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在等在念,願聞奇楠
作者: 烽火戲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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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被貶低為「北蠻子」離陽王朝,不似文風鼎盛的西楚,歷來不設太師太傅等職,一統中原後,依舊如此,而且為了防止權相專權,甚至連中書門下兩省主官也空懸,直到近年先後被桓溫和齊陽龍打破舊例。勤勉房作為龍子龍孫和公侯王孫的讀書之地,在此講學的師傅無不是德才兼備的清流碩儒,只不過官階品秩都不高,甚至有些著作等身的名士才堪堪入品。哪怕是時下勤勉房的一把手陳望,頭上頂著的少保頭銜也僅是個勛號,實打實到手的俸祿比翰林院普通黃門郎還要低些。所以當陳望橫空出世繼任勤勉房少保後,太安城也只當是出了個殷茂春第二的「小儲相」,少不得要按部就班打熬個十幾二十年,才能真正進入中樞重地,可很快就傳出一個天雷滾滾的小道消息,此人不但要馬上趕赴門下省擔任要職,甚至有可能從執掌翰林院十數年的殷茂春那邊虎口奪食!彷彿是為了作證這個不知從京哪座座府邸吹出的風聞,坦坦翁與國子監左祭酒姚白峰聯袂登門探望陳少保,據說相談甚歡,相互引為忘年交。回頭再看那位晉三郎,相較之前籍籍無名的陳望,雖說亦是春風得意平步青雲,可在王朝頂尖高層中,一直沒有這份殊榮待遇,以此可見,有關「養望」一事的火候功夫,陳望遠比禮部侍郎晉蘭亭更加水到渠成,更加輾轉如意。一時間,太安城內皇親國戚天潢貴胄扎堆的王郡街,這棟原本不起眼的小小郡府頓時車水馬龍。陳望妻子的祖父,並非出身先帝正統一脈,人微言輕,只不過在春秋戰事中立場堅定地站在先帝身後搖旗吶喊,嫡長子得以世襲柴郡王,陳望的妻子作為郡王女兒,本該循例降爵為縣主,當今天子念在兩代柴郡王都忠心耿耿,破格敕封,並且欽點了她與陳望的婚事,如今看來,當初非但不是寒士陳望攀了高枝,而是柴郡王撿漏的功夫天下無雙了。

陳望與郡主早已搬出王府,新宅邸倒是相距不遠,他妻子想要回娘家一趟,也就一盞茶的時間,起先柴郡王還怕女兒頻繁回家惹來陳望的不快,日久見人心,才現這位賢婿的胸襟確實不凡,如今陳望少保加身,又即將進入權柄漸重的門下省,更無半點寒門子弟常有的一朝得志便反覆,一如既往性子溫良待人恭謹。因為陳府常年閉門謝客,不見生人,這是陳望在未跡前便立下的規矩鐵律,許多想要燒熱灶的投機客就只好退而求其次,攜禮前往少保大人的老丈人府邸,這更讓有「冷板凳郡王」綽號的柴郡王臉上有光,稍稍上了年紀的郡王有事沒事就笑眯眯負著手去街上鄰居串門,前半輩子的憋屈大概都一掃而空了。

太安城迎來了第二場雪,舊雪未曾融盡,新雪便又鋪上,憊懶些的門戶就乾脆不去掃雪了,熟稔節氣的老人碎碎念叨著換歲前恐怕還有場雪景可賞,只是冬寒刮骨,苦了他們這些行將就木的老骨頭嘍。

不過唏噓之餘,老人們多會呼朋喚友圍爐閑聊,天子腳下的京城百姓喜好指點江山,尤其是他們這些經歷過兩朝乃至是三朝離陽皇帝的老家伙,雖然對硝煙初升的西北邊塞和告一段落的廣陵戰事,都讓人開心不起來,但大抵還是樂觀的,畢竟本朝經過二十餘年的修生養息,離陽又有著永徽之春的結實底子在,見慣風雨的京城老人堅信明年的這個時節,天下就會徹底太平了。某些老人還會想著若是能

在躺進棺材前瞧見本朝吞併北莽的場景,那便死而無憾了。

太安城這個被百姓稱作郡王巷的地方,隱約擺出跟張輔府邸所在那條兩兩對峙的架勢。只是雙方境況截然相反,後者每當早朝和退朝時分,那都是車水馬龍,而前者則街道冷落罕見身影,因為前者那些宅子里的人物雖然個個身份頂尖尊貴,但除了極少數人能夠參與朝政,大多是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自永徽以來便始終被某個紫髯碧眼兒排斥在朝廷中樞之外,所以每天早晚的那趟來回,只能在一些個屈指可數的朝廷大典中被推出來當擺設,後者街道無比喧鬧,人人身著紫緋官袍。不過在祥符元年的入秋以來,一向死氣沉沉的郡王巷車駕逐漸頻繁起來,原本習慣了自立山頭的這個地方,開始接納許多新鮮面孔。

暮色中,早先在郡王巷中門檻高度只能屈居末流的陳府,宅子的年輕主人破天荒主動領了一名陌生客人回家,府上門房是世代為老郡王府待人接物的老人,可他仍是認不出那個還穿著朝服中年男子是何方神聖,竟然能讓主人如此鄭重其事,看那人的官補子,顯示是織錦質地的文三品孔雀,老人自認眼光還算毒辣,是不是世家子,老門房有信心一看就能認清,小心打量著那個與主人一起跨過門檻的家伙,總覺得此人身上的氣態有些矛盾,明明是文官,卻像是才從沙場上走下來的功勛武將,但又不似早年經常進出兵部顧廬鬧出笑話的那些糙人。

府上僕役數目堪堪保證四進宅子的運轉無礙,所以當陳望和客人入府後一路前行到書房前,就沒有碰到人,不要說遵循親王規格建造的高門豪宅,就是附近那些按照祖制有三路五進大院的郡王府,這個晚宴時分誰家不是人來人往熱鬧喧囂,大雪時分,無由持一碗,約一二至交,身居高位,盡情高談闊論,何等快哉。反倒是這個就規模大小而言相形見絀的陳府,最富庭院深深深幾許的意境。

主客兩人落座後,一名中人之姿的高挑女子聞訊趕至,她入屋的時候,丈夫正在親自煮茶,爐中的火苗微微搖曳,壺水漸漸沸騰,為略顯冷清的屋子增添了幾分暖意。陳望抬頭看了眼妻子,微笑介紹道:「是兵部的許侍郎。」

無論尊卑,郡王巷中就沒有孤陋寡聞的人物,被敕封長樂郡主的女子立即就知道了來者的多重身份,龍驤將軍許拱,姑幕許氏的頂樑柱,離陽軍中威望名列前茅的青壯將領,時下被郡王巷上上下下調侃為太安城的「新人小媳婦」,她還聽說這位許侍郎好像不太受待見,雖說算不得明升暗貶,可想要像棠溪劍仙盧白頡那般迅成功融入京城廟堂,難如登天。本名趙頌的宗室女子對朝政一向不感興趣,丈夫為何會領著這位兵部侍郎回家,她像往常那樣不去深思,來者是客,她自然清楚該如何應對,總不能折了自家男人的面子,於是與許拱不溫不火打過招呼後,趕緊接過陳望手上的烹茶活計,替兩個男人倒了兩杯茶後,又立即告辭離去。

許拱打趣道:「少保有福氣,我等委實羨慕不來。」

許拱一直是個地地道道的地方官,歷來不在太安城這個「朝中有人好做官」的「朝中」刻意經營什麼人脈伏線,這次能夠進京,就如外界所傳言的那樣,還是靠著本族老人和江南道上數位前輩「賣老臉」才求來的,以後的路子,就真是師傅領進門修行看個人了。所以他進京之後極為克制內斂,幾乎足不出戶,之所以能跟陳望搭上線,緣於陳望作為考功司郎中輔佐殷茂春主持地方考評的「大計」期間,跟許拱有過一次打交道,君子之交,相見恨晚。當時許拱打破腦袋都料想不到陳望能這麼快脫穎而出,一躍成為位列王朝中樞的重臣公卿之一。

陳望也沒有太過謙遜,點頭笑道:「拙荊在趙家那麼多金枝玉葉裡頭,性子確實算好的了。」

說到這裡,陳望略作停頓,臉色柔和,下意識補充了一句,「我很珍惜。」

許拱猶豫了一下,問道:「冒昧問一句,雖然在下家族多年來一直希望我能夠某天進入兵部,可不知為何家中老人對於這次召見入京,有諸多驚奇,尤其是庾老供奉更是臨行前給了我『福禍參半』四字贈言,言談之中亦是有些世事難測的莫名感慨,顯而易見,江南道那邊希望我許拱進京,但是我能否入京,卻不是他們能夠左右的。敢問少保京城中是否有人幫我說了好話?」

能言之言且言盡,才是君子之交。許拱清楚自己這麼開門見山詢問不符為官規矩,只是自認與陳望相交誠摯,也就不屑遮掩了。

陳望笑了笑,伸手指了指自己。

許拱愕然。

陳望正了正神色,說道:「起先庾家上柱國進京,毫無疑問當時確定是存了引薦許兄入京的念頭,也有所布局,不知為何後來就沒了下文,就我看來,應該最後關頭還是覺得暫時不讓許兄來太安城趟渾水。我當時還沒有進入勤勉房擔任少保,仍是坐在吏部考功司郎中的位置上,在其位謀其政,就跟太子殿下說了些言語。當然,那都是些錦上添花的東西,若非許兄自身能耐擺在那裡,任由我說得天花亂墜,太子殿下也不會生出什麼想法。」

許拱有些哭笑不得。

陳望坦誠道:「上柱國庾劍康有他的考量權衡,我也有我的想法,時局動蕩,我總覺得以許兄的文韜武略,此時不出山更待何時?難道許兄希望錯過了一次春秋戰事,還要再錯過一次?試問,許兄還有幾個二十年和幾次機會可以錯過?當然,上柱國那邊出於謹慎的心思,我同樣理解,將許兄當作奇貨可居,靜待局面再糜爛上幾分,說不定到了那個危急關頭,就不是一個兵部侍郎可以『打』你這位潛龍在淵的龍驤將軍了。」

許拱點頭道:「少保的話,我聽進去了。」

陳望笑道:「所以這次連累許兄被趕去兩遼巡邊,被太安城視當作笑柄,可別怪罪我的畫蛇添足啊。要不然我以茶代酒,自罰三杯?」

許拱豁達大笑道:「陳老弟這番話可就矯情了啊!」

陳望針鋒相對,「喊了我那麼多次少保,才喊了一聲陳老弟,還敢說我矯情?到底是誰矯情才對?」

身材魁梧坐如山巒的許拱厚臉皮道:「懇請少保大人恕罪個。」

陳望喝著茶水,屋門口站著猶豫半天還是沒有敲門出聲的女子,她折返是想跟丈夫說一聲自己要去娘家那邊取些物件回家,看著這個男人此時臉上暖洋洋的笑意,她既由衷感到高興,也有難言的愧疚,高興的是自己夫君是一位任何挑剔女子都挑不出毛病的佳偶,高興他終於有了可以袒露心扉的朋友,可以一起喝茶一起閑聊。而長樂郡主愧疚的是成親以來,她從不知道該怎樣為他分擔些什麼,憑藉女子的直覺,她感受得到他那種隱藏很深的壓抑,大概是久在帝王身側伴君如伴虎的緣故,處處如履薄冰事事提心弔膽,而她這個所謂金枝玉葉,以及她父親所謂的皇親國戚,其實一直是自己男人的束縛,而不是助力。陳望從來不喝酒,哪怕是成婚那一天,也是點到即止,他每天都會挑燈夜讀,睡得比她要晚許多,起床卻要比她早很多,彷彿他總有讀不完的書籍忙不完的政務,但難得的是他從沒有因此就讓她覺得自己被冷落,她雖非心思如何玲瓏剔透的聰慧女子,卻也不笨,她相信他是實實在在意著自己,更不會在外邊沾花惹草,陳望的潔身自好,在郡王巷數十座府邸中無人能夠出其左右。

他在意她。

而她很心疼他,可她又不知如何為他做些什麼。屋內兩個離陽王朝最有才華的男人喝著淡茶,言談無忌,她悄然離開。

陳望問到許拱有關廣陵道戰事的走勢,許拱憂心忡忡,語氣有些沉重,「兵部最早預期半年即可平亂,其實也不全是盲目樂觀,如果楊慎杏和閻震春當時不說大勝,只要撐下來,那麼西楚復國就無異於一場慢性自殺,可是兩位老將的失利,促成了西楚這把新刀的『開鋒』,才使得謝西陲和寇江淮兩個年輕天才有足夠餘地去以戰養戰,愈戰愈勇。現在西楚羽翼漸豐,就很難戰決。加之主帥盧升象始終有名無實,他真正的敵人,除了西楚叛軍,還有朝廷的勾心鬥角,軍中山頭的爭權奪利

,西楚那邊卻眾志成城,此消彼長,這場仗,難打。好在朝廷總算沒有把罪過都推到盧升象頭上,沒有陣前換帥,否則……」

陳望點頭道:「太子殿下說了,他已經做好西楚餘孽大軍殺至京畿內的心理準備。」

許拱大驚失色,趕忙環顧四周。

陳望平靜道:「放心,就算這種話傳到了殿下那邊,你我都不會有任何事情,殿下這點胸襟肚量還是有的。」

許拱心情激蕩。

陳少保簡單一句話,泄露太多天機了。

粗看是稱讚太子趙篆極有容人之量,以及對西楚戰局抱有消極態度。更深層含義則是陳望在跟他傳遞一個隱蔽信息,太子殿下是一位寬容的儲君,值得你許拱投效。若是再往下深入挖掘,許拱就有些不寒而慄了,太子還只是監國的敏感時刻,皇帝陛下還健在,就勸說或者說提醒一個兵部侍郎明確站位,是不是言之過早了?難道說這裡頭有什麼玄機?要知道這些年太安城可沒有傳出半點陛下身體有恙的駭人秘信啊。

難道說?

就在許拱內心劇烈天人交戰的時候,陳望好像不過是拉了一句再不咸不淡不過的家常,很快跳到下一個問題,「那北涼能守多久?萬一西北門戶守不住,接下來怎麼守?」

許拱何等老辣,安靜坐在對面的陳望不動聲色,他臉上也絕沒有絲毫的波瀾,對於這類分內事自是早有腹稿,立即答覆道:「一般情況下,光靠北涼邊軍,能守個兩年,但這是建立在雙方不出現大紕漏或者是大陰謀的前提下,可事實上兩軍對壘,你永遠猜想不到對手的下一步是驚艷還是昏聵,歷史上許多經典戰事,也有許多是陰差陽錯造就的,有將錯就錯的,甚至有以錯著勝妙算的,以至於還有某些人輸得莫名其妙,某些人贏得自己都感到匪夷所思。如果是尋常的兩軍對峙,領軍之人用兵平平,那無非是比拼雙方底蘊,沒有什麼懸念,可涼莽大戰,不能以此類推,因為雙方擁有太多太多的名將。」

許拱有些神往,眼神出現一抹恍惚,「北涼有褚祿山,袁左宗,燕文鸞,陳雲垂,何仲忽……哪一個不是一場場硝煙熏出、可獨當一面的大將?北莽有拓拔菩薩,董卓,柳珪,黃宋濮,楊元贊……」

許拱感嘆道:「幾乎每一個人都可以讓整個戰局生無法預測的變數。」

許拱漸入佳境,話匣子一打開就完全關不上了,一手持杯卻不喝茶,一手抬起在空中指指點點,「在北涼被納入離陽版圖之前,北方游牧的南侵,有兩條路可以選擇,一條是以中原頭頸之地的北涼作為選,大軍居高臨下,往往勢如破竹,缺點是戰線稍長,哪怕一路打到了中原之腰膂的襄樊,也再難更進一步,往往只能大掠而返,第二條則是由薊州邊防鑽隙南下,先遣游騎欄子馬分批搜索,蕩平閑散零碎的關外阻礙,一方面掩護大軍,一方面擄掠村莊,逼迫中原王朝退守據點,城池與城池之間如島孤懸,邊防癱瘓,北方蠻族騎軍則順勢南侵,暢通無阻。」

「如今北莽看似選擇了一條不明智的路線,其實取近憂而棄遠慮,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北蠻子決心要打本朝,沒有上策可言,只有中下兩策可以選擇,北莽拖不起,我朝則是最能拖得起,如果等到廣陵道西楚覆滅,那時候北莽再開戰,那才真是沒得打。一個內部安穩的中原大地,一個銳意進取的中原朝廷,無疑是北方游牧的噩耗。假使北莽先打他們的西線,即我們朝廷用半朝國力打造出的兩遼防線,門外漢也許會覺得這條線路距離太安城最近,北莽理應如此用兵,但真相是北莽到時候根本做不到傾力南下,因為北涼三十萬邊軍註定會呼應東線兩遼,對北莽南朝展開主動攻勢,一旦讓北涼鐵騎肆意插入腹地,進入草原,屆時北莽大軍就算僥倖一路推進到了太安城腳下,那也是有來無回的下場,說不定南朝沒了不說,連北部王庭都給搗爛了。」

「既然現在北莽選擇了硬骨頭的北涼作為突破口,不妨退一步說,假設北莽拼著傷筋動骨真打掉了北涼,也沒有到可惜歇口氣的時候,因為接下來很快就有兩場惡仗死戰要打,最致命的是這兩場戰爭是同時進行的,元氣大傷的北莽不得不陷入了兩線作戰的境地,西蜀有陳芝豹坐鎮,東線上有大將軍顧劍棠領軍。擱在北莽面前依舊不是什麼軟柿子。」

「若是再退一步!陳芝豹沒能牽制住北莽,顧劍棠那條號稱固若金湯的東線也給徹底衝散,這又如何?太安城讓給你們北莽好了。我朝依舊有一戰之力!」

說到這裡,許拱那只手由北往南猛然一拉,「我們大可以一口氣退至廣陵江以南,別忘了還有燕敕王趙炳的百戰之師,以趙炳大軍作為核心戰力,陛下可以輕而易舉籠絡起五十萬大軍,絕非難事。」

許拱突然自嘲一笑,「話說回來,北莽真能把我們逼到這個地步,也算他們本事。他們要是最終贏得天下,別人不說,反正我許拱心服口服,反正大不了就是戰死罷了。」

陳望輕聲道:「這一切也有個前提啊。」

許拱默然片刻後點頭道:「前提是北涼願意死戰到底。」

陳望自言自語道:「我知道那個人願意的。」

許拱嗯了一聲,「沒辦法,誰讓他是徐驍的兒子。誰都可以退,唯獨他不行!」

陳望微笑道:「我很難把當年那個花錢跟我買詩的年輕公子哥,跟如今那個說打就敢真打的北涼王聯繫在一起啊。」

許拱有些不知如何應對。

陳望喃喃道:「北涼雪花大如席,想來太安城都這樣大雪紛飛了,我家鄉那邊只會更加酷寒。」

許拱有些佩服這個比自己要小上十多歲的讀書人,一個北涼出身的年輕人,進京趕考進士及第,在京城官場上竟然從沒有罵過一句北涼的壞話,竟然也從未遮掩過自己跟當時還是北涼世子的那點「香火情」,哪怕是這樣,還能依舊簡在帝心,一步一步走上高位,甚至有望沖頂,去爭取一下未來文臣領袖的交椅。這期間的故事,許拱不敢相信,也不奢望陳望會主動說出口,而且即便陳望願意說,他許拱膽子再大,也不敢聽。除非將來某一天陳望果真將「儲相」二字去掉了前綴,成了第二個張巨鹿,並且他許拱還需要成為離陽王朝的第二個顧劍棠。

兩人這番交談正如飲茶,盡興了七八分,還留有二三餘味,再說下去,也許都要自覺面目可憎了。

許拱起身告辭。

陳望也起身相送,一直送到門外,笑道:「明日許兄就要前往北線,我還要準時去勤勉房,就不送了。」

許拱點頭道:「無妨,你我以後有的是機會相聚。」

許拱乘坐那駕不起眼的馬車於風雪中緩緩離去,車輪才碾壓出的痕迹,迅被鵝毛大雪覆上。

陳望轉身踏上台階,抬頭看了眼夜色,突然對那位老門房吩咐道:「老宋,備馬車,想去賞雪了。還有,記得讓人跟她知會一聲。」

老人驚訝道:「夜禁?」

跟許拱一樣來不及脫去官袍朝服的陳望笑道:「不換衣出城便是。」

老人立馬倍感自豪,會心笑道:「老奴這就去。」

沒過多久,一輛馬車出南城門,在一處小渡口停馬。

陳望走下馬車,不知為何,他站在前往南方的渡口,視線所望的方向,卻是西邊。

陳望掏出那常年攜帶的一小片物件,輕輕嗅了嗅。

年輕時讀書,曾見古語有云:三世修得善因緣,今生得聞奇楠香。

他手中正是一片萬金的奇楠木。

他那時候不過是個寒窗苦讀十年書依然前途未卜的窮酸青年,他經常坐在那個蘆葦叢生的蔭涼渡口讀書,而她往往會一邊搗衣一邊聽他讀書。

他說以後科舉成名,一定會衣錦還鄉,一定會給她捎帶些這奇楠香木。

還有。

一定會娶她。

然後,他千里迢迢來到了這座天下善的太安城,在千軍萬馬獨木橋的科舉中成功跳過了龍門。

只是到最後,他成親了,掀起了紅蓋頭,可燭火中的那張嬌艷臉孔。

不是她。

他只給那家鄉女子送去了「勿念勿等」四個字。

這麼多年,他最怕的不是那位天心難測的皇帝陛下,也不是那位鋒芒內斂的太子殿下,更不是那個無孔不入的趙勾。

他最怕自己說夢話,怕自己喊出她的名字,更怕自己當時滿腔熱血選擇的道路,會連累那位遠在北涼的婉約女子。

她曾經羞紅著臉卻一本正經跟他說,以後若是成親了,田間勞務就不許他碰了,為何?因為他是讀書人啊。

陳望捏緊那片奇楠,嘴唇顫抖,閉上眼睛。

隆冬大雪,拂了還滿肩頭,何況他根本就沒有理會那些落雪。

陳望。

望,月滿之名,日在東,月在西,遙相望。

這位當之無愧的年輕儲相緩緩睜開眼睛,輕聲道:「你找到好人家了嗎?」

就算沒有,也千萬不要再等了。

如果嫁人了,應該也會是找一個比自己更懂得珍惜你的讀書人吧。你肯定在怨恨我這個負心人吧?

陳望滿臉淚水。

他不知道的是,渡口良人還在等著他,只不過曾經是站在渡口,如今是躺在了蘆葦叢中,會永遠等下去。

人已死卻不怨,未歸之人卻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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