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一章 七葉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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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裡的京城,絲毫不被風雪減去半點熱鬧。馬行街上,夜市的鋪子一個連著一個,三更才收,五更復開。北食有樓前李四家、石逢巴子,南食有寺橋金家、九曲子周家。

豬胰胡餅、和菜餅、野狐肉、果木翹羹、香糖果子、水晶燴、糍糕之類吃食,光是聞香便引人食指大動,更有提瓶賣茶者,寒冷冬夜裡飲上一碗熱騰騰的香茶,身上便是說不出的和暖。

這份熱鬧對於食客來說自是愜意,但對於巡街的捕快,則是另一番光景了。從掌燈時分一直巡到二更天,饒得裡面穿了棉夾襖,莫研還是凍得直打哆嗦,忍不住偷偷買了個“羊荷包”,叼著它躲到一方角落裡大口大口吞咽。

冷不妨背後有人輕拍了下她的肩膀,驚得她一時哽在喉嚨中,邊轉身邊狂咳不止。那人也是沒料到,忙拍她的後背,助她順過氣來。

“王頭,”她好不容易吞下去,陪著笑道,“您怎麼又親自出來了?”

她口中的王頭即王朝,作為開封府捕頭,對於手下捕快玩忽職守的行為歷來懲罰嚴厲。莫研拿不定巡街時吃點東西到底算不算玩忽職守,但看到王朝臉色不善,自知不妙。

王朝帶著幾分無奈看她,沉聲責問道:“你怎麼又偷吃東西?巡街須得時時警覺,不得有絲毫懈怠。”

“捕快也是人,又不是銅塑鐵鑄的,這麼冷的天……”莫研不滿道,她五天才能輪到巡馬行街,巡街又冷又凍,滿眼又皆是吃食,如何能忍得住不吃。天空尚落著雪粒子,風卷著雪刮過來,她皺眉裹了裹鬥篷。

畢竟還是個小丫頭,王朝拿她沒奈何,只能教訓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這話不對,皇上算是人上人,怎得不見他來吃這般苦頭。”莫研搖頭,“若是說只要我肯吃苦便能當人上人,難道說我也能當上皇上不成,不通不通,很是不通。”

“你怎麼總有理!”

“這話本來就不對。”

“這話是我說的嗎!是老祖宗傳下來的,就是這個理。”

“那就是老祖宗錯了,還傳下來作什麼。”莫研理所當然道。

王朝氣結,回回都說不過她,回回都有一堆歪理頂回來。

“王頭還有什麼事麼?沒事的話,我接著去巡街了。”莫研的一雙腳早凍得麻木,她原地急跺了幾下,試著恢復些知覺。

已經連話都不願再說,王朝揮揮手,示意她趕緊走,看著這個小丫頭慢悠悠地匯入人流中,他連連搖頭——聽說皇上還欽點了她當捕頭,就這般模樣,當了捕頭如何才能服眾?

這邊莫研亦是一肚子不痛快,剛吞下去的“羊荷包”雖使身上和暖些,嗓子卻幹得厲害,想買碗茶喝,又恐王頭還在後面盯著。路兩邊香氣四溢,卻只能眼巴巴地幹看著,她用力嘆口氣:早知當捕快這麼無趣,當初就跟著二哥哥回蜀中去,不偷著跑回來就好了。

正自一搖三晃地溜達,突聽有人驚呼:“我的錢袋!我的錢袋呢?”

莫研還未來得及循聲望去,便有一位十二、三歲模樣的男孩飛快躥過來,正巧一頭撞進她懷裡,她想也未想便一把抓住他的衣領。

“哪裡來的婆娘,敢擋你爺爺的路!”男孩惱火地大聲嚷嚷。

莫研聽得咯咯直笑:“你才多大,小媳婦還沒娶,就惦著當爺爺了。”

男孩使勁掙紮,無奈未曾習過武,雖然動作靈活,卻無章法,怎麼也掙脫不了莫研。

此時先前叫喊的那人也趕到了,生得眉清目秀,公子哥兒打扮,一把揪住男孩,從他手中拿過黑底金線的錢袋,惱道:“這麼小就偷東西,小心我送你去見官。”

“等等,”莫研伸手拿過錢袋,“你如何能說這錢袋就是你的?”

“你!”那人惱怒,“你是什麼人,也配來問我!”

莫研慢條斯理地掏出懷中制牌:“在下是開封府的捕快,姑娘若有冤屈,可到開封府衙前擊鼓鳴冤。”

“你……”那人愣住,“你怎麼知道我是姑娘?”

頗為無奈地瞥了那人一眼,莫研的表情明顯寫著:呆子都看得出來你是女兒身。隨即她低頭解開錢袋,略略掃了一眼,眼底閃過一絲疑惑……

“這錢袋果真是你的?”

“嗯。”

“這裡頭可都是大內的東西,你從哪裡得來的?”莫研拈出個貓眼戒指,對著燈火轉動,贊道:“蜜黃色,上上品,好金貴的東西。”

那人顯然沒想到她一語道破,遲疑片刻,口中含含糊糊道:“……仔細看好像又不是我的錢袋,大概是認錯了。”說罷,匆匆返身就走。

莫研還在瞇著眼睛看那戒指,待回過頭來,方才那人已不見了,連方才抓住的小男孩也趁機一並溜了。

“人呢?”

她疑惑不解地四下張望,周圍人影憧憧,哪裡還找得到:“錢袋都不要就跑了?……看來多半也是偷來的。”將錢袋揣入懷中,她慢吞吞地接著往前逛去。

過了三更以後,馬行街夜攤便開始收了,大街由熱鬧歸於清冷,只剩下稀稀落落幾位提瓶賣茶者仍守在屋簷下,同他們縮在一道的還有莫研,哆哆嗦嗦地捧著碗茶慢慢吃。風雪卻是愈發大起來,屋脊上雪已積起尺許。

“咚——咚!咚!咚!咚!”

天寒地凍,遠遠地隱約傳過來打更的聲音,莫研如釋重負地長呼口氣:總算熬到五更天,可以換班了!

欣喜地在原地用力蹦了蹦,溜達了一夜,凍得僵硬的腿簡直就不像是自己的了。莫研還了茶碗,縮縮脖子,裹緊鬥篷,往開封府走回去。

風夾著雪劈頭蓋臉地刮過來,打得臉上生疼,她幾乎是閉著眼睛在朝前走。

“小七!”似乎有人喚她。

莫研將眼睛撐開條細縫,循聲望去,驟然睜開,頓時喜道:“展大哥!”

不遠處,展昭一襲紅衣立在雪中,正含笑看著她,那般沉靜的眉目,似乎漫天風雪也為之一緩。

“展大哥!何時回來的?怎麼在這裡?”已經有好一陣子沒看見展昭,她幾乎是連蹦帶跳地竄到他面前。

“剛剛回來……正好路過這裡。”

展昭微笑道。莫研偷跑回來當捕快之後,便循例先巡街三個月,他一直擔心她能否適應,偏偏又有公務出門,直至今日方歸。他本欲回府,恰好在途中遇上王朝,說起莫研正在馬行街,心中關切,忍不住先折過來瞧瞧她。

莫研不疑有他,開心笑道:“真巧,我正好要回府交班……這次又去的哪裡?我好生想你,可左等右等都不見你回來。”莫研獨自在京城,在心中自是把展昭當作極近極近的人,少女的嬌憨在話中盡露無疑,若換作他人,多半無法如此直率,展昭也多半要大窘。而莫研自自然然道來,展昭聽在心中,不知不覺唇邊泛起微笑,卻不覺得半分窘意。

“這些日子巡街可還習慣?”展昭問道,同她緩步往前行去。

“一點都不習慣,當兵可比當賊累多了,”莫研懊喪道,“又無趣得很,盡是些家長裡短的事情。丟只雞要找我,鄰裡爭執打架要找我,連兩口子吵架都要找我——這是捕快該幹的事麼?”

展昭語塞,他自一入公門即是禦前四品帶刀護衛,從未巡過街,故不知巡街的捕快究竟得管何事。莫研性情飛揚灑脫,要她日日對這些瑣事,倒真是難為她。

“上回有個書呆子考不上功名,把自己關在屋子裡頭不吃東西,他娘哭得眼睛都快瞎了,央我救救她兒子。我只好把窗子撬開進去,想勸他吃東西,哪裡知道那個書呆子指著我鼻子,說孤男寡女豈能共處一室,還說我損了他的名節,你說氣不氣人!”

展昭忍著笑,點頭贊同:“確是氣人。後來又如何?”

莫研想起後來的事情就垂頭喪氣,“既然他說不能共處一室,那我只好拎著他到屋頂上去說話,還特地隔著衣袖拉得他。哪知他又說我碰了他的手,男女授受不親,他此生無顏見人。我都沒計較,還好心好意地勸了他一大堆話……”

她勸人的水平展昭是知道的,不由得暗嘆口氣。

“再後來,也不知怎得,他就氣得渾身發抖,抖著抖著,就從屋頂上抖下去了。”

展昭奇道:“你怎麼不拉住他?”

“我起先是想拉住他的,可怕他又說什麼損了他的名節,猶豫了一下……”莫研覺得很冤枉,“……再說那個屋頂又不算高,誰知道他會摔斷腿。”

“那人摔斷腿!”展昭微微吃驚,停住腳步。

“看過大夫,說沒事,過兩三月就能走能跳了。診金、藥錢都是我付的,額外又搭上十兩銀子。”莫研無奈地嘆口氣,“……這捕快再當下去,我非得餓死不可,早知如此,當初還不如回蜀中去。”

很少見到她如此沮喪的模樣,大概這些日子果真很不順心吧。展昭側目望她片刻,他知道莫研的才能不在此處,按例巡街確是大材小用,真是有幾分委屈她了。

“餓不餓?”不忍她懊喪,他含笑問道。

莫研點點頭,皺眉抱怨道:“大雪夜裡,只啃了個羊荷包,還被王頭逮個正著。”

“我也有些餓了。”他略想了想,因平日裡也不多留意,此時還真想不出這個時辰該去何處吃點東西。

莫研轉頭打量他,雖然他臉上笑若春風,卻有掩不住的倦意,想來他定是趕了一整夜的路回來。“這個時辰,還真找不到什麼好吃的……”她遲疑一瞬,忽然想到一處地方,臉露喜色,拉著展昭就走,“展大哥,你同我來!”

風雪遮天,且時辰尚早,街上幾乎看不到人。莫研自顧拉著他的手往前行去,展昭本覺不妥,可她的手凍了整夜,冰涼冰涼的,他猶豫片刻,反而握緊……

一炷香功夫後,莫研笑吟吟帶著展昭進了開封府衙的廚房。平日無事的時候,她常來此地幫馬大嫂打打下手,廚房裡各式各樣的東西在何處她可謂是了若指掌。將展昭按坐在小桌旁,燃起壁上燈盞,她輕車熟路地翻了翻紗櫥和大鍋,歡喜笑道:“我就知道肯定有剩飯。”

“是麼。”展昭笑道,他向來不註重吃食,覺得有剩飯果腹也不錯。

莫研手上不停,流水般端了好幾個盛著吃食的碗盤出來,喜滋滋道:“還有些油爆鵝肉,糍糕,灰葫蘆條。”順手拈起一小根灰葫蘆條送入口中,贊道,“馬大嫂醃菜的功夫真好,我怎麼也及不上。你嘗嘗……”

她又拈了一小根,晃晃示意他,展昭搖搖頭,她依舊送進自己口中。

“有這些剩菜,熱一下也就足夠吃了。”他看著眼前大大小小的碗盤,笑道。

“有剩菜,有剩飯,”莫研在簍子裡又翻出了兩個雞蛋,笑道,“我們就吃金玉滿堂,好不好?”

“金玉滿堂?”

“就是什錦炒飯。”

“你做?”

“你會做麼?”

展昭老實道:“我不會。”

“那我來做。”莫研解下披風,挽了挽袖子,邊捅爐子邊笑道,“在家的時候,都是我做飯,二哥哥的嘴最刁,味道若略差些,他就寧可不吃……”

展昭微笑:“我還記得在船上時你煮的魚粥,味道很好。”

聞言,莫研又是歡喜又是得意道:“那當然,馬大嫂都說我的廚藝不比她差。”爐子裡的火升起,火光映在她臉上,眉梢眼角均是笑意盈然。展昭見她復快活起來,不由也隨著她歡喜。

方才莫研挽起衣袖時,曾取出袖中之物,正散落在小桌上。展昭見其中有一錢袋鼓鼓囊囊的,不由笑道:“錢袋還這麼鼓,怎得說自己遲早要餓死呢。”

莫研拿著鍋鏟正嘗味道,扭頭看過來,不在意道:“可惜不是我的,你瞧瞧,裡頭可都是好東西。”

展昭依言打開,略瞥了瞥,神色驟然沉重,隨即將首飾盡數倒出,細細查看之後皺眉道:“這些可都是宮裡的東西,你從何處得來?”

“我在街上抓了個賊,剛問事主錢袋裡頭的寶貝從何而來,那人就跑了,連錢袋都不要。”

“事主是何模樣?”

“是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家,穿了身男裝,”莫研顰眉回想,手上動作卻不停,“她用的脂粉不像街面上賣的,會些三腳貓的功夫,不太地道,連小毛賊都抓不住。說來奇怪,要是像她那般身手都能進大內偷東西,那我當捕快也太屈才了,當個大內侍衛都應該綽綽有餘。”

展昭思量半晌,也想不出頭緒,遂問道:“那這錢袋你打算如何處置?”

“正好,你拿給包大人。”她端著盛得冒尖的碗過來,狡黠一笑,“就算作你的功勞,不過……你得替我向包大人求情,把我巡街的日子縮得再短些。”

復收好首飾,展昭微微一笑:“怎得你自己不說?”

“我說過,可包大人囉囉唆唆了半日,什麼典不可廢,什麼體察百姓疾苦,什麼責任重大……總之就是非要我熬過這三個月。”

“我雖可替你求情,只怕也是不成。”展昭取了筷子,遞了一雙給莫研。

“包大人連你的話都不聽?”

坐在熱騰騰的什錦炒飯面前,莫研咬著筷子,實實在在發起愁來:“要不,我裝病吧?有什麼病是既嚴重又不會死,能拖上一個多月呢?”

展昭提醒她:“你莫忘了公孫先生,有病沒病,他一望便知。”

“你是說……”她騰得一下瞪大眼睛,“……我應該先把公孫先生解決掉?”

展昭差點被嗆到,他終於明白為什麼莫研的師兄師姐都喜歡敲她的腦袋:“我是說,裝病不是個好法子,我自會盡力替你求情。”他猜想包大人如此堅持,多半是因莫研過於年幼,還需多多磨煉性情。

“當真?”

“嗯,只是——若包大人不答應,你也不可胡來。”

“哦……”

見他應承下來,莫研心頭稍寬,實在餓極,埋頭在飯中。展昭微微一笑,也低頭吃飯。

面前的飯雖是用剩菜剩飯做成的,賣相卻十分好看:雞蛋炒成桂花般的小粒,油爆鵝肉剔骨切成小丁,灰葫蘆條細細切絲,夾雜在飯內,旁邊佐以大碗海菜湯,這海菜湯原本是與排骨同燉,只是排骨早被吃盡,湯裡僅餘下海菜。她復熱過,又加了幾滴醋在其中,吃來爽口非常。

展昭吃得幾口,抬眼間不經意發覺莫研眼睛亮晶晶,期待地看著他……

“好不好吃?”她問。

“好吃。”他頓了頓,又補上一句,“比醉仙樓的菜還要好吃。”醉仙樓的菜味道如何,他早已想不起來,只覺得比起素日所吃,面前的剩飯剩菜卻是分外香甜。南俠說話辦事向來穩重平實,這話雖聽著略有誇張,卻因在他心中,確確實實如是所想。

莫研不會想這許多,他既如此說,她自然就相信,嫣然一笑,歡歡喜喜地低下頭接著吃。

吃罷,與莫研作別,展昭至包拯書房。此時天還未亮,而書房內燈火明亮,不知是包拯徹夜未眠,又或是清晨起早。

“展護衛,你來得正是時候!”不若平常,包拯一身官袍正襟打扮,卻是剛從宮中回來,公孫先生也在書房中。包拯神情焦切,也顧不上問展昭此行順利與否,急急道,“豫國公主下落不明,皇上密旨,務必讓她平安歸來。”

“下落不明?”展昭一時不明白其中之意,“可是被歹人帶走?”

包拯搖搖頭,似有難言之隱,沉默片刻才道:“聖上已下旨,將豫國公主許給耶律洪基。豫國公主怕是心中不滿,故而出走宮城。”

“此事萬不可泄露,聖上已派出大內侍衛尋找,但豫國公主自小深受聖寵,性格驕縱,恐單憑大內侍衛無法勸服她回宮,更怕她做出過激之事。”包拯起身,繞過書桌走來,“公主對你向來欽佩,頗為推崇,聖上命你將公主找回,務必毫發無損。”

“聖上要我去……”

展昭怔住,將一個弱質女子找回送至番邦,他又何嘗忍心。

包拯何嘗不知他心中所想,拍拍他肩膀,嘆道:“遼國狼子野心,對我大宋窺視已久,現下又與西夏聯姻,聖上亦是不得已而為之。”

“展昭明白。”

深知其中厲害,展昭暗嘆口氣,也顧不得歇息,領命而出。剛跨出門檻,突得想起一事,復返回來,掏出莫研所得的錢袋……

“這是?”包拯疑道。

“這是小七昨夜巡街所獲。”展昭頓了一下,解釋道,“就是莫姑娘。”

提起這個丫頭,包拯有些無奈,警惕地看著展昭:“你莫不是被她找來當說客的?”

公孫策在旁含笑,似乎已明白。

展昭微笑,只好不語。

“你當我想讓她巡街麼?”包拯搖頭嘆氣,“她巡街以來,我耳根就沒清凈過,整日裡就聽見王朝和趙虎叨咕她又惹了什麼事,幸而也就剩一個多月,再忍忍就過去了。”

“大人……”展昭聽得包拯也十分煩惱,不由暗自好笑。

“本來免去也無不可,但她心性未定,行事毛躁,身上又有些江湖習氣,若不好好歷練,如何能明白廟堂與江湖之別,豈是打打殺殺就能解決所有的事情。”

雖然不免心疼莫研,但心知包拯所言有理,故而展昭不再多言,笑道:“還是大人思量周全。”遂轉入正事,他解開錢袋,示意包拯看過來,正色道,“……大人,您且看這錢袋中的物件,可都是宮中之物。”

包拯微驚,走近細看,內中各件首飾做工精致,珍珠翡翠瑪瑙,晶瑩剔透,無一不是上上品,確皆為大內才得見的物件。

“她從何處所得?”

“據說,是位十七八歲、女扮男裝的姑娘。”

包拯皺眉片刻,遂急喚人將莫研叫來。

不過半盞茶功夫,莫研一臉的歡欣鼓舞,連跑帶竄地進來了。聽聞包拯喚她,她猜想展昭求情有功,包拯終於肯特赦她不必再巡街。

“包大人!找我何事?”

看她一副樂開花的模樣,直往前湊,包拯輕咳兩聲,退到桌後。展昭無奈,把莫研拉回坐下。

“包大人想問你關於這錢袋的主人。”

“啊……哦……”莫研遲疑片刻,猶豫問道,“是不是宮裡發現了?她是偷跑出來的宮女?”

包拯不答反問:“你且說說那姑娘是何模樣?”

“那姑娘穿了襲皮袍,料子嶄新,應該是才買的。穿小鹿皮靴,上頭似乎原來有裝飾珍珠,但被扯掉了,留了點痕跡在皮面上。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脂粉味,不像是街面上賣的普通脂粉,連她所用的頭油也非尋常人家所用,多半是宮裡頭使的。”

公孫策在旁聽了,見她觀察入微,不禁贊許點頭。

“那姑娘相貌如何?”

“相貌……”莫研卻不知如何形容,“就是兩只眼睛,一個鼻子,沒什麼特別的。”

包拯聞言顰眉:“眼睛是大是小,鼻子是挺是扁,你可記得?”

“這我倒沒留意。”她搖搖頭,卻又補上一句,“反正,她雖扮了男裝,卻還及不上展大哥好看。”

饒得事件嚴重,包拯還是忍俊不禁,與公孫策同望向展昭,後者俊臉微紅,亦是無奈。

“按她說來,此人應該就是豫國公主。”展昭轉回正題。

包拯點點頭,轉而又搖搖頭,嘆道:“堂堂公主,流連市井之中,還扮成男子,成何體統。”

展昭起身,朝包拯道,“事不宜遲,屬下現在就去尋回公主。”

聞言,莫研趕忙跳起來拉住他,附耳小聲嘀咕道:“巡街的事你說了嗎?”

展昭不答,只拍拍她肩膀,微笑道:“你一宿沒睡,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說罷,未等莫研說話,他即急步出門而去。

“……”

莫研無法,回頭望向包拯:“展大哥有沒有和您提巡街的事。”

“他提過幾句……”包拯替展昭打遮掩,手指向桌上錢袋,“你巡街盡忠職守,本府甚感欣慰。再過得月餘,蒙聖上隆恩,你便可升任捕頭,此時萬不可懈怠。”

莫研艱難地將他的話重新在腦中過了一遍:“你是說……我還得接著巡街?”

包拯點頭:“正是此意。”

“……大人無事的話,那我就回去了。”

她蔫頭耷腦地往外頭,口中不滿地自言自語,包拯隱約只能聽見嘀嘀咕咕什麼什麼包子,想來不是好話,卻也聽不出究竟何意。

莫研走後,公孫策微笑半晌,才轉頭望向包拯,正色道:“大人,遼國那邊可有消息,海東青來信否?”

聞言,包拯沉下臉,凝眉搖了搖頭:“昨夜裡信才送到,還是和往常一樣。可他雖未提,我也知道他一個人難得很,若是有人能幫幫他就好了。”

公孫策知此事不易,故而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長嘆口氣,望向窗外。

外間晨霧薄薄,晨曦微弱,透著些許寒意。

直至日近黃昏,展昭才安排豫國公主趙渝先在城中官驛住下,官驛的閑雜人等統統離開,再派大內侍衛在周遭守衛。

其實找到公主並不難,只是趙渝生性任性,又視契丹為洪水猛獸,說什麼也不願回宮去,若是聽得旁人多言,她便以咬舌自盡要挾。展昭費了半日,才算勸得趙渝暫不離京,也慶幸莫研前夜繳了她的錢袋,此時的趙渝身無分文,要想離京也非易事。

展昭匆匆回府,欲向包拯回報公主所在,還未進府,便遠遠的看見王朝頂著雪正往這裡來,他背上還背負一人……

待看清那人模樣,展昭心中猛地一沉,疾步迎上前,急問道:“小七怎麼了?”

王朝皺著眉,喘了幾口粗氣,看展昭滿臉焦切,才忙道:“沒什麼大事,就是昏過去了。”

莫研的臉斜斜靠著,額上一塊青紫顯而易見,蹙眉閉目,幾縷黑發在其上,襯得面色愈發蒼白。

“怎麼會昏過去?可是舊傷復發?”

“不是,不是……就是給嚇的。”

王朝邊說邊往裡走去,展昭隨其後,將莫研送回她的房間。因是女兒家,若與其他捕快住在一起,怕多有不便,故而特意安排她獨居一處小院。小院就在東角門邊上,並不很遠。待將她安置到床上,王朝才長吐口氣,無奈搖頭道:“這丫頭,我就知道她惹事遲早得惹到自己身上。”

“可有受傷?”莫研畢竟是女兒家,展昭生怕她不止額頭一處受傷,卻苦於不能替她檢查,“不如喚公孫先生來瞧瞧。”

“展兄莫急,她不過是跌了一跤,頭碰在門檻上,應無大礙。”

“你方才說她是被嚇著了?”

“此事說來……”王朝沒好氣地搖搖頭,本不想說,但看展昭甚是擔憂,才沒奈何道,“啟聖院街上的豆腐坊兩口子吵架,都快打起來了,這丫頭只好去勸架,好不容易將兩人分開,那婆娘一甩身就回了裡屋。過了半晌,聽見裡屋一聲桌椅響,她推門進去看,哪知正好看見那婆娘吊在梁上,這丫頭直接一頭栽倒。現下,上吊的婆娘都已經救回來了,她倒還沒醒……女娃兒膽子就是小,我早就和包大人說過,這差事如何是女兒家能作的。”

展昭方才放下心來,莫研膽小他是知道的,這一嚇只怕不輕。目光落到床上,莫研發絲與衣裳被雪濡濕。他轉身欲出門……

“展兄?”

“我去勞煩馬大嫂來給她換件衣裳,她就這麼和衣躺著,只怕要激出病來。”

“我去我去,”王朝忙道,“正好馬兄要我給嫂子帶句話。”他是個急性子,邊走邊道,話還未說完,人就已經到了門外了。

展昭復轉回身,遲疑片刻,替莫研蓋上被衾,靜靜看了她一會,才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掩門離開,往包拯書房而去。

向包拯細細稟報了找尋公主的經過,包拯略一沉吟,公主安危不容小視,非開封府能擔待,遂命展昭隨自己入宮。待領了聖旨從宮城回來,已近亥時,顧不上用飯,展昭匆匆再往莫研房中來,想看她是否好些,正遇上馬漢伴著公孫策進屋去。

待進得屋來,見馬大嫂用浸了冷水的帕子給莫研敷額頭,後者仍在昏迷之中,展昭擔憂問道:“她到現在也沒醒過麼?”

“可不是麼,又燒起來了……”馬漢邊替公孫策搬椅子至床邊,邊搖頭道,“我家裡的說怕是魂丟了,原說要去喊喊魂,我思量著還是應把公孫先生先請來瞧瞧。”

馬大嫂將莫研的手從被衾中取出,讓公孫策診脈……半晌功夫,公孫策收回手來,笑道:“不妨事的,她原就身體單薄,受了驚嚇,風邪入體,故而發熱。”

“她腦袋上還磕了個包,可要緊?”馬大嫂掠開莫研的頭發,露出額頭上的青紫,憂心問道,“不會摔傻了吧?”

公孫策笑道:“那得等她醒了才知道,不過,按理說是不要緊的。”

聽他如此道來,一直立在旁邊的展昭神情稍松。馬大嫂復替莫研蓋好,亦寬心道:“那請先生快些開方子,我好煎了藥給她喝。”莫研素日與她最是親厚,在京城又無親無故,她心中已將這丫頭當自己侄女般照看。

公孫策點頭起身,略理衣袖,取了桌上筆墨,開出方子:“照此方子,吃兩日看看,若燒退就無事了。”

不等馬大嫂出聲,馬漢便自發自覺地取過方子,快步出門:“我去抓藥。”

“快去快回!”

馬大嫂沖他的背影嚷嚷道。

展昭送公孫策出門,待出得小院,公孫策緩下腳步,看了看展昭,欲言又止。

“先生有話,直言便是。”展昭道。

“這位莫姑娘脈象有點沉,邪鬱於裡,陽氣不暢,應該是小時受過重創,鬱結於心。故而受了驚嚇之後,身體反應更甚於常人。”公孫策道。

展昭一怔:“小時受過重創?先生可否明示,究竟是何重創?”

公孫策搖搖頭:“我也不知,只是看她情形,猜想而已。”

“那……要緊麼?”

“要緊倒不要緊,”公孫策笑道,“平日裡別老被嚇著就是了。……對了,公主那裡可妥當了?”

展昭苦笑:“聖上大概是覺得對不起她吧,說是可由她在外遊玩幾日,但務必毫發無損地帶回。”

公孫策頗為同情地拍拍他肩膀,取笑道:“比起以前,這可算是個美差了。”

展昭無奈地搖搖頭。

“不必送了,你早些回去歇著才是。”

展昭微笑頷首,兩人作別,他復回到莫研屋中。不多時,馬漢將藥買回,莫研正燒得燙手,馬大嫂欲去煎藥……

“當家的,你來照顧她一會,記得勤些換帕子。”馬大嫂指揮馬漢。

馬漢素日哪裡做過這些瑣事,連連擺手:“我不成,伺候小姑娘的事情我可做不來。”

馬大嫂笑嗔道:“怎麼就做不來,若如今病的是我,你怎麼辦?”

馬漢紮手道:“不是還有我娘嘛。”

知道自家男人的脾性,自是拿他沒辦法,馬大嫂笑著直搖頭。

“我來照顧她便是。”展昭在旁道。

“你……”馬大嫂一怔,展昭官居四品,她又如何敢差遣他做事。展昭卻已上前,重新擰了半濕的帕子,仔細敷上莫研額頭。她看在眼中,笑道:“展大人,你是把這小丫頭當親妹子待了吧。”

展昭微微一笑,也不作答。

馬大嫂取了藥包,往門外走去,拿指頭虛點了下馬漢額頭,後者嘿嘿傻笑。

反復換過幾次帕子,熱度卻仍是燙手,嘴唇亦是燒得幹燥。展昭用帕子沾了茶水,細細在她唇上敷了敷,潤澤脫皮的地方。

感受到唇邊的清涼,莫研微微動了一下身子,低低喃喃道:“爹爹……爹爹……爹爹救我……”

又是這四個字!展昭一震,看她眉頭緊皺,神情痛苦,不知是病中難受,或是被夢魘住,又或是兩者兼而有之。上次發燒時亦是如此模樣,平日裡總是見她笑嘻嘻的時候多,卻幾乎未曾見過她這般痛苦,“小時受過重創,鬱結於心”公孫先生說過的話復浮上腦中,展昭深顰眉頭——她幼時究竟經歷過什麼樣的事情,才會被這揮之不去的夢魘纏繞上?

“爹爹救我……救我……”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微不可聞,然後消失,意識復陷入沉沉的黑暗之中。

室內靜悄悄的,偶爾能聽見窗外雪塊從屋簷上落下的聲音,展昭半靠在床邊,時不時試下莫研額頭的溫度,盡管倦容滿面,目光卻仍舊溫柔明亮。

莫研醒時已是第二日,喝藥後燒已退下。她披上夾袍推開窗子,一股冷風灌進來,昏沉沉的腦子頓時清醒了許多。大雪初停,滿院的雪映著日頭直耀眼睛,從房門到院門口,幾行或清晰或模糊的腳印映入她眼中。

她端詳著那幾行腳印,嘴角彎起,在心中默默數著:馬大嫂、馬大哥、公孫先生,還有展大哥。看腳印的清晰程度,展大哥在雪停後又來瞧過她,大概是清晨時分吧,可惜自己當時還未醒。

合攏窗子,莫研復蜷回被衾中,馬大嫂告訴過她,王朝許她在家中休息幾日。她朝床頂長呼口氣,終於是不用再去巡街了,哪怕是幾日也是好的。昨日那婦人懸梁的情景猶在眼前晃蕩,雖然馬大嫂告訴過她那婦人未死,可她還是將信將疑,總覺他們是為了哄著她才編的瞎話。

屋內靜得令人歡愉,只是略略無聊些,莫研翻了幾次身,怎麼也睡不著,只好豎著耳朵聽外頭的動靜。舊時在家,二哥哥常要她閉上眼睛練耳力,她嫌悶,總是偷偷睜開眼睛。現下,倒是個解悶的法子。

鳥兒拍打翅膀的聲音。

雪自樹梢落下砸在地上的聲音。

遠遠的,還能聽到從東角門傳來的隱約人聲,可惜聽不清說些什麼。

極近極近,院門發出吱嘎一聲,有人推門進來——

展大哥?不是,來人腳步滯重,顯然不會武功;馬大嫂?也不是,並非女人步伐;公孫先生?應該也不是……莫研閉著眼睛,一徑瞎猜,直到來人扣響房門。

“小七!小七!”房門被敲得很有韻律,那人自言自語,“……是這裡吧?”

六斤!不對,應該是寧王。

“等等……等等!”躺在床上見客總是不妥,莫研只好穿上夾袍,下得床來,將門拉開。

“你……”寧晉乍見她的模樣,愣了愣,忘了原本要說的話,奇道,“你病了麼?”

莫研好面子,若說病了,料他還得問怎麼病的,說出來實在有些丟臉,幹脆就搖搖頭:“哪有,我好好的。”

偏偏寧晉一眼就瞥見她額上的青紫,未想太多,伸手上前就要摸,莫研不知何意,警覺地偏頭躲過。

“怎麼了?”她奇怪道。

寧晉皺眉:“這麼大塊青,又撞哪裡了吧。”

“什麼叫又……”莫研自己伸手摸了摸,疼得齜牙咧嘴,隨口胡謅道,“早起沒留神,撞門上了。”

寧晉極其鄙夷地盯了她一眼,自顧在桌邊坐下,忽然換上一副興師問罪的臉面:“你上回不是和我說初九走麼?怎麼初七就走了?”

莫研撓撓耳根,滿臉疑惑地坐下:“我說初九麼?”

“是啊。”寧晉斬釘截鐵。

“哦……那就是我二哥哥又改日子了,我當然只能聽他的。”

“那你怎麼也不與我道一聲?”

莫研一點也不覺理虧,道:“你在宮裡,我又進不去?”

“你……”寧晉氣結,卻也找不出話來回她。初九那日他一早就來開封府,還準備了些東西,預備送與莫研,哪知卻聽人說他們一行人初七便已離去,令他氣惱不已。眼下見著莫研,她又是理所當然的樣子,倒像是自己活該一般。

“那你怎麼又回來了?”他只好問。

莫研又撓撓耳根,想了半日,才道:“說來話長,太麻煩,還是不說了。”

聞言,寧晉深吸氣,再緩緩吐出,暗自告誡自己:這丫頭自來如此,若與她計較,實在不值。也難怪寧晉氣惱,他原以為她真的回了蜀中,於是帶著吳子楚也往蜀中去,在路上也未遇見她,他百無聊賴地在蜀地溜達了一大圈,方才回京城來,卻又聽說莫研早就回了京。

莫研並不知他去過蜀中,還以為他一直在宮裡頭待著,眼珠子骨碌碌打量他一圈。因雪初停,為了防寒,寧晉此時披了件黑狐裘,又圍了貂鼠風領。她不由嘻嘻笑道:“看來還是宮裡頭的東西好吃,幾日不見,你胖了這麼許多。”

“是幾日麼?”寧晉不滿,眉毛止不住地要立起來,想想好似該氣惱的並非此處,轉而道,“我整日裡奔波勞累,何嘗胖過!”

她奇道,“怎麼呆在宮裡還得奔波勞累麼?”

“……”寧晉不想說出自己曾為了找她去過蜀中,只好不耐地揮揮手道,“宮裡頭的事,你不懂。”

莫研聳聳肩,不置一詞。

看她不說話,寧晉瞥了她幾眼,見她穿得單薄,面色又微微發青,顯是氣色不好,瞧上去倒比上次重傷初愈時更加瘦弱,忍不住道:“你好好的當捕快,怎得把自己折騰成這般模樣。”

“你以為捕快好當!”莫研垂頭喪氣道,忽得想到一事,腆著臉笑問道,“路上不好走,你定是乘馬車來的吧?”

寧晉點頭:“怎麼?”

“馬車借我用用,可好?”

莫研極想去豆腐坊瞧瞧那婦人究竟是否已救回,可一來她膽子小,若要她自己上門去,她定是不敢;二來高燒才退,她身上也沒什麼氣力,若有馬車可乘,自是再好不過。

“停!停……車!”

將車簾撩開一條小縫,在距離豆腐坊還有四、五丈遠的時分,莫研就大喊停車,隨即笑瞇瞇地轉向寧晉:“再幫我個忙,好不好?你能不能到前面那家豆腐坊替我買塊豆腐?”

“買豆腐?”寧晉不可思議道,他怎麼也想不到莫研巴巴地特意乘馬車出來就為了買豆腐。

莫研點頭:“然後……再看看豆腐坊裡面的那位娘子好不好?”

“什麼?!”寧晉聲音直往上提。

“最好還能讓她到日頭底下來。”莫研接著道,她想得很周全,聽聞剛死的人都會徘徊在生前惦念的地方,唯有在日頭底下見著影子,才能證實那婦人確實是救回來了。

寧晉皺眉,探究地看著她,半晌道:“你不會是想讓本王背上個調戲良家婦女的罪名來戲耍我吧?”

“你也太小瞧人了!”莫研不願說出緣由,見寧晉不肯幫忙,遂氣惱道,“不幫就算了,我自己去。”

寧晉見她如此,剛想說話,莫研卻已掀開車簾跳下車去。其實他並非不願幫她,但此時再開口留她又拉不下面子,不由暗自懊惱。

車外,莫研不過才往前走了三、四步便已勇氣盡失,單單是看見豆腐坊的招牌就讓她腿直發軟,一步三蹭地又挪回馬車邊來,方才的怒氣早已拋諸腦後。車內,寧晉正猶豫著要不要下車去找她,忽見車簾掀開,莫研探進頭來,滿面堆笑,連連拱手道:

“求求你,求求你啊!幫我買塊豆腐吧!”

寧晉徹底沒奈何:“行行行行行……”

他剛下得馬車,往豆腐坊走去,卻聽身後不遠有人笑喚道:“小皇叔!小皇叔!”他回頭望去,可不就是他那位將宮城內鬧得人仰馬翻的侄女——豫國公主趙渝。

她並非孤身,身旁還有一人,手握巨闕,神情沉靜,正是展昭。

莫研回首,眼裡卻只看見展昭一人,笑意盈盈地瞧著他,待他二人走近,方才留意到展昭身旁的趙渝,微怔了怔,覺得此人好生眼熟,似乎在何處曾見過一般。

“展昭見過寧王殿下。”展昭向寧晉見禮。

看趙渝身穿一件南繡堆花天藍夾袍,雖是尋常百姓常穿的衣裳,但比起宮中華麗繁瑣的衣著,頓覺幹凈清爽。寧晉笑道:“你這丫頭,這次偷跑出來,可把皇兄氣壞了。”他雖比趙渝長一輩,但也不過比她大五、六歲,幼時常常戲弄她,彼此間頗為親厚。

趙渝扁扁嘴:“父皇要把我嫁去番邦,小皇叔你也不替我求情,我不跑出來怎麼辦?反正那個宮城,我橫豎是不回去了。”

“遼國有什麼不好,我倒常聽人說那兒好玩得很,若我是姑娘家,就替你嫁了。”

“小皇叔……”趙渝不滿跺跺腳,心知寧晉是在逗自己玩,轉念想到自己大概始終逃不過這宿命的安排,不由紅了眼圈。

“哭什麼,咱們都是皇家中人,自然要擔當得比別人多些。”寧晉笑道,用衣袖替她抹了抹淚,“……不哭了。既然跑出來了,就歡歡喜喜地玩才是,管他日後如何呢。”

趙渝吸吸鼻子,勉強笑道:“說得也是。展護衛……”她扭頭看向展昭,卻見展昭早已被莫研扯到一旁去,正拉著他嘰嘰呱呱地說個不停,而原本穿在展昭身上的翻毛灰鼠鬥篷,也不知何時披到了莫研身上。在平素印象中,展昭最是守禮持重,便是她放下公主身段再三地與他找碴,頑笑,發脾氣,也不見他對自己有絲毫不同。

而那姑娘竟然拉著他的衣袖,展昭居然也由得她拉著,並不避開。趙渝看得一怔,寧晉的表情亦有些古怪。

“展護衛,她是誰?”趙渝定睛看莫研,不過是個其貌不揚的小丫頭,且看上去面色青黃,實在無出眾之處。

不等展昭開口,莫研已習慣性地掏出制牌,慢條斯理道:“在下是開封府的捕快,公主若有冤屈,可到開封府衙前擊鼓鳴冤。”

此話耳熟之至,趙渝愣了一瞬,猛地想起:“哦!你就是那個、那個……”

“那個什麼?”莫研嘻嘻笑問道。

“你就是那個拿了我錢袋的家夥!”趙渝惡狠狠地盯著她,若非莫研拿了錢袋,她早就可以離開京城,遠走高飛。

“公主此言差矣,那錢袋是賊贓,公主當時既未認領,我當然只能上繳。”莫研認真地更正她,“那錢袋裡頭的東西,我可是一件都未拿。”

展昭在旁道:“錢袋已由包大人交還給聖上,公主回宮後即可查證。”

雖然他僅是將事實平平而敘,可聽在趙渝耳中,怎麼都覺得展昭是在替莫研說話,愈發奇怪:“開封府怎麼會讓女兒家當捕快,她是你妹妹?”

展昭搖頭,淡淡一笑道:“不是。”

“看你與她這般相熟,”趙渝瞥眼莫研,語氣遲疑,“我還以為……”

聽在耳中,莫研微顰起眉,似乎想說什麼,正巧風過,她攏了攏披風,終是沒說出口,也不知是不耐煩,還是不屑。

寧晉打岔笑道:“你這是打算去哪裡?”

“京城裡最有名的懸絲傀儡張金線、李外寧,小皇叔你可聽說過?”趙渝笑道,“這些民間的新奇玩意,我還從未瞧過,所以讓展護衛帶我去開開眼界。”

莫研聽得眼睛一亮,不假思索道:“好玩麼?我也去!”

“你不能去。”展昭斷然拒絕,“燒才剛退,你快回去歇著。”

“我已經好了。”

展昭伸手探了探她額頭溫度,掌心溫溫發燙,顯然是出來吹著風,病情又有反復,無奈道:“快些回去,千萬莫再出來了。”

“可是……”莫研還欲爭取。

展昭方想起一事,從懷中掏出一小包東西,遞給莫研,微笑道:“路過州橋時順路買的,想你大概會愛吃。”

莫研好奇解開,內中是幾十顆豌豆大小的香藥小丸兒,取一顆放入口中,生津止渴,爽口順氣,正適合病中胃口不佳。

“是丁香味的,你嘗嘗。”她抬頭笑道,又取了一顆便要送入展昭口中。

展昭不欲拂她好意,雖不便讓她喂,仍用手接了,含入口中。

兩人均是心如明月澄凈若冰的人,端得是自然而然,而此情此景,落在趙渝寧晉眼中,卻有著說不出來的滋味。寧晉與他們是舊識,知道莫研對於男女之嫌從未放在心上,展昭也對她甚是照顧,故而心中雖略有不適,但倒也不以為忤。而趙渝常年居於宮中,所見之人在面前無不遵規循禮,展昭亦是向來內斂自持端重有加,何嘗想到他竟也會有與女子如此親厚的一面,甚至況且又是此等尋常女子,她心中不由地對莫研生出說不清道不明的反感來。

並不知他二人心中所思,莫研猶自笑吟吟,將那包香藥小丸兒朝寧晉遞過去:“你吃麼?”

寧晉愣了愣,隨手撿了一顆入口。隨後,莫研便細細裹好,揣入懷中。趙渝見她獨獨不讓自己,心中暗惱,臉上卻無表露。

“快些回去吧。”展昭柔聲催道。

“哦。”

何謂拿人手短,吃人嘴軟,莫研方才有所體會,垂著頭遂準備回去。

寧晉提醒她道:“豆腐你還買麼?”

“買!怎麼不買!”莫研立即想起這件大事,皺眉敲敲腦袋,疑惑自己怎麼一見展昭就變得糊裡糊塗,該辦的大事都差點忘了。

展昭奇道:“買豆腐?”

他展眉望了望不遠處的豆腐坊,莫研的性情他最是清楚,轉瞬便明白了,問道:“你是想知道那位婦人是否還活著?”

被展昭一語戳穿,莫研只好笑道:“還是展大哥聰明。”

寧晉斜眼睇她,語氣不善:“怎麼,豆腐坊裡死了人了?你讓我去觸這個黴頭!”

莫研頭搖得像撥浪鼓,直往展昭身後躲去:“我可沒說裡頭有死人。”

“王朝說過,那婦人已救回來。”展昭微笑道。

莫研縮著腦袋道:“誰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話?”

“你以為人人都像你,沒一句實話。”寧晉很想把她揪出來。

展昭笑著將莫研拉出,道:“王朝應該不會騙我,你若不放心,去看看便是。”

“我不看……”莫研咬咬嘴唇,毅然決然道,“算了,管她死的還是活的,都與我不相幹,反正她是自己上的吊,怎麼說也不能纏上我,又不是我害死她,是她自己想不開,我不過是碰巧撞見,她不能因為我是第一個撞見的就來纏我……”這番纏頭纏腦的話聽得旁人直皺眉,她卻猶自叨叨,原是自我安慰的話,卻不知怎麼心裡倒愈說愈忐忑不安起來。

“她沒死。”展昭提醒她。

寧晉從莫研話中也聽懂了大概的意思,不由嘲弄道:“你都當了捕快,膽子怎麼還那麼小?”

“那是鬼!鬼!”莫研加重語氣,聲音卻愈發地小,“你的本事再大也鬥不過鬼啊。”

展昭無奈道:“小七,那人既然沒死,又何來的鬼。”

“可我明明看見……她、她……吊在梁上,已經那樣……那樣了。”莫研結結巴巴道,臉色又開始發青。

她這心魔不除,病如何能好,展昭嘆口氣,轉身對趙渝有禮道:“請公主稍候片刻,展昭去去就來。”說罷,他便拉著莫研往豆腐坊走去。

“展大哥,我、我……”莫研想說他去就好,自己就不用過去了,可手被展昭握著,暖意直透過來,非但無法掙脫,連話都說不完整。

距離豆腐坊不過十幾步路,莫研走得是千難萬難,待到門口時,整個人已全然躲到展昭身後去,緊緊拽著展昭的手,生怕有什麼不幹凈的東西飄過來。

為保護公主方便,展昭並未穿官服,故而並不示明身份,看店內一男一女正各自忙碌,便上前道:“王朝王捕頭差我來問,前日自縊的那人現下可還好。”

那二人對視一眼,皆面露窘意,婦人在裙上蹭了兩下手,笑答道:“沒事了,沒事了,還讓王大人掛心,真是過意不去。”

莫研聽這聲音耳熟,悄悄從展昭肩膀望去,見回話的正是前日那個婦人,趕緊閉了眼,低低在展昭耳邊道:“讓她到日頭底下來,有影子的話就不是鬼。”

展昭暗嘆口氣,只好對那婦人道:“可否出來答話。”

雖見展昭玄衣樸素,但氣宇軒昂,宛若臨風玉樹,絕非尋常人等,那婦人哪裡敢耽誤,慌裡慌張地理理衣裳,趕忙出來:“大人還有何吩咐。”

明晃晃的日頭下,她腳邊的影子清晰可見,莫研長松口氣,慢吞吞地從展昭身後踱出來:“沒什麼吩咐,只是下回莫再吵架,再吵也莫再上吊,再上吊……也莫嚇著人。”

那婦人剛認出她來,還未說話,莫研已急急拉著展昭走了。

見兩人復回來,趙渝終是不愉之色盡數顯露,怎麼說自己也貴為公主,她實在料不到展昭竟然會為了這丫頭撇下自己,雖不過是片刻功夫,卻已看出他心中孰輕孰重。

“子不語怪力亂神,包大人怎麼會將你這等人招入開封府中當捕快。”趙渝皺眉,語出不遜。

莫研此時一派輕松,也不生氣,聳肩笑道:“反正我捕快也當不成了。”

“京城百姓安危何等重要,自然不能交於爾等之手。”趙渝道。

莫研慢條斯理地接著道:“因為我馬上就要升任捕頭。”

趙渝一時語塞,偏偏莫研又是一副神氣活現的樣子,著實氣人,自己拿她無法,只好道:“展護衛,我們走。”

展昭恭敬側身:“公主,請。”

辭過寧晉,趙渝快步離去,展昭緊隨其後。見二人漸遠,莫研忽後知後覺地“啊”了一聲,方記起身上的灰鼠披風忘記還給展昭。

正待喊他,卻見展昭回首,遠遠的仍舊能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淡淡笑意猶在唇邊,似乎在叮囑她早些回去……

莫研立在原地,攏著披風,有點發怔。

寧晉伸手在她眼前晃晃,輕嘆口氣:“丫頭,就算你看上展昭,也得含蓄一點。”

“看上展昭?”莫研沒反應過來,“我看上他什麼了?”

“我怎麼會知道。”寧晉不肯多說,回身上車。

莫研跟著爬上車去,心中猶自不解。

回去的路上,寧晉表情便冷冷淡淡的,也不與莫研說笑。待到開封府衙,讓莫研下了馬車,他連別過的話都不說,便喚馬夫駕車離開。留下莫研一頭霧水地站在街邊,弄不清自己究竟何處得罪了他,思量半晌,亦不得其解,只能搖頭嘆道:“怎麼男人變臉也跟變天一樣。”

進了東角門,她本來想回房去,記起早間馬大嫂說起午時自己還得再喝一次藥。此時日已近中,為免麻煩馬大嫂特地再端來,她索性自己往廚房去。

小灶上正煎著湯藥,廚房間裡滿是藥香,馬大嫂見莫研進來,忙拉著她坐下:“病還未好,不在房裡歇著,亂跑什麼。”

莫研笑吟吟地乖乖坐下:“我正好無事,過來喝藥。”

“再等一小會就好了。”馬大嫂放下藥蓋子,回身瞅見莫研身上穿的灰鼠披風甚是眼熟,偏偏又想不起在何處見過,“這披風好像見誰穿過似的?”

“是展大哥的。”莫研笑道。

馬大嫂用手扣扣腦門,笑道:“瞧我這記性,可不就是展大人常穿的。展大人送給你了?”

莫研點點頭:“反正他沒說要還。”

馬大嫂撲哧一笑:“他還真是把你當自家妹子,想得這般周全。”

“自家妹子?”莫研聽得一怔,這已是她今日第二次聽別人說這樣的話,“他拿我當妹妹麼?”

“自然是,要不哪會待你這般好。”馬大嫂笑道,“我還記得展大人以前說過,他若有妹,必定愛若珍寶,視同掌上明珠。這麼好的大哥,你不認的話,那可就是發傻了。”爐上藥已煎好,她忙起身端起藥罐子緩緩將藥汁倒在碗中。

莫研猶在愣神,半晌才遲疑道:“可是……我有好幾個哥哥了。”這話她說得極低極輕,馬大嫂顧著拿藥與她喝,並未聽清楚。

喝罷藥,莫研本想留在廚房幫忙打下手,馬大嫂卻緊催著她回屋休息,將她趕了出去。雪雖已停,倒似比前幾日更冷些,她獨自一人慢吞吞地走在回屋的路上,沒由來的心情低落,攏緊披風,卻怎麼也擋不住絲絲滲入的寒意。方才喝下的藥,苦澀猶在舌根處徘徊不去,身體的不適卻又綿綿密密地爬上來,她拖著腳步走回自己的小院中,拉開房門進去,連眼皮都未抬就合衣躺上床去。

突聽耳邊有人笑道:“聽人說當了官就會目中無人,看來果真如此。”

聲音親切非常,熟悉之至,莫研騰地一下從床上跳起來,朝那人直撲過去,口中喜得嚷嚷:“姐,怎麼是你?什麼時候來的?”

寧望舒笑著輕拍她的背:“昨晚剛到的京城,想先來看看你這捕快當得可否愜意。”

看師姐已梳起婦人發髻,莫研摟著她的脖頸不松手,又笑又跳道:“你成親了!怎得也不叫我去吃喜酒?是那位南宮家的大少爺麼?他的病可好些了?”她連珠般地問問題,寧望舒只是笑,並不急著回答。

“姐,你倒是說話呀,別笑傻了。”莫研是個急性子。

寧望舒先拉她坐下,看她面色不好,說話間隱約能聞到藥味,問道:“你可是病了?怎得臉色這麼差?”

莫研大大咧咧地擺擺手:“沒事沒事,昨日發了點燒,吃過藥已經好了。”

“怎得會發燒?”

“唉……說來麻煩,就是運氣不好,正撞見有人上吊。”

寧望舒一凜,知道師妹向來見不得這些,定然是嚇著了。捕快一職遇上這種事卻是難免,她心中不忍,看莫研的目光不由得帶上幾分心疼。

莫研不想再提那事,忙把話岔開,笑道:“你成親卻不請我吃酒,看我怎麼罰你!”

“你成親時,我也不來吃酒就是了。”寧望舒笑道。她夫君南宮若虛身有沉疴,為免他勞累,故而成親之事她只稟報了師父,並未告知其他師兄妹。好在師兄妹們大多不在意世俗繁文縟節,也不至於因此而怪她。

“我成親?”莫研聽話向來只聽字面,愣了愣,“我何時要成親?”

“我怎麼知道,”寧望舒逗她,“這就要問我妹夫了?”

“你妹夫?誰啊?”

寧望舒笑看她:“誰啊?”

莫研怔了半晌,才反應過來,撲哧一笑,道:“我怎麼知道!”

兩人嬉鬧了半日,莫研也顧不得病還未痊愈,拉著寧望舒便去醉仙樓吃飯。幸而之前展昭所給的銀票還剩了不少,好不容易見一次師姐,自然要好好招待她。

拗不過師妹盛情,寧望舒只得隨她前往,叫菜時卻只撿了幾樣精致的清淡菜點,且不許莫研吃油膩葷腥,只替她點了粥。

“姐,我身上帶了銀子。”莫研只道她是替自己節省銀兩。

寧望舒笑道:“你那點小俸祿,還是留著吧。”

“對了,你此次上京,是為了什麼事?”莫研咬著筷子問道,“可莫說是特地來瞧我的,說了我也不信。”

寧望舒挾了筍絲給她,笑而不語。

“到底什麼事?”莫研追問道。

“說於你聽,你也不懂。”

“你不說,我當然不懂。”莫研好奇心大起,“快說快說!”

沉吟半晌,寧望舒才無奈道:“你可聽說過七葉槐花一物?”

“七葉槐花?”莫研搖搖頭,“能吃麼?”

“能吃,據說是大理境內的一種奇花,可入藥。”

莫研一聽“可入藥”三字,立即明白:“是姐夫要用的藥?”

寧望舒點點頭。

莫研奇道:“那你應該去大理才對,怎得又來京城?”

“南宮世家派人在大理找了幾年,都未曾找到。聽聞,之前大理曾進貢此花,我想也許在大內能找到。”寧望舒慢慢道。

聞言,莫研駭然一驚,眼睛瞪得渾圓,將聲音壓得極低道:“你要去大內偷東西?!”

寧望舒輕輕點頭。

“姐……那可是大內!”莫研連連搖頭,想勸阻她,“要是被人發現了,可就是……”她用手往脖子上虛拉了一道。

寧望舒淺淺一笑,言語堅定:“如今,我也顧不了這許多了。”

生怕師姐冒然犯險,莫研沉吟半晌:“就算要偷,也得先弄清楚此物究竟存於宮中何處,還得摸清宮裡侍衛巡查的路線,換班時辰,總之急不來,此事我們還得從長計議。”

寧望舒微別開臉,聲音很輕卻很清晰:“小七,我只怕沒有時間從長計議了。”

“怎麼?姐夫的病不好了麼?”莫研一驚。

“我瞧他……吃力得很……”寧望舒雙目泛起水光,霧氣蒙蒙,“薛大夫說,就算能撐過冬天,身子也會損耗過度。”

“……”

莫研趕緊往她碗中挾菜,胡亂道:“你別急,先吃飯,回頭我們再想法子,肯定會有法子的,說不定皇帝老兒就隨隨便便把那什麼花擺在桌上供著玩,你一進去就能撞見……”

不欲師妹替自己擔心,寧望舒低頭緊吃了幾口飯菜,才抬頭勉強笑道:“說得是,師父說你是福星天降,承你的金口玉言了。”

莫研歡喜地拍拍她肩膀,又盛了碗湯給她,笑道:“總之你莫著急,這事,我先幫你打聽著,好歹我現在也算是朝廷中人,職位雖然低些,不過多多少少總會管些用。”

寧望舒笑笑,心中知道師妹不過是開封府衙裡小小捕快,就算識得宮裡的人,卻哪裡有人賣她的面子,頂多與她說兩句話應付場面罷了。而此時莫研心思早已滴溜溜地轉了一大圈,想來想去,宮裡頭與自己算得上有交情的好像僅有寧晉一人。

兩人吃罷飯,莫研生怕寧望舒獨自貿然入宮,撒嬌耍賴地逼著她把行裝從客棧中再拎出來,硬是讓她同自己住到開封府裡去,只說開封府中人脈廣,消息怎麼也靈通些。寧望舒苦笑,自己是來當賊的,倒被個捕快先堂而皇之地拖入開封府。

安頓好師姐,莫研就開始滿府亂轉,上上下下地想找人帶話進宮給寧晉。無奈平日裡與她打交道的都是捕快捕頭,便連公孫先生,也不得隨意出入宮城。包大人倒是想什麼時候進去就什麼時候進去,可惜此時還在宮裡未曾回來,況且她還真是不敢去求包大人辦事。開封府裡轉了一溜夠,毫無收獲,倒是鬧了個滿頭大汗,她回屋後緊著找水喝。

“瞧你這頭汗……”寧望舒替她抹了抹汗,看她領口處直冒熱氣,關切道,“裡面也都汗濕了,你趕緊換套衣裳,仔細別再吹著風。”

莫研應了,遂取了熱水,到屏風後將身上汗水拭幹,復換了套衣裳。待收拾衣物時,看見那件灰鼠披風,她怔了怔,抬眼看寧望舒:“姐,我問你件事。”

見小師妹少有的認真,寧望舒點點頭:“你問。”

“你還記不記得,今年中秋夜,那時姐夫說要認你作妹妹,你便氣得從船上跳下去。”

想起那時情形,寧望舒不由心中苦澀:“自然記得。”

“……你氣惱是因為那時你就很喜歡他麼?”

“嗯,”寧望舒淡淡一笑,“我喜歡他是真,但也因我知道他心中亦有我,卻硬要違背心意。”

莫研皺眉道:“那就是說,如果喜歡上一個人,一旦這個人想認你作妹妹,心中就會氣惱。”

“那是當然。”

莫研眉頭皺得更緊了:“那反之,如果這個人想認你作妹妹,而你因此心中氣惱,就表示你喜歡他,是麼?”

寧望舒笑道:“那倒也不一定……”

聞言,莫研明顯地松了口氣。

“那也許是你瞧不起他,覺得他不配當你哥哥,又或者是你本來就厭惡此人,根本不願與他有關聯。”寧望舒接著道。

莫研呆住:“假如都不是呢?我既沒瞧不起他,也不厭惡他。”

“他是誰?”寧望舒笑看師妹。

“是展大哥。”莫研懊惱地趴到桌上,手托著腮,犯愁地看向師姐,“怎麼辦,我覺得自己好生喜歡他。”

寧望舒撲哧一笑,摸摸她的頭發:“喜歡就喜歡了,有什麼關系,咱們家的小七又不是配不上那貓兒!”

莫研語氣低落:“可是他只把我當妹妹待。”

寧望舒在姑蘇時曾見過展昭,只覺此人甚是沉穩,看得出他對小七諸多包容,但也許就如小七所說,多半是將她當妹妹待。而小師妹正值情竇初開之時,便遇見此人,武功高強江湖聞名自不必說,偏偏又生得豐神俊朗溫文儒雅,小七傾心於他,自己原就該想到才是。

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安慰莫研,寧望舒只好拍拍她的腦袋,靜靜地望著她。

靜默了半晌,突然聽有人推了院門進來,莫研拉門一看,見是東角門的差役老李。

“莫姑娘,外頭有人找你,火急火燎的!”

莫研奇道:“誰啊?”

“說是從姑蘇過來的,南宮……”

只聽得前半截話,寧望舒已經跳起來,箭一般沖出去,莫研見狀也忙緊跟上前。

東角門外,一輛馬車靜靜停在近處,南宮禮平立於車旁,皺眉焦急地望來,一看見寧望舒自門內出來,頓時長松口氣,急聲喚道:“大嫂,大哥在這裡!”

幾乎同時,車簾被人掀開,簾後一人面容憔悴氣喘籲籲,勉力想下車來。寧望舒飛奔上前,搶在南宮禮平之前扶住他,急得要墜下淚來,道:“你怎麼來了?”

南宮若虛緩了口氣:“你先告訴我,為何來京城?”

“我……”寧望舒猶豫片刻,疑道,“你怎麼知道我來京城?”

“你所用銀票都是南宮家的字號,你在江寧一兌銀子,江寧票號的掌櫃就飛鴿傳書於我。”

莫研探頭過來,笑道:“姐夫,你這招可真高明。”

“大嫂,還好你沒出什麼事!”南宮禮平不動聲色地把莫研擠到一旁去,“大哥一接到信就猜到你是上京來,連夜就往這裡趕,這一路上光馬就換了十幾匹。”

“你……”寧望舒又是心疼又是愧疚,“我不過進京來瞧瞧小七,你又何必著急。”

南宮若虛深深盯住她的雙目,沉聲問道:“既然是來看師妹,為何要瞞我說是回蜀中去?”

從來未曾騙過他,這次卻不知該如何解釋,寧望舒把頭一低,不說話了,眼淚終於控制不住地落下來,大滴大滴地打在他的月白夾袍上。南宮若虛見狀,輕嘆口氣,用衣袖替她拭淚,轉而柔聲道:“莫哭了,我知道,都是我不好……”

莫研站在旁邊,怔怔地看著。她原是小孩心性,對於男女之情一直懵懵懂懂,而今初識情愁,見著面前的情形,一時間竟感同身受,不知不覺間也跟著傷心落淚。

怕旁人看了笑話,寧望舒忙抹幹淚,扭頭看見莫研已是滿面淚痕,忙拉過她到身邊:“傻丫頭,你又哭什麼?”

莫研抽抽泣泣道:“我也不知道,就是看見姐夫待你這般好,心裡好生代你歡喜。”

“既是歡喜,就快別哭了。”寧望舒替她拭幹淚珠,又好氣又好笑道。

莫研臉上淚痕猶在,抬眼勉強一笑。

南宮若虛也還記得莫研,朝她溫顏笑道:“你師姐在家時常提起你,說你就快升任捕頭了,可對?”

因捕快當得頗為憋屈,莫研心中也盼著快些當上捕頭,聽他這麼問,笑吟吟地點點頭:“姐夫,我師姐不請我吃喜酒,怎得你也不請我?”

不待南宮若虛說話,寧望舒就輕輕敲了一記她腦袋,嗔道:“還惦著這事!明日我就在醉仙樓擺十桌酒席,就你一個人吃,吃不完可不許出來。”

莫研歪頭瞧她,促狹笑道:“就知道你會護著他,有了姐夫就不要妹妹了。”

寧望舒不理她打趣,轉而望向南宮若虛,關切問道:“你又坐不慣馬車,一路上都未歇息,定是累壞了吧?”

“不累,禮平把車裡頭安置得很妥當。”南宮若虛微笑道。

看他面色便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寧望舒也不與他爭辯,溫柔笑道:“我倒有些累了,我們先找地方歇息吧。”

“好,”南宮若虛挽了她的手,“咱們家在京裡有處別院,離這也不遠,東西又齊全。咱們就去那裡,可好?”

寧望舒嫣然一笑,點點頭:“你說好,自然就好。”

本還想夜裡頭可以像從前一般,與師姐並頭而臥,絮絮叨叨地談天說地,眼下看來是不成了。如今姐夫一來,師姐定是要時時陪著他,莫研不等寧望舒說話,便蔫蔫道:“你還是陪著姐夫吧,我去替你拿包袱。”

原也想好好陪陪師妹,但眼下……寧望舒歉然看著她。

南宮若虛看出妻子心意,提議道:“小七若不嫌別院簡陋,不妨過來小住。”

“好啊!”莫研聞言喜道,“姐夫你替我留好屋子,說不定我哪天就過去。”

“一定。”南宮若虛微笑道。

莫研隨即回屋將寧望舒的行裝重新收拾好,拿出來交於她,南宮若虛又把別院的詳細地址告訴她,方才與寧望舒上馬車。

站在角門邊上,一直看到馬車消失在拐角處,莫研仍立在原地,腦中的畫面仍舊是方才寧望舒夫妻二人立在馬車旁的景象。只覺得心裡倦倦的,一時也不想回屋去,隨意在門廊下的石階上坐著,怔怔出神……

“小七,怎麼坐在這裡?”有人同她說話。

莫研心不在焉地抬頭,一雙劍眉星目映入眼中,卻是展昭。她此刻腦中正想著他,冷不防地看見他在自己面前驟然出現,有些反應不過來,結結巴巴道:“展……展大哥,你怎麼回來了?”

展昭怕她凍壞,將她拉起來:“我們進去說話。”

莫研方才出去的急,忘記將鏤花銅熏籠內的炭火滅了,此時屋內暖氣升騰,她從外間凍了半日,乍進屋來,冷暖交替,忍不住連打了幾個噴嚏,忙取絹帕捂住口鼻。

“……公主……呢?”

她甕聲甕氣地問,倒不是真的關心公主,只不過此刻見著展昭她心中別扭,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好沒話找話。

“公主已經回去休息。”

“哦。”她似聽非聽,隨口應道。正好一眼瞥見翻毛灰鼠鬥篷搭在屏風上,她取下來,放在榻上細疊,心中卻是百轉千回,終於暗下決心,猛地轉身看向展昭:

“展大哥,我想問你……”

看她咬咬嘴唇,似有遲疑,展昭含笑道:“但說無妨。”

“你,可願認我作妹妹?”她沖口而出。

展昭聞言愣了愣,也未細想,只能應道:“若能得此賢妹,展昭之幸。”

雖然早已料到,莫研還是心中一沉,轉回身接著疊披風,頭垂得比方才更低了些。

展昭見她沒頭沒腦問這麼一句,卻又沒了下文,不由問道:“小七,你不是想與我結拜兄妹麼?”

“以後再說吧。”莫研連頭都不回,懊惱地敷衍道。

饒得展昭再聰明,對這女兒家的心事又如何能懂,一時不明就裡,被她弄得滿頭霧水,也不知該說什麼。

慢吞吞地疊好披風,她起身雙手遞與展昭:“展大哥,多謝你的披風。”

甚少見她如此有禮,展昭微怔,並不伸手來接,微笑道:“你若不嫌棄,留著穿便是。”

“我不要。”莫研很幹脆地搖頭。

“你嫌舊是麼?”展昭笑問,“我那裡還有件未曾穿過的白狐……”

他話還未說完,莫研又搖了搖頭:“我不要。”她心中自有一番計較:你對我好,只因將我當妹妹般待,非我所想。既然如此,你便是待我再好上十分,我也不要。

展昭怔在當地,也不知自己哪裡得罪了她,讓她對自己這般生疏客套起來。又見莫研直直望著他,目光中似有苦楚之意,自己竟是從未見過,忙關切道:“你可是遇上了為難之事?不妨說出來與我聽聽。”

聽他這麼說,莫研更惱,恨不能大嚷大叫才能發泄出心中鬱鬱,剛想搖頭,忽想起師姐所提的事情。大事當前,她也顧不得自己的別扭,忙點了點頭,急道:“有事,有很要緊的事!我想見寧王,你能不能幫我進宮去?”

“是何要事?”

“見了寧王再與你說,你先幫我進宮去,好不好?”

展昭思量片刻,點點頭:“好,你隨我去,劍要留下,不可帶入宮中。”

莫研忙解了腰中軟劍,轉身間,展昭已替她復把翻毛灰鼠鬥篷披起來。

“外間冷,莫凍著了。”他柔聲道。

莫研微垂下頭,心中翻江倒海般的難受,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得乖乖站在那裡由他替自己結好系帶。

兩人策馬來到宮城宣德樓的右掖門,展昭上前說明求見寧王,守門侍衛告之寧王午後便出了宮城,據說是去了城郊皇家清韻山莊小住散心。

“清韻山莊?”莫研愣一下,“遠麼?”

“城郊北面三十裡地。”展昭略想了想,清韻山莊是皇家狩獵時用以休息的地方,因而距離京城頗有些路。幸而公主今日已然回去休息,身遭又有大內侍衛保護,應該不會有事。

“走,我與你同去。”他翻身上馬,策韁調轉馬頭。

“我自己去便可,展大哥你公務繁忙……”莫研想推辭。

展昭微微一笑,看得她不由微別開臉:“不妨事,山莊雖不比宮城,但我若不陪著你去,只怕他們不讓你進。”說罷,催馬前行。

莫研只好上馬。

出了城北的封丘門,天地間盡是蒼蒼茫茫的白色,人煙稀少。莫研心中鬱氣難發,此刻便讓馬匹放開步子,縱性奔馳,似乎這樣方能使呼吸順暢些。展昭只道她著急,叱馬緊隨在她身邊。

見莫研一路上皆沉默不語,與平常判若兩人,展昭側頭瞧了她幾次,看著她目光鬱鬱寡歡地落在未可知的遠處,表情悵然若失。也不知究竟何事引得她這般模樣,只是他卻怎麼也想不到全因自己方才的一句話所至。

行了許久,終於看見清韻山莊那積著雪飛翹的屋簷,還未到近處,便能隱隱聽到山莊內有人撫琴,琴聲低揚,似有愁緒在其中。莫研對音律僅是半知半解,若在平日,這琴音於她不過是清風拂耳,今日卻不知為何,放慢韁繩,徐徐而聽,只覺撫琴之人與自己同病相憐。

待到山莊門口,請人通傳,又等了半晌,方才有人前來引他們入內。

山莊頗大,侍衛帶著他們循著琴聲而行,直至穿過裡處的內堂,一片梅林乍然出現在眼前,滿目盡是朵朵的小花,風過處,落英繽紛,煞是好看。

沿著掃凈積雪的卵石小道蜿蜒前行,可看見梅林深處坐落著一方小小的亭子,琴音正是從那裡傳來……

侍衛停下腳步,同時示意他們噤聲。

“寧王撫琴時,不喜人打擾。”他道。

盡管不以為然,莫研還是依言停下腳步,在距離小亭五、六丈遠的地方倚樹而立。展昭立在她身旁。

從這裡已能看見亭中景象,撫琴的人自然是寧晉,身旁候著吳子楚,案邊小爐水霧蒸騰,酒香四溢。若在平日,莫研定要感慨皇家中人懂得享受,此時卻全然無此心思,目光從梅樹枝椏縫隙望去,落在寧晉身上,怔怔聽琴。

展昭亦靜靜欣賞,不經意間瞥見莫研癡癡望著寧晉,愣了愣,微垂下眼,轉而不自在地調開目光。

一曲罷,侍衛帶他們上前。

寧晉抬眼,見到莫研,也是一愣。方才侍衛稟報時並未提及莫研,只說是展昭求見,他卻未曾想到莫研會與展昭同來。

“本王躲到這裡,你們都能大老遠地追了來。”他長長嘆口氣,揮手讓他們坐下,無奈道,“說吧,是何事?”

“是我姐夫病了,病得很厲害,怕是過不了這個冬。”莫研皺眉朝他道。

原以為他二人是為公務而來,莫研這一開口,寧晉不由奇道:“那不趕緊找大夫,找我做什麼?”

“已請極好的大夫看過,就是這麼說的。”

寧晉湊近她,好笑道:“難不成你想找我做法事?”

莫研瞪他一眼,大事在前,也顧不得與他玩笑:“那大夫說七葉槐花可救他的命,可是此物在大內才有。”

“七葉槐花?”寧晉凝眉細想,“我倒有些印象,這好像是大理進貢的,說是什麼百年難得一見的奇花,有解沉疴療絕癥之效。”

“對對對,你可有法子拿到它?”

寧晉卻又不語,慢悠悠地自斟了杯酒,把在手中玩弄,看著杯中水光蕩漾。

莫研不明其意,在旁急問道:“怎麼?很難辦麼?”

“你怎麼突然冒出個姐夫來?”寧晉反問她。

“我師姐上個月剛成的親。”

寧晉點頭:“哦……剛成親相公就快病死了,你師姐還真是走黴運。”

看他故意東拉西扯的,莫研言語間也帶上幾成火氣,但還是解釋道:“成親前,我姐夫就有這個病。”

“那你師姐還嫁給他,這不是等著守寡嘛!”寧晉連連搖頭,扭頭瞧向吳子楚,“子楚,你說對吧。”

莫研騰地站起來,這下是真惱了:“你若不願幫忙就算了!何苦咒我師姐。”

展昭忙起身攔住她,本應責她在寧王面前不得無禮,卻留意到她眼眶微微泛紅,只得暗嘆口氣,想來她們姊妹情深,她心中焦急亦是情理之中。他原先在姑蘇時便知道南宮若虛身有沉疴,卻不知需要七葉槐花來救治。

“殿下,展昭在姑蘇查案時,也幸得她姐夫南宮若虛相助。說來,此人對朝廷亦是有功。”展昭拉著莫研,朝寧晉道。

見展昭幫自己說話,莫研投去感激一瞥,手不自覺地就拉住他衣袖。

“丫頭,坐下。”寧晉亦看見她眼底的淚光,心中一軟,似笑非笑道,“你道求人是件容易的事,我若是去求我皇兄,這麼金貴的東西,難道他什麼都不問就能給我麼?”

莫研聽出一線希望,喜道:“那他問完之後就會給你麼?”

“想得美!”

寧晉毫不留情地一瓢冷水兜頭潑下。

莫研聞言,急得又要跳腳,道:“那到底怎麼樣,才能把七葉槐花拿出來呢?”

“此事只怕不易。”寧晉搖搖頭,“丫頭,你想,就算是尋常百姓家裡有救命之藥,誰不願留著以備將來不時之需,又怎麼可能隨隨便便拿出來去救一個素不相識的人。”

莫研沉默一瞬,不滿道:“聖上不是老說自己愛民如子麼?既是這樣,兒子病了,哪有老子不著急的道理。”

聽得她的話,展昭不由暗自搖頭苦笑,聖上這話若是有人偏偏較真起來,倒真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了。

寧晉哈哈一笑,不置可否:“那全天下那麼多兒子病了,這老子如何忙得過來,這話也就是聽聽罷了,如何當得了真。”

“那就是沒法子了?”莫研急道。

寧晉勸道:“你師姐既然成親前便知道他有此病,那也應是早該料到必有今日,壽緣天定,又何必強求呢。”

莫研默然,尚拉著展昭衣袖的手也慢慢松開,良久才低低道:“我原本也以為如此,覺得只要能在一起,有一日歡喜一日便是,可現下才明白,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本是極容易的事,可若要那人也喜歡自己,卻是極難極難的。師姐和姐夫,他們能在一起不容易,就該長長久久的才是。我……說什麼也要幫他們。”

這話她緩緩道來,語氣中不由自主地透出淒楚之意,莫說展昭與寧晉,便是已過不惑的吳子楚,亦是呆呆出了一會神。

寒風卷過,些許落花被吹入亭中,其中一瓣正落在莫研鬢邊,展昭看著她,心中暗自想道:她這般煩愁,無論如何,我還須得想個法子幫她的忙才好。

此時寧晉所想,也與展昭一樣,只是他雖貴為寧王,卻是身份累人,一舉一動皆要顧慮皇兄的感受,若讓仁宗對他起了戒備之心,疑心於他,反倒是有害無利。

之前並未想到寧晉也這麼為難,莫研支肘托腮,皺眉自言自語道:“看來,只有聖上關心的人生病,聖上才會拿出此藥。”腦子滴溜溜地轉了一大圈,猛然想到一事,她抬頭問道,“若是包大人生了病,想必聖上就肯拿此花來救他吧?”

眾人皆是一愣。

展昭遲疑地點點頭,提醒她道:“可現下生病的並非包大人。”

“那有何妨。”她喜滋滋道,“只要給包大人下毒,讓他裝著生病,等完事了再吃解藥不就行了麼。”

沒人吭聲。

半晌,展昭才慢吞吞道:“包大人年紀大了,怕是經不起折騰。”

“也是……”莫研撓撓耳根,轉而看向寧晉,目光透著熱切,“你可是聖上的弟弟,親弟弟呀!”

寧晉被她看得渾身發毛:“……我年紀還輕。”

“你這法子不行。”展昭嘆口氣,“這可是欺君之罪。”

“就是就是。”寧晉忙連連點頭。

莫研白他一眼,鄙夷道:“你就是怕死。”

寧晉不和她計較,正色道:“也不是全然沒有法子,眼前就有一人,若她肯出言相求,我皇兄大概不會駁回。”

莫研喜道:“誰?”

展昭卻已經明白:“殿下說的是豫國公主麼?”

“不錯。”寧晉點頭,“趙渝自小就受皇兄寵愛,她去要此物,皇兄也不至於疑心於她,更不會心存忌憚。加上此次要她遠嫁遼國,皇兄更是對她心懷歉疚,我想……她若開口,十成不敢說,但起碼有八成把握。”

“那個公主……”莫研扼腕,連連嘆息,懊惱道,“早知有今日,當初我就把錢袋還給她了,也給她留個好印象。……我只怕她不肯幫這個忙。”

“趙渝雖然行事任性些,但本性單純又極是善良的,只是我們還需想個好法子,看怎麼才能打動她,讓她也能同情你姐夫,願意伸出援手。”

莫研猶豫道:“你的意思是,明著和她說不行?”

這下輪到寧晉白她一眼:“全天下病得快死的人多了去,她憑什麼只救你姐夫一人。”

“是啊,那該怎麼辦?”莫研一點都不惱,接著問道。

寧晉伸手去拿小爐上的酒壺,邊慢悠悠道:“此事……還得從長計議。”

“你快計議,沒時間從長了。”莫研性急,伸手替他拿了酒壺,又一氣替他倒滿,幹脆送到他口邊,“快喝快喝,喝完快計議!”

在寧晉被嗆到之前,吳子楚欲出手之際,展昭及時把莫研拉著坐回去。

“急什麼……”

慢條斯理地拿帕子抹抹唇邊酒漬,寧晉懶懶地抬眼瞧了瞧亭外,已近黃昏,淡淡的霧氣在梅林中悄無聲息地蔓延開來,遠處的梅花半掩在薄霧中,若隱若現,倒有幾分仙境之意,忽得幽幽長嘆口氣。

莫研還想說什麼,被展昭用眼神擋了回去,急得她兩只手在桌子底下掐來扭去,平添了些許青紫。

“殿下,天色不早了,不如進去用飯?”吳子楚在旁恭敬道。

寧晉想了想,方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起身,仿佛吃飯對他而言是什麼遭罪的事一般。待要起步出亭時,看見莫研和展昭雖站起身,但仍在原地不動,挑眉道:“怎麼,本王用的飯菜看不上眼?還得我求著你們不成。”說罷,便抬腳走出去了。

心中記掛著事情,莫研如何還吃得下飯,待要開口謝絕,卻聽吳子楚微俯下身子,極輕極快道:“今日是王爺壽辰。”

“啊?!”

展昭與莫研同時微愣,對視一眼,皆有些愧疚。未想到今日竟然是寧晉生辰,他二人空手而來,不僅未帶賀壽之禮,來了之後連句恭賀之詞也沒有,倒真是失禮之至。

莫研試探地看向展昭,小聲道:“我們是不是得陪他吃飯?”

“這還用說。”

不待展昭回答,吳子楚已然作答,邊說邊將他二人攆出亭子,追著寧晉同往內堂而去。寧晉雖然身份尊貴,但娘親去得早,兄弟又都是皇族,若說親厚卻始終隔著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猜忌在其中。今日雖是他壽辰,仁宗也不過是賞賜了些東西,看他形單影只的一人躲到這僻靜的山莊來,吳子楚又怎麼會不知道他心中的苦悶。偏巧展昭、莫研撞了來,莫研又是個古怪性子,他只希望她東拉西扯插科打諢,解了寧晉的心思才好。

酒菜都佈置在暖閣內,四尺高的鏤空九龍騰雲銅塑熏籠散發出淡淡的香味,與酒香、菜香混雜在一起。莫研一進門就皺眉,道:“上好的降真香,怎麼點在這裡,真是暴斂天物。”

寧晉早就習慣莫研的口沒遮攔,也不惱,猶自搖頭晃腦道:“本王就喜歡糟蹋東西,越貴的糟蹋起來越過癮。……來來來,都坐下,子楚,你也坐下。倒酒倒酒!”

幾名侍女上前斟酒,偏偏寧晉又不滿意了:“你們且都退下,今天不要你們伺候。再拿四個酒壺上來,一人一個,今兒咱們都自斟自飲,這才有趣。丫頭……”他看向莫研,笑問道,“你會喝酒麼?”

“會一點。”莫研如實道。

“那……你可願陪我喝幾杯?”寧晉問這話時,表情卻有些古怪。

莫研笑容可掬:“當然,自當舍命陪君子。”

聞言,寧晉大笑開懷,自斟了杯酒,朝眾人一舉,便仰脖喝下。“我做東,先自飲三杯為敬。”說罷,又斟了兩杯,連連喝下。

吳子楚與展昭均看出他舉止間微露狂態,料他心存鬱悶,故而都不敢出言相勸。莫研卻不知曉,忙自顧也斟了一杯酒飲下,抬手又斟,又飲下……

展昭忙抬手攔住她:“你……”

“我五哥哥說,”她推開展昭的手,斟滿杯子,笑嘻嘻道,“行走江湖,功夫可以不如人,可酒膽萬萬不可輸人,否則會為人所恥笑。”

“說得好。”寧晉笑道,“你那位五哥哥雖然人不走運,不過這話倒是說得十分有理。”

拿她沒辦法,展昭眼睜睜地看著她也連飲三杯下肚,暗自嘆氣。

莫研如此爽氣,引得寧晉大樂。吳子楚見狀,也端起酒杯助興,笑道:“殿下,我也敬您。”

寧晉瞇起眼睛,斜睇他:“你若喝得比這丫頭還少,我可要瞧不起你了。”

“成!”吳子楚笑著斟滿酒,“我的酒量殿下是知道的,今日就算是豁出去了。”說罷,亦是連飲三杯。

然後,三人都看向展昭。

展昭無奈,也不多言,認命地自飲三杯。

寧晉見狀,哈哈大笑,舉筷招呼眾人吃菜,一時觥籌交錯,談笑風生。吳子楚為博寧晉開心,盡撿些舊日裡在江湖間的笑話樂事說來,不僅逗樂寧晉,便是連莫研也聽得咯咯直笑。

“早知江湖上這麼好玩,我當初就不該回來當捕快。”莫研聽得羨慕,無限遺憾道。

“對了,你當初明明走了,怎麼又回來了?”

展昭笑問道,此事他倒真是有幾分好奇,只是從未聽莫研說過。

“就是覺得當捕快好像還挺有趣的,忍不住就偷跑回來了。”莫研笑道,“怕二哥哥發現,我是趁半夜的時候偷偷溜走的。”

寧晉本欲斟酒,卻發現酒壺已空,只得喚侍女上前註酒,候酒的空隙間轉頭朝莫研,似笑非笑道:“走都走了,怎得突然又想起當捕快的好處來?”

“當捕快哪裡有什麼好處可言。”莫研拿起自己的酒壺晃晃,發現已是空蕩蕩,忙也喚人註酒。對於自己當初心血來潮突然又想回來,她似乎也弄不太明白,撓撓耳根,回想道:“那時候,我們都已經到了京兆府的李家鋪子……”

聞言,展昭和寧晉不經意地交換了下眼神:過洛水再往西正是京兆府,此路並非往蜀中之路,莫研一行人走這條道,斷然與白盈玉脫不了幹系。

並未留意他們倆,不知不覺間飲下一整壺酒的莫研已然有些醉意,卻愈發認真地硬要回想起那時情景:“我們住的小客棧連店名都沒有,房錢雖然便宜,可飯菜味道卻不好,二哥哥只吃了一口就撂下筷子。客棧邊上有五六株桂花樹,到了夜裡,香氣滲進房來,讓人怎麼都睡不著覺,就想著、想著……”

說到此處,她突然停口,怔怔地盯著展昭,突然明白自己為何想回來了:

那夜,也是那般若有似無的桂花香,有一個人聽說她要離去,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這個人。

是她怎麼都不願讓他傷心的人。

“想著什麼?”展昭瞧她模樣古怪,也不知她究竟想起什麼。

莫研對上他的目光,老老實實道:“想著你,所以我就回來了。”

這句大白話說出口,眾人皆是一呆,展昭猶甚,也定定看著莫研。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寧晉,不願看他二人,扭頭朝門外不滿喊道:“酒怎得還不端上來?”

侍女匆忙進來稟道:“酒尚未溫好,還請殿下稍候片刻。”本來預備酒菜時就只預備了寧晉、吳子楚二人的,並未料到展昭莫研會憑空冒出來,更沒想得眾人喝酒如此之快,之多,廚房匆匆忙忙準備,卻還是耽誤了。

不待寧晉說話,莫研已道:“冷酒好,我就愛喝冷的酒,先端上一壺給我,可好?”她也不管方才那話展昭聽後會如何想,他喜不喜歡自己,她自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但自己喜歡他,卻非不可告人之事。眼下說出來,又想到偏偏他只當自己是妹妹,她心中卻是鬱鬱更甚。

“冷酒有什麼好喝的,冷的喝下去,凍得全身都要打起抖來。”寧晉斜眼瞧她。

莫研搖搖頭,長嘆口氣道:“所謂熱腸喝冷酒,點滴在心頭,這種江湖豪情你是不會懂的。”

寧晉被她嗆住,不滿道:“你這架勢哪裡是什麼江湖豪情,倒是一副借酒消愁的模樣。”

莫研被他說得一呆,轉瞬想來,古人雲“舉杯消愁愁更愁”,原來是這般道理,待細想其中滋味,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李太白可真聰明,人生在世,還是不稱意的時候多。”

“丫頭,你平白地撿了個捕快當,眼下又要升任捕頭,你有何不稱意的?”寧晉奇道,他向來見莫研都是沒心沒肺的樣子,倒未曾想過她會有什麼愁結。

“捕快、捕頭有什麼稀奇的。”莫研扁扁嘴,眼圈紅了紅,委屈道,“他只把我當妹妹待,便是給我個龍圖閣大學士也沒什麼好的。”

寧晉和吳子楚齊刷刷地將目光投向展昭。

展昭終於明白這一路上來莫研的異態為何而起。

——“你,可願認我作妹妹?”

——“若能得此賢妹,展昭之幸。”

此時捫心自問,對莫研自然是十分喜愛,可究竟是否將他當妹妹般待,他卻是從未曾想過。當時,她突然那麼問,他並未多想,僅僅是下意識習慣性的回答。

“我……”心中百轉千回,他一時竟也不知該說什麼。

恰好侍女將溫熱的酒送來,莫研端起酒壺剛想倒,卻又停下手,朝展昭認認真真道:“反正,你若當真想認我作妹妹,我是一定不肯的。所以日後,你莫與我提這話,便是別人提,你也莫接話。”

她心中想,若這哥哥妹妹的名分做實了,日後再無希望不提,自己還得天天管喜歡的人喊哥哥,這份委屈她是無論如何也受不了的。

“你可答應?”她費勁地盯著展昭,因為醉意,雙目已有些迷離。

展昭哭笑不得,可看她又認真又緊張的模樣,說不出的讓人憐惜,他點了點頭:“我自然答應。”

她顯然是松了口氣,方垂頭斟酒。展昭伸手攔住,柔聲勸道:“莫再喝了,女兒家酒喝多了不好。”

莫研柔順地放下酒壺,連一句反駁都沒有。

“多吃些菜吧。”展昭又道。

她乖乖地挾菜吃。

寧晉看得直搖頭嘆氣,轉向吳子楚,沒頭沒腦地問道:“我到底哪裡比不上展昭?”

“……”吳子楚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卻又轉向展昭,依舊問道:“我到底哪裡比不上你?”

展昭苦笑,目光卻仍在莫研身上。後者挾了菜在碗中,還未吃,便已擋不住醉意睡著了。

“丫頭、丫頭……”

寧晉喚她,見莫研不應便用筷子敲敲碗,叮叮咚咚,後者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真的睡著了?”他瞇起眼睛,不滿道,“才喝了這麼點就倒了。”他只好喚來侍女將莫研先行扶下去歇息。

展昭起身,歉然道:“殿下,時辰已不早,恕展昭公務在身,不能久留。”考慮到公主尚在宮城外,恐時間太長會有變,他不敢離城過久。

寧晉點點頭,展昭向來以公務為重,酒也未曾多喝,他是知道的。

“展昭,那丫頭……”他停了一瞬,似乎有些艱難地笑道,“她傷心的樣子讓人看了還真有些不習慣。你若不為難的話,還是莫讓她傷心的好。”

展昭只能苦笑,轉而朝吳子楚道:“她若醒了,還請告訴她我因公務,已先行回城。”提劍略一拱手,轉身出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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