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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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寧二十一年,帝崩。

按嘉寧帝遺旨,將他和故去的孝仁皇后合葬於陵寢。

舉國大喪,帝都白幡蔽天,明王帶領皇室子弟和文武百官守喪半月。

帝梓元並未出現在嘉寧帝的國喪上,未有人置喙她半句,除了她如今位高權重,萬萬人之上的地位外,還有一個理由。

她病了。嘉寧帝駕崩那一日,帝梓元昏迷於華宇殿,太醫院的院正和一眾太醫們前半夜守完了彌留的嘉寧帝,下半夜便被召集到了華宇殿為帝梓元診治。

這一下,除了韓家那幾位親王,整個朝堂都心急如焚。三國之亂剛剛平息,北秦東騫虎視眈眈,嘉寧帝已然駕崩,小太子堪堪六歲,除了帝梓元,誰能駕馭朝堂、震懾鄰國?韓家的八位親王戍守一方還夠格,要讓他們掌國權,顯然威望和實力都不夠。況且若是韓氏親王掌權,那廢了小太子不過是遲早的事兒,儲君一派自是不會樂意。是以在哀慟嘉寧帝駕崩的同時,眾臣也翹首以盼帝梓元能生龍活虎地重臨朝堂。

甭管攝政王的身份現在合不合適,還是先安定了國家再說!

好在第二日太醫院院正下了病因:帝驟逝,攝政王哀慟過度,身體抱恙,需靜養。

也就是攝政王身體底子不太好,需要好好休養些時日,沒傷著根本。這病因一出來,臣子們就放心了,安安心心為嘉寧帝守喪。

可守喪也是個勞累活兒,雖說大靖朝堂現在不會亂,可大家伙兒心裡頭沒底兒啊!

嘉寧帝駕崩的這一年,初春剛過,太子韓雲堪堪六歲。

帝崩那一日,昭仁殿外守滿了大靖的親王臣子,卻沒能等到那一旨傳位詔書。是,嘉寧帝沒有立下大靖下一任國君便崩於昭仁殿。

誰都猜不透嘉寧帝到底在想什麼,他彌留之際有時間召見攝政王帝梓元,卻沒有替儲君留下繼位詔書。明明是大靖最正統繼位人的太子韓雲,在嘉寧帝死後卻成為了最尷尬的存在。

嘉寧帝沒立下傳位詔書,帝梓元又沒開口讓小太子繼位,大靖的下一任國君到底會是誰來坐?論正統,非韓雲莫屬,可論威望,如今皇室凋零的韓家又豈能及帝家?

一個月的大喪期尚未結束,攝政王也沒從華宇殿里養好病出來,這大靖國君繼位一事就這樣詭異地給擱置了下來。

華宇殿,平日清爽的殿內滿是葯香,太醫院院正蘇太醫和一眾太醫在偏殿里想盡方子熬藥,個個折騰得只剩半條命。

帝燼言坐在床邊守成了熊貓眼。他望著榻上沉睡的女子,眉頭皺成了川字。

太醫院對外宣稱的沒錯,姐姐確實只是身體抱恙需靜養,可百官不知,姐姐在華宇殿內吐血昏倒後便再也沒有醒來過。明明不是性命攸關,可不論用什麼辦法,姐姐都無法被喚醒。如今已過半月,如嘉寧帝一月大喪期結束,姐姐還不能醒來臨朝,那失去了帝君和攝政王的朝堂必會大亂。

「不用太擔心,蘇太醫說了,梓元是心神耗損過度,好好養著就能恢復。」洛銘西不知何時入殿,在帝燼言身後嘆了一聲,寬慰他道。

「洛大哥,你說為什麼姐姐還不醒?」帝燼言搖頭,滿是擔心。

洛銘西未答,當年帝梓元為救韓燁散了一身內力,還是帝家主強行在泰山求了幾粒丹藥回來為她固本,可她身子沒養好又去了西北戰場,後來更是差點喪命在西北。這兩年眾人為她費勁養著身體,本以為大好了,結果還是出了事。

可他們明白,太醫能幫著養身,卻不能養心。

梓元醒不來,不是太醫不盡心,而是……她自己不願意醒。

回想過來,她這一生,太艱難了些。

梓元幼年喪親,滿門被誅,自此孤孑一人,偌大的晉南和沉天的冤屈壓在她一個人身上。她披荊斬棘十三年一步步走到今天,就是想堂堂正正地從嘉寧帝手中奪過大靖帝位,如今帝家和晉南的冤屈昭世,嘉寧帝已死,帝家已重新站在大靖頂峰,她十歲那年在靖安侯和帝家滿門屍骨前許下的承諾已經做到了。

可這十幾年漫長的歲月,她又失去了多少。

為了走到今天這一步,她失去了童年,失去了身份,十幾年喋血沙場,她更是在西北幾乎親手埋葬了安寧和韓燁的性命。

她如何能否認,如果她沒有重回帝都,如果她沒有奪天下的復仇之心,安寧和韓燁就算這一生不能展顏,可至少能活著。

沒有人比帝梓元更懂得,能活著比什麼都好。

如今慧德太后、嘉寧帝、左相、忠義侯、安寧、韓燁……當年所有被卷進帝家慘案和與她有關聯的人全都死光了。那當年那個在帝家滿門屍骨前許下諾言的帝梓元又有什麼必要再存在下去呢?

她累了,不想爭了,或者說,背負了一生宿命的帝梓元沒有再想活下去的心了。

「洛大哥,如果姐姐一直不醒,她的身體很快就會油盡燈枯吧。」帝燼言看著帝梓元蒼白的臉,低低的聲音響起。

本就是費勁心血養著的身子,怎麼經得起這麼耗下去。

洛銘西冷靜的臉龐上露出一抹無奈和擔憂,他在帝燼言肩上拍了拍,「回府里休息吧,我來守著。」見帝燼言就要搖頭,他語氣重了重,「別胡鬧,你也不想你姐姐一醒來你就倒下吧,況且你倒下了,帝家誰來擔著?你難道還忍心梓元繼續這麼扛下去?」

「那洛大哥,姐姐就交給你了。」帝燼言眼底露出愧疚,點點頭,退出了華宇殿。

帝燼言離去,洛銘西一直安靜地立著,一陣風從窗外吹進,帝梓元額前的髮絲被吹亂。他被驚醒,俯下身,想替帝梓元把頭髮攏好,卻在觸到她額頭的瞬間停住了手。他重重地嘆了口氣,苦澀一笑,替她攏了攏被子,坐到了一旁的木椅上。

「你啊,永遠都不讓我省心,還以為你這些年性子好些了,還是跟小時候一樣任性,你這麼不管不顧地躺著,讓我和燼言怎麼辦?我的身子我知道,還能幫他幾年,他這麼年輕,你真打算眼睜睜看著他扛起嘉寧帝和你留下的爛攤子?」

「別以為他死了你倒下了,大靖就安寧了,嘉寧帝那種人,怎麼會眼睜睜看著大靖落在帝家人手裡,你不好起來,大靖還是會亂。」

床上躺著人始終沒有動靜,洛銘西停住聲,他的目光落在腰間的玉佩上,眼底露出一抹追憶和感慨。

帝梓元出生那一日,靖安侯親手把這枚玉佩拋到他手裡,大笑著嚷著。

「銘西啊,梓元以後就是你媳婦兒啦,你可要替我好好照顧她。」

一晃二十二年過去,他陪在帝梓元身邊二十二年,卻從來沒有開口告訴過她這句話。

他摸著玉佩,細細摩挲,很久很久,他抬頭朝帝梓元看去,突然開口。

「梓元,我知道你累了,等你醒了,我們安定了朝堂,這裡就交給燼言吧,我帶你回晉南。我讓我娘天天給你做你最愛吃的桂花糕,把帝叔叔最喜歡的書房和伯母最喜歡的花園重新建起來,銀楓愛吵愛鬧,咱們把她接到身邊來好好陪著你。」洛銘西伸手輕輕握起帝梓元蒼白的手,眼眶泛紅,彷彿了等待了一生,沉沉開口。

「梓元,所有的一切都過去了,我帶你回家。」

華宇殿內落針可聞,內殿盡頭的屏風後,靜靜立著一個身影。

他身後,吉利小心翼翼低著頭,神情複雜,滿臉錯愕糾結,大氣都不敢喘。

直到洛銘西離去,吉利才扶著韓燁悄然入了內殿盡頭書閣後的密道。

華宇殿本是韓燁幼年居所,內殿書閣後有密道之事也只有他自己和嘉寧帝知曉。嘉寧帝駕崩後,韓燁本準備悄悄出宮離開京城,卻不想帝梓元當夜就倒在了華宇殿,至今沒有醒來。華宇殿偏殿內有太醫問診熬藥,床前更有洛銘西、帝燼言和苑琴連番守著,整整半月,韓燁日日通過密道入華宇殿,但都只能止步於內殿屏風後,靜靜聽著太醫的診斷和帝燼言洛銘西的擔憂關心。

密道盡頭的石室里,吉利點燃火燭端到韓燁面前,突然想起他如今用不上,神情一黯又挪遠了些。

「太醫今日怎麼說?」韓燁出口的聲音有些冷沉。

「殿下,奴才今日問過太醫了,像世子爺說的那樣,侯君前兩年損了身子,要是再醒不過來,怕是會油盡燈枯。」自韓燁回來,吉利便重新喚回了當初對帝梓元的叫法,要不喚一聲「殿下」,都不知道在稱呼誰。

吉利心底嘆了嘆,「殿下,您去見一見侯君吧。」見韓燁扣在石桌上的手猛地一頓,他的聲音乾澀起來,「殿下,侯君等了您三年了,這些年她一直沒有放棄過找您,您是不知道當年您從雲景山上跳下去後,侯君她……」一夜發白……

「吉利,你當她今日變成這個樣子,不是我韓家害得她?」韓燁淡淡呵斥,打斷了吉利最後欲說出口的那四個字。

吉利收住聲,知道自己逾越了,小心翼翼立在一旁不敢再言。半晌才聽到韓燁嘆著氣的聲音。

「尋個法子讓御醫迴避,把洛銘西和燼言從宮裡引開。明日我去見她。」

吉利猛地抬首,眼底的擔憂散開了不少,連連點頭,「是,殿下,奴才這就去安排,明日整個上午都給您把華宇殿空出來。」

他說完轉身離去,臨出石室門的時候還磕了一跤。

韓燁安靜地坐著,輕輕的嘆聲在石室里響起。

「況且,如今她身邊,有比我更合適的人。」

那個人沒有怨恨,沒有猜忌,沒有血海深仇,沒有十幾載的求而不得。

洛銘西比他,更合適留在她身邊。

第二日清早,施崢言拜訪靖安侯府,並邀帝世子同入洛府商討西北守軍調遣一事。華宇殿偏殿守著的太醫個個累得只剩半條命,大總管一早好心地讓他們回府休息一日。守在華宇殿內半步不離的苑琴接到了涪陵山的一封密信後也匆匆離宮趕赴涪陵山。

半個月來守衛森嚴的華宇殿一下子空了下來,除了仍然沉睡的帝梓元。

「殿下,侯君就在床榻上。」華宇殿宮門緊閉,吉利引著韓燁從內殿出來後躬身行了一禮悄然退了出去。

空曠的華宇殿內,只剩下隔著一座宮殿距離的韓燁和帝梓元。

半晌,韓燁朝床榻的方向走去。他自小在這座宮殿長大,就算是閉著眼,他也知道梓元在哪裡。

腳步聲在殿內響起,一步一聲,猶若砸在心底。萬里之遙,整整三年,到如今,終於只剩這短短几步距離。

腳步聲戛然而止,韓燁停在床榻邊。他垂著眼,望著帝梓元的方向,眼底一片黑暗。

韓燁眼底毫無預兆地現出巨大的悲慟,寂寥悲哀到荒蕪。

他俯下身半跪於床榻旁,摩挲著觸到帝梓元的手,一點點從指間撫上,拂過她修長的指節,落在她掌心,然後一寸寸將她柔軟的手覆住。

他望著帝梓元的方向,輕輕開口:「梓元,我回來了。」

房間里似有風嘯聲吹過,韓燁揚了揚唇角,空蕩蕩的眼睛看著帝梓元格外柔和,「你看……」他的聲音嘶啞乾涸得驚人,「就算我回來了,連看看你好不好都不行。」

他握著帝梓元的手緩緩收緊,彷彿要把心底的信念和意志一齊傳遞過去。

「可是,連我這個早就該死的人都活了下來,你又有什麼理由不好好活下去。你這麼躺著,我怎麼安心地走。」

「聽吉利說,東宮的長思開了,我在京城等了它們十年,它們始終沒有開花,如今我看不見了,你代替我去看吧。」

「父皇已經不在了,梓元,你的執念是不是終於可以放下了……」韓燁閉上眼,唇角在帝梓元額頭上觸了觸,低沉的嘆聲落在帝梓元耳邊,「只可惜,我們之間終究太遲了些。」

床榻上的人影暖暖重疊,隱隱綽綽的床幔遮住了裡面溫暖的光景。

韓燁沒有發現,一直沉睡不醒的人眉角不自覺皺了皺,掩在被子里的左手細細顫抖起來。

晌午,吉利入華宇殿,韓燁已立在窗前出神。

「殿下,侯君她……?」

「她沒有醒過來。」

吉利神情一黯,「那殿下您明日可還會再過來?」

韓燁搖頭,「不必了,送孤回施府。等父皇的喪月過後,孤就會離開京城。」韓燁轉過身,望向吉利的方向,「跟三年前一樣,你留在她身邊替孤好好照顧她,直到……」韓燁頓了頓,「她回晉南。」

「殿下?」吉利還欲多說,韓燁已然轉身朝內殿走去。

帝燼言從洛府出來的時候已是華燈初上,一日沒見到帝梓元他終歸還是有些不放心,辭別施崢言他就要往宮裡趕。分別時施崢言欲言又止,最終沒有多說擺手讓他走了。

帝燼言心底奇怪,沒有多想,帶著困惑回了宮。今日華宇殿的侍衛比平時少了許多,偏殿的太醫也都一個個不見人影,問了宮娥才知吉利讓太醫們回府休息了。

帝燼言打著哈欠推開華宇殿的宮門,一步還沒邁進腿便生生僵在了半空。

月色下,窗前。

就在韓燁上午站過的地方,帝梓元一身白衣靜靜立著,她披著墨黑的大裘,長發散在她肩上,柔和的月光印出她難得柔和的側顏。

她身後,立著離京兩年一直在西北尋找韓燁未曾歸來的長青。

帝燼言神情激動,眼眶一下便紅了起來,還沒等他喊出聲,帝梓元已經轉過頭,朝他笑了笑,那笑容裡帶著說不盡的蒼涼。

「燼言,你說,都這麼多年了,我的執念是不是該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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