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雨商家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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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一刀,曲池,天樞!」

「苗人鳳,地倉,合谷!」

一個嘶啞的嗓子低沉地叫著。叫聲中充滿著怨毒和憤怒,語聲從牙齒縫中迸出來,似是千年萬年、永恆的詛咒,每一個字音上塗著血和仇恨。

突突突突四聲響,四道金光閃動,四枝金鏢連珠發出,射向兩塊木牌。

每塊木牌的正面反面都繪著一個全身人形,一塊上繪的是個濃髯粗豪的大漢,旁註「胡一刀」三字;另一塊上繪的是個瘦長漢子,旁註「苗人鳳」三字,人形上書明人體周身穴道。木牌下面接有一柄,兩個身手矯捷的壯漢各持一牌,在練武廳中滿廳遊走。

大廳東北角一張椅子中坐著一個五十來歲的白髮婆婆,口中喊著胡一刀或苗人鳳穴道的名稱。一個二十來歲的英俊少年勁裝結束,鏢囊中帶著十幾枝金鏢,聽得那婆婆喊出穴道名稱,右手一揚,就是一道金光射出,釘向木牌。兩個持牌壯漢頭戴鋼絲罩子,上身穿了厚棉襖再罩牛皮背心,唯恐少年失了準頭,金鏢招呼到他們身上。兩人竄高伏低,搖擺木牌,要讓他不易打中。

大廳外的窗口,伏著一個少女、一個青年漢子。兩人在窗紙上挖破了兩個小孔,各用右眼湊著向里偷窺。兩人見那少年身手不凡,發鏢甚准,不由得互相對望了一眼,臉上都露出訝異的神色。

天空黑沉沉地堆滿了烏雲。大雨傾盆而下,夾著一陣陣的電閃雷轟,勢道嚇人。黃豆大的雨點打在地下,直濺到窗外兩個少年男女的身上。

他們都身披油布雨衣,對廳上的事很感好奇,又再湊眼到窗洞上去看時,只聽得那婆婆說道:「準頭還可將就,就是沒勁兒,今日就練到這裡。」說著慢慢站起身來。

少女拉了那漢子一把,急忙轉身,向外院走去。那漢子低聲道:「這是什麼玩意兒?」那少女道:「什麼玩意兒?自然是練鏢了。這人的準頭算是很不錯的了。」那漢子道:「難道練鏢我也不懂?可是木牌上幹嗎寫了什麼胡一刀、苗人鳳?」那少女道:「這就有點邪門。你不懂,我怎麼就懂了?咱們問爹爹去。」

這少女十八九歲年紀,一張圓圓的鵝蛋臉,眼珠子黑漆漆的,兩頰暈紅,周身透著一股青春活潑的氣息。那漢子濃眉大眼,比那少女大著六七歲,神情粗豪,臉上生滿紫色小瘡,相貌雖然有點醜陋,但步履輕健,精神飽滿,卻也英氣勃勃。

兩人穿過院子,雨越下越大,潑得兩人臉上都是水珠。少女取出手帕抹去臉上水滴,紅紅白白的臉經水一洗,更是顯得嬌嫩。那漢子獃獃地望著她,不由得呆了。少女側過頭來,故意歪了雨笠,讓竹笠上的雨水都流入了他的衣領。那漢子看得出了神,竟自不覺。那少女噗哧一笑,輕輕叫了聲:「傻瓜!」走進花廳。

廳中東首生了好大一堆火,二十多個人團團圍著,在火旁烘烤給雨淋濕了的衣物。這群人身穿玄色或藍色短衣,有的身上帶著兵刃,是一群鏢客、趟子手和腳夫。廳上站著三個武官打扮的漢子。這三人剛進來避雨,正在解去濕衣,斗然見到這明艷照人的少女,不由得眼睛都是一亮。

那少女走到烤火的人群中間,把一個精幹瘦削的老人拉在一旁,將適才在後廳見到的事悄聲說了。那老人約莫五十來歲,精神健旺,頭上微見花白,身高不過五尺,但目光炯炯,凜然有威。他聽了那少女的話,眉頭一皺,低聲呵責道:「又去惹事生非!若是讓人家知覺了,豈不是自討沒趣?」那少女伸伸舌頭,笑道:「爹,這趟陪你老人家出來走鏢,這可是第十八回挨罵啦。」那老人道:「我教你練功夫時,旁人來偷瞧,那怎麼啦?」

那少女本來嬉皮笑臉,聽父親說了這句話,不禁心頭一沉。她想起去年有人悄悄在場外偷瞧她父親演武,父親明明知道,卻不說破,在試發袖箭之時,突然一箭,將那人打瞎了一只眼睛。總算他手下容情,勁道沒使足,否則袖箭穿腦而過,那裡還有命在?父親後來說,偷師竊藝,乃是武林中的大忌,比偷竊財物更為人痛恨百倍。

那少女一想,倒有些後悔,適才不該偷看旁人練武,但姑娘的脾氣要強好勝,嘴上不肯服輸,說道:「爹,那人的鏢法也平常得緊,保管沒人偷學了。」老者臉一沉,斥道:「你這丫頭,怎麼開口就說旁人的玩意兒不成?」那少女一笑,道:「誰叫我是百勝神拳馬老鏢頭的女兒呢?」

三個武官烤火,不時斜眼瞟向那美貌少女,只是他父女倆話聲很低,聽不到說些什麼。那少女最後一句話說得大聲了,一個武官聽到「百勝神拳馬老鏢頭的女兒」幾個字,瞧雎這短小瘦削、骨頭沒幾兩重的乾癟老頭,又橫著眼一掃插在廳口那枝黃底黑絲線綉著一匹插翅飛馬的鏢旗,鼻中哼了一聲,心想:「百勝神拳?吹得好大的氣兒!」

原來這老者姓馬,名行空,江湖上外號叫作「百勝神拳」。那少女是他的獨生愛女馬春花。這名字透著有些兒俗氣,可是江湖上的武人,也只能給姑娘取個什麼春啊花啊的名字。跟她一起偷看人家練鏢的漢子姓徐,單名一個錚字,是馬行空的徒弟。

徐錚蹲在火堆旁烤火,見那武官不住用眼瞟著師妹,不由得心頭有氣,向他怒目瞪了一眼。那武官剛好回過頭來,與他目光登時就對上了,心想你這小子橫眉怒目幹麼,也是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徐錚本就是霹靂火爆的脾氣,眼見對方無禮,當下虎起了臉,目不轉睛地瞪著那武官。

那武官約莫三十來歲,身高膀寬,一臉精悍之色。他哈哈一笑,向左邊的同伴道:「你瞧這小子鬥雞兒似的,是你偷了他婆娘還是怎地?」那兩個武官對著徐錚哈哈大笑。

徐錚大怒,霍地站起來,喝道:「你說什麼?」那武官笑吟吟地道:「我說,小子唉,我說錯啦,我跟你賠不是。」徐錚性子直,聽到人家賠不是,也就算了,正要坐下,那人笑道:「我知道人家不是偷了你婆娘,準是偷了你妹子。」

徐錚一躍而起,便要撲上去動手,馬行空喝道:「錚兒,坐下。」徐錚一愕,臉孔脹得通紅,道:「師父,你……你沒聽見?」馬行空淡淡地道:「人家官老爺們,愛說幾句笑話兒,又干你什麼事了?」徐錚對師父的話向來半句不敢違拗,狠狠瞪著那個武官,卻慢慢坐了下來。那三個武官又是一陣大笑,更是肆無忌憚地瞧著馬春花,目光中儘是淫邪之意。

馬春花見這三人無禮,要待發作,卻知爹爹素來不肯得罪官府,尋思怎生想個法兒,跟這三個臭官兒打一場架。突然電光一閃,照得滿廳光亮,接著一個焦雷,震得各人耳朵嗡嗡發響,這霹靂便像是打在這廳上一般。天上就似開了缺口,雨水大片大片地潑將下來。

雨聲中只聽得門口一人說道:「這雨實在大得很了,只得借光在寶莊避一避。」莊上一名男僕說道:「廳上有火,大爺請進吧。」

廳門推開,進來了一男一女,男的長身玉立,氣宇軒昂,背上負著一個包裹,三十七八歲年紀。女的約莫二十二三歲,膚光勝雪,眉目如畫,竟是一個絕色麗人。馬春花本來算得是個美女,但這麗人一到,立時就比了下去。兩人沒穿雨衣,那少婦身上披著男子的外衣,已然全身盡濕。那男子攜著少婦的手,兩人神態親密,似是一對新婚夫婦。那男子找了一捆麥桿,在地下鋪平了,扶著少婦坐下,顯得十分的溫柔體貼。這二人衣飾都很華貴,少婦頭上插著一枝鑲珠的黃金鳳頭釵,看那珍珠幾有小指頭大小,光滑渾圓,甚是珍貴。馬行空心中暗暗納罕:「這一帶道上甚不太平,強徒出沒,這一對夫婦非富即貴,為何不帶一名侍從,兩個兒孤孤單單地趕道?」饒是他在江湖上混了一世,卻也猜不透這二人的來路。

馬春花見那少婦神情委頓,雙目紅腫,自是途中遇上大雨,十分辛苦,這般穿了濕衣烤火,濕氣逼到體內,非生一場大病不可,當下打開衣箱,取出一套自己的衣服,走近去低聲說道:「娘子,我這套粗布衣服,你換一換,待你烘乾衣衫,再換回吧。」那少婦好生感激,向她一笑,站起身來,目光中似乎在向丈夫詢問。那男子點點頭,也向馬春花一笑示謝。那少婦拉了馬春花的手,兩個女子到後廳去借房換衣。

三個武官互相一望,臉上現出特異神色,心中都在想像那少婦換衣之時,定然美不可言。適才和徐錚鬥口的那個武官最是大膽,低聲道:「我瞧瞧去。」另一個笑道:「老何,別胡鬧。」那姓何的武官眨眨眼睛,站起身來,跨出幾步,一轉念,從地下拾起腰刀,掛在身上。

徐錚受了他的羞辱.心中一直氣憤,見他走向後院,轉頭向師父望了一眼,只見馬行空閉著眼睛在養神,又見戚楊兩位鏢頭、五個趟子手和十多名腳夫守在鏢車之旁,嚴行戒備,決不致出了亂子,於是跟隨在那武官身後。

那武官聽到背後腳步響,轉過頭來,見是徐錚,咧嘴一笑道:「小子,你好!」徐錚道:「臭官兒,你好。」那武官笑道:「想挨揍,是不是?」徐錚道:「是啊。我師父不許打你。咱們悄悄地打一架,好不好?」那武官自恃武藝了得,沒將這楞小子瞧在眼裡,只是見他鏢行人多,己方只有三人,若是群毆,定要吃虧,這楞小子要悄悄打架,那是再好也沒有,便笑著點頭道:「好啊,咱們走得遠些。若給你師父聽見了,這架就打不成。」

兩人穿過天井,要尋個沒人的所在動手,忽見迴廊上轉出一個人來。那人身穿綢袍,眉清目秀,正是適才練鏢的少年。徐錚心中一動:「借他的武廳打架最好不過。」於是上前一抱拳,說道:「兄長請了。」那少年還了一揖,說道:「達官有何吩咐?」徐錚指著武官道:「在下跟這個總爺有點小過節,想借兄長的練武廳一用。」那少年好生奇怪,心道:「你怎知我家有練武廳?」但學武之人,聽到旁人要比武打架,可比什麼都歡喜,當即答道:「好極,好極!」當下領了二人走進練武廳。

這時老婆婆和庄丁等都已散去,練武廳上更無旁人。那武官見四壁軍器架上刀槍劍戟一應俱全,此外沙包、箭靶、石鎖、石鼓放得滿地,西首地下還安著七十二根梅花樁,暗暗點頭,心想:「原來這一家人會武,只怕功夫還不錯。」於是向那少年一抱拳,說道:「在下來貴庄避雨,還沒請教主人高姓大名。」那少年忙即還禮,說道:「小人姓商,名寶震。兩位高姓大名?」徐錚搶著道:「我叫徐錚,我師父是飛馬鏢局總鏢頭,百勝神拳馬行空。」說著向武官瞪了一眼,心道:「你聽了我師父的名頭,可知道厲害了嗎?」

商寶震拱手道:「久仰,久仰。請教這一位。」那武官道:「在下是御前侍衛何思豪。」商寶震道:「原來是一位侍衛大人。小人素聞京師有大內十八高手,想來何大人都是知交。」何思豪道:「那大半也相熟的。」其實皇帝身邊的侍衛共分四等,侍衛班領,什長,一、二、三等及藍翎侍衛,都由正黃、鑲黃、正白內三旗的宗室親貴子弟充任。漢侍衛屬於第四等,這何思豪在侍衛處中只是最末等的藍翎漢侍衛,所謂大內十八高手,那是他識得人家,人家就不識得他了。

徐錚大聲道:「商公子,你就給做個公證。我跟這姓何的公公平平打一架,不管是誰輸誰贏,都不許向旁人說起。」他是生怕師父知道了責罵。何思豪哈哈笑道:「勝了你這楞小子不足為武,還值得向旁人吹大氣的么?楞小子,上啊。」一捋長袍,拉起抱角,在腰帶中塞好。徐錚脫下長袍,將辨子盤在頭頂,擺個「對拳」,雙足併攏,雙手握拳相對,倒是神定氣閑。

何思豪見他這姿式是「查拳」門人和人動手的起手式,已放下了一大半心,心道:「什麼百勝神拳!這查拳三歲小孩兒也會,有什麼希罕?」原來「潭、查、花、洪」,向稱北拳四大家,指潭腿、查拳、花拳、洪門四派拳術而言,在北方流傳極廣,任何練拳之人都略知一二,算得是拳術中的入門功夫。何思豪見對手拳法平常,向商寶震一笑,說道:「獻醜!」一招「上步野馬分鬃」,向徐錚打了過去,他使的是太極拳。其時太極門的武功聲勢甚盛,人人均知是極厲害的內家拳法。

徐錚不敢怠慢,左腳向後踏出,上身轉成坐盤式,右手按、左手撩,一招「後義步撩掌」出手極是快捷。何思豪見來招勁道不弱,忙使一招「轉身抱虎歸山」,避開了這一撩。徐錚使一招「弓步架打」,右拳呼地一聲擊出,直撲對方面門。何思豪不及避讓,使一招「如封似閉」,雙掌一封。二人拳掌相交,何思豪只感手腕隱隱生疼,心道:「這小子蠻力倒大。」

霎時之間,二人各展拳法,拆了十餘招。商寶震站著旁觀,見徐錚腳步沉穩,出拳有力,何思豪卻是身形飄忽,顯然輕功頗有根基。

斗到酣處,何思豪哈哈一笑,一掌擊中徐錚肩頭。徐錚飛腳踢去,何思豪側身閃避,一招「玉女穿梭」,拍的一聲,又擊中徐錚手臂。徐錚更不理會,掄拳急攻,突然直出一舉,一招「弓步劈打」,砰的一響,打中對方胸口。這一拳著力極沉,何思豪腳步踉蹌,向後退了幾步,終於一交坐倒。只聽旁邊一個女子聲音嬌聲叫道:「好!」

商寶震回過頭去,只見兩個女子站在廳口,一是少婦,另一個卻是個閨女。他先前凝神觀斗,不知身後有人。原來馬春花和那少婦換了衣服經過此處,聽到呼叱比武之聲,在廳口一望,竟是師兄和那武官打架,這時見師兄得勝,不由得出聲喝采。

何思豪給這一拳打得好不疼痛,在女子面前丟臉出醜,更是老羞成怒,當即一躍而起,乘著跳躍之勢,已抽腰刀在手,上步直劈。徐錚毫不畏懼,仍以「查拳」空手和他相鬥,只是忌憚對方兵器鋒利,巳是閃避多,進攻少了。馬春花見這武官臉上神情狠惡,並非尋常打架,已是拚命一般,不由得有些擔心。那少婦扯扯她的衣袖,道:「咱們走吧!我最恨人動刀子出拳頭。」

當此情勢,馬春花哪裡肯走,只道:「再看一會兒。」那少婦眉頭一皺,竟自走了。

商寶震凝神看著那武官的刀勢,又留心徐錚閃避和上步搶攻之法,手上暗扣一枝金鏢,若那武官用刀傷人,他就要伸手相救。但見徐錚雙目緊緊盯住刀鋒,刀鋒向東,他眼睛跟到東,刀鋒削向西,眼睛也跟到西。眼見迎面一刀砍來,他身子略閃,飛腳向敵人手腕上踢去。何思豪回刀削足,徐錚長臂急伸,砰的一響,一拳正中他鼻樑。何思豪大痛,手腳略緩,徐錚左手揮出,抓住他右腕一拿一扭,將腰刀奪了下來。

何思豪怕他順勢揮刀削來,忙向後躍,舉手往臉上一抹,滿手是血。徐錚將腰刀往地下一摔,說道:「你還敢瞎著眼睛罵人?」何思豪滿臉羞慚,不敢作聲。

商寶震伸手一拉徐錚後襟,使個眼色。徐錚尚未會意,商寶震已大聲說道:「雙方不分勝敗。好啦,大家武功一般高明,小弟佩服得緊……」徐錚急道:「怎……怎是不分勝敗?」商寶震道:「兩位武功各有獨到之處。徐兄的查拳純熟。何大人的太極拳和太極刀更是厲害之極。徐兄,你一時僥倖,其實講真功夫,還得算何大人。」一面說,一面取出手帕,幫何思豪抹去鼻血。徐錚還要再爭,馬春花道:「師哥,別理他。咱們出去。」

徐錚打了何思豪兩拳,一口惡氣已經出了,但商寶震說話含糊,明明袒護對方,倒似自己輸了,越想越怒,狠狠望了他一眼,隨著師妹出去。走到天井,天空轟隆隆一片雷聲過去,雷聲中夾著商寶震、何思豪的大笑之聲,顯然這二人在背後笑他。

他雖打架獲勝,但越想越是不忿,氣鼓鼓地坐在火旁。只見師父雙目似開似閉,睡意甚濃。過了一會,何思豪走了出來,不知跟那兩個武官說些什麼猥褻言語,三人一齊哈哈大笑,不時斜目瞟那美貌少婦。

馬行空慢慢站起,伸了個懶腰,走到鏢車旁邊檢視,忽然叫道:「錚兒,過來,你瞧這兒怎麼啦?」徐錚聽師父叫他,趕忙起身過去。馬行空側過身子,面向牆壁,伸手整理鏢車,低聲道:「不長進的東西,你那招『墊步踹腿』怎麼踹偏了?否則哪用跟他纏鬥這麼久?」徐錚嚇了一跳,顫聲道:「你……你老人家都瞧見啦?」馬行空道:「哼,你莫想在師父面前搗鬼。他使那招『提步高探馬』時,你幹嗎不使『弓步雙推掌』?迎面直擊,早就勝了。你就是膽小怕死。」徐錚回想適才相鬥之時,初時不知敵人虛實,果然有些害怕,有幾招使得太過穩重了些。看來師父裝作不知,其實是躲在窗外觀看。

馬行空又道:「快進去謝謝那姓商的吧。人家年紀比你輕,可有多精明能幹。」徐錚大為詫異,道:「師父,謝什麼?這姓商的偏心,不是好人。」馬行空冷笑道:「是啊,他是偏心呢。可是他偏心維護你徐大爺哪。」徐錚滿心胡塗,怔怔地望著師父。馬行空低聲道:「你打的是什麽人?他是御前侍衛。咱們呢,那是憑人家賞口飯吃的走鏢的。官老爺當真跟你為起難來,咱們還不是吃不了兜著走么?那少年護住了他面子,叫你這楞小子少了一樁後患。」

徐錚恍然大悟,連稱:「是,是!」奔到後院練武廳中,只見商寶震抬手踢腿,正在練一招「查拳」中的「弓步劈打」,正是徐錚適才用以擊中何思豪那一手。他見徐錚進來,臉上一紅,急忙收拳。

徐錚抱拳道:「商公子,我師父叫我跟你道謝來啦。我起初不明白你是好意,心裡還怪你呢。」商寶震道:「徐大哥,你武功勝過那個侍衛何止十倍?小弟佩服得緊。」徐錚聽他稱讚自己,甚是高興,當即跟他談了起來,問道:「你練的是那一門功夫?」商寶震道:「小弟初學,什麼也沒學會,談不上是哪一門哪一派。適才見徐大哥用這一招打他,是不是這樣?」說著右足踏出,右拳劈打,左手心向上托住右臂。

徐錚剛才以此招取勝,見他比劃自己的得意之作,自然興高采烈,說道:「這一招有兩句口訣,叫作『陸海迎門三不顧,劈拳挑打不容寬』。」這兩句順口說出,忽然想起,這是師門所傳心法,怎能胡亂說與外人知曉,忙轉口道:「你比得很對,就是這招。」

商寶震道:「什麼叫作『陸海迎門三不顧』呢?」徐錚道:「這個……我可也忘了。」他不善撒謊,這一句話出口,臉也紅了。商寶震知他不肯說,也就不再多問,只是著意結納,將他捧得全身輕飄飄的如在雲霧。

徐錚道:「商老弟,咱們也別鬧虛文。你使一套拳腳給我瞧瞧,若是有什麼不到的地方,我跟你說說,也不枉了今日結交一場。」商寶震大喜,道:「那再好也沒有了。」當下拉開架子,在場中打起拳來,但見他「頭趟繩掛一條鞭,二趟十字繞三尖」,使的是十二路潭腿。

這路拳腳使得倒是純熟,但出拳不正,腳步浮虛,雖然袍袖生風,姿式華麗,若是與人動手,卻半點管不得事。只把徐錚看得暗暗搖頭,等他打完「十二趟犀牛望月轉回還」,忍不住嘆了口氣,說道:「兄弟,莫怪我直言,教你武藝的師父是耽誤了你啦。」正要往下解釋,忽見馬春花在廳口一探頭,叫道:「師哥,爹叫你。」

徐錚忙向商寶震告辭,回到廳上。只見火堆旁又多了兩個避雨之人。一個是沒了右臂的獨臂人,一條極長的刀疤從右眉起斜過鼻子,一直延伸到左邊嘴角,在火光照耀下顯得面目極是可怖;另一個是個十三四歲的男孩,黃黃瘦瘦。兩人衣衫都很襤褸。

徐錚向兩人望了一眼,也不在意,走到馬行空面前,叫了聲:「師父!」馬行空臉一沉,低聲道:「去了這麼久,又在賣弄武藝了,是不是?」徐錚道:「弟子不敢。這裡姓商的主人鏢法不錯,哪知拳腳一點兒也不成。」馬行空道:「傻小子,你給人家冤啦。憑你這點功夫,兩個也不是人家的對手。」徐錚一笑,道:「那怕不見得。他師父教的十二路潭腿,儘是好看不管用。」馬行空道:「你知他師父是誰?」

徐錚心中暗奇:「我師父沒跟那姓商的見過面,又沒見他練過拳腳,怎麼連他師父是誰也知道了?」當下答道:「弟子不知,想來是個不中用的混混。」馬行空冷笑一聲,低沉著聲音,說道:「不中用的混混!哼,十五年前,你師父給人砍過一刀,劈過一掌,養了三年傷方得康復。那人是誰?」徐錚一驚,說道:「八卦刀商劍鳴。」馬行空低聲道:「半點兒也不錯。那商劍鳴是山東武定縣人,這裡可正是武定縣,主人家姓商。咱們胡亂進來避雨,初時並沒留心,你瞧,正樑上繪著什麼?」

徐錚抬起頭來,只見正樑上金漆漆著一個八卦圖形,不由得大吃一驚,忙道:「師父,快抄家伙,咱們撞到仇家窩裡來啦。」馬行空淡淡地道:「倒不用忙。商劍鳴早給人殺了!」徐錚曾聽師父說過當年大敗在一人手裡,那就是山東大豪八卦刀商劍鳴,只因這是師門的奇恥大辱,師父後來不提,也就從此不敢多問一句,卻不知商劍鳴原來巳死,低聲道:「是你老人家後來報了仇?」馬行空哼了一聲,道:「商劍鳴的武功,我再練一輩子也趕不上,憑我這點玩藝兒,哪殺得了他?」徐錚大奇,問道:「那麼是誰殺了他?」馬行空道:「那少年用金鏢打木牌上的人形,商劍鳴就是給這兩個人殺的。」

徐錚睜大了眼睛,道:「胡一刀和苗人鳳?」

徐錚平素對師父佩服得五體投地,以為當世之間,說到武功,極少有人能強得過百勝神拳馬老鏢頭了,豈知這時聽到師父言道,非但八卦刀商劍鳴武功遠勝於他,胡一刀與苗人鳳的功夫又在商劍鳴之上,不由得大為驚詫,低聲問道:「那胡一刀與苗人鳳是何等樣的人物?」馬行空道:「胡一刀的武功強我十倍,只可惜在十多年前死了。」徐錚舒了一口氣,道:「想是病死的了?」馬行空道:「給人殺死的。」徐錚睜大了眼睛,道:「胡一刀這麼厲害,有誰殺得了他?」馬行空道:「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人鳳。」

這「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人鳳」十三個字一口氣說將出來,聲音雖低,卻是大具威嚴。徐錚胸口一沉,正待說話,猛聽得門外隱隱馬蹄聲響,大雨中十餘匹馬急奔而來。

那面目英俊的青年與那美貌少婦聽到馬蹄聲音,互望一眼,似在強自鎮定,但臉上終究露出了驚惶之色。那青年拉著少婦的手,挪動坐位,似是伯火堆炙熱,移遠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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