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秘史中的秘史︰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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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仇士良帶著魚弘志等宦官百米沖刺般跑回含元殿。此時,作為整個事件的主謀,李訓以及另一名宰相舒元和一些大臣也在含元殿。

在仇士良去左金吾庭院後,李訓就開始按計劃調動了,他叫太原節度使王、寧節度使郭行余上前接旨。郭行余膽子還大點,上前領了命令,而王跟韓約一樣,緊張得邁不動腿,以至遲遲不能接旨。這個政變團隊的心理素質是如此糟糕。

仇士良等人狂奔沖入含元殿。

插一條《酉陽雜俎》的記載︰“韋斌雖生于貴門,而性頗厚質,然其地望素高,冠冕特盛。雖門風稍奢,而斌立朝侃侃,容止尊嚴,有大臣之體。每會朝,未常與同列笑語。舊制,群臣立于殿庭,既而遇雨雪,亦不移步廊下。忽一旦,密雪驟降,自三事以下,莫不振其簪裾,或更其立位。獨斌意色益恭,俄雪甚至膝。朝既罷,斌于雪中拔身而去……”

說的是,出身世家大族的韋斌,每次朝會時都儀表嚴整,即使天降大雪,仍一動不動地站立在庭院中。韋斌是盛唐玄宗時代的人,也就是說當時朝會大臣們還是站在庭院而非大殿里。中唐以後這種規矩才慢慢變化,在朝會時,大臣們可以進入殿內了。但此時,正式的朝會已經結束,按規矩大臣們還是應該在庭院中等待石榴樹上現甘露的消息,但文宗皇帝比較富于同情心,因為正是寒冬時節,所以他破例叫大臣們在殿內等候。

在仇士良等人沖進大殿的時候,李訓知道韓約那邊把事搞砸了。但此時,仇士良不能確定在場的大臣中誰是謀主,所以他並沒搭理李訓,而是直接跑上玉階,拉起龍椅上的文宗就走,並大呼︰“今日事急矣!請陛下升輦入內!”

在場的大臣們目瞪口呆。

殿外有文宗的玉輦,實際上也就一轎子。仇士良帶著宦官把文宗塞進轎子,抬起來直奔後宮,也就是宣政門。這一切都發生在瞬間,殿上的大臣們都不及反應。李訓的神經還算強大,站在殿門口高喊︰“金吾衛士上殿!護駕者,賞百千錢!”

喊過這一嗓子後,仇士良並沒有懷疑到李訓。但李訓第二嗓子讓仇士良明白了一切。李訓的第二嗓子是︰“臣奏事未竟,陛下不可入內!”

此時整個大殿上完全亂了,大臣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李訓死死抱住文宗的轎子不放,跟仇士良發生貼身肉搏。直到這時候,沒參與政變的大臣才知道事情不妙。接下來,絕大多數人的選擇不是幫著李訓誅殺宦官,也不是幫著宦官逆襲李訓,而是為了避免牽連,自顧自地奪門逃跑了。

上朝前,李訓為防備萬一,在靴子里藏了把匕首。在與仇士良搏斗中,這位老兄猛地拔出匕首,還真把對方嚇了一跳。但李訓畢竟是個文官,沒任何格斗經驗,雖然手里握有利器,但連刺了幾下都沒刺中。聰明的仇士良並不戀戰,在一名宦官的幫助下,終于擺脫了李訓,跟魚弘志等人抬著裝有文宗的轎子奔入宣政門,隨後把大門緊閉,高呼萬歲。

仇士良現在太明白了︰現在皇帝在手,他勝了!

再說含元殿那邊,幾十名沒能走脫的宦官被猛然沖進來的金吾衛士砍殺。

按李訓事先的安排,大明宮正門丹鳳門外有一支人馬在待命。事變爆發後,這支人馬也沖了進來。但這是一支雜牌軍,來自太原節度使王、寧節度使郭行余招募的兵丁。此外,還有代京兆尹羅立言手下的巡邏兵,以及御史中丞李孝本的僕從家丁。在李訓的招呼下,羅立言和李孝本手下一共五百多人殺了進來。王的手下則來了一部分,至于郭行余的手下見情勢不妙,並未入內就一哄而散了。

由于仇士良已劫持文宗跑了,所以含元殿上的格斗已失去意義。接下來,災難開始了。

宣政門里,仇士良喘了一口氣。他看著文宗。後者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對這位大唐皇帝,仇士良沒立即發作,只是用宦官特有的嗓音冷笑了一聲。文宗不由得打了個冷戰。仇士良的冷笑太復雜了,既有慶幸與蔑視,又有怒怨和不平。因為他認為,當初誅殺王守澄,自己是立了大功的,現在反被謀算。

于是災難真的開始了。

仇士良一聲令下,神策軍打開大門,沖了出來……

李訓手里的兵力,除了一部分金吾衛士外,還有上面說的那幾百人。此時殺出來的神策軍,開始只有仇士良直接指揮的左軍,五百人而已。但這神策軍是禁軍中最精銳的一支,所以一下子局勢就逆轉了。

隨後,魚弘志指揮的右軍也出動了五百人,這一千人把李訓那邊的雜牌軍誅殺殆盡。但這只是一個開始。因為仇士良越想越生氣。他隨即下令,神策軍殺向延英殿旁的中書省,去全殲在那里議事的官員。

這個計劃是瘋狂的。

當神策軍殺來時,中書省的官員們正準備吃午飯。王涯、賈兩宰相都沒參與政變。當听到神策軍撲來且見人就殺時,大家根本來不及琢磨是怎麼回事,就紛紛奪門而逃。沒能逃走的大臣和中書省工作人員共六百多人全部死難。

接下來,仇士良下令長安全城戒嚴,捕殺所謂逆黨。這個過程中,又有一千多名無辜士民被殺。

事變失敗後,李訓第一時間從宮中逃出。為迷惑他人,一邊縱馬飛馳,一邊大喊︰“我有何罪,把我貶到外地為官?!”

這樣的場面,令人五味雜陳。

出長安後,李訓奔終南山,想藏在故友華嚴宗大師宗密和尚那里。後者想收留他,將其剃度為僧,但終被弟子勸阻。李訓只好轉奔離長安不遠的鳳翔,也就是盟友鄭注那里。但在路上即為人擒拿。李訓知道落在仇士良手里遭凌遲是必然的,所以對押解將士說︰“你們把我送到長安,功勞必被神策軍奪去,不如現在就殺了我,把首級送給他們。”

押解將士滿足了李訓……

就這樣,“甘露之變”以皇帝、宰相、大臣的完敗而告終,宦官取得了全面的勝利︰李訓,時任宰相,由長安往鳳翔逃的途中被捕,被砍首;舒元輿,時任宰相,逃至安化門,被捕,遭腰斬;王涯,時任宰相,事先沒參與政變,亂中跑到永昌坊的一家茶館,在那里被捕,最後屈打成招,遭腰斬;賈,時任宰相,同樣也沒參與政變,慌亂中逃至興安門,被捕,遭腰斬;王,時任太原節度使,逃至長興坊府邸,被捕,遭腰斬;郭行余,時任寧節度使,逃至平康坊,被捕,遭腰斬;羅立言,時任代京兆尹,逃至太平坊,被捕,遭腰斬;李孝本,時任御史中丞,逃至咸陽外郊,被捕,遭腰斬。

在腰斬以上宰相和大臣時,仇士良叫百官必須到場觀看,從心理和精神上徹底摧毀了那個時代的大臣。

在長安,最後一個落網的是那位金吾將軍兼烹飪大師韓約。事敗後,他也逃出大內,在長安潛藏了幾天,可這天晚上實在太餓了,于是出來覓食,在崇義坊被神策軍捕獲。被捕後,韓約為自己辯解,說︰“正是因為我當時故意流汗提醒中尉大人,才使得李訓沒能得手啊,我是有功的。”

仇士良在場,听後大笑,說︰“那我就不腰斬將軍了。”

韓約大喜,說︰“來世願為牛馬。”

仇士良說︰“我直接取你項上人頭!”

事變爆發時,鄭注曾帶數百親兵前往支援,途中得知李訓已敗,就只好返回鳳翔。仇士良密令在鳳翔監軍的宦官,叫其撲殺鄭注。這個世界有多麼奇怪。縱觀唐朝乃至整個中國古代史,如果宦官想策動政變,成功率幾乎是百分之百,很少有失手的。不談智商的事,那未必靠得住。關鍵大約在于︰他們雖然失去了陽物,但卻有著極其強大的神經,做起事來是那樣從容不迫。

在鳳翔,對付鄭注的宦官是個叫張仲清的無名小輩。

雖然此人一時間不知怎麼撲殺鄭注,多少有些迷惘,但卻沒露出任何破綻。最後,在部將幫助下,設計宴邀鄭注議事。

此時的鄭注已是進退維谷。他當然知道,自己隨時都有可能死于非命。但是,他沒法跑。是啊,作為鳳翔節度使,一個朝廷大員,他就算有潛逃之意,能跑到哪呢?人生中最難受的不是絕望,是無望。絕望還有置之死地而後生這麼一說。無望呢?是完全沒希望了。

對鄭注來說,就是等死了。

鄭注帶著鳳翔節度副使錢可復去赴宴。

真正是宴無好宴。鄭注眼神特別差,高度近視。宴席上,當對方抽刀時,他還沒看清那人在干什麼,就當場被斬了。錢可復亦遇害。鄭注死前不知道的是︰多年前,段成式的一位朋友,就已經預測到了這一幕的發生。

這位朋友叫石,精通藏鉤(一種猜物游戲),又善于預言,敬宗寶歷年間,他隨吏部尚書錢徽及其弟錢可復至湖州,錢氏兄弟想吃兔餅。時為夏季,屬下好不容易捉到幾只兔子。石見後笑道︰“可將兔皮留下,我記一事。”遂釘皮在地上,用紅筆寫下道符,自言自語︰“恨較遲!恨較遲!”錢可復問其意,石答︰“我只是想記載一下兔年將要發生的事而已。”

錢可復與鄭注死難這一年,正是兔年。

事變後,仇士良、魚弘志除給自己加官晉爵外,還取得了參與延英殿議政的資格。在以往,能在這個地方與皇帝議政的只有宰相、重臣。而且,仇士良嚴密控制了文宗的自由,動不動就舉“甘露之變”數落文宗。面對數落,文宗所做的只有低下頭老實地听著。從此,專權的宦官“上迫天子,下凌宰相,視朝士如草芥”。

“甘露之變”後,人人自危。事變結束後很長一段時間,大臣及文士都不敢提及此事,但段成式在《酉陽雜俎》中,通過采訪,從側面寫到了這段痛史︰“永寧王相王涯三怪︰淅米匠人甦潤,本是王家炊人,至荊州方知,因問王家咎徵,言宅南有一井,每夜常沸涌有聲,晝窺之,或見銅廝羅,或見銀熨斗者,水腐不可飲。又,王相內齋有禪床,柘材絲繩,工極精巧,無故解散,各聚一處,王甚惡之,命焚于灶下。又,長子孟博,晨興,見堂地上有凝血數滴,蹤至大門方絕,孟博遽令鏟去,王相初不知也,未數月及難。”

事變中遇難的宰相之一王涯,本沒有參與剪除宦官的謀劃,最後在酷刑下違心招供。王跟韓愈是同期進士,算朝中的老人了。“甘露之變”爆發這一年,他已七十歲,是退休的年齡了。此前,有人曾勸其隱退,但王戀戀風塵,舍不下利祿,最終在退休前一刻死于非命。王涯死後沒多久,身在荊州的段成式采訪到從長安逃到該地的王家廚師甦潤,得知事變爆發前王家出現三件怪事︰一是王家宅南有井,每到夜里便有沸騰之聲,白天甦潤曾窺視,有時見銅廝羅(洗手用的器具),有時見銀熨斗,打其水,水質有腐味而不可飲;二是王涯家中有一禪床,以柘木和絲繩制造,但後來無故地解散;三、其長子王孟博在一天早晨見廳堂地上有凝結的血跡一串,到大門口才消失,叫家人鏟去。怪象發生幾個月後,王涯被殺。當然,這只是傳說。但這種傳說,為“甘露之變”蒙上一層永遠無法去除的感傷。

唐朝是中國歷史上宦官專權最嚴重的三個朝代之一,如果說東漢和明朝的宦官還不敢把皇帝怎麼樣,頂多是干預朝政、對抗大臣,那麼在唐朝中期以後宦官的囂張則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他們殺皇帝如兒戲。唐朝有兩個皇帝于正史中被明確記載死于宦官之手︰唐憲宗和唐敬宗。另有三個皇帝的死亡真相則被唐人隱秘地記載于筆記中︰唐玄宗(死于宦官李輔國之手,《杜陽雜編》有隱晦記載)、唐順宗(死于宦官俱文珍之手,《續玄怪錄》“辛公平上仙”即寫其秘事)、唐宣宗(死于宦官王宗實之手,唐末史書《東觀奏記》有隱晦記載)。

仇士良雖沒親手殺過皇帝,但在其掌權的八年里,幽禁了一個皇帝,誅殺了四名宰相,刺傷了一名宰相,處決了二名親王,斬了一名皇妃,矯詔擅立了一個皇帝,最後決定退休了。

那是唐武宗會昌四年(公元844年)。雖然他一手把唐武宗扶上皇位,但這武宗皇帝天性英武,重用鐵腕宰相李德裕,君臣一唱一和,仇士良控制不住。離開皇宮前,一幫宦官來送行,詢問如何方可保持權勢,仇說了這樣一番話︰“天子不可令閑暇,暇必觀書,見儒臣近則又納諫,智慮深遠,減好玩,省游幸,吾屬恩且薄而權輕矣。為諸君計,莫若殖財貨,盛鷹馬,日以T隕 破湫模  廾遙 乖貌恢   蟣爻餼   低饈攏 蚧諼遙 髟筧 τ賞眨 br />

歸根結底一句話︰不能叫皇帝閑著,當令其沉浸于聲色娛樂,只有這樣才可以控制在手里。

但退休後沒多久,仇士良就暴死了。又過了不久,朝廷宣布在其府邸發現上千件兵器,武宗立即下旨,削去仇一切官爵。在這里需要說的是,雖然史上記載仇是正常死亡,但從這一系列事情看,他極有可能是被武宗派刺客刺死的,仇出宮後的結局跟肅宗時代的巨宦李輔國太像了,而李就死于代宗所派刺客之手。如果是這樣,倒也得其所!

關于“甘露之變”,人們在讀史時,每至此事無不扼腕。本來計劃挺好的,怎麼就一下子被仇士良逆襲了?假如當時韓約不露出破綻,又會是什麼樣的結局?如果依了鄭注的計劃,在給王守澄送葬之際于長安城外誅殺宦官,是不是勝算更大?但歷史不相信假設,它的結果只有一個︰甘露大冒險徹底地失敗了!

但值得一提的是,事變結束後,很多大臣都拍手稱快。因為在他們看來,李訓、鄭注原本就是小人,發跡最初依靠的就是宦官,最後誅宦官僅僅是投機而已,所以並不值得同情。也就是說,“道德正確”壓死了二人。

但事情真有這樣簡單嗎?

鄭注、李訓確實都不是傳統標準里的道德完備之人。鄭注最初是干嗎的呢?走江湖的郎中。雖然出身低賤,被很多大臣看不起,且相貌難看,眼楮還有疾病(“尤不能遠視”),但醫術卻非常高明。此外,性情“詭譎狡險”。他本姓魚,後私自改成唐朝最顯貴的四大姓之一的鄭姓(崔、盧、李、鄭)。一個偶然的機會,鄭注結識了在平淮西藩鎮吳元濟之亂中雪夜襲蔡州的著名人物李A@鈄 渦 萁詼仁故保 閻W 齦說筆痹諦 菁嗑幕鹿僂跏爻危 浦W翹煜縷娌牛 愕猛鹺芨行巳5蓖躉毓 沃笆保 呈忠舶閻W 攪順病br />

鄭注出身江湖游醫,朝中大臣都不愛搭理他。但王守澄非常看重鄭注,經常與之通宵達旦地暢談時事。鄭注雖高度近視,但能言善辯。舉個例子︰當時,王守澄是右神策軍護軍中尉,左軍中尉叫韋元素,此人討厭鄭注,想謊稱有疾,叫鄭為他看病,趁機將其捕殺。鄭注還真來了,當發現不利于自己時,便口若懸河地跟韋元素聊起來,直到韋不知不覺地拉住鄭的手,最後不但沒殺鄭注,還“以金帛厚遺注而遣之”。但鄭注脫險後,即鼓動王守澄貶韋元素出宮做監軍,又建議王在路上將韋殺掉。

鄭注真正得勢源于文宗突患風疾,一度不能說話。王守澄推薦了鄭注,後者還真就把病看好了,文宗從此也開始寵信其人,任命他為太僕卿兼御史大夫,又升工部尚書,充翰林侍講學士,自由地出入宮廷。

就在鄭注得勢時,又出現一個李訓。李訓跟鄭注比起來還是有背景的,來自著名的隴西李氏,自己也是進士出身。善解《易經》的他,一個偶然的機會,為自己的親戚去行賄鄭注,後者遂將其推薦給王守澄。跟鄭注比,李訓高大魁梧,風神軒昂,善于演講,特別能感染人的情緒。王守澄也比較喜歡李訓,就把他推薦給文宗。一來二去,李訓也當上了皇帝身邊的翰林侍講學士。

很多人說,鄭注狡險,善揣人意,反復無常,睚眥必報,那李訓也不怎麼樣,誰得罪了他們,必將其清除出朝廷而後快。當時,“牛李黨爭”已經愈演愈烈,文宗曾發出“去河北藩鎮易,去朝廷朋黨難”的感嘆。這兩派互相打擊。鄭注和李訓呢,則全面開火,是既打擊牛黨,也打擊李黨,把包括李德裕、李宗閔在內的很多大臣都貶出長安,所以得罪了不少人。

其實,去除朋黨和鏟除宦官一樣,是文宗政治理想的一部分。這也是他重用鄭、李的原因。所以,打擊牛李二黨這件事,不能單純地認為是鄭、李人品不好,或僅僅是出于個人的好惡。很多人在回望那段歷史時,把這個關鍵且本質的細節忽略了。

就這樣,文宗皇帝、鄭注、李訓三人成立了一個反對宦官和朋黨的秘密聯盟。

鄭、李二人雖是王守澄推薦的,但並不妨礙他們最終站在皇權一邊。隨後,連續成功誅殺了王守澄等人。此時李訓已被升為宰相,有一次,跟鄭注密談,說要鏟除宦官必內外合力,所以想叫鄭到離長安最近的鳳翔做節度使,以便直接掌握軍隊。一向被認為狡詐的鄭注,十分爽快地答應了。從這個細節看出來,鄭注沒有過多地想自己的得失。否則,他完全可以拒絕跑到鳳翔去做地方官。

同時,鄭注出了條奇計,就是前面說的,趁在長安城外為王守澄下葬之際,他率領親兵,撲殺包括仇士良在內的大小宦官。但李訓此時的欲望更大,不但擔心鄭注搶去首功,而且亦有意誅殺宦官後再殺鄭注,所以帶著一群不靠譜的幫手,在皇宮中搶先發難,終被經驗豐富的宦官反戈一擊。

但在那麼多大臣甘于隨波逐流甚至見了宦官都哆嗦的時代,一個眼神兒不好的江湖郎中和一個研究《易經》的人站了出來。這是需要極大的勇氣的。因為稍一失手就滿門皆滅。有人說他們是為了鑽營,想往上爬。仔細一分析,就會發現這種說法不成立。對李訓、鄭注來說,一個事變前就當上宰相了,已經位極人臣了;另一個則是文宗眼前的紅人。所以說,如果沒有一個政治理想支撐著,他們不可能進行這樣的大冒險。清代學者尚宛甫說得非常好︰“訓、注雖譎進,然亂賊人人得誅!舉世畏宦官,訓、注獨舍生誅之,使其謀成,則武、宣、懿三宗必無復廢立之事。”

史上的評價,對李訓還稍微好點,對鄭注則出奇的低。其實,鄭注並非像很多人說的那樣是個只知黨同伐異的小人。舉個例子,當初,文宗以鄭注為太僕卿兼御史大夫,鄭注擔任新職前舉薦了倉部員外郎李款接替自己的舊職。

文宗說︰“鄭注啊,這李款以前曾向我彈劾過你。”

鄭注答︰“加臣之罪,雖于理而無辜;在款之誠,乃事君而盡節。”

這話也是響當當的。由此可見人性的復雜,任何一棍子打死的事都是不可取的。最初,鄭注只是個飄零江湖的郎中,但無常的命運與個人的奮斗,把他一步步推到時代舞台的中央,並最終讓他成為一個悲劇性的人物。

“甘露之變”失敗了,主要原因在于李訓,首先沒執行更穩妥的鄭注的計劃,其次用人不當,韓約之類皆不堪大任。這是歷史的定數,又充滿了偶然,乃至于詭異。那是事變爆發前多年,“鄭注大和初赴職河中,姬妾百余盡騎香氣數里,逆于人鼻。是歲,自京至河中所過路,瓜盡死,一蒂不獲”。由于鋪天蓋地的香氣的襲擊,自長安至河中的瓜都死了。是不是預示了幾年後“甘露之變”的結局?

“甘露之變”對晚唐士人的心靈影響太大了。

事變發生後,退居東都洛陽做“中隱”閑官的白居易一聲嘆息,他的很多同僚都死于事變,包括當初打擊過他的王涯。懷著復雜的心情,詩人寫下著名的《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禍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顧索素琴應不暇,憶牽黃犬定難追。麒麟作脯龍為醢,何似泥中曳尾龜。”

當初,剪除宦官集團的過程中,鄭注、李訓曾將一個叫田全操的宦官貶到外地,隨後通知當地官員,令其將田秘密決殺。但很快“甘露之變”爆發,田全操得以脫險,隨即返回長安,並在路上揚言︰“我入城,凡儒服者,無貴賤,當盡殺之!”此日,田全操入金光門,整個長安朝廷一下子就亂了,很多大臣認為宦官又要大肆殺人了。當時,新任宰相李石、鄭覃正跟大臣們在血跡未干的中書省議事,听到田全操入城後,轉眼間在座大臣跑了一半兒。鄭覃也想跑,但被李石制止。李石找到仇士良,道明此事。仇或真或假地安慰了幾句,說有他在,姓田的家伙斷不敢鬧事。

田全操雖然沒鬧事,但仇士良卻沒放過李石,因為這位新宰相有點不怕他,多次跟他針鋒相對。為此,仇士良派刺客在李石上朝途中進行截殺,李伏在馬上一路奔回府邸,在門口又遭刺客第二輪襲擊。雖然李石逃過一劫,但把滿朝大臣嚇壞了,轉天早朝時,文武百官來了幾個呢?九人而已。李石最終屈服,向文宗辭職,自求到外地做官。就連當初平定藩鎮的著名宰相裴度,也萌生就此歸隱之意。

“甘露之變”改變了唐朝大臣和士人們的心靈格局與走向。事變前,士人們還有抱負,積極用事,欲恢復盛唐景象;事變後,則完全消沉,基本上都退守自家庭院和內心深處了,從士風到詩風乃至整個社會氣象都為之一變。看劉滄《秋日過昭陵》中所寫︰“那堪獨立斜陽里,碧落秋光煙樹殘。”消沉、傷感、麻醉、追憶、無力感和等待日落的心情,是“甘露之變”後的晚唐時代的一切風格所在。

但就是在人人自危、畏宦如虎的亂局下,文士李玫在其志怪筆記《纂異記》中寫下意蘊深遠的“噴玉泉幽魂”一篇︰“會昌元年(公元841年)春,孝廉許生下第東歸,次壽安,將宿于甘泉店。甘棠館西一里已來,逢白衣叟,躍青驄,自西而來,徒從極盛,醺顏怡怡,朗吟雲︰春草萋萋春水綠,野棠開盡飄香玉。繡嶺宮前鶴發人,猶唱開元太平曲……”

說的是,唐武宗會昌元年之春,許生考進士不中,東歸家鄉,過安陽壽安山,欲投宿于前面的甘泉店。未至店,遇一白衣叟,在隨從簇擁下,乘青驄馬自西而來。許生催馬跟進,問其姓名,白衣叟笑而不答。許生跟在後面,走了二三里,天色已晚,來到當地名勝噴玉泉(白居易有詩《題噴玉泉》︰泉噴聲如玉,潭澄色似空。練垂青嶂上,珠瀉綠盆中。溜滴三秋雨,寒生六月風。何時此岩下,來作濯纓翁)。這時候,白衣叟回頭道︰“有幾位名士,在今晚于此泉下追憶舊事,我昨天被通知參加聚會,你不可再跟著我了。”

許生好奇,執意尾隨,到噴玉泉邊,下馬後,伏于草叢中窺視,見有四位男子現身于泉邊園林中,一位神貌昂然,一位短小精悍,一位高大少須,一位清瘦機警,四人皆服“金紫”。“金”指“金魚袋”,“紫”指“紫色官服”。唐規中,朝臣官服分四種顏色︰紫色一、二、三品;緋色四、五品;綠色六、七品;青色八、九品。同時,佩戴相應的彩帛制作的“魚袋”。按規定,一、二、三品官佩“金魚袋”,四、五品佩“銀魚袋”。以此推斷,幾位官職都在三品以上。他們坐于噴玉泉的石磯上,等來了白衣叟。

四人齊聲說︰“玉川,為何來遲?”

白衣叟說︰“時才游賞,歇馬館亭,見有詩題在柱上,吟詠了很長時間,故而來遲。”

一人問︰“什麼詩能如此吸引先生?”

白衣叟說︰“詩作者的姓名不可知,但詩意與在座的遭遇有些相同。詩是這樣的︰浮雲淒慘日微明,沉痛將軍負罪名。白晝叫閽無近戚,縞衣飲氣只門生。佳人暗泣填宮淚,廄馬連嘶換主聲。六合茫茫悲漢土,此身無處哭田橫。”

四人聞听,以袍袖掩面欲哭。

白衣叟與四人飲酒,幾巡後嘆息聲未絕。他們各自作詩感懷,似追述難忘的往事。詩成後,大家吟詠,間或長號,聲動山谷。不一會兒,接他們的侍從來了。幾人相視無言,唯有淚流,攀鞍上馬,如煙霧般消失在許生的視野里。

後許生從草叢爬起來,上馬尋舊路而去。將近黎明時分,抵達一旅店,女店主問他為什麼冒夜而行,許生把自己遇見的都說了出來。女店主說︰昨夜三更,有騎馬者來我店買酒,難道是他們?說著,她打開錢櫃,發現昨晚收下的都是紙錢。

在這個故事中,四人形貌特征切合遇難的李訓、王涯、賈、舒元輿四宰相︰“長大少髭髯者”指李訓;“消瘦及瞻視疾速者”指王涯;“短小器宇落落者”指賈;“少年神貌揚揚者”指舒元輿。

至于那位“玉川先生”即白衣叟,有可能是著名詩人盧仝的鬼魂。盧仝是王涯的朋友。“甘露之變”爆發前一天晚上,盧仝偶然留宿于王涯家,及至二十一日事變爆發,神策軍到四名宰相府邸大肆搜捕,盧仝正好被堵在家里,就這樣糊里糊涂地被殺。

甘露喋血後,雖朝臣畏宦官如虎,但手握重兵的藩鎮不吃那一套,昭義軍節度使劉從諫(手刃淄青節度使李師道的劉悟之子)就上書朝廷質問︰諸宰相為什麼被殺?罪名是什麼?即使有罪,也應由朝廷處治,宦官有什麼權力派兵捕殺?劉從諫還直接列舉仇士良的罪責,甚至稱︰若朝中宦官繼續凶頑,他將發兵長安。詩人李商隱為此寫下《重有感》︰“玉帳牙旗得上游,安危須共主君憂。竇融表已來關右,陶侃軍宜次石頭。豈有蛟龍愁失水?更無鷹隼與高秋!晝號夜哭兼幽顯,早晚星關雪涕收?”在詩中,表達了詩人對事變的痛惜和對劉從諫的支持。在劉的威脅下,仇士良才漸消氣焰。

李世民之死或玄武門之箭

貞觀二十三年(公元649年)五月二十六日,唐太宗李世民暴死于長安翠微宮含風殿。在死前,他或許會想起高祖武德九年(公元626年)六月初四的那個遙遠而悶熱的早晨。在那一天,世民再次披掛上馬,佇立于皇宮玄武門。只不過這一次絕殺的,不是割據的群雄,而是他哥哥太子建成和弟弟齊王元吉。

在講“玄武門之變”的某個細節之前,先看看多年後李世民本人的死亡真相。

李世民死時只有五十歲(隋開皇十八年十二月戊午出生,轉換成陽歷是公元599年1月23日)。在貞觀十九年(公元645年)征高麗前,世民身體是非常好的。唯一有點問題的是脾氣日益暴躁。這跟一起似有似無的政變有直接關系。

侯君集在為李世民打江山的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中排名第十七,二十四功臣分別是︰1.長孫無忌;2.李孝恭;3.杜如晦;4.魏徵;5.房玄齡;6.高士廉;7.尉遲敬德;8.李靖;9.蕭禹;10.段志玄;11.劉弘基;12.屈突通;13.殷嶠;14.柴紹;15.長孫順德;16.張亮;17.侯君集;18.張公謹;19.程咬金;20.虞世南;21.劉政會;22.唐儉;23.徐世?4.秦瓊。

生逢亂世的他,雖沒什麼文化,但天賦聰明穎異,為人矜傲凶狠,投李世民後,功勛卓著,其頗有稜角的性格,深為世民所愛。世民即帝位後,以侯君集為兵部尚書,掌握帝國兵權。後轉為吏部尚書,掌握人事。侯君集曾協助李靖攻滅吐谷渾,隨後又獨自征服西域古國高昌,掠奪珠寶無數,很多都入了私囊。因此事受到大臣們的彈劾。

這是個轉折。

李世民對“高昌事件”沒有深究。當然他也不傻,知道以侯的個性也許以後真會鬧出亂子。不過他相信︰自己在,就能鎮得住他。可沒想到,被寬恕的侯君集跟漸受冷落的太子李承乾掛上了。關于承乾的問題不必多說,有李世民這樣強勢的父親,那麼承乾肯定是非常難受的,一如當年漢武帝的太子。

貞觀十七年(公元643年),世民有另立太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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