出去尋仇,那包袱並未移動,現在卻移到了腰下。胡斐大是奇怪,心想:「劉鶴真夫婦與那三兄弟都到後殿來過,難道是他們動了我的包袱。」於是晃火折再點燃柴火,打開包袱一看,不由得呆了。只見除了原來的衣物之外,多了一套外衣,一套襯裡衣褲,一雙鞋子,一雙襪子。這些衣褲鞋襪本是他的,那日被袁紫衣推入泥塘,下河洗澡時除了下來,便都給她取了去。想不到此時衣褲鞋襪盡已洗得乾乾淨淨,衣襟上原有的兩個破孔也已縫補整齊。他翻開衣服,那本拳經刀譜正在其下,刀譜旁另有一只三寸來長的碧玉鳳凰。

這玉鳳凰雕刻得極是精緻,紋路細密,通體晶瑩,觸手生溫。

胡斐呆了半晌,包上包袱,那只玉鳳凰卻拿在手中,吹滅柴火,躺在稻草堆里,思潮起伏:「若說她對我好,何以要救鳳天南,竭力和我作對?若道對我不好,這玉鳳凰,這洗乾淨、縫補好的衣服鞋襪又為了什麼?」

在黑暗中睜大了雙眼,哪裡還睡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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