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四 殺伐事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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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軍帳中,紀若塵望著這俯臥的少女,麵色變幻不定,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咬了咬牙,一把抓住她背後金環,輕輕一震,金環應聲而動,瞬間已是躍動千萬次,隨後嗡的一聲從她背後跳出,只留下那道觸目驚心的創口。不光斷骨經絡清晰可見,內部髒器也受創嚴重。如此創口,卻不見多少鮮血湧出,顯見在受創過程中,她身上血液已差不多流盡了。

紀若塵回想著三清真訣中種種愈疾患、肉白骨的法訣,不論三七二十一,統統用在了她身上。他周身光華流轉,真元似發瘋一樣濤濤而出,源源不絕注入她體內。可是術業有專攻,前世今生他殺人無算,又救過幾個人?傷她之人又是青墟宮中修為高深之士,下手之時惟恐不能斬盡殺絕,因此金環本身質器猛惡不說,上麵附加的道法又是滅絕一切生機的。此刻盡管紀若塵真元如潮湧入,卻是收效甚微。

紀若塵麵色陰沉,萬千魂絲驟然散出,瘋狂擄掠百裏內一切靈氣,在胸中山河鼎內環繞三周,便化作活潑潑的生機靈氣,然後一股腦兒強注入她體內。

如此一來,她的生機終於微弱躍動,逐漸壓過了死氣。可是只消紀若塵道法運使得稍慢,死氣便會重新漫延。然而此刻紀若塵已盡了全力,如此瘋狂轉換靈氣,即使以他來說,也極端凶險,那是以損傷已身修為作為代價。紀若塵不為所動,持續不絕地擄掠、轉化、注入,維持著她身上的道法。

忽然紀若塵身後傳來姬冰仙那清冷的聲音:“你這樣子是沒用的。”

紀若塵依然維持著道法,雙眉皺起,殺氣漸生。他從來不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此刻又有些不知所措,撇開姬冰仙屢次煩人的挑戰不說,這個時候還要來囉嗦,哪由得紀若塵不怒?他鬆了星鏈,是讓她自行離去的,可不是想和她再較量一次。

姬冰仙何等敏銳,怎會感覺不到紀若塵的殺氣,但她並未退後,而是跪坐在紀若塵身側,雙手在空中織出一個個符籙,道道靈氣如雨紛落,灑在少女身上各處創口上。姬冰仙所用道術源出三清真訣,紀若塵全都識得,也都會運用。然而這些道術都不算是威力大、收效快的道法,紀若塵便自動忽略,盡是撿些大威力的道法運使,根本沒將這些看上去沒什麽效用威力的小法術看在眼裏。

姬冰仙數個道法一出,少女身體裏那絲若斷若續的生機立時變得活潑了許多,穩穩壓製住了死氣,至少暫不會有性命之憂。紀若塵麵色不變,不過彌散的殺氣已悄然散去,催動的道法也漸漸放緩,最後幹脆收了真元,且看姬冰仙發揮。

紀若塵此時道行雖並不算高,然而道心卻已臻至極高境界,眼力絕非尋常,一看姬冰仙手法便知救人的奧妙全在選取對症的法術,以及道法施放的先後順序,法術本身威力大小並不重要。這等運用法門三清真訣是不會記載的,他便也不知。若非姬冰仙精擅各脈道法,紀若塵此次只怕又要大損道行。

半柱香功夫眨眼間過去,少女背上傷口已然合攏一半。施法至此已是夠了,她接下來需要的便是靜養了。

姬冰仙纖纖十指輕拂過她背上肌膚,柔若輕風,指尖所過處,創傷若花瓣合苞,一一合攏。直至她背後全部傷痕都已收攏,姬冰仙方收了法術,雙手輕托,少女已悠然翻了個身。

此時她傷勢已穩,早沉沉睡去,只黛眉間還殘留著一絲痛楚。看到她的麵容,姬冰仙一怔,雙眸中掠過一絲複雜神色,道:“是殷殷啊,怎麽傷成這樣?”

姬冰仙將張殷殷抱起,交在紀若塵手中,輕歎道:“殷殷當日曾揮劍自刎,只為下地府尋你魂魄。我知道她這些年過得很苦。你…待她好些吧。”

自始至終,姬冰仙未曾與紀若塵的目光接觸,便向帳外行去。

“等一下。”紀若塵叫住了姬冰仙,低沉地道:“今次的賭約就此作罷,你也當知非我敵手,以後不要再來挑戰了。張殷殷的事…嗯…謝…謝。”

這謝謝兩字,紀若塵說得頗為艱澀,自蒼野蘇醒時起,他便憑一已之力縱橫八荒,從未說出過謝謝兩字,也無須感謝何人。他也不會容許自己欠下什麽,若是如此,一顆絕決道心便會有了掛礙。即便重回到人間,也是依此行事。不過這一次,雖然十分艱難,紀若塵終是說出了這兩字。

姬冰仙默然,忽然奇異地輕笑一聲,道:“殷殷與我同門,就算不是因為你,我也會出手相救。這只是舉手之勞而已,與我們的賭約無關。我既然敗了,定當履約!你何時要收賭注,盡管告知我便是。”

紀若塵皺了皺眉,沒有說什麽。

姬冰仙又淡淡地道:“你道心已有破綻,再非戰無不勝。等我想得明白了,自會再戰。”

紀若塵雙眉鎖得更緊了,沉聲開口,有若九幽狂魔在低聲咆哮:“休要不知好歹!這次放過你,你便當我好欺嗎,還敢來糾纏?今日不妨告訴你,我即便道心已損,你也永無勝我機會!若再敢來戰,來一次我便會要你一次,決無縱容!”

“冰仙雖然不算什麽人物,對自己還是看得極重的,即以此身設賭,便絕無反悔之事。難道我清白之軀,便是這般的不重要!”

姬冰仙說完,便揚長而去,再無回頭。

紀若塵哼了一聲,也不去理會姬冰仙,而是將張殷殷小心地放在榻上,再從一地淩亂中找出一席貂裘,給她輕輕蓋上。

帳中燭火搖曳。

不知過了多久,張殷殷輕輕地動了動,麵上微現痛楚之色,隨後又沉沉睡去。紀若塵一直坐在榻旁,凝望著她熟睡的麵容,也不知在想些什麽。良久,他輕歎一聲,為她理理幾絲散亂青絲,長身而起,熄了燭火,掀簾出帳。

夜仍深。

紀若塵負手而行,足下全無聲息,宛若幽魂夜行。那只金環,則在他負著的雙手間慢慢旋動著。

他只想漫無目的走走,卻不想心不在焉中不曾控製行止,以他如今道行,一動便如疾風,眨眼間已將整個軍營都轉了個遍。他停下,仰頭望天,依是月朗星稀,一時之間,不知該去哪裏

紀若塵忽然聞到一陣隱約酒香,心中微動,人已在一座用作儲藏食酒的營帳中。帳側案幾上,放著個古樸酒壇。壇上兩個大字:醉鄉。看到這壇酒,紀若塵微微一怔,他明明記得姬冰仙來到軍營時,一共攜了三壇酒過來,怎麽現在只剩下一壇了?

不過他素來不理會這等細枝末節,一壇還是三壇,也沒什麽不同。隨手提過酒壇,紀若塵便信步出了軍營,要尋一處合適的地方飲酒。

這營盤依山傍水,不遠處就有一條小河,順山勢而下,蜿蜒向東流去。紀若塵徐步前行,轉眼間已到了河邊,遙遙便看見有一人正坐在河邊垂釣,一副極有山野閑逸之風的高士模樣,看背影,便知是濟天下。

可是此刻方過中夜,夜風淒寒,一輪彎月也早早隱入浮雲之後。在這月黑風高、荒寂淒寒之地,釣哪門子的鬼魚?現下伸手不見五指,如是眼神差些的,連魚漂動沒動都看不到。

咣當一聲,紀若塵將金環隨手扔在河邊岩石上,在濟天下身旁盤膝坐下,掀開酒封,先自飲三大口,將酒壇遞給了濟天下。濟天下接過酒壇,也不多話,咕嘟咕嘟連喝幾大口,將酒壇又還給了紀若塵。兩人喝得極是豪氣,一個來回一壇酒便去了大半。

紀若塵接過酒壇,卻不再飲,只怔怔地望著黑深深的、緩緩東去的河水,過得片刻,重重地歎了口氣。誰知恰在此時,濟天下也同樣沉重地一聲歎息。

紀若塵緩緩轉頭,望向濟天下,見他滿麵倦容,眼框深隱,眼中遍布血絲,便似一夜未眠。不過說來也不奇怪,他深更半夜在這摸黑釣魚,當然是一夜未眠了。紀若塵又見濟天下身衫單薄,連禦寒的棉袍都未穿上,在這夜半時刻,獨坐濕寒河邊,自然凍得嘴唇發青,連呼吸都重了。好在喝了小半壇醉鄉,烈酒下肚,濟天下麵色才算好了些。

紀若塵回想所讀史書,作主上的當為臣下解憂。可是怎知臣下何時有憂?這就要看臣下的智慧了。跑到主上常去的地方借醉裝瘋、獨坐垂釣都是好辦法。而這些史書都是濟天下給自己看的,他又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釣魚,不用都知道有心事。何況他剛剛還歎得如此沉重?

紀若塵忽然覺得有些好笑,便依書上樣子問道:“先生何故歎息?”

誰知這一問卻似勾起了濟天下傷心事,他怔怔望著河麵,麵色變幻,又似害怕,又似僥幸,忽然搶過紀若塵手中酒壇,痛飲一口,方苦笑道:“些許小事,哪敢勞主公費心,我自己想法了解了吧。”

過得片刻,濟天下忽又長歎一聲,喃喃道:“女人,女人…真是麻煩啊!”

紀若塵又是一怔,油然間,姬冰仙、張殷殷一一自心中掠過,於是深有所感,同歎一聲,奪過濟天下手中酒壇,仰頭飲盡,然後嘿的一聲,將酒壇遠遠擲入河中。

撲通一聲,酒壇在河上濺起數尺高的水花,方不情不願地沉下去。可是在那飛濺珠玉中,紀若塵分明看見那柄穿心古劍,正載沉載浮!

濟天下此時方想起臣子本份是為主上分憂解難,忙問道:“不知主公因何煩惱?”

紀若塵笑笑,道:“我道心已破,怕是要打不過很多人了。”

“道心已破!”濟天下失聲驚叫,然後方發覺自己失態,急急補救道:“聖人有所謂大道缺一,可見圓滿並非好事。道心破了一點,正是暗合天道,主公何須擔心!再說了,就算真有厲害敵人,也可遣玉姑娘去應對,至不濟也可拖延一段時間嘛。”

紀若塵笑而不答,只看濟天下釣魚。

不知是否紀若塵帶來的運氣,一夜無獲的濟天下手中釣竿猛然一沉,顯是大魚上鉤。濟天下登時精神一振,他從竿上傳來的大力已知此魚不小,於是站起身來,吐氣開聲,全力與這大魚搏鬥起來。

一人一魚你來我往,纏鬥數合,也不分勝敗。濟天下吹了一夜寒風,早有些受了風寒模樣,漸漸便有些支持不住,居然被這魚一分一分向河中拖去。

夜已至最深時。

眼見前腳都已沒入冰冷的河水中,濟天下不知哪來的勇氣,猛然大喝一聲:“大丈夫生當滌蕩九州!焉有對付不了一條小魚之理!”

借這一喝之威,濟天下雙膀發力,釣竿彎成滿月,忽聽嘩啦水聲響起,一條二尺大魚離水飛出。在紀若塵眼中,此時的濟天下竟然真有幾分指點山河,笑談間天下底定的氣勢!

鬥敗這條大魚,濟天下欣喜若狂,又現狷狂之態,懷抱大魚,也不向紀若塵告別,便狂笑高歌而去。

夜風習習,將濟天下歌聲斷斷續續的送來:“仰天猶恨…雨無鋒…萬絲青幹劍…斬罷落殘紅!…”

狂歌餘音嫋嫋,縈而不散。

紀若塵正入神間,忽然眼前光芒大作,一輪紅彤彤的日頭自雲海中魚躍而出,將萬道霞光灑遍九州!

紀若塵霍然立起,仰天長嘯,音上九宵!

萬裏之外,但聽一記同是響徹九天的鳴嘯應和,一道黑影自那孤峰絕頂處衝天而起,刹那間跨越萬山千川,飛入紀若塵高舉向天的掌中。

紀若塵輕輕撫摩著這根曾跟隨過自己的三尺神鐵,右手一抖,直指前方!神針便自行伸長,直至丈半方止。神鐵一端自行生出矛鋒,於是這塊重一萬零八百斤的定海便化成一根簡簡單單、普普通通的戰矛,即無紋飾,也無銳鋒。

紀若塵徐徐道:“吾曾有矛,名為修羅。今日便將此名賜你,以承吾殺伐滅絕之意!”

神鐵嗡的一聲低鳴,便作了應答。重重殺伐之氣,由是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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