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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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數第四日晚,韓燁正要就寢,內殿外響起小太監支支吾吾的聲音。

「殿下,麗水閣的主子求見。」

帝承恩被嘉寧帝賜到東宮後,便被安置在麗水閣,但她向來知趣,從不在晚上來韓燁休憩的內殿。

「讓她回去,把女戒抄寫十遍。」韓燁皺眉,一瞬的猶疑都沒有,脫了外衣徑直朝床榻走去。

「殿下,帝主子說她有黃金案的消息,還望殿下賜見。」

房門外的小太監也是滿頭大汗,太子對帝承恩有多冷淡,只要長了眼睛就能瞧出來。但殿下對溫小公子的稀罕更是眾所周知,最近溫小公子為了黃金案忙前忙後,小身板勞累成了紙一般,他們這些東宮的下人又豈會不知太子代殿下急在心裡頭。

果不其然,內殿靜了靜,然後傳來太子清冷的聲音。

「讓她進來。」

殿門被推開,帝承恩走進寢殿,停在離床榻不遠的地方,小心地抬頭朝前望去,韓燁著一件裡衣,披著薄薄的藏青外衫,沉眼望著她。

「見過殿下。」帝承恩適時地低頭,露出光潔的脖頸。一身桃紅宮裝,嬌弱清麗,幽靜的夜晚,別生風情。

床榻處半晌無聲,帝承恩惴惴抬首,瞥見韓燁淡漠的眉眼,一顆心沉到了谷底,面容蒼白。她做這種半夜求見自薦枕席的戲碼,韓燁堂堂儲君,以後怕是更瞧得上她。以前她是帝家女,能名正言順陪在他身邊,以朋友處之,如今不過是一個可憐卑微的東宮孺人,還是一個用來監視他的細作。下山半年後,帝承恩再望著韓燁,生出了無力的悲涼感。

韓燁漫不經心地在帝承恩嬌弱的面容上掃了一眼,冷漠開口:「前幾日在書閣外,你聽到了孤和溫朔的談話?」

帝承恩穩住心神,點頭,「是。」

「你如何知道左相藏金的地方?」帝承恩下山不過半年,勢力全無,如今也是仗著嘉寧帝庇佑才得以保全性命。若不是知道她當初和左相沆瀣一氣,或許會知道內情,韓燁根本不會讓她入殿。

帝承恩長吸一口氣,「殿下如今想必也知道我入京後和相爺聯手過幾次,殿下若願相信我說的話,便相信,若不願相信……」

「你說。」韓燁打斷她的矯情,冷冷開口。

帝承恩收了聲,沒有回答,只道:「若殿下肯答應我兩件事,我一定將左相藏金的地方如實相告。」

韓燁皺眉,「你有什麼條件?」

「第一件事,我希望殿下承諾保住我的命。」帝承恩自嘲,「我幫了殿下,遲早會被陛下知道,到時肯定性命不保,這個要求並不過分。」

「還有呢?」

「第二件事很簡單,後日明王娶孫媳婦過門,我希望太子參加慶宴時身邊伴著的人是我。待晚宴一過,我便會告訴殿下藏金的地方究竟在何處。」帝承恩抬眼,目光灼灼,迎上韓燁墨黑冷沉的眼,半點不懼。

到如今她能失去的都已經失去了,若求不得韓燁半點垂憐,至少也要成為他用得上的人,用盡全力在京城皇親中站住腳。這一生如此漫長,只要帝梓元不入東宮,總會有她重新爬起來的一日。

「好,孤答應你,」帝承恩敢放肆到這個地步,自然是有確鑿的證據,就算是後日她才肯說出,離父皇定下的十日之期也還有一日時間,足夠了。韓燁頷首,應下她的條件,突然開口:「帝承恩,左相是我父皇的臂膀,你若將消息透露給父皇或是左相,他們都會好好賞你,為何來報於孤?」

「殿下。」帝承恩抬眼,眼底神色苦楚,「當初承恩回京是為了殿下,這份初衷到如今依然未變。只是殿下心裡只念著帝小姐,瞧不見承恩的心意。」見韓燁沉默,她上前一步,問:「敢問殿下,如今待帝小姐之心可還如過往的十年一般?」

韓燁猛地抬首,神情沉下來,冷冷朝帝承恩望去。

「殿下,我確實騙了您,可您有沒有想過,我不過是受帝梓元安排進入泰山的替身,這一切我身不由己,帝梓元才是那個真正騙您的人。您這十年面對的從來就不是帝梓元,一直是我。您每一年送到泰山的禮物,收的人也是我,感受到殿下心意的還是我。帝梓元根本沒有念過殿下半分好,她若真的感念殿下的情誼,就不會在仁德殿上逼安寧公主將太后定罪,也不會逼死您的親祖母……」

「帝承恩,孤要如何做,與你無關。」韓燁的聲音淡漠而清冷,打斷帝承恩憤慨的聲音,「帝梓元值不值得孤念著,也與你無關。」

帝承恩滔滔不絕的話戛然而止,她望著神情冰冷的韓燁,臉色青白,咬著唇突然轉身朝外走去。哪怕是在皇宮被揭穿身份受人低看時,她也從來沒有像剛才一般難堪灰心過。

帝承恩終是明白,她心心念念了十年的人,看她不過塵土。

內殿安靜下來,韓燁靠在床榻上,揉著眉角,面上現出疲憊之色。

帝承恩說得再不成體統,有句話是對的……梓元從來沒有感念過他這十年的情誼。

或許她會想著、會念著,但終究他的存在不敵韓家加在帝家之上的血仇。

兩日後,洛銘西入了靖安侯府。

書閣內,帝梓元正在翻看帝家各地密探送來的密信,見到他有些詫異,「你今日怎麼來了?」嘉寧帝忌憚著洛川的兵力,對洛銘西出入靖安侯府可不怎麼喜歡。

「再過兩日秦家的案子就要定了,我讓人查了你說的三處可疑的地方,其中相府大宅和城郊的別莊都曾經修葺過。」

「你的意思是黃金必藏在這兩處之中?」

洛銘西點頭,「十萬兩黃金不是小數目,京城裡天子耳目眾多,若是修葺宅邸,秘密送些東西就很正常。只是左相太過謹慎,竟在同一年修葺了這兩處,現在一時還無法確認出是在哪裡。」

「如果是修葺宅邸,只要仔細詢問當時出入相府和別莊的匠人,一定會有線索,苑琴,你馬上著人去查。」帝梓元朝一旁立著的苑琴抬手吩咐。

苑琴神色一振,點頭出了書閣。

「只剩下兩天了,未必能查得出來。」洛銘西見苑琴出了房門,才嘆了口氣。

帝梓元神色冷凝,「哪怕只剩最後一刻,也不能放棄,況且十日之期是嘉寧帝定下的,一府冤情何等重要,這等荒謬的聖旨,何需遵守。」

洛銘西朝帝梓元瞅去,「梓元,當時在仁德殿上,只要你說出構陷帝家的密信是從左相府中尋出,他必受千夫所指,姜家亦早就土崩瓦解。你難道沒有想過那次放過了姜瑜,很有可能這次秦府的案子無法將他定罪?」

「當然想過。」帝梓元擱下筆,「姜瑜心思細密,證據早就被他毀了,秦家的案子只能證明是別人構陷,牽連不到他身上這種後果我也想過。」

「那你還堅持如此?姜瑜在朝中二十年,勢力根深蒂固,他若不除,對我們日後的計劃是個阻礙。」

帝梓元抬首,道:「銘西,姜瑜對我而言重要不過苑琴,我比誰都清楚,將來苑琴能幫我的,將遠遠超過現在我能賜予她的。」

洛銘西怔住,繼而明了,感慨道:「我明白了。」

他以前不明白為何帝盛天會選擇帝梓元,如今一步步走來,才算看得透徹。

能利落放棄最好的機會剷除嘉寧帝的臂膀,或許看上去既愚蠢又過於重感情,但其實恰恰相反。

他們或許只能看五十步,而帝梓元計劃所有事,都是從一百步開始的。

見洛銘西神情微動,帝梓元問:「怎麼,你還有事要說?」

洛銘西回過神,頷首,「這幾日我查相府時,發現一件事很奇怪。」

「何事?」

「相府的密探在查溫朔入東宮前的過往,姜瑜是個沉穩的人,這次行事雖隱秘,卻很急躁。」

「溫朔?」帝梓元挑了挑眉,「秦府的案子一直是溫朔在推動,但溫朔一直在東宮長大,無親無故,難以威脅,他應該是想查出溫朔的親眷,看能不能受他所制,這也算正常。你讓人暗中阻攔一下,別讓左相得逞就是。」

以左相的性子,將相府所有勢力全部調動,只是為了抓住溫朔的把柄,好像有些反常。但梓元的猜測也屬情理之中,洛銘西點頭,瞥見她眼角的沉鬱和疲憊,把到嘴邊的話給咽了回去。

算了,還是等秦家的案子落定後再仔細查這件事吧。

「今晚明王府有喜事,你可會去?」

「去,明王在帝家之事上並無偏頗太后,這件事我還承了他的情,自然要去。你先行一步,我去尋些父親收藏的書冊,拾掇兩本作為賀禮。」

此時已日落西山,帝梓元瞅著天色也不早了,朝洛銘西擺擺手出了書閣,朝侯府深處而去。

帝梓元漸行漸遠,洛銘西嘆了口氣,神色微黯。近日京城裡關於韓燁和北秦公主的傳言滿天飛,梓元面上瞧著沒事,但只要真正熟悉她的人,都會察覺她的笑容淺了不少。今晚的喜宴,若是韓燁也會出席,以梓元的性子,不定會出什麼事。

靖安侯府是京城裡除了皇宮外最大的宅邸,耗一年之功建成,數月前修葺時,帝梓元下令只將前半座宅邸修葺一新,然後將帝永寧和帝家族人早年居住的後府院落及書閣只是清掃了一遍,然後全都封了起來,未做任何改變。

她踩著木屐一路行到歸元閣,望著古舊的書閣,沉默凝神。父親當年的書閣便是這座歸元閣,這座書閣的名字還是她在韓燁的奚落下想出來的……

韓燁……這幾日不經意想起這個名字的次數好像多了起來,帝梓元斂眉,搖了搖頭,然後推開門走了進去。

歸元閣內有股陳舊的氣息,能讓人感覺彷彿回到了十年前一般。就因為如此,帝梓元不常來後宅,回憶得久了,心會柔軟,她要走的路還很長,還不到要靠回憶來過日子的時候。

帝梓元知曉她父親素來喜好收藏些莫名其妙的雜書,歸元閣里的藏書怕是不比皇宮內閣里的少。她徑直行到最裡頭陳書的架子前,托著下巴琢磨哪本適合那個一只腳踩進了棺材的老親王。

算了,贈他一本民間大廚鑽研的菜譜,養養生也不錯。帝梓元眉毛一挑,從架子里抽出一本《北派佛跳牆》,她隨手翻了翻,瞅見一封薄薄的信箋被夾在書里。

會藏在這本書里,應該是父親的信箋。哎,反正亡故的人也沒啥隱私可言,還不如滿足她的好奇心。帝梓元麻利地打開,在看到內容的時候怔了怔,神色微變,她凝著神看完,卻在合上信的瞬間收住了手,猛地重新展開。

其實這封信很普通,不過是一個人對那個溫暾又少根筋的前任靖安侯絮絮叨叨地念了些近日景況,倒倒苦水罷了。若不是送來這封信的人身份有些不一般,否則這只是一封友人之間尚顯親密的書信。

帝梓元沉著眼,望著信箋最後頭蓋著的天子印璽,嘴角勾起,竟有微微悲涼之意。

十年前的帝北城,父親在宗祠前自盡時,猜出他如此相信的摯友、一心效忠的國君才是那個把他推進萬劫不復之地、一手毀滅帝家的人時,是不是就和她現在的心境一樣。

父親,是你冥冥中不得安息嗎?所以才會在我以為帝家已經沉冤昭雪的時候告訴我……我尋出的根本不是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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