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 師父和草鞋
作者: 烽火戲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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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享福是難得的好事,退而求其次,能有人陪著一起吃苦,也不差,燕羊觀監院就是這麼個心態,跟姓徐的遊學士子一同風餐露宿,多了個談天說地的話伴兒,委實是此次出行的幸事,九微道人駱平央自恃會些看人面相,雖說這位負笈士子面相與氣相有些不相符,透著一股捉摸不透的古怪,只不過再不濟也不會是個惡人,再說他和徒弟二人,也犯不著別人費盡心思來坑蒙拐騙,就算做肉包子,加在一起也不到兩百斤肉嘛。久而久之,一些小秘密就不再藏藏掖掖,徐鳳年逐漸知道這位不知名小道觀的監院在很用心地傳道授業,一路上都在教他徒弟如何鍊氣,約莫是幾次住宿歇腳,都是徐鳳年掏腰包給銀子,老道人也不介意他旁觀旁聽,今日小徒弟按照師父的叮囑,在弱水河畔的背石蔭涼處盤膝而坐,雙足盤起作佛門金剛跏趺狀,放在道門裡便是如意坐,老道人從書箱里小心翼翼撈出幾本泛黃書籍,遞給徐鳳年,撫須笑道:「實不相瞞,貧道年幼時家境殷實,也讀過許多詩書,族內有長輩好黃老,研經習道,曾跟隨那位長輩鍊氣幾年,後來家道中落,不想半途而廢,就乾脆進了道觀做了迎來送往的知客道士,這些年遍覽儒釋道三教典籍經書,好不容易才挑出這三本,竊以為最不會誤人子弟,堪稱無一字妖惑之言。」

徐鳳年接過一看,是天台宗修鍊止觀的《六妙門》,春秋時期散仙人物袁遠凡的《靜坐法正續編》,最後一本竟是黃教的《菩提道次第論》,三本書對常人來說有些晦澀,只不過對三教中人而言,入手不難,只是佛道兩教典籍浩瀚如煙,能挑出這麼三本足以證明老道人非是那種隨便披件道袍的假道士,三書穩當妥實,講述靜坐禪定之法十分循序漸進,不像很多經書故作「白頭歸佛一生心」「我欲出離世間」之語,只是故弄玄虛,在文字上玩花樣。當然,駱監院想要憑藉這三本誰都可以買來回家照搬鍊氣的書籍,修出一個長生法,肯定是痴人說夢,不過如果修法得當,勤懇不懈,可以一定程度上祛病延年。

老道人難得碰上有人願意聽他顯擺修道心得,神態十分悠然自得,指了指徒弟背脊,有心要為這個年輕人指點迷津:「徐公子你看貧道這徒兒脊樑直豎,猶如算盤子的疊豎,這可是有講究的。」

老道士賣了個關子,笑問道:「徐公子可曾見過人蔘?」

徐鳳年笑道:「也就僥倖見過幾次。」

老道士眯眼嘖嘖道:「那可是好東西。貧道年少跟隨長輩習道修行,見識到幾枝老參,是地地道道從離陽王朝兩遼地區採摘而來,粗得跟手臂似的,嘿,說偏了,不說這個,好漢不提當年勇。總而言之,萬物生而有靈,尤其是這人蔘,一株人蔘的枝杈必然捲曲成結,為的便是培養本源,不讓精氣外泄。我輩道人靜坐吐納,也是此理。還有靜坐時,得舌頭輕微舔抵上顎,未生長牙齒嬰兒酣睡,說來說去,這些還僅是修道打底子,其實未過門檻,想要登堂入室,難嘍,貧道遍覽群書,而且手頭一有閑錢就去破落世家子那邊採購書籍,書中自有顏如玉千鍾粟,貧道是方外之人,只想著在紙堆里尋長生,這麼多年下來也沒敢說自個兒真修成了什麼,道教吐納運氣,有十二重樓一說,可如今貧道也只自覺修得五六樓,唉,故有修道登樓如入蜀委實難如登天的說法。一些燒香百姓誇我是真人是神仙,實在是汗顏。這趟麒麟真人傳言天下,道德宗要修繕《道藏》,總匯天下道書,說出來不怕徐公子笑話,貧道並非沖著水陸道場而去,只是想著去道德宗其中任何一座道觀內幫忙打雜,不說其它,能多瞧幾眼孤本殘卷就知足,住宿伙食這些瑣事,貧道和徒兒對付著過就成。」

老道士的徒弟搖搖晃晃,渾然昏昧,體力不支身心疲憊,垂垂欲睡,一副無力支撐靜坐的模樣,老道士緊張萬分,跟徐鳳年小聲說道:「貧道徒兒天資不錯,比起貧道好上萬分,你瞧他這是氣海升浮的徵兆,何時眼前無論開眼閉眼,都會出現或螢火或鉤鏈的景象,就證明修道小成了。貧道當年修成了耳通和眼通兩大神通後,走這一關,可是吃了莫大苦頭,起先妄用守意上丹田,一時紅光滿面,自以為證道有成,後來才知誤入歧途,如今回頭傳授徒兒心法,就少走太多彎路。」

駱道士說得興緻高昂,不曾想那徒弟差點摔倒,有氣無力道:「師父,我這是餓的。」

徒弟的拆台讓老道士顏面盡失,氣得一記板栗砸在孩子頭上,「吃吃吃,就曉得吃。你這不上進的吃貨憨貨!」

孩子若是沒有外人在場,被師父訓斥打罵也無妨,只是他對那個年輕士子打從見面起就無好感,這會兒感覺丟了天大面子,紅了眼睛跟駱道人狠狠對視,身為小觀監院的師父哪來什麼高人氣度,怒喝一聲伸手,然後就給了徒弟手心十幾下,孩子經不住打,老人又卯足勁了拍,小手瞬間通紅,又吃疼又委屈,嚎啕大哭,瞥見那怎麼看怎麼不順眼的士子似笑非笑,更覺得傷心欲絕,起身就跑去弱水邊上蹲著,撿起石子往河裡丟。

老道人眼不見為凈,對徐鳳年語重心長說道:「道門修行,即便眼現螢火鉤鏈,可要是不得正-法,還是會被禪宗斥為光影門頭,這一半是因為佛家從心性入手,不注重身體錘鍊,更無道教內丹一說,因此視作障道。還有一半則是的確有走火入魔之嫌疑,公子如果有心研習靜坐,不可不察。只是貧道也是瞎子過河瞎摸索,用自己的話說便是借假修真,說出去恐怕會讓大觀里的真人們笑話死。貧道限於資質,至今未能內聞檀香,不提那些證道飛升,便是那些小長生,也遙不可及。貧道這個徒兒,也是苦命孩子,雖說不懂事,根骨和心性其實不差,貧道就想著能讓他以後少受些罪,徐公子莫要怪他整天板著一張臭臉,孩子太小,走了千里路,腳底板都換了好幾層老繭,自小又把燕羊觀當成了家,總是開心不起來的。」

徐鳳年微笑搖頭道:「駱監院言重了,是我沒孩子緣。誰家孩子見著我都少有好臉色。」

駱道人輕聲感慨道:「咱們人啊,就如一杯晃動濁水,靜置以後,方見杯底污垢。有病方知身是苦,健時多向亂中忙。」

徐鳳年略作思索,點頭道:「一間空屋,看似潔凈,唯有陽光透窗,才知塵埃萬千。道門中人入一品,一入即是指玄境,這恐怕就是在這一動一靜之中的感悟。」

躋身金剛境以後,不論觀瀑觀河,依稀可見某種細如髮的殘留軌跡,若是達到指玄境,是否可以產生一種預知?徐鳳年陷入沉思,秦帝陵中洛陽在銅門外抽絲剝繭,帶給他極大震撼。

駱道人咀嚼一番,然後一臉神往道:「一品境界啊,貧道可不敢想。」

三人一直沿著弱水往西北前行,每逢停留歇息也都是滿天星光下臨水而睡,最後一次歇腳,徐鳳年第二天就要與這對師徒分離,後者趕往黃河,再沿黃河乘船逆流,去道德宗參加那場聲勢浩大水陸道場,徐鳳年則不用拐彎,再走上半旬就可以見到此次北莽之行的最終目標人物。這一夜,夏秋兩季交匯,星垂蒼穹,頭頂一條銀河璀璨,北地天低,看上去幾乎觸手可及,徐鳳年坐在弱水河邊上發獃,收斂思緒,轉頭看去,駱道人的小徒弟站在不遠處,猶豫不決,看到徐鳳年視線投來,轉身就跑,可跑出去十幾步又止住身形,掉頭往河邊不情不願走來。

小孩不喜歡徐鳳年都擺在臉上,也不知道今夜為何肯主動說話,一屁股坐下後,兩兩沉默,終於還是孩子熬不住,開口問道:「姓徐的,你聽說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個說法嗎?」

徐鳳年點了點頭。

孩子皺緊眉頭,正兒八經問道:「一丈總比一尺高吧?我每次問師父為何魔要比道還要高出九尺,師父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總是轉移話題,你懂不懂?」

徐鳳年笑道:「我也不太懂。」

小孩子撇了撇嘴,不屑道:「你也沒的啥學問,連靜坐都不會,還得我師父教你。」

徐鳳年點頭道:「你師父本來學問就大,否則也當不上你們燕羊觀的監院,我比不過他又不丟人。」

孩子一臉驕傲道:「誰都說我師父算命准!」

徐鳳年望向細碎星光搖晃在河面上的弱水,沒有作聲。

孩子說出真相,「師父臨睡前讓我來跟你說聲謝,我本來是不願意的,可他是我師父,總得聽他的話。」

徐鳳年自嘲道:「你倒是實誠人。」

孩子不再樂意搭理這個家伙,把腦袋擱在彎曲膝蓋上,望著弱水怔怔出神。

他轉頭慢慢說道:「那天渡河,我真是看見了穿紅袍的女水鬼,你信不信?」

徐鳳年笑道:「信。」

說話間,弱水中一抹鮮紅遊走而逝。

徐鳳年想了想,從書箱拿出一疊草鞋,有三雙,抽出兩雙給孩子,「本來只做了一雙,後來見著你們,就又做了兩雙。你不嫌棄,就當離別之禮。」

孩子驚訝啊了一聲,猶豫了一片刻,還是接過兩雙草鞋,這會兒是真不那麼討厭眼前遊學士子了。

孩子抱著草鞋,喂了一聲,好奇問道:「你也會編織草鞋啊,那你送誰?」

徐鳳年平靜望向水面,輕聲道:「你有師父,我也有師父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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