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簪春燈暗六

籠中囚鳥

兩匹馬,騎一匹,帶一匹,穿過安興坊、勝業坊,街巷上已經寂寥無人。

她奔到崇仁坊董仲舒墓旁邊,下了馬匆匆去敲門,門房開了偏門看她,打量了下她一身的宦官服飾,臉上堆笑問:「小公公找哪位?」

「你家小少爺周子秦。」她說著,把手裡的小金魚給他看。他一看就說:「哎喲,您稍等。」

她站在周府前,眼看著皎兔東升,長安城的閉門鼓已經敲響,隱約自遠處傳來。她心裡未免有點焦急。

幸好不久裡面就有了動靜,一個少年急匆匆地奔了出來,他大約二十不到年紀,眉目清朗,雋秀文雅,穿著一身文綉繁密的錦衣,那衣服顏色是華麗的天青配煙紫紋綉,腰間系著鏤刻螭紋的白玉帶,掛滿了叮叮噹噹的荷包、香墜、青玉佩,乍一看分明是個街上常見的紈絝子弟,只不過模樣格外好看些。

那少年一看見她就問:「小公公,是夔王找我嗎?」

「周子秦?」她反問。

「對啊,就是我。」他說著,左右張望了一下,趕緊問,「是不是王爺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了?聽說他為我在皇上面前進言,讓我跟我爹去蜀地,我終於要做捕頭啦!哈哈哈我人生的新階段就要開始了…」

「小聲點。」她心急如焚,有點受不了這個人的鼓噪,壓低聲音說,「王爺現在分派你一個活兒,十分適合你。」

「真的?比捕快還適合?」

「嗯,挖屍體。」

「果然是知我者夔王。」他壓根兒不問詳細情況,抬手打了個響指,「稍等!我拿了工具就來!」

長安慣例,晝刻盡時,就擂響六百下「閉門鼓」,等到最後一聲鼓槌落下,城門關閉,直到第二天五更三點,四百下「開門鼓」之後,方才開啟。

天色越來越暗,六百下閉門鼓一聲催著一聲。黃梓瑕和周子秦在街上縱馬狂奔,向著金光門直奔而去。

幾乎就在最後一聲鼓落下,城門官放聲大喊「閉門——」的瞬間,他們的馬衝過城門,沿著槽渠奔往城西荒郊。

城西山林繁盛,周子秦輕車熟路就帶著她摸到了義莊,往裡面一張,只有一盞孤燈亮著,守義莊的老頭兒早已睡下了。

周子秦早已脫掉了那騷包的一身錦衣,全身上下只穿著一件褐色短打布衫。他從袖中取出一根鐵絲,輕輕巧巧就撥開了門閂,然後迅速推門伸手,在門閂落地的一剎那接住,無聲無息地放到旁邊的窗台上。

黃梓瑕簡直敬佩這個人了,這身手,哪像個遍身羅綺的紈絝子弟,分明是百鍊成精的狐狸啊。

他朝她勾勾手指,然後躡手躡腳走進去,打開木櫃,取出裡面的冊子,翻到最近寫的那一頁——

「幽州流民一十四人,男一十二人,女二人,俱葬於綦山崗陰面松林之旁。」

他把手指划過那一行字,然後無聲地指一指外面一座小山坡,嘴唇一張,做了一個「走」的口型。

兩人輕手輕腳出了門,他又用扁簪子把那個門閂一寸一寸挪回去,艱難地重新卡上,一揮手示意她走。

黃梓瑕終於明白為什麼李舒白讓她找周子秦來了,這家伙簡直是個慣犯,手腳太靈活了。

走出好遠的距離了,黃梓瑕終於問:「你…之前經常幹這種事?好像十分輕車熟路嘛。」

他洋洋得意:「對啊,我就這麼點愛好,我跟你說,我的仵作功夫都是在這種無主倒斃的屍體上偷偷練出來的。」

「開門閂的本領,估計在長安也是一絕吧?」

「一般一般啦,練了好久。」

「其實我想問一下,旁邊的那個窗檯的栓好像一撥就能開,你為什麼一定要從大門進去呢?」

「窗…窗檯?」周子秦沉默了,黃梓瑕走出好遠,終於聽到身後一聲哀嚎,「我浪費半年多才練成的本領啊!誰能還我沒日沒夜練習的汗水!」

走到那座小山坡下,他們系在那邊的馬正在踱步。

周子秦把馬牽到小山崗的北邊松林,看到一塊剛剛翻過的新土地,知道該是這裡了,於是便將出發前掛在馬背上的箱子拿下來,打開取出摺疊的鋤頭和鏟子,丟了一把給她。

她拿著鏟子不敢置信,問:「你連這東西都有?」這也太專業了吧?

「噓,別提了,這也是夔王在兵器司里幫我弄的,被我爹發現後,我差點沒被打死!」他淚流滿面,然後又從箱子中拿出一頭蒜,一塊姜,一瓶醋。

黃梓瑕還以為他要再拿出個饅頭來的時候,他已經取出兩條布,把姜蒜都錘爛,混著醋揉在布上,然後遞給她一條:「蒙上,屍臭很厲害的。」

黃梓瑕想起一件事,趕緊說:「據說這幾個人是犯疫病死的。」

「那就更要蒙上了,蒙緊點。」他得意地說,「雖然不好聞,但這個可是祖傳秘方。」

黃梓瑕幾乎沒被那個味道熏暈:「你爹不是當官的嗎?還祖傳這種東西?」

「當然不是我家祖傳,是我求了好久,套了好幾個月的近乎,長安最著名的仵作朱大伯才傳給我的朱家祖傳秘方。」

她默然,拿起鏟子和他一起挖著地上的土。今天剛剛埋下去的屍體,挖起來也不算費勁,而且周子秦揮鋤頭有模有樣,速度還是比較快的。

在月光下,周子秦挖著挖著,似乎有點無聊,隨口問她:「你是夔王身邊的那個…那個新歡?」

「…」黃梓瑕覺得,要不是臉上蒙著那塊布,自己臉上的抽搐一定會讓他懂得自己的想法。可惜周子秦沒看到,還在那裡說:「叫什麼…楊崇古對不對?」

她鬱悶地「嗯」了一聲,想想,終於還是問:「那個什麼新歡,是什麼意思?」

「啊?我也不知道啊,就是聽京城裡傳說,夔王身邊有個挺漂亮的小公公嘛,昭王向夔王要都不給,我一看你的樣子,估計就是你了。」

黃梓瑕聽著他沒心沒肺又七顛八倒的話,真不想理這個人,只好悲憤地埋頭挖泥。

他還不依不饒在問:「聽說你會破案?還破了四方案?」

「湊巧了。」

「可是四方案這樣的你都能破,我覺得你簡直已經可以和我最崇拜的人並駕齊驅了!」

「一般吧。」

月色迷濛,松風呼嘯,空無一人的荒郊野外,兩人在山間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挖著土。等到月光下一些顏色與泥土不一樣的東西出現,周子秦才趕緊說:「等一下、等一下,我看看。」

他跳下淺坑,套上一雙薄薄的手套,然後撿起骨頭看了看,說:「不錯,就是火燒過的屍身。不過這個明顯是男人的骨骼,你看手骨這麼粗壯。如果我們要找的是個女人,那還得找一找。」

黃梓瑕蹲在坑旁,說:「對,要找的是個女人,四十歲左右,身高五尺三寸,身材適中,擅長彈琴。」

「好。」他用小鏟子在土中翻找。十四個人的屍骨找起來頗費力氣,不過女人的屍骨自然是隔開來的,他往周圍挖去,細細辨認了一番,終於捧了一大堆焦黑的東西出來。

她一看這堆燒得半干不透的骨頭肌肉,就知道李舒白說對了,果然那群差役草草燒了一下就挖坑埋了,根本沒有執行那種久焚深埋的要求。

她自行去戴上手套,先去撥弄那女屍的手。畢竟是晚上,東西看起來顯得模糊了,倒也沒有那麼大的衝擊力。可就是氣味有點受不了,即使隔著醋和姜蒜,但是氣息還是濃重地湧進她的鼻孔。

她屏住呼吸,在心裡告訴自己說,黃梓瑕,你是連自己家人的屍體都見過的人,這些又算什麼。

噁心欲嘔的感覺漸漸退卻,她努力讓自己定下神,伸手翻看著面前的屍體。耳聽得周子秦說:「從骨骼來看,下面這兩具女屍的身長大約都在五尺多一點,不過另一個女子骨骼鬆脆,身軀微有傴僂,年紀大約有五十了,所以這具屍骨應該才是你要找的人。」

她仔細辨認女屍焦黑的顱骨,問:「有什麼辦法可以查出左眉是否有一顆黑痣嗎?」

「不能,痣和傷疤都在表皮,肌膚早已全部燒焦了,這些還怎麼存在?」

「那這樣的屍體,還有什麼可以辨認身份的痕迹嗎?」

「稍等,我找找看。」他從箱子里取出一個皮褡褳,打開來時,月光照在裡面東西之上,精光一片。裡面是精鐵打制的各種小刀小錘小錐子。

「夫欲工其事,必先利其器,我的設備不錯吧?」他炫耀著,熟練地將屍骨翻來覆去檢查許久,然後迅速剖開死屍身上僅剩的肌理,「喉嚨先不能動…手指完全燒焦,無法辨識;眼睛乾涸,無法辨識;耳朵無存,無法辨識…」

黃梓瑕蹲在坑旁,仰頭看著月亮。周子秦折騰了一番,結論是:「已經完全無法看出外傷了」 。

她把下巴擱在膝蓋上,問:「焚屍之前,戶部的人沒有檢測嗎?義莊那個冊子上有沒有記錄?」

「這個是疫病而死的,自然沒人再檢驗了,只想著早點處理早點完事呢。」周子秦說著,指指旁邊的箱子,「第四行第二格,那個小袋子拿給我。」

黃梓瑕取出裡面的布袋子丟給他,他從袋中取出一根小手指一般大小的薄銀牌,一個小瓶子,然後用布蘸上瓶子里的液體,用力擦拭那個銀牌,等到銀牌通亮,他才將死者的下巴捏住,屍體的嘴巴張開,他把銀牌探進去,然後重新把嘴合上,用一張紙封住,說:「等一會兒吧。」

黃梓瑕跟著蜀郡的捕頭們日久,自然知道這個是驗毒的,拿來洗銀牌的是皂角水,等過半個時辰,銀牌取出若是發黑的話,死者就是中毒而死。

「另外那個婦人屍體,還有男災民屍身,你能不能也找一具,同時依樣檢驗一下?」黃梓瑕說。

「行。」他說著,給他們也各封上。

她忍不住出聲提醒,說:「記得等一下也要驗一驗腸胃,上次蜀郡有個女子,死後被人灌了毒藥,結果仵作只在口中檢驗,最後差點誤斷了。」

「咦,還有這樣的事情?」周子秦立即眼睛一亮,爬上來和她一起走到稍遠的松樹下,摘下口罩,問,「不如你具體講講那個案件?」

「沒什麼,挺簡單的。」黃梓瑕稍稍回想了一下,說,「蜀郡龍州一個少女忽然死在家中,仵作以此法檢驗是飲毒自盡。但我…但因捕頭髮現那女子手腕上的淤痕,不是她手鐲上壓花的葡萄紋,而是另一種石榴紋,斷定她死之前必定有其他女人壓著她的手。於是便在她口鼻中細細搜尋,找到業已乾涸的清血。對她的家人審訊後,發現原來是她姐姐與鄰居偷情被她撞見,姐姐制住她的手之後,鄰居逼迫她保守秘密,卻因為下手沒有輕重而悶住口鼻而亡。兩人情急之下給她灌了毒藥,企圖造成她是自盡的假象。因此毒可以在咽喉驗出,卻無法從腹內驗出,因此破了這個案件。」

周子秦興奮地問:「是嗎?卻不知那位心細如髮,由一個鐲子花紋而察覺到案件真相的人是誰?」

「…是蜀郡捕頭郭明。」

「不可能吧!郭明我見過,一臉大鬍子,大大咧咧的,怎麼可能注意得到女人手上淤痕的紋樣!」

黃梓瑕無奈,對著已經升到頭頂的月亮翻了個白眼,說:「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我倒是有個猜測,會不會是郡守黃使君的女兒黃梓瑕?」周子秦忽然說,「我聽說她很擅長通過蛛絲馬跡來斷定案情。」

「不知道。「黃梓瑕把頭埋在膝上,望著月亮許久,才說:「好像聽過這個人。」

周子秦彷彿完全感覺不到她的冷淡,眉飛色舞地說:「一看就知道你以前不在長安呆吧!也沒在蜀郡呆過吧?她在長安和蜀郡很出名的!還有還有,你知道我為什麼立志要當仵作、當捕快嗎?就是因為黃梓瑕啊!」

「哦。」她依然無動於衷。

「你等等啊。」他說著,又轉頭去箱子里取出一袋東西,遞到她面前,「來,分你一半!」

她聞到一陣香氣,低頭一看,不由得一陣噁心:「我們今晚是來挖屍體的,你居然還帶著烤雞過來?」而且挖的還是燒焦的屍體呢!

「哎呀,我晚飯還沒吃呢!之前去拿醋姜蒜的時候,我看廚房裡面只有這個便於攜帶,就拿張荷葉包著帶過來了。我家廚娘手藝很不錯的!」

黃梓瑕嘴角微微抽搐,真不想跟這個人說什麼了。

「剛剛說到哪裡了?哦…黃使君的女兒黃梓瑕,她是我的心上人!意中人!夢裡人!」

她冷冷地說:「她站在你面前你也不認識她吧?」

「怎麼可能呢?每次經過城門口她的通緝榜文那裡,我都要停下來多看她一眼的,真美!連通緝榜上都那麼漂亮,這才叫真正的美人對不對?」

黃梓瑕覺得自己已經無力面對面前這個男人了,她默默地將頭轉向另一邊,問:「她何德何能,讓你這麼傾慕啊?」

「這個要從三年前說起了!當時我十五,她十二。我十五歲的時候,還沒找到自己以後要幹什麼,還以為自己會像幾個哥哥一樣,不是在工部埋頭算賬,就是在尚書省每天草擬公文,大家都說我哥哥們很有出息,但是我就不這麼看。人生這麼美好,大好時光全都拿來在官場打水漂漂,活著幹什麼啊?結果,就在我對人生最躊躇最迷惘的時刻,黃梓瑕出現了!」

黃梓瑕看見他望著月亮閃閃發亮那眼睛,這一刻她真的有衝動,想要撕下一只雞翅膀來吃一吃,用嘔吐來緩解一下自己的心情。

周子秦的聲音忽然一下子就提高了,明顯地給她傳遞自己的興奮:「然後,我忽然就找到了我未來人生的目標了!黃梓瑕不過十二歲,還是一個女孩子,已經開始幫刑部破解疑案,光耀四方,而我呢?我十二歲時在幹嗎?我過去十五年都在幹嘛?就在聽到她事迹的那一刻,我忽然找到了自己以後人生的意義!忽然看清了自己面前坦蕩的道路!忽然看到了自己終將走向輝煌的人生!」

黃梓瑕終於忍不住打斷他的話:「黃梓瑕殺了家人後逃亡的傳言,你沒聽到?」

「絕不可能!」他搖了搖手中的雞腿,一臉堅決。

她在出事之後,還是第一次遇見這樣堅定地相信自己的人,在這一瞬間,忽然覺得他有點缺心眼,但黃梓瑕還是心中微微一動,目光也隨之落在了他的臉上:「為什麼?」

「啊?」

「為什麼…你會相信她呢?」

「哦,因為啊,我覺得像黃梓瑕這樣屢破奇案的人,如果真的要殺人的話,應該會設計一個完全讓人察覺不到的手法,怎麼可能就這樣簡單粗暴地把家人幹掉呢?這實在是有負她的盛名嘛!」

黃梓瑕默默地繼續抬頭看天空,覺得自己剛剛那一絲感動實在是太浪費了。

等到周子秦那只烤雞吃完,半個時辰也差不多到了。他又摸出一包瓜子,分了一半給她。這一次她沒有拒絕,默默地磕了一小把。

月光西斜,眼看已經快到四更天了。周子秦將三具屍體口中密封的銀牌子都取出,發現只有疑為馮憶娘的那具屍首中取出的銀牌變黑了。他用皂角細細擦拭過,然後看著上面擦不去的濃重青灰色,說:「是中毒死的,沒錯。」

黃梓瑕「嗯」了一聲。

馮憶娘,揚州雲韶苑的琴師,王妃身邊的教導大娘,倒斃在幽州流民之中,死因是中毒而亡。而即將嫁入夔王府的准王妃說,大娘回揚州去了。

她還在思索著,周子秦已經開始檢驗內臟:「為了慎重起見,我們再驗一驗腸胃吧。」

腸胃剖開,雖已基本燒乾,卻也十分噁心。神經跟筷子一樣粗的周子秦也終於有點受不了,歪著臉只用眼角的餘光看著。封入銀牌的時候,他忽然「咦」了一聲,感覺手指觸到了什麼冰涼堅硬的東西,於是便取出來,看了一眼,聲音帶上一絲興奮:「喂,崇古,你快看這個!」

他的掌心中,有一粒小小的東西在月光下泛著冷冷的光華。黃梓瑕戴上手套,取過來在眼前仔細看著。

這是一枚小小的羊脂玉,玉質清透,只有小手指甲那麼大。在月光下,她擦拭掉上面的血瘀和垢污,對著月光一照,看見上面刻著小小的一個字,「念」。

羊脂玉的白色在月光下半濃半淡,如同水波般在她的眼上流過。她看著流轉的那個念字,發了好久的呆。

白色的羊脂玉放在李舒白的面前,李舒白看著上面那個刻字,卻沒有伸手去拿,只看著,問:「這是什麼?」

黃梓瑕說:「你拿起來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李舒白沒有去碰那塊小小的玉,卻伸手拿過案頭的琉璃瓶,看著裡面悠然自得地游來游去的那條小紅魚,說:「碰這種東西?萬一是從死人口中掏出來的呢?」

黃梓瑕認真地說:「不是,真不是死人口中掏出來的。」

他這才伸出自己那雙極好看的手,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那塊玉,放在眼前看了看,辨認著上面那個字:「念?」

「陳念娘的念。」她說。

他把玉放下來,略一思索,問:「你準備把這塊玉交給陳念娘?」

「那就肯定要告訴她馮憶娘的死了。到時候陳念娘肯定會多生事端,打草驚蛇。」

「嗯,你先收好吧。」他把那塊玉遞給她。黃梓瑕拿過桌上原先包這塊玉的布,將它接過包好,放入袖袋中。

李舒白微微皺眉,說:「我倒是奇怪,這麼重要的標誌身份的東西,為什麼他們這麼粗心大意,任由它留在馮憶娘的身邊。」

「因為,馮憶娘毒發身亡之前,將它吞到了肚子里。」

黃梓瑕說著,果然看到李舒白的眼睫毛跳了一下。她覺得一絲說不出的愉快,於是又加上一句:「馮憶娘的身體燒得半枯焦了,不過內臟還基本存在,我們從她胃裡挖出來的。」

李舒白看著自己的那兩根手指,然後又抬眼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黃梓瑕,那張一直平靜無波的面容上,終於出現了一絲波動的情緒。

黃梓瑕面色如常地看著他:「幸好不負王爺所望,我和周子秦在天亮之前做完了一切,然後將那塊葬地還原,我保證任何痕迹都消失了。」

李舒白看看她若無其事的臉,再看看自己的手,終於再也忍耐不住,抓過桌上的龍泉瓷筆洗,開始用力地、努力地洗自己的手:「黃梓瑕,你也給我馬上消失!」

雖然研究了一夜屍體,但在看見李舒白失態的一剎那,黃梓瑕覺得好像一切都值得了。她愉快地奔回去補眠:「是!謹遵王爺命令!」

夔王李舒白大婚之日定在五月十六。

五月初六,距離大婚之日還有十天的時候,王若按照習俗,準備去城郊仙游寺祈福。

仙游寺風景極美,而且本朝以來數個妃嬪、夫人在仙游寺進香後,都靈驗非常,所以雖然城中有諸多佛寺,但去仙游寺進香卻在眾朝臣女眷中風靡一時。

王蘊事先和李舒白打了招呼,於是在夔王府出面後,仙游寺那天早早便清了場,就連小沙彌無事都不得出自己的禪房。到申時左右,寺內已經完全沒有了閑雜人等。

黃梓瑕、素綺還有王蘊府中的十來個丫頭一起陪她上香。仙游寺廣闊非常,依山而建。山腳的前殿是笑臉迎人彌勒佛,後面又供奉韋陀尊者,主殿在山腰,供奉如來、文殊與普賢。又有西方阿彌陀佛同大勢至菩薩、觀世音菩薩。東方有藥師佛與日光菩薩、月光菩薩,另有十八羅漢,同時建有五百羅漢殿。

她們到廟中見佛燒香,依次跪拜,等拜完山腰的主殿,素綺和那幾個丫頭已經疲累了,眼看後殿還在山頂處,個個都癱軟了。

素綺說:「我是真的不行了,反正今日寺中無人,楊崇古你陪著王妃上去吧。」

黃梓瑕便應了,兩人沿著台階而上,手中拈著香,一路爬山上去。

青石台階上長了點點青苔,兩人注意看著面前,寺內一片寂寥,只聽到偶爾一聲小鳥的啼鳴,天空中有一只雪白小鳥飛掠而過。

那只鳥掠過天空,投入面前的峰巒山林之內。順著小鳥飛翔的軌跡,她們的目光投向面前的後殿,然後,突如其來的,她們就看見了站在後殿門前的那個男人。他出現得如此突兀,就彷彿他是那只白色小鳥幻化而成的一般,無聲無息就出現了。

王若的腳步遲疑了一下。黃梓瑕輕輕一拉她的衣袖,說:「王公子和府上眾侍衛都在呢,放心吧。」

王若嗯了一聲,兩人走上最後十來級台階,走到後殿門口,朝裡面舉香叩拜。後殿供奉的自然是燃燈上古佛,佛前供奉著香花寶燭,青煙裊裊間連寶幢都顯得恍惚。

王若跪在佛前,喃喃祝禱,黃梓瑕回頭看那個男人,見他一直站在門外,外面是淡青的遠山,天青的碧空,而他穿著一身青色衣衫,就如要融化在背景中一般,顯得飄忽渺遠。

他似乎感覺到了她在看他,回頭望著香煙繚繞中的她,唇角忽然揚起,露出一個笑容。他五官眉眼本平淡,只是個普通清秀樣貌的男人,但這一笑卻顯得溫潤平和,有一種遠空微嵐的柔和氣息。

黃梓瑕微微一低頭,算是回敬他的致意,目光下垂時,卻發現他手中提著一只鳥籠。剛剛她們看見的那只鳥,顏色雪白,就站在籠子中間。那只鳥似乎頗通人性,看見她目光看來,便啾啾叫著,在籠中跳了幾下,顯得極其活潑。

王若也祝禱完了,站起來轉頭順著她的目光,看向那只小鳥。

空無一人的大殿內外,只有他們三個人。那男人提起鳥籠,微微西斜的陽光將他的背影投向殿內,籠罩住了她們。就像一只暗夜的巨大蝙蝠,正在伸展自己的翅翼一般。

他溫和笑著,問:「這只小鳥怎麼樣?」

「是你養的嗎?看起來很乖巧。」王若好奇地看著它。

小鳥彷彿也聽得懂她的讚揚,在鳥籠中跳得更歡了,彷彿一刻都不願意停下似的。

「是啊,很乖巧,就算我打開鳥籠,它出去飛到山林里,但只要聽到我的嘯聲,就能立即飛回來。」他說著,伸出兩根手指輕輕地撫摸小鳥的頭,小鳥親昵地靠著他的手指摩挲自己的小腦袋。

黃梓瑕帶著王若往外面走,並不想多生事端。但在走過那人身邊的時候,卻聽到他說:「畢竟,無論現在是怎麼樣,但以前曾經做過的一切,經歷過的一切,都會深深烙印在心上,就算瞞過了所有人,也瞞不過自己。」

黃梓瑕感覺到王若的身體微微一僵,腳步停頓住了。

「——就像,有一條無形的繩索的脖子上,想要逃得越遠,其實只會勒得更緊。」那個男人明明看到了王若的反應,卻只笑道,「我說的,是這只小鳥。」

黃梓瑕回身看著他,問:「你知不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誰?居然敢如此出言不遜。」

「我自然知道。」那個男人聲音平淡,帶著一種微笑的從容,「如果不出意外,十日內她就將成為夔王妃。」

「既然如此,請不要驚擾貴人,以免多生事端。」

「我倒不是要驚擾貴人,只是想要給王妃看點好玩的東西。」他慢慢走近,俯身向她們鞠了一躬,袖子在那個鳥籠上一拂而過,便將鳥籠放在她們面前,然後抬頭對她們笑道:「雕蟲小技,僅博王妃一笑。」

只這麼一剎那,鳥籠中那只剛剛還在歡欣跳躍的小鳥已經不見了。放在她們面前的,是四十八根精細紫竹削成的鳥籠,空蕩蕩地站在那裡。

王若神情驚異,不知所措地望著黃梓瑕。黃梓瑕則直視那個男人,默不作聲。

「請王妃這幾天務必要謹慎小心,否則的話,難免也像這籠中鳥一樣,即使籠子織得再密,也會瞬間消失。」那個男人向她們微微一笑,轉身向殿內走去,她們只聽到他放聲長吟:「身為籠中鳥,一瞬化無影。富貴皆浮雲,大夢不知醒!」

夕陽下,禪鍾遠遠傳來,僧人們正在晚課,梵歌吟唱聲和夕陽斜暉一起籠罩在她們身上。地上的鳥籠和她們的身影,都被夕陽拉得長長地,落在深深的大殿內。

黃梓瑕轉身快步走到殿內一看,已經空無一人。她回頭看見王若的臉,慘白如枯敗的落花。

「妹妹,你怎麼和楊崇古站在這裡不動?」

身後有人在叫她們。是在山下等候她們的王蘊,因見她們許久沒回來,便親自走上來找她們。

他見地上多了一個空鳥籠,便問:「怎麼有人把這種東西放在這裡?」

黃梓瑕看看王若,他才覺出不對勁,趕緊問:「妹妹這是怎麼了?」

「哥…哥哥。」王若聲音顫抖,抬頭看著他,眼中含著驚懼的淚。

王蘊微微皺眉,問:「出什麼事了?」

「剛剛…有一個奇怪的男人,他,他說…」王若的聲音顫抖凌亂,不成語調。

黃梓瑕便接過話題,說:「就在公子上來之前,有個男人手提鳥籠出現在這裡,他不知動了什麼手腳,讓籠中小鳥消失了,並說王妃或許也會如籠中鳥一樣憑空消失。」

「男人?」王蘊愕然回顧四周,「之前早已清理過寺中人,自你們進去後,我又同王府調集來的士兵一直就在下面,按理寺中應該不可能有人出現的,怎麼會有男人混進來?」

「那個人一定還沒有逃出去,就在仙游寺內,哥哥派人搜查一下就能找到的。」王若顫聲說。

王蘊點頭,見她嚇成這樣,便安慰說:「不過是一個來歷不明的人隨口說幾句,你怎麼當真了?放心吧,我們琅琊王家的女兒,夔王府的王妃,怎麼可能會憑空消失?你別信這種胡言妄語。」

「嗯。」她含淚點頭,又怯怯地說,「也許,也許是我思慮過度了,隨著婚期將近,我總覺得自己寢食難安,我…」

王蘊了然地點頭,微笑道:「我知道,聽說女子出嫁前往往都會有這樣的思慮。雖然我不太懂,但或許是對此後一生命運的改變而覺得焦慮吧。」

王若微微點頭,輕輕咬住自己的下唇。

「傻妹妹,夔王這麼好的人,你還怕自己將來會不幸福嗎?」王蘊說著,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說,「走吧,別信那種無稽之談。」

王若低頭跟著王蘊下台階,走向山腰的大雄寶殿。黃梓瑕在她身後一個台階的距離,聽到她低低的聲音:「崇古。」

「在。」她應了一聲。

「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最近真的,好像很焦慮很緊張的樣子?」她不安地問。

黃梓瑕想了想,說:「王妃是太在乎王爺了,所以越發緊張了。若不是您在意,怎麼會這樣?」

王若扁了扁嘴,用淚眼看著她,低聲說:「或許吧。」

在僧人們的晚課還在繼續,晚鐘梵唱縈繞在她們的身邊。黃梓瑕聽著那些佛偈,忽然想起外祖母曾經念過的那一句——

「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她在心裡默念著,轉頭望著王若低垂的面容,心想,她是不是真的是為了愛李舒白,所以才會這樣呢?

王蘊是個十分縝密的人,他與王府護衛徐志威商議了一下,立即將士兵分成兩部分,一部分前往各個大殿、禪房及寺中角落搜尋,另一部分前去調查寺中僧人。然而事發時所有人都在做晚課,寺中僧人無一缺少,全部都聚集在大殿之中,無人有可能出現在後面的燃燈古佛殿中。

到天色昏暗時,到各處搜尋的小分隊也一一回復,他們將寺內分割成五十塊範圍,十人一隊進行細細搜尋,就算有只虱子躲在寺廟內,也定會在這樣反覆的梳篦中被找出來——然而沒有,沒有發現任何人的蹤跡。寺廟內除了跟著王若過來的黃梓瑕和素綺,就是王家的丫頭和僕婦,除此之外,再無別人。

唯一算得上有所發現的,是在燃燈古佛殿內,有人撿到了一枚放在佛前的生鏽箭簇。

那箭簇上,刻著依稀可辨的四個字,大唐夔王。

黃梓瑕回到夔王府時,李舒白正獨自在花廳用晚膳,看見她來了,示意侍女們都出去,又抬手指指旁邊的一張椅子。

黃梓瑕知道他的意思,便拉過那把椅子坐下來。李舒白遞給她一雙象牙箸,推了一個小碗給她。

她左右看了看,見周圍只有隔牆花影動,沒有任何人,才夾了個金乳酥,撥了些丁子香淋膾在自己的碗里吃著。

李舒白若無其事地問:「今天去上香,聽說有人在你們面前變了個十分精彩的戲法?」

都說夔王李舒白的消息最為靈通,何況這回還是他吩咐自己的衛隊護送她們去的,自然已經一清二楚了。

所以黃梓瑕也不驚訝,只說:「嗯,挺精彩的,不過我個人覺得王妃的反應更精彩。」

「未來王妃。」李舒白對於夔王妃這個稱呼進行了糾正,在前面加了兩個字。

黃梓瑕若無其事:「皇上親自賜婚,皇后族妹,難道還有什麼變數?」

「無論什麼理由,將造假的庚帖拿出來,她就是欺君罔上,只有萬劫不復的下場。」李舒白說著,又轉了話題問,「她是擔心自己的身份被戳穿?」

「好像不止,她的過去似乎隱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個忽然出現的男人隱約提到,她當時嚇得根本無法掩飾。」

「你有注意到那個男人是如何出現,又是如何消失的嗎?」

「完全看不出來。而且,他是如何在王府護衛重重的包圍下進來,又是如何消失的,我一點端倪都尋覓不出。」黃梓瑕咬著象牙箸,皺起眉頭,「在他消失後,王蘊帶著一群人在寺廟中搜尋許久,卻沒有任何蹤跡。好像他是化成鳥越牆飛走了一般。」

李舒白慢悠悠地問:「你看過皇甫氏的《源化記》嗎?」

黃梓瑕搖頭:「什麼東西?」

「是一本書,裡面記載了一項絕技『嘉興繩技』。是說玄宗開元年間,詔令大酺,嘉興縣和監司比賽雜耍,監司就在犯人中尋找身懷絕技的人,有個囚徒說自己會繩技。於是獄吏將他帶到空地上,交給他一條百尺長的繩團。他接過來將繩頭往天上一丟,繩子筆直鑽入空中,就像上面有人拉著一樣。他一邊放,繩子一邊往天上鑽,最後繩子頭都看不見的時候,他順著繩子爬上去,然後就消失在了空中,就此逃走了。」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無論怎麼設想…」黃梓瑕思索了半天,說:「這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世間匪夷所思的事情豈不是多得是?」李舒白唇角微微一揚,「就比如,據說我未來的王妃會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不見。」

「看起來,王爺你也很在乎那個人的話?」

「我相信空穴來風必有其因。」李舒白靠在椅背上,望著漏窗上正在緩緩搖動的花影,忽然問,「黃梓瑕,你小時候在長安,最喜歡的地方是哪裡?」

「啊?」黃梓瑕猝不及防,一口金乳酥還含在口中,她瞪大眼看著李舒白,然後含糊地說:「應該是…西市吧。」

「嗯,西市。我小時候也最喜歡那裡。」他慢慢地,若有所思地說,「誰能不喜歡那裡呢?這個全京城,甚至全天下最熱鬧的地方。」

長安西市。

波斯的珠寶,天竺的香料,大宛的寶馬,江南的茶葉,蜀地的錦緞,塞北的皮毛…

各行店鋪都熱鬧開張,魚鋪、筆行、酒肆、茶館諸如此類,無一不喧聲熱鬧。摩肩擦踵的客商路人,行街遊走的小吃攤子,花團錦簇的賣花少女,酒樓上腰肢纖細的胡姬,形成了一幅熱鬧無比的景象。

這裡是長安西市,是連宵禁都無法禁止的熱鬧。自開元、天寶之後,這裡發展日益繁盛,連帶周圍的崇仁坊也被帶動,夜夜笙歌,喧鬧不絕。

暮春初夏的陽光照在滿街的槐樹與榆樹上,初發的樹葉嫩綠如碧玉。李舒白與黃梓瑕一前一後走在樹蔭下。因為李舒白穿著微服,所以黃梓瑕今天也換下了小宦官的衣服,穿上了一件男裝,看起來就像一個發育未足的少年。

他們在西市隨意穿行著,翻看著店鋪內的東西。可惜李舒白自小養尊處優,看不上坊市中製作粗劣的東西,而黃梓瑕根本身無分文,李舒白又還沒給她發俸祿,她除了干看之外,什麼東西也買不了。

只到一家賣錦鯉的店內,李舒白買了一小袋魚食,又看了看裡面造型頗為別緻的瓷魚缸,似乎在思忖什麼。

自己不能買東西的黃梓瑕自然攛掇別人:「挺好看的,而且小魚放在瓷缸裡面,也能活動得開一點。」

他拿起魚缸看了看,然後重又放回去了,說:「在大的裡面養著,游來游去野慣了,就不適應小的了。」

黃梓瑕喃喃自語:「讓它輕鬆一天也不行么?」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既然反正會落到那種境地,當初何必讓它太過開心?」

「…」黃梓瑕對這個把大道理套在小魚身上的男人真的無語了。

天色尚早,雜耍藝人還沒出來。黃梓瑕問了問路人,知道藝人們一般要到過了午時,趁街上最為熱鬧的時候才出來。

眼看天色將午,李舒白終於垂憐黃梓瑕,帶她進了路邊一家酒樓,在隔間坐下,要了幾個王府中沒見過的坊間菜式。

酒樓中頗為雅緻,只是用餐的人多,也未免顯得喧鬧。就在李舒白微微皺眉之時,忽聽得一聲醒木,酒樓內靜了下來。

是個說書先生正在店內,他帶了一個都曇鼓,邊敲邊唱,先來了一段坊間小曲《戲花蝶》,然後收了鼓槌,清清喉嚨,說:「各位,小老兒今日給大家講一講九州八方稀奇古怪的事情。」

這一出聲,黃梓瑕就認出來了,他正是當時在長安城外短亭內的那位說書先生,當時一群人共同避雨,正是他說起了自己家的案子,講坊間軼事應該是最合適不過。

果然,他一張口就說:「長安城,大明宮,大明宮中皇帝坐正中。宮外還有諸王在,其中一位就是夔王爺,大名李滋李舒白。」

下面有人起鬨,說:「夔王爺的故事我最愛聽了,先來一段夔王率六大節度使大戰龐勛的故事!」

「這位客官您別忙,我先把目前的事情給說一說,此事的發生,卻與當初夔王於萬軍之中射殺龐勛的事情,大有關係!」

外間紛紛攘攘,李舒白坐在透漏雕花的隔間內,卻似充耳不聞,只慢慢地吃飯,目光看向窗外行人,神情平靜。

黃梓瑕托著下巴,聽著外面的聲響——「哎,諸位可知那位夔王爺,最近可忙得很哪,這不,聽說有了一個新麻煩。」

「夔王爺剛破了京城四方案,又要迎娶王妃,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怎麼會有什麼麻煩?」又是剛剛那位客人,和他一搭一唱。

「你們可知昨日下午,夔王府的准王妃,那位琅琊王家的姑娘,前往仙游寺進香的事情?」

Scroll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