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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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夏忙從石階上站起來:“我在這裡!”

  淳於敏提著食盒,頗有點吃力地朝她行來:“我給你們送飯來了,楊大哥呢?”

  今夏還未回答,就見楊嶽從石階上下來了,想是他也聽見了淳於敏的聲音。楊嶽快步上前接過淳於敏手中的提盒,發覺提盒頗沉:“淳於姑娘,你怎得來了?”

  “你們一夜都未吃過東西,肯定餓了。”淳於敏熱心地揭開提盒的蓋子,一股香氣竄出來,最上頭赫然是幾張烙得黃燦燦的餅。

  今夏早已餓極,伸手就拿過一張餅撕來吃。

  瞧見餅,楊嶽卻怔了怔:“這餅……”

  淳於敏略帶羞澀地抿嘴一笑:“是我烙的,我看過你做過幾次,想著你們喜歡吃,就試了一次。楊大哥,你嘗嘗,可還有什麼不足?”

  今夏聞言,費勁地把嘴裡的餅先咽下去,才驚訝道:“淳於姑娘,這餅是你烙的?!比大楊做的還好吃呀。”

  楊嶽斜瞥了她一眼,笑罵道:“喜新厭舊的家夥!”

  淳於敏抿嘴微微一笑,打開提盒第二層,盛了碗粥給今夏:“袁姑娘,喝點粥,仔細別噎著。”

  “嗯嗯嗯……”

  今夏忙不迭地接過碗。

  楊嶽見淳於敏又要替自己盛,忙道:“我自己來……這粥也是你煮的?”

  淳於敏點頭道:“嗯,我照著楊大哥你說的,煮粥時滴幾滴油下去,你嘗嘗,做的如何?”

  之前她有時會在灶間幫忙,但楊嶽著實沒想到她竟把自己平日順口說的話記得這般清楚,他著實愣住了。

  “這就是天賦,”今夏邊吃邊侃侃而談,“大楊就算跟我說十遍,我也煮不出這麼又香又稠的粥。淳於姑娘,將來誰娶了你,真是有福氣呀。”

  楊嶽順手用胳膊肘捅了下今夏的後腦勺:“說什麼胡話,淳於姑娘將來肯定是嫁入大戶人家,根本用不著做這些事請。”

  “也是。”今夏想了想,轉而嘿嘿笑道,“所以有福氣的是咱們。”

  被他們說得臉紅,淳於敏頗不自在,趕忙岔開話題道:“阿銳還沒有醒,不過沈夫人替他把過脈,說脈搏雖弱,但還算平穩,應該無礙。”

  “上官姐姐呢?還守著?”

  “嗯。”

  想到昨夜上官曦淚如雨傾的模樣,今夏嘆道:“阿銳和謝家哥哥那麼不對付,都願意舍身去救他,說到底,還是為了上官姐姐。他這份心意,就算是塊石頭都得捂熱了,何況是個人……話說回來,阿銳之前做了那麼壞事,後頭倒也吃不少苦頭,因果報應這種事情想來還是有的。是吧,大楊?”

  楊嶽瞥了她一眼:“夏爺,先操心眼前的事行不行?”

  “眼前的事?城裡頭連賣煙花炮竹的火藥都被岑壽弄來了,現在全堆城墻上頭,打起來的話我估計還能撐一頓飯功夫。戚夫人把各家燈油都收集過來,弄了兩缸火油在城墻上,等到抵不住時候就往下這麼一倒。”她三口兩口吃完東西,“岑壽不愧是北鎮撫司出來的,那才叫真狠。他出主意,弄來鐵鏈子燒紅,等倭寇攻城的時候往底下甩,碰著一個燒一個。”

  淳於敏聽得不由自主直縮脖子,楊嶽留意到,止了今夏的話。

  接下來的這一日,對於今夏、對於戚夫人、對於整個新河城的人來說,真正體驗到什麼叫度日如年。

  戚夫人一整日都沒有下過城墻,今夏沒見她吃過東西,甚至疑心她連水都未曾喝過一口。那座大銃被推至城墻邊,黑洞洞的銃膛對準城外的倭寇,雖然沒有了子銃,但它仍然派得上用途。除了做樣子震懾倭寇之外,只要數人齊力一抬,它就會從城墻上翻下去,能砸中多少倭寇就得看造化了。

  日頭在漸漸西沉,今夏從城墻上能看見倭寇埋鍋造飯的青煙。

  是預備吃飽了之後走人,還是預備吃飽之後開始攻城?這一整日倭寇都未有動靜,更讓人心裡沒底。

  而城內,由於惶恐和不安,人心生出各種揣測。

  “等了一天援軍都未來,根本就不會來了!”

  “戚將軍對戚夫人早就心生怨恨,不會來救她的!我們都是被這個女人害了!”

  “不會有援軍來了,大家還是趕緊逃命去吧,別被這個女人騙了。”

  ……

  各種謠言從早間的竊竊私語,到現下越演越烈,初始還是在百姓之中傳播,然後是軍屬,再然後連親兵看戚夫人的眼色都有些不對勁,周遭隱隱彌漫著嘩變的氣息。

  一直到有人開始鼓動眾人撤下城樓,城墻之上持兵器和持旗幟的兵士紛紛動搖,戚夫人終於忍無可忍,命人拿下以言語鼓惑人心者,關進牢房,暫侯發落。

  “援軍正在朝新河城趕來!”戚夫人朝眾人朗聲道,“戚將軍在兩浙抗倭多年,何曾棄百姓於不顧。他說過:凡我將士,躍馬食肉,握符當關,其所統軍卒,不耕而食,不織而衣,征農商之稅課為之供養,毋問風雨宴安,坐糜餉餼,無非用其力於一朝,除亂定暴則民生遂,民生遂則國本安,亦所以保民也。今日新河城被倭寇兵臨城下,戚將軍定是心急如焚,他也要我們撐住,等待援軍趕到!”

  目光緩緩掃過眾人,戚夫人頓了頓,接著道:“方才有人拿我的家事來造謠生事,在此我只說一遍,此城,無論我在或不在,戚將軍都會派兵回援。如若有人膽敢再造謠生事,蠱惑軍心,一概以倭寇奸細論處!”

  四下寂然,無人再敢亂嚼舌根。

  天際,最後一點日光隱沒。

  城墻上火把烈烈燃燒著,城上城下,仍在對峙之中。戚夫人身上的家傳鎧甲映著火光,面容堅毅,凜然不可侵犯。

  每個人都緊緊握住手中的軍械,便是旗手也攥緊了旗桿。今夏的箭筒裡裝著她搜羅來的箭,還不到十支,握弓的手心一點點沁著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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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上中天。

  城樓之上的沙漏顯示子時將近。

  城外駐紮的倭寇營地開始有所行動,雖還未靠近城墻,但已經能隱隱看見人影聚集。新一輪的攻城麼?今夏無聲地自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搭在彎弓上;岑壽默默往火銃裡填裝火藥;楊嶽與謝霄合立把手臂粗的鐵鏈拖入大火盆之中……

  戚夫人高高立在城樓上,望著黑壓壓的、愈行愈近的倭寇大軍,眼中有著決然:不管援軍能否趕到,她都要將這座城守到最後一刻!

  就在眾人嚴陣以待,預備作拼死一搏的時刻,在倭寇大軍身後的夜空陡然間炸開一朵煙花,孔雀藍的色澤,亮得直透人心。

  煙花尚未燃盡,城墻之上已是一片歡騰之聲。

  “援軍來了!來了!”

  “戚將軍來了!戚將軍來了!終於來了!”

  ……

  新河城未攻下,且即將腹背受敵,倭寇們不敢戀戰,原本尚在向城墻前進的隊伍也開始後撤。

  今夏眼力不濟,連聲問岑壽:“你眼力好,快看一看,是不是明軍到了!能看見旗子麼?!”

  畢竟是夜間,相隔數十丈遠,岑壽竭力望去,仍是看不分明,但已能聽見兩軍相觸之處所傳來的兵器交擊之聲。

  “肯定是明軍!他們已經交上手了!”他確定道。

  似乎為了讓新河城的百姓知曉他們的到來,從援軍所在之處傳來一聲長長的號角聲,聲音渾厚,正是新河城百姓素日聽慣的戚家軍的號角聲。

  這下子,不光是城墻上的人,連城中的人都知曉援軍已到,心頭皆是一松。

  戚夫人集合城內親兵,命守衛打開城門,高聲道:“隨我出城迎敵!”

  在城中憋屈了一天兩夜,終於可以揚眉吐氣,眾親兵高聲應和,手持兵刃,隨戚夫人沖出城門,殺向倭寇……

  今夏摩拳擦掌,把弓箭丟到一旁,從百姓手中拿了一柄狼筅,跟在岑壽謝霄等人身後,也預備出城去殺敵,結果還沒出城門口,就被人拎著後衣領拽回來。

  “叔,你放開我!”她不滿道。

  丐叔教訓她:“援軍已到,人家不差你一個,你就別攙和了。功夫跟三腳貓似的,怪寒磣人的。”

  “行行行,我不去就是了,你倒是先松開我也!”

  丐叔這才松開她:“雪中送炭我不攔著你,錦上添花的事還是省一省。刀槍無眼,保不齊就磕著碰著,都到這時候,你就別跟著添亂了。”

  “我姨叫你來的?”今夏四下張望,沒看見沈夫人,“她人呢?”

  “聽說援軍已到,她就回去了,留我看著你。”丐叔打了個呵欠,嘆道:“這兩日都沒怎麼好好睡過覺,走走走,趕緊回去。”

  外頭激戰正酣,今夏哪裡肯走,硬是要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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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倭寇被兩頭夾擊,因是在暗夜之中,也弄不清明軍究竟有多少人,有聽見明軍口中呼喝,只道是戚繼光當真率大軍回援,一時間丟盔棄甲,四處奔散,只顧逃命去了。

  到了下半夜,新河城外的倭寇已然被蕩清,或殺或俘,明軍擒獲了上百名倭寇。

  明軍回援的將領胡守仁縱馬至戚夫人面前,翻身下馬,向她恭敬施禮。

  “末將來遲,請夫人恕罪!”

  戚夫人扶起他:“想必你也是日夜兼程趕來。”

  胡守仁道:“收到倭寇往新河城急行軍的消息之後,末將就立即動身了。原也是擔心趕不及援救,但將軍說過,讓我只管趕路,新河城必定無事。”

  “將軍說的?”戚夫人輕聲問道。

  “是!將軍說,只要有夫人在,新河城就能抵到最後一刻。”

  戚夫人怔住,然後迅速背過身去,舉起衣袖遮住面容,不願讓人看見自己的淚水。整整一日兩夜,肩上的重壓,心頭的煎熬,直到這刻,得知戚繼光的這句話,方才盡數放下。

  今夏立在城門旁,看著親兵們將倭寇俘虜押解進城,想到新河城終於是解了危困,這些日子她與謝霄岑壽等人總算沒有白費勁兒。如此想著,她心底對自己也滿意得很,唇角泛起笑意,繼而困意升起,畢竟兩夜一日未合過眼,想著先回別院補個覺是正經。

  轉身時,眼角餘光似在城門外瞥見一人牽著一匹馬,正朝城內緩步行來。因人已困頓,她並未在意,徑直朝前走去。

  已走出幾步,那朦朦朧朧的身影卻似一直在眼前晃動,有種熟悉非常的感覺,今夏怔了怔,忽然意識到什麼,猛地轉過身,使勁睜大了眼睛望去……

  是他!真的是他!

  盡管隔著蒙蒙夜色,今夏仍然認出了陸繹,喜不自禁,發足朝他奔去。

  奔跑間,她與殺敵歸來的岑壽和謝霄擦肩而過,卻渾然不覺。岑壽原本看見她滿面笑容,還以為是來迎接他們,沒料到她連看都不曾看他們一眼,不僅有點錯愕,轉頭望去。

  “這丫頭,往哪奔呢?”謝霄也詫異地轉頭。

  今夏徑直奔到陸繹面前,笑盈盈地著看他:“你回來了?”

  “嗯。”

  陸繹微微笑著,伸手替她掠起頰邊的一縷發絲。盡管已經得知倭寇並未攻入新河城,他也稍許放心,但現下看見她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他方才真正覺得一顆心終於安穩下來。

  今夏望著他,還想說什麼,卻又不知該說什麼,滿心都是快要溢出來般的歡喜,簡直不知該怎樣才好,也不管有沒有人側目,上前緊抱住他的腰身,整個人埋入他懷中一般。

  陸繹伸臂攬住她,頭靠在她的發間,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似滿足又似有無限惆悵。

  “是陸大人吧?”謝霄瞇眼看去,酸溜溜地嘖嘖道,“這丫頭,大庭廣眾的,就不能矜持點麼。”

  看見兩人相依相偎的身影,岑壽心底竟有些許不是滋味,收回目光,無意識地數著城門上的鉚釘。

  稍遠處,藍道行望著陸繹與今夏的身影,低首微笑,然後順手摸了摸馬兒的鬃毛,牽著它隱入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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