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春秋是塊田,田邊有老農
作者: 烽火戲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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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鳳年在夜色中進入王氏府邸,大開眼界,黃楠四大郡望中水經王被龍頤王壓下一頭,不過府上書香氣息濃而不膩,雕欄畫棟十分精巧,就連府上的丫鬟婢女似乎也比別家府邸多了幾分書卷氣,清清秀秀,淡妝宜人。王熙樺大開儀門,親自領路,這位家主既是經略使大人的畢生死敵,也是國子監左祭酒姚白峰的忘年交,徐鳳年對他的觀感一直不錯,歸功於武當老掌教王重樓曾經給王熙樺觀相讖語,評價極高,如今王功曹的義子焦武夷進入陵州將軍府,躋身十四實權校尉行列,讓文武兼備的水經王氏聲望大振,若非李功德有個在邊關沙場上很爭氣的好兒子,龍頤王氏說不定還真就給趕超了,這個世道再勢利不過,沒出息的子孫出門在外靠父輩作威作福,志向遠大的豪閥門第則靠著後代用功名反哺家族。王熙樺有四房妻妾,不過子女顯然太過陰盛陽衰,獨子王雲舒今夜不在府上,不是以往的夜夜笙歌醉生夢死,而是正兒八經投軍入伍,今年入春以後黃楠郡的狐朋狗友就幾乎找不著這個好兄弟的身影了,因為所談不是什麼軍機要務,賓主融洽,雖說沒有王雲舒這個馬屁精在場,可王熙樺的女兒都走馬觀花看了一遍,至於到底是誰大飽眼福,就不好說了。

反正曹嵬大馬金刀坐在徐鳳年身邊,直起腰桿,手握刀柄,恨不得用眼神從那些妙齡女子身上刮下幾兩肉,可惜這些姿色都不俗的娘們就沒一個把他當回事,沾著水霧的眼神兒都撂在了年紀輕輕的北涼王身上,想必王熙樺王雲舒父子在家中閑聊,沒少說起徐鳳年這位朝廷新近敕封的上柱國大人。這把曹嵬氣惱得七竅生煙,幾次故意咳嗽,也沒見他招來多少視線,加上徐鳳年偏偏不去隆重介紹他是何方神聖,曹嵬到最後破罐子破摔,只要徐鳳年一開口,他要麼是鼻音冷哼,要麼是鬼臉撇嘴,總算把功曹大人的一個小女兒逗樂,躲在兩位姐姐身後笑吟吟捧腹,半死不活的曹嵬立馬有了精氣神,跟磕了江湖郎中在路邊攤上低價販賣的壇裝春藥差不多,王熙樺何等老辣,其實根本不用徐鳳年如何介紹,就清楚這個貌不驚人的佩刀矮子不簡單,否則誰敢堂而皇之跟北涼王平起平坐,還敢拆台對干?偌大北涼,刺史徐北枳算一個,游弩手李翰林都只能算半個。不過他們王家是北涼首屈一指的經學世家,府上個個心氣高,何況被姚白峰盛讚為當世解《易》前三甲的王熙樺,也沒有下作到需要用自家女兒去攀附權貴,當然,權貴之中,徐鳳年肯定除外。王熙樺對這個年紀不大的北涼人主,有著發自肺腑的敬畏。要是真有女兒被相中,不說給水經王氏雪中送炭,但肯定是錦上添花的大好事。至於那名矮小的佩刀男子,若是有女兒與他相互瞧對眼,王熙樺樂見其成。

徐鳳年借著酒意微醺,談興頗高,王熙樺不敢得意忘形,只留下天真爛漫的小女兒斟茶遞酒,徐鳳年跟王功曹提起了蔡浚臣手頭有些古玩字畫,近期想要出手,王熙樺聞弦歌知雅意,輕輕點頭,還笑稱府上有好幾幅價值連城的字畫,都被徐鳳年在最醒目處鈐蓋下那天下聞名的「贗品」二字,徐鳳年破天荒有些赧顏,曾經年少輕狂,梧桐院曾有數方珍貴私章,其中有一枚大秦小篆,陰刻「贗品」二字,當年王府品相極佳的珍惜字畫,都沒能逃過世子殿下的魔爪,徐鳳年長久耳濡目染李義山的學問事功,在字畫鑒定一事上下過苦功夫,眼光奇准,那些「贗品」無一例外都是真品無誤,徐鳳年以往的叛逆性子可見一斑,不過陰差陽錯,不論中原士子如何仇視北涼,家中若是有一幅鈐蓋「贗品」二字的書畫,都是一樁既能保證旱澇保收同時又可以跟人炫耀的美事。在徐鳳年出府前,王熙樺送了一幅字,是驚蟄時節親筆寫就,可算是一份殘缺本的水經王氏家訓,三知己三陌路,「勝己者,德隆者,有趣者,可做知己。志不同者,無性情者,重怨忘恩者,不做仇敵即做陌路。」這跟完整的王氏家訓略有出入,比如知己中少了直言不諱者,陌路中少了德薄者,這大概就是王熙樺本人潛心鑽研治學事功兩事多年,得出的獨到心得了。尤其是先前閑聊到歷朝歷代藩鎮割據、宦官為患、朋黨連營三大頑疾,王熙樺也有過一番不落窠臼的高見,徐鳳年以往對讀書人確有不小的偏見,幾趟遊歷過後,逐漸有所好轉,今夜跟王熙樺敞開了聊天,讓徐鳳年自省幾分。

出門之後,曹嵬見到少女殺手百無聊賴地圍著馬車慢悠悠逛盪,她先前沒有跟隨進府,此時扛著那根滑稽可笑的枯杆子散步,曹嵬現在真是怕死了這個脾氣古怪之極的姑娘,用楊光斗的話說這就叫做惡人自有惡人磨。

坐入車廂,徐鳳年問道:「王熙樺剛才提到北涼任用官員,使功不如使過,楊老意下如何?」

楊光斗拍了拍袖口,笑道:「原先這話早說個三個月,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多如牛毛的衙役胥吏,尸位素餐的多,能做實事的少,被士子文人頂替,是咱們北涼大勢所趨,王功曹本意不過是擔心北涼格局動蕩不安。不過既然流民之地要新辟出個流州,這個說法就講得通了,難道功曹大人也摸著蛛絲馬跡了?樹挪死人挪活,既然好不容易走掉一個宋岩,都沒能做成黃楠郡郡守,那還不如跑去流州找機會,況且王功曹不是一味迂腐的書生,他去流州,於己於北涼,都是好事。在北涼道舊三州犯錯的官員,一股腦丟去流州,有治政嫻熟清譽極佳的王熙樺安撫人心,誰都會賣他一個面子,又有小王爺的三萬龍象軍坐鎮,說不定王熙樺還真能當上下一任流州刺史。」

徐鳳年笑著點頭,流州初代刺史的人選其實早已敲定,遠大天邊近在眼前,正是重新出山的楊光斗,徐鳳年原本屬意陳錫亮,只是這位似乎只願躲在重重帷幕後頭寒士執意不肯,徐鳳年總不能強按牛頭喝水,不過說實話,陳錫亮此時還有「眼高手低」的嫌疑,若是沒有涼莽大戰在即的大背景,流州交給他文火慢燉也無妨,可既然快則一年長則兩年邊境就要硝煙四起,徐鳳年也委實不敢把流州全盤託付給陳錫亮。車廂內的楊光斗則是既通曉權變,又人情練達,到時候徐鳳年再給出一份徐驍「遺詔」的障眼法,老人的年齡資歷都清清楚楚擺在檯面上,遠比「嘴上無毛」的陳錫亮更能服眾,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徐鳳年越是重視陳錫亮,就越怕拔苗助長,這名年輕書生,不但是他親手從江南道拐來北涼的人才,更是師父李義山無比器重的北涼第二代謀士主心骨!

小姑娘坐在車廂角落自娛自樂,一會兒擠出個指尖抵面的「嫵媚」笑臉,一會兒又做起了手捧心口微微蹙眉的姿態,要不就是學那大家閨秀斂袖端坐。曹嵬再臉皮厚如城牆,也已經完全敵不過這等殺傷力不下於陸地神仙的威勢,默默離開溫暖的車廂,坐在徐偃兵身邊唉聲嘆氣,埋怨自己就不該出這趟門,早知道就在清涼山後山那邊待著,還能少挨幾記手刀。徐鳳年看著呵呵姑娘在那裡模仿從大街鬧市上女子身上的千姿百態,不予置評,眼神溫暖,就連老人楊光斗看著這對男女的相處境況,都有些捉摸不透了,以前的世子殿下也好,如今的北涼王也好,不管清涼山山外風評如何,楊光斗都知道這個年輕人,只要沒入他的法眼,其實涼薄寡情得很,不過似乎對眼前這個小姑娘,格外寵溺。楊光斗在遇上少女殺手之後,尤其是清楚了她跟黃三甲的關係,數次暗示徐鳳年從她嘴裡多掏出些秘情,因為哪怕是她隨口說出的幾個字或者一個姓名,說不定都可以影響到北涼將來的格局走勢,但是徐鳳年就是不肯,楊光斗也無可奈何,當下徐鳳年身上已經有了一份引而不發的深重積威,既是從大將軍跟王妃那裡繼承而來的天性,也有李義山苦心孤詣的栽培,以及多次遊歷和兇險殺伐中的積累,楊光斗不斷告誡自己萬萬不可再將徐鳳年視作當初那個任性妄為的少年。鍾洪武一事就是明證,老涼王不願收拾的殘局,新涼王收拾起來毫無顧忌,甚至大將軍當年不願跟離陽趙室撕破臉皮,在新涼王手上,已經給人造成了一種北涼大可以割據自雄的隱約態勢,這恐怕也是朝廷扭扭捏捏最終對漕糧鬆手幾分的根源所在。新涼王和新北涼已經開始讓朝廷明白一件事:徐驍交給我徐鳳年的擔子,我扛下了,我們北涼也願意為朝廷鎮守門戶,這就是底線,你如果再來三番五次噁心試探,先掂量掂量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北涼陳兵東線,拒退賜謚聖旨。朝廷看似惱羞成怒,馬上還以顏色,不予奪情。但同時,又不得不做出了封贈上柱國頭銜以及開禁漕運的兩手補償,這期間,如果徐鳳年意氣用事,再度拒絕上柱國,恐怕朝廷就要寧願爛在襄樊糧倉,也不會把一粒漕糧運入肥壽城,說不定還會以雷霆手段,封堵鄰州入涼各大驛路。

這些都是需要雙方小心翼翼權衡利弊的勾心鬥角。以後這樣的你來我往,只會更多。

小姑娘冷不丁說道:「這些年,老黃帶我在一百多個地方停過,他說都是他種過莊稼的農田,有些荒廢了,有些還是青黃不接,有些收成不好,但終歸是有收成的。」

徐鳳年笑道:「我師父跟褚祿山都把黃龍士看成春秋最大最厲害的諜子,誰能接手他的整個諜報系統,誰就能佔盡先機。不過我們都不知道他是如何經營的,如何挑選稻苗,如何引水灌溉,如何關注長勢,如何收割秋稻,沒有人知道黃龍士是怎麼做到的。」

小姑娘很認真說道:「蹭飯,喝酒,聊天,罵人,騙人,走人。換個地方,再這樣做一遍。」

楊光斗扶額嘆息。天大的難事,春秋最大的秘密,就給小姑娘的十二字真言給如此馬虎帶過了。

小姑娘歪著腦袋,問道:「你不問我那一百多個地方是哪兒,那些人到底是誰?」

徐鳳年搖頭笑道:「北涼自顧不暇,沒精力也沒本事去跟各路梟雄逐鹿天下。」

小姑娘呵了一聲,「你問我,我也記不住幾個。」

楊光斗覺得跟這兩位相處,真是遭罪,有些理解曹嵬的慘淡心情了。

徐鳳年伸出雙手,玩笑著把少女那張微圓的臉頰拉長。

少女也不生氣,含糊不清說道:「你說什麼儒釋道三教合流,我也聽不懂,不過老黃說過,你身上有副藥引子。」

徐鳳年想了想,「我知道了,黃龍士應該是在說那龍樹僧人給我喝下的碗血吧,不過我這兩年一直感受不到,就沒當回事。」

少女竭力想了想,又說:「四百年前有個高樹露,就是你前段時間說過的那個,我剛才想起來了,老黃提起過他,說這個家伙半死半活著,在太安城某個地方,是趙家的一張保命符,原本是用來壓制王仙芝的。虎龍山好像……呵,這件事情忘了。」

徐鳳年收回手,又屈指在她額頭上點了一下,「是龍虎山。」

少女哦了一聲。

徐鳳年跟她並肩靠車壁,輕聲道:「別人想不通黃龍士這麼翻江倒海圖什麼,我倒是稍微理解一點,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直是儒家意旨所在,不過黃龍士顯然要更高一籌,因為他眼中沒有皇帝,他孑然一身,本就用不著修身齊家,不把皇帝放在眼裡,也不用去幫著皇帝治國平天下,所以他才可以跟誰都不一樣,他大概是只想要一個我們所有人都看不到,甚至想都想不到的太平世道。」

少女點了點頭,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膝蓋,「對,大概是這麼個意思。還有老黃就說過這玩意不是用來跪人的。」

徐鳳年陷入沉思,自言自語道:「這個把整塊春秋田地都掀翻的老農。」

少女屈膝,把下巴擱在膝蓋上,「老黃說他也要死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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