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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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戰亂結束後,君玄除了君子樓外極少離府,近來時局穩定漠北安寧,她連君子樓也甚少親自出面看顧,但每月十五,有一處,她一定會親自前往,那便是軍獻城東郊的施家陵墓。

這裡不僅埋著施家先人,五年前軍獻城破,施家戰至最後一人,君玄親手把施家的三十二口屍骨埋在此墓。

縱時過境遷戰亂休止,她仍然每月抱著施元朗生前最喜歡的君山銀針來此,在老將軍的墓前一站便是一整天。

送走帝梓元和洛銘西後,未過幾日又是十五,君玄抱著親自溫好的茶去祭奠施氏族人。

但這一次,還未走到施元朗的墓前,她便停住了腳步。

只因那墓前,立著一個青色長衫的男子。

即便只是一個背影,君玄也知道,那是誰。

那是她青梅竹馬生死相許的未婚夫婿秦景,也是殺人如麻戰功彪炳的北秦統帥連瀾清。

可無論他是誰,當初一劍,生死恩怨已兩清。

北秦歸降後,連瀾清辭了大靖封賞,願為平民,自此長居北秦王城。

君玄以為她這一生都不會再見到他了。

「清香悠長,是你親自煮的君山銀針吧。」墓前,連瀾清的聲音突然響起,他轉過身望著君玄,眼底沒了當初戰場上的凌厲冰冷,只剩下溫和。

君玄點頭,走上前把溫茶拿出來擺在老將軍碑前,揭開壺蓋,茶香四溢,沁滿墓園。

「老將軍生前最喜歡喝你煮的茶。」

他喚施元朗老將軍,而非師父。君玄撥弄茶葉的手一頓,眼底拂過傷懷。

恩恩怨怨兩代人,到如今哪還說得清是非對錯。

君玄放好茶壺,朝施元朗的碑拜了三拜,轉身朝墓園外走去,由始至終,她的目光都沒有落在連瀾清身上過。

他們之間恩怨情仇是兩清了,可此生也永無可能。再見何為?

「當年五里亭一戰,連羽帶著我回到北秦帥營,先王把國師為他煉製的護身丹藥給我服下,救了我一條命。」

連瀾清突然開口,君玄離去的腳步一頓。作為帝家在西北隱藏的一支,她一直關注連瀾清的生死,自是知道當初莫天對連瀾清的傾力救治。若非莫天,連瀾清當年已經死在她的劍下了。

「我重傷卧病,先王准我回北秦王城休養,連家尚有老母小妹,既然撿回了一條命,便該侍奉老母,盡人子之孝。」

連瀾清靜靜說著,也不管君玄有沒有在聽。

「我這一生,先為秦人,再為大靖守將,後叛城歸秦,手握北秦帥旗連下大靖八城,誅殺大靖將士數萬,血債滿身,卻從未後悔過。只因我本為秦人,我所做的,不過是將北秦子民和連氏族人當年所受的,盡諸還於施家和大靖。」

數十年兩國交戰,皆是家破人亡。非我族類,戰起而誅,死在君玄手中的北秦將士也數都數不清,連瀾清一生執著其父和連氏族人的死,說到底不過是受戰亂之苦和北秦先王的利用。她又何必將當年連氏族人慘死的真相告訴他,再讓他生不如死一次呢?

君玄垂下眸,藏起了眼底的嘆息。

「如果我沒有見到連氏宗族的那一方族印,或許我的餘生,都活得這般可笑糊塗。」

連瀾清的話如一聲驚雷,君玄猛地抬頭朝他看去,卻發現連瀾清不知何時望向了施老將軍的石碑。

那雙歷經了生死和戰爭的眼底,仍舊溫和,卻寫著難以言喻的痛楚。

「你知道了?」君玄艱難地開口,聲音暗啞而不忍。

「我回王城之後,始終對當初帝梓元潛入軍獻城一事心存疑慮,以先王的智謀,他如何會被帝梓元欺瞞得半點疑心都不起便將她輕易帶進了帥府。所以我便讓人著手去查,卻沒想到這一查卻查到當初帝梓元是因我連氏族印才取得了先王的信任。連家族人當年在無名谷慘死在施家軍之手,按理說這方族印應該在施家,軍獻城破時我把施家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此印。它出現在朗城西家,而且是帝梓元以西雲煥的身份交給先王的,我自然會懷疑當年連氏族人的慘死並不簡單。我費了一年之久,順藤摸瓜才找到了當年鼎天城守將肖榮身邊已經隱姓埋名的副將鄭坤,他見我持印而來,驚慌失措,我幾番威逼之下他才說……」連瀾清垂在腰間的手握緊,平靜的眼底隱有血紅之色,「當年我連氏老幼婦孺是慘死在無名谷的盜匪之下,而非施家軍。老先王隱瞞了連家族人慘死的真相,把這滔天罪責安在了施家身上。」

說完這句話,連瀾清彷彿用盡所有力氣,他閉起眼,嘴角露出一抹苦笑:「枉我連瀾清一生剛愎自負,自詡為國為族,卻不知道屠戮我親族的仇家另有其人,也不知道我一心效忠的君王對我只是欺瞞利用。」

「阿玄,我這半生,笑話一場!」

君玄心底亦是難受,卻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口。

施家滿門已歿,如今知道了真相還有什麼意義呢?只會讓活著的人生不如死罷了。

連瀾清看著面前的墓碑,在君玄詫異的目光中緩緩跪下。

他的頭磕在碑前,重重三聲。

「弟子秦景,多謝老師十年栽培之恩。若來生有幸,與老師再逢戰場,定堂堂正正與老師一戰,絕不做背家國、棄恩義之人!」

連瀾清的聲音響徹在施家陵園,一只雄鷹繞墓而鳴,聲聲哀意,仿若施元朗的應答。

君玄別過頭,不忍再看,卻終究因連瀾清這句遲了五年的話紅了眼眶。

施老將軍待秦景如子,當年帶著對秦景的悲憤和失望戰死,如今聽了這席話,也不知能不能泉下有知,原諒連瀾清。

「所有事都過去了,好的也罷壞的也罷,都過去了,這些話老將軍聽見了,你走吧,好好回王城照料連老夫人吧。」君玄嘆了口氣,轉身欲走。

「阿玄。」連瀾清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帶著莫名的沉痛,「秦景已死,你我婚約已盡,我耽誤了你半生,尋個好人家,嫁了吧。」

他來軍獻城,除了在施元朗墓前說出當年隱情,便是為了對君玄說這句話。

墓園裡因為連瀾清的這句話陡然安靜下來,君玄回過頭看向墓前的青年,不知為何,望著那雙眼,她突然有些晃神,想起了很多事來。

十來歲的兩小無猜,少年時的並肩作戰,情竇初開的終生相許,叛國叛家的怨憤仇恨,相還一命的生離死別。

她這一生,所有喜怒哀樂,全是面前這個人給予。

「說完了嗎?」君玄突然看向連瀾清開口道。

連瀾清瞧見她眼底的怒意,不再出聲。

君玄走到碑前,彎下身重新拿起了茶壺,她把給施元朗帶來的溫茶分了三杯出來,一杯遞到施元朗碑前,一杯執手推向連瀾清的方向,一杯握在了自己手裡。

這一幕,恍若當年施家帥府,老元帥教導兩人兵法時的情景。

「你欠我的,當年五里亭一劍已經還了。今日在這裡,沒有北秦統帥連瀾清,也沒有君家家主。」君玄望了一眼石碑,又看向連瀾清,「你是秦景,我是君玄。」

連瀾清眼底現出複雜之色,卻終是接過了她手中的茶杯。

「秦景,今日有一樁事我要問你,你如實作答即可。」見連瀾清接了杯,君玄正色道。

連瀾清神色一怔,還未回過神,君玄的聲音已經響起。

「秦景,我們當初許下婚約,時至今日,你可還願意對我踐行當日在施老將軍和我父親面前許下的承諾。」

連瀾清猛地抬頭,眼底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阿玄!」

君玄對連瀾清的震驚恍若未見,仍沉聲開口:「我君家兒女,從不行婆媽之事,我當年恨你叛國叛家、一心殺你是真,今日要嫁你為妻也是真。秦景,我這輩子就問你這麼一次。」君玄看向連瀾清,眼神真摯堅定,沒有一絲動搖。

「我十五歲和你定下白頭之約,今日,你可願意在施老將軍墓前履行承諾娶我為妻,如果你願意,飲下這杯茶,我君玄便是你秦景的妻子。」

君玄墨黑的瞳中宛若生出一團烈火,連瀾清看著她,發現自己哽咽難言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這一世他連死都經歷過了,還有什麼好怕的呢?

許久,他嘶啞的聲音才在墓園裡響起。

「當年五里亭里,我瀕死之際,唯覺此生遺憾便是未能正式娶你為妻。阿玄,能遇你知你愛你,是我秦景這輩子最大的福分!」

他話音落定,一口飲盡杯中茶,把君玄抱在了懷裡。八尺男兒,鐵血統帥,竟紅了眼眶,就連抱住君玄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君玄顫抖著把手中的茶飲盡,她望著施老將軍的墓碑,淚如雨下。

老將軍,我和秦景這一生永遠都做不到當年您期許的琴瑟和鳴白頭到老了,但能在您墓前結為夫婦,也算是圓了此生之諾。

君玄緩緩推開連瀾清,把拇指上的扳指拿下來放在連瀾清掌間。

「這是我君家印信,算是我的嫁妝,你收著,留個念想,等將來時候到了,送還君家吧。」

連瀾清明白君玄話里的深意,他從挽袖中拿出一把鐵匕首遞到君玄面前,「阿玄,這不是連家的東西,是我當年在軍獻城的時候自己打造的。」

君玄點了點頭,接過鐵匕首。她看了連瀾清一眼,後退一步。

「我們之間,所有的事都了了。」

「是。」連瀾清握緊掌心的扳指,「所有的事都了了。」

恩怨情仇,愛恨糾葛,全都了了。

「你雙手沾滿了這座城的鮮血,今日之後,別再來了。」

「我們這輩子,不必再見了。」

「我會好好的,你保重。」

君玄轉身,一步步往墓園外走。

「如果有來生……」她腳步微頓,似是回望向連瀾清的方向,又似是望向更遙遠的地方,「我願為你之妻,你記得早些找到我。」

君玄的聲音消散在園中,卻永遠留在了連瀾清心底。

他望著君玄的背影,看著她一點點消失在眼前。

那是他們此生,最後一次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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