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牽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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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妃捧起一碗綠波小釀,盈盈走到軟榻之前。榻上人剛剛浴完足,按摩過頭部,現在正周身舒爽地蓋著柔軟的狐皮暖被,閉目享受有一點點藥草清芬的淡淡熏香。

「還是你這裡舒服,」張開嘴吞下一口送到唇邊的小釀,梁帝伸了個懶腰,睜開眼,「這幾天,委屈你了。」

「臣妾性子慢,倒不覺得委屈。」靜妃柔柔笑道,「減的只是一點供奉,難道臣妾還少了它?知道陛下有意照應,臣妾心裡是妥貼的。再說幽閉禁足,反而少了好些朝省之禮,竟是更清閑自在了。」

「也只有你這麼想得開,」梁帝將她手裡的碗拿開,緊緊握住她的手掌,「你不擔心景琰嗎?」

「有陛下聖明,臣妾還有什麼好擔心的……」靜妃雖然仍是微笑,但說到後來,聲音卻不免慢慢低了下去。

「說到底,你還是擔心的,」梁帝笑了笑,示意她靠近一點,「朕告訴你吧,景琰沒事,現在案子也查清楚了,朕自會補償他的。」

靜妃容色淡淡,只在唇邊噙了一絲笑,沒有要順勢謝恩的意思,梁帝略有些訝異,忙問道:「怎麼了?」

「景琰今日之禍,根源還是福薄,受不得陛下恩寵太過,以後……陛下還是少疼他一些的好。」

梁帝眉頭一皺,心性略略發作,斥道:「你這是什麼話?景琰受的恩賞,都是他自己掙來的,朕並無偏私。再說了,朕既然要寵他,自然會讓他受得起這份寵,你何必心思這麼沉?」

靜妃微微垂首,不再多說,無言地揉著梁帝的手腕,只是那雙深如秋水的眼睛裡,還盪著薄薄的愁色。

「好了,朕知道你現在後怕,」梁帝又放軟口氣安撫道,「也難怪你懸心,景琰的性子是直了些,率性而為,有什麼就說什麼,明知朕不喜他為赤焰舊案辯護,他還是照說不誤,這一點,倒比那些深思叵測之徒更讓朕心安。不過這次懸鏡司如此膽大妄為,朕確實沒有想到,一時不防,委屈了景琰。幸好上天護佑,讓紀王弟撞見了夏冬,否則夏江把蘇哲這個病秧子弄進去嚴審,說不定還真給他造出什麼實證來呢。」

「蘇哲?」靜妃微露好奇之色,「是不是景寧說的……曾以三稚子擊敗北燕高手的那個蘇先生……」

「就是,你也聽過他的名字?」

「這位蘇先生是朝廷客卿吧?怎麼他也扯進來了?」

「你不知道,這個蘇哲真名叫梅長蘇,在天下廣有才名,見識才學都是一流的,聽說京城裡結交他的人很多,景琰自然也多多少少跟他有些來往。夏江大約就是憑著這些來往,想把他說成是景琰的同謀。你想啊,景琰什麼身份什麼性子,夏江能去審他么?能審得出來么?這位蘇先生可就不一樣了,文人體弱,筋骨也不強,進了懸鏡司,不就由著夏江擺弄嗎?」

靜妃輕輕倒吸了一口冷氣,道:「那這位蘇先生豈不是平白遭受無妄之災?他還好吧?」

「能好到哪兒去?聽蒙摯說受了點兒刑……他也算是名士,朕自會安撫的,以免天下物議朝廷沒有惜才之心。」

「聽陛下都這麼說,此人一定不是凡品,可惜臣妾未得一見。」靜妃隨口笑道。

「你要見他還不容易,叫景琰帶他進來拜見你就是了。」

「還是算了吧。」靜妃搖頭,「他既不是外戚,又沒有朝職爵位,宮規森嚴,何必讓皇后娘娘為難?」

「你啊,就是太安順了些。不過說的也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梁帝想了想,「那這樣吧,三月春獵,叫景琰把他也帶到圍場來,出宮外巡時沒那麼多關礙,你那時再見罷。」

「三月春獵,陛下要帶臣妾去嗎?」

梁帝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帶你帶誰?」

靜妃眼波微轉,最後慢慢垂下眼睫,低聲道:「是,臣妾遵旨。」

「是遵旨,不是謝恩嗎?」梁帝伸手將她攬進懷裡,「你不用怕,朕偏就是恩寵你,誰能把你怎麼樣?」

靜妃輕輕撫著梁帝的前襟,喃喃道:「臣妾也不是年輕人了,在宮中這些年,已見多了寵辱興衰,只要能侍奉好陛下,臣妾已別無他想,只是……」

「只是放不下景琰吧?」梁帝笑著將她頰邊的散發捋回耳後,「朕現在也發現了景琰許多好處,以前都沒看到的。不過這孩子犟了些,需要人提點。對了,那個蘇先生倒是個有見識的人,讓景琰多去請教請教,聽說景桓一向跑得勤著呢……」

「景琰只要忠心為朝廷辦事就行了,雖然應該禮敬名士,也不必刻意籠絡。」靜妃似不在意,淡淡道。

梁帝的眸中突然閃過一絲亮光,良久後方一字一句道:「景琰是不是只想當個辦事兒的王爺?」

靜妃悚然一驚,難得有些失態地坐直了身子,定定地看著梁帝。

「你不用慌,朕只想提點你們一下,」梁帝溫言道,「朕知道你們一向委屈慣了,沒朝這上頭想,但現在想想也不遲。景琰不在朝廷上結黨,持心公正,這一點朕很喜歡,但他自己府裡頭,還是得有個人……這次他差點兒掉進人家陷阱里,還不就是因為缺個人替他琢磨事情嗎?」

靜妃低下頭想了半晌,慢慢道:「陛下愛重我們母子之心,臣妾明白。這些話臣妾也會轉告景琰,只是那孩子最不喜歡的就是……想必陛下也知道……他要是聽不進去,臣妾也拿他沒辦法……」

「這個犟脾氣的孩子!」梁帝雖罵了一句,結果反而呵呵笑了起來,「好了,不是什麼大事,朕會照看他的。你們各自被幽禁,也有好些日子沒見了,這兩天讓景琰進來,你替朕安撫他一下。」

「安撫什麼?」靜妃也不禁一笑,「小戶人家的孩子尚且免不了要挨兩三下巴掌,何況他是皇子?經一事長一智,於他也是進益。要是真的心生抱怨,那就是臣妾教子無方了。」

梁帝聽著大是順耳,一整天到現在方有些舒懷,不由躺平了身子,讓靜妃為他捶打腰部,慢慢也就沉沉墜入了夢鄉。

他既然說了可以讓景琰進來,靖王也沒有客氣,第三天就進來了。言皇后早已得知皇帝這兩天是留宿芷蘿宮的,明白那個所謂的幽閉早就名存實亡,所以也不想去自討沒趣,悶在正陽宮沒有去管。

自從新兒被皇帝杖殺之後,芷蘿宮中已絕無外宮眼線,靜妃馭下也甚是張馳有道,謹慎周全,所以母子二人在這裡談話時,還是非常安心的。

將兒子帶進暖閣,靜妃遞上一塊奶黃糕,第一句話就問:「那位蘇先生沒事吧?」

蕭景琰抬頭看了母親一眼,放下手裡的點心,「還不知道。」

「不知道?」

「兒臣昨天過去,沒見著人。」靖王皺著兩道濃眉,「他以前病重時,兒臣都見不著人。」

靜妃不禁有些著急:「若是病了,你更該去探望才對。」

蕭景琰看著素日沉穩的母親,心中甚是奇怪,不過憑著過去的經驗,他知道問也是白問,靜妃的解釋無外乎「他是你最重要的謀士,應多加關心」之類的。

「母親放心,孩兒明天會再過去,好歹也要見一見人。這次確實多虧了有蘇先生,雖然他是不贊同去救衛崢的,但因為孩兒堅持,他還是竭盡心力策劃謀算,連自己都進了懸鏡司受苦……」

「他不贊同去救衛崢?」靜妃剛問了一句,想想又明白了,「就情勢而言他是對的,不過最終,你們兩個還是不管不顧地翻過了這道坎兒。有這樣的人扶持你,我真的很安心。」

靖王眸色深深,略嘆息一聲,道:「衛崢被救出來後就由蘇先生安置了,他也不告訴我安置在何處,說還是不知道的好……其實孩兒現在真的很想見見衛崢,想聽他說一說當年的情形,赤焰軍是怎麼被殲滅的,小殊又是怎麼死的,他死的時候,有沒有說什麼話,留什麼遺願……」

「聽說衛崢是在南谷,只怕他當時不在小殊身邊……」

蕭景琰用力抿住發顫的嘴唇,眼皮有些發紅,輕聲道:「母親……我有時候真的很難相信小殊就這樣死了,我去南海之前他還跟我說,要給他帶鴿子蛋那麼大的珍珠回來當彈子玩,可等我回來的時候,他卻連一塊屍骨都沒有了……甚至連林府,我們時常在一起玩鬧的地方,也在一夜之間被夷為平地,變成了只供憑弔的遺迹……」

「景琰,」靜妃俯下身子,拭去兒子眼角的淚,柔聲道,「只要你沒忘記他,他就還活著,活在你心裡……」

靖王突然站了起來,大步走到窗前,扶住窗檯默然靜立,好半天方道:「我不想他活在我心裡,我想他活在這世間……」

「萬事不能強求,」靜妃望著兒子微微顫抖的背影,眸色哀婉,「失去的永遠不能再找回。就算小殊真的能回到這世間,只怕也不是當年的小殊了……」

靖王現在正是心神傷痛的時候,沒有留意母親這句話,他望著窗外繞園而過的潺潺清流,和枝葉蕭疏的梧桐樹榦,心裡想的是未來更長遠的路,和誓為摯友昭雪這個越來越堅定的目標。

「他們大概都在某個地方看著我……再也沒有什麼能讓我回頭,讓我放棄了。」靖王喃喃道。

靜妃的臉上湧起異常複雜的表情,有些話已到唇邊,卻又咽了回去。她是個心思柔婉體貼之人,在沒有見到梅長蘇之前,也許沉默是最好的選擇。

「景琰,陛下昨天說,三月春獵之時,讓你請蘇先生同行。」

靖王霍然回頭,有些訝異:「什麼?」

「屆時我會隨駕前往,陛下已恩准你帶蘇先生來跟我見上一面。」靜妃淡淡一笑,「總聽你提起他的神思鬼算,這般人物我豈可不見?」

靖王的目光微微有些閃動。靜妃對蘇哲的興趣之濃厚實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純粹拿好奇心來解釋是解釋不通的,何況以靜妃這恬淡的性子,她別的什麼都有,還真就沒有多少好奇心。

「既然父皇已經恩准,孩兒請他同行就是了。」片刻停頓後,蕭景琰躬下身子,恭肅地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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