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魔頭坐佛上
作者: 烽火戲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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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檀的溫和姿態無形中成了陸沉的一張護身符,這讓做好最壞打算的陸沉像是等著刀子抹脖,卻等來了羽毛輕拂,驚喜之餘,有些不知所措。應該是種檀有過吩咐,她被特意安置在種家別宅的臨湖小築中,坐享一份難得的蔭涼。種神通和弟弟種凉,一位是權柄煊赫的北莽大將軍,一位是名列前茅的魔道大梟,想必都不至於跟一個陸家後輩女子計較,不過種家暫時隱忍,並不意味著陸家就可以雲淡風輕,畢竟種桂在大哥種檀面前不值一提,與南朝大族子弟相比,仍是一流俊彥,平白無故暴斃在異鄉,陸家不主動給出解釋,說不過去,陸歸此時就站在小築窗欄前,安靜聽著女兒講述一場慘痛經歷,從頭到尾都沒有插嘴,不曾質疑詢問,也不曾好言撫慰,陸沉神色悲慟,壓抑苦悶,盡量以平緩語氣訴悲情,陸沉自認不出紕漏,有些女子委實是天生的戲子,陸歸作為甲字陸家的家主,身材修長,當得玉樹臨風四字評價,雖已兩鬢微白,但仍是能讓女子心神搖曳的俊逸男子,尤其是嘗過情愛性-事千般滋味的婦人,會尤為痴迷陸歸這類好似醇香老窖的男子,等女兒陸沉一席話說完,稍等片刻,確定沒了下文,陸歸這才悠悠轉身,只是盯住女兒的眼睛,陸沉下意識眼神退縮了一下,再想亡羊補牢,在陸歸這種浸吟官場半輩子的人物面前已是徒勞,何況知女莫若父,怎能隱瞞得滴水不漏,不過心中了然的陸歸戚戚然一笑,走近了陸沉,替她摘去還來不及換去的面紗,凝視那張近乎陌生的破敗容顏,雙手輕柔按在她緊繃的肩頭上,搖頭道:「爹要是不緊著你,怎麼會只有你這麼一個獨女,你說的這個故事,是真是假,爹心知肚明,至於是否騙得了種家兄弟,聽天由命。」

陸沉眼眶泛紅,幾乎就要竹筒倒豆子道出實情,這一剎那,她有意無意攥緊拳頭,指尖刺在手心,清醒幾分,鬼使神差地咬住嘴唇,將頭枕在陸歸肩上。陸歸動作溫柔拍著她的後背,說道:「種桂的屍體尚未尋見,不出意以外會是一座衣冠冢,你真願意陽人結冥姻?」

陸沉抽泣道:「這是不孝女兒分內事。」

陸歸黯然無語。

陸歸走後,臨泉小築復歸寂寥,陸沉坐在梳妝台前,低頭看到一柄銅鏡,被她揮袖一把丟出去,砸在牆上。

將軍白頭怕新甲,美人遲暮畏銅鏡。可她還只是年紀輕輕的女子,未曾嫁人。

徐鳳年入武侯城以後,情理之中要擇一個居高臨下的處所觀察歡喜泉建築地理,不過久病成醫,對於刺殺潛伏一事,爛熟於心,知道許多雷池禁區,北涼王府佔山為王,清涼山附近以王府為圓心,諸多將軍和權貴的府邸以官職爵位高低漸次鋪散,其中也有幾棟不低的酒樓客棧,登樓以後好作了望,不過這些便於觀察王府地形的珍貴制高點,無一不例外被府上密探牢牢掌控,外地新鮮面孔初入城中,首選這幾處,登樓故作觀景眺望,十個里有九個會被秘密格殺,剩下一個之所以活得略微長久,那也是北涼王府想要放長線釣大魚,一頭扎入這些個雷池,自以為聰明,其實根本與自殺無異。徐鳳年事後得知,他及冠之前那一小段時日,府上婢女僕役每次出行,都有死士盯梢,褚祿山親自負責每一個細節,揪出來的殺手刺客不下六十人,盡數絞殺,拔出蘿蔔帶出泥,幾位品秩不算低的北涼官員住所都在一夜之間變成雞犬不留的無人之府。

故而徐鳳年只是揀選了一座離歡喜泉較遠的低矮客棧入住,跟夥計看似隨口問過了武侯城內幾個遊覽景點,從夥計口中得知兩天以後是十五,雷鳴寺香火鼎盛,外鄉士族旅人和手頭寬裕的富賈,都喜歡在初一和十五這兩日去雷鳴寺供養一尊菩薩,或點燃或添油一盞長命青蓮燈,不過小小一盞燈的貢錢,最低也要百兩銀子,虔誠信佛的,出手動輒黃金幾十兩,是個無底洞,武侯城內就有豪橫高門為整族點燈三百盞,那才叫一擲千金。

大概是心底瞧不起裝束平平的徐鳳年,夥計說起這些,也是豪氣橫生,總說沒有幾百兩銀子就莫要去雷鳴寺打腫臉充胖子,徐鳳年一笑置之,也說是會掂量著燒香,順嘴誇了一番武侯城的富裕,說他這個外地人長了見識。這才讓夥計臉色好轉,當下言語腔調也熱絡幾分,徐鳳年領了銅鑰匙,不忘遞給他幾粒碎銀,請他把西瓜吊在竹籃放入後院一眼井水中,夥計道了一聲好咧,提著兩只瓜開懷離去,對這名書生愈發順眼。徐鳳年放下了書箱,摘下春秋劍,都放在桌上,出門前在窗戶和房門縫隙都黏有兩根絲線,不易察覺,推開即斷,再將劍胎圓滿的飛劍朝露釘入屋樑之上,進城後徐鳳年斂去一身十之仈激ǔ的氣機,不過百步以內,仍可與朝露有所牽掛,放心下樓去吃午飯,客棧生意慘淡,也沒有幾桌食客,冷冷清清,徐鳳年要了一壺燒酒,獨飲獨酌,意態閑適,頗有幾分士子的風發意氣。

武侯城是北莽內腹,不過有容乃大,風俗開明,對待中原遺民還算厚道,比較等級嚴苛的橘子州,要寬鬆許多,商人趨利,橘子州不留爺,爺就來西河州,因此有許多生意往來,不僅茶葉瓷器,包括古玩經書在內大量流落民間的春秋遺物,也都輸往武侯城這幾座大城,徐鳳年赴北之前,對八大持節令和十二位大將軍都有了解,西河州的赫連武威,聲名相對不顯,只知是北莽勛貴出身,年少風流多情,不過家世頹敗後,竟然不是破罐子破摔,反而浪子回頭,戎馬二十年,戰功卓著,得以光耀門庭,妻子早早病逝,也未再娶,導致膝下無子,跟武力和暴戾並稱於世的慕容寶鼎截然不同,除了帶兵不俗以外,廟堂經緯,赫連武威只能算是個搗糨糊的角色,女帝歷年的春搜冬狩,也罕見他的身影,因此八位持節令中使得這位封疆大吏最為與世不爭。

徐鳳年返回房間,絲線未斷。除了進食飲水,就只是獨處,翻閱秘笈刀譜,也許絕大多數人獲得這部王仙芝武學心得,都會欣喜若狂,快速瀏覽,恨不得一夜之間躋身一品境,虧得徐鳳年熬得住,當下一招不得精髓,不翻下一頁,此時仍是停頓在結青絲這個瓶頸上,也沒有耍什麼繞道而行的小聰明,敦煌城門一戰,即將出海訪仙山的鄧太阿和天賦甲江湖的洛陽,可謂棋逢對手,打得天翻地覆,徐鳳年閉眼感觸,事後撫摸劍痕千百道,只覺得一股神意盈-滿心胸,卻摸不著頭腦,徐鳳年也不急躁,仍是告誡自己循序漸進。

第二天負笈背劍遊行武侯城,邊吃邊走,城內軍容肅整,可見端倪。李義山總說治軍功底在毫釐微末之事,在聽潮閣懸掛的北莽軍鎮布置圖上,徐鳳年明顯發現一點,涼莽接壤的西線,北莽精銳悉數趕赴南部邊境,擺出要和北涼鐵騎死磕到底的架勢。兩朝東線,雙方兵力甲士還要勝出一籌,只不過是往北推移,軍力漸壯愈盛,北莽東線邊境上東錦橘子二州,顯然不如有控碧軍打底子的西河州,徐鳳年對於這種孰優孰劣不好斷言的布置,也不清楚是刻意人為布局,還是只與幾位持節令心性和能力有關的無心之舉。

正月十五,徐鳳年並未追隨大流,在清晨拂曉時前去雷鳴寺,而是在正午時分,日頭熾烈時離開客棧,不背春秋不負箱,雷鳴寺坐落於歡喜泉南北交匯處,依山而建,主體是一棟九層重檐樓閣,樓內有比敦煌佛窟還要巨大的一尊大佛,屬於典型的西域硬山一面坡式,香客稀疏,斂起氣機的徐鳳年一身汗水,緩緩入寺,寺內古樹參天,綠蔭深重,頓覺清涼,燒香三炷,跨過主樓門檻,九層樓閣,總計開窗八十一扇,卻不曾打開一扇,俱是緊閉。只不過底下四樓,點燃數千盞青燈,燈火輝煌,如佛光普照,因此樓內不會給人絲毫陰沉印象,徐鳳年仰頭望去,是彌勒坐佛像,眯眼低眉而視世人,大佛之大,位居天下第三,據說當初僅是金粉便用去數百斤。建於八百年前,正值佛教第三場浩劫,大佛面相慈悲,輪廓柔和,一手放於膝上,一手作平托狀結印,翹食指,此手印不見於任何佛教典籍,歷代為僧侶疑惑,爭執不休,後世各朝,不曾對佛像本身做修改,只是重新賦彩添金,女帝登基以後,就對坐佛袈裟賦以濃郁彩繪。

徐鳳年入寺前便得知欲燃長命燈,要向雷鳴寺點燈僧人告之名諱祖籍等,只得遺憾作罷,樓內空曠無人,偶有一陣清風入樓,四樓數千盞青蓮長命燈由低到高,依次微微浮搖,景象不似人間,彷彿置身極樂凈土。

香客不得登樓看佛,寺內僧侶也要在四樓止步,雷鳴寺建寺八百年,得道高僧大多停留在第六第七層,唯有帝王可登至八樓,號稱九五至尊的帝王尚且如此,寓意在大佛面前自降一級階梯,自然至今無人可上九樓,連那有志一統天下的北莽女帝也不例外。

徐鳳年拜過大佛,正要轉身離樓,去附近一棟藏經樓觀景,一瞬心有靈犀,抬頭望去。

看見了一顆腦袋探出大佛手掌心,目光直直落在他身上,眼神冷清。

徐鳳年這一刻只覺得荒謬不堪,古怪心緒說不清道不明。

這娘們,真是膽大包天了。

白衣洛陽。

坐在佛掌之上,彎腰伸出頭顱,在和徐鳳年對視。

徐鳳年心想要是黃寶妝那個溫婉女子,肯定不敢如此大逆不道。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魔佛一線嗎?」

想起武侯城外雲層下墜天地一線的壯闊景緻,恍惚間有一絲明悟,卻溜之而去,沒有抓住。

不知為何出現在雷鳴寺的洛陽沒有離開佛手,徐鳳年也不好上去,兩人只得對視。

接下來徐鳳年差點憋悶得吐血,白衣洛陽似乎惱火徐鳳年的膽小如鼠,身形飄落時,氣機洶湧如江河東流入海,數千盞長命燈剎那熄滅。

徐鳳年頭大如斗,心中腹誹:「造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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