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六 蒼生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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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也不知過了多久,終在一片綿綿細細的血腥氣中,秉性中的凶厲令它蘇醒過來。那正是紀若塵擊殺第一個修士的時候。初醒時分它仍有些渾渾噩噩,直到得了枯竹的精血滋養,方算完全清醒過來。所以直到這一刻,定海神針鐵才現出了本來麵目。

神鐵與璿龜相處百年,多少通了一點人情世故,知道這世間眾人多是敬神畏鬼、欺軟怕硬的主,於是在現出真身之前召雲喚風,引得天雷紫電繞身飛舞,先壯壯聲威再說。

鐵棍滔滔回憶至此打住,紀若塵卻覺得它言猶未盡,順勢問道:“那道人說有件大事著落在你身上,是什麽大事?還有,那個名號有多響亮,說來聽聽…”

猛然一陣腥風吹過,鐵棍似乎發出一聲怒嘯,塵字中血光大盛,陣陣凜冽殺機湧動,如潮水般向紀若塵湧來!在這濤濤殺氣之前,紀若塵只覺自己有若一株海草,神識隨時都有可能被殺氣吹散。耳邊最初響起的是陣風嘯音,隨後就變成了千千萬萬生靈的喊叫,嘶吼,咆哮。這股巨聲混在一起,起初還有若千百個霹靂在耳邊炸響,到後來竟然變得無聲無息,只有無數無形的震蕩狠狠衝刷著他的神識!

濤天殺氣來去如電,當頭一個巨浪掀過,就消得幹幹淨淨。

殺氣褪去良久,那些怨靈生魂的吼叫仍在紀若塵耳邊徘徊不散。紀若塵心下駭然,若不是聽了神鐵的過往軼事,只看這些殺氣,定會以為這根神鐵不知屠戮過幾千幾萬生靈。

神鐵收了殺氣,語氣忽然變得冷硬起來,道:“就這樣吧。今後你最好能變得殺伐果敢些,給俺多找點血食來,不然俺餓得厲害了,說不定哪天就吃了你。”

話已說完,神鐵收斂了光芒,自行飛回紀若塵背後,又歸於沉寂。

紀若塵靜立片刻,忽然笑了笑,繼續向頭行去。對於神鐵的威脅,他倒並不太放在心上。這兩年來他已在生死之間徘徊數次,早不把生生死死放在心上,又何懼一根鐵棍?所謂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就是這個道理了。另外以神鐵的靈性和道力,若真要吃了自己,只怕早就動手了,何必等到現在?

紀若塵一提道那件大事,以及神鐵的響亮名號,似乎定海神針鐵就勃然大怒,這當中的緣由,日後有瑕,倒是要細細探究一番。

有念及此,紀若塵似乎感覺到背後的神鐵隱約震動了一下,然後又沉寂下去。

這次東行,可謂一路坎坷。紀若塵但見市鎮村莊漸漸繁華,仍有盛世煌煌景象。然在路邊也偶見餓殍,村邊鎮外,時常可見成群結隊、衣衫襤褸的遊民,他們目光茫然,全不知明日之餐現在何處。有時會有車轎路過,前導的隨從騎士一個個衣甲鮮明,膘肥體壯,執鞭縱馬,將道左聚集的遊民哄散,免得他們身上的氣味衝撞到了車轎裏的老爺太太們。

官道旁不到十丈,就是大片望不到邊的良田。此時寒冬初過,田裏的土剛翻過一遍,泥土清香混在風裏,讓人說不出的神清氣爽。這一塊塊良田,入秋時就是大擔大擔的糧食。

上山修道前,紀若塵小小年紀就曾流落天涯。他當然知道這冬末春初時風光是最好的,但對天下貧苦人來說,這也是青黃不接的日子。本朝明皇治國還算有方,前麵幾十年天下太平,號稱盛世,江南又素為魚米之鄉,紀若塵倒沒想到還未到最艱難的時候,一路上就已經有如此之多流離失所的饑民。回想過去三年,還算風調雨順,也沒什麽大的天災,路邊怎會有如此多的饑民?

紀若塵也只在心中略有疑惑而已。這幾年他一心只在修道煉丹,勇猛精進上,哪裏學過什麽治國齊家的大道理?何況能夠駐足看一看蒼生黎民的生活,也算難得的閑瑕了。

江南富庶,又山清水秀,多的是氣脈靈動的名山,修道門派自然也不少。經曆過枯竹的追蹤後,紀若塵早已發覺天下局勢已截然不同。前幾次下山時,那些零零散散的小門派畏懼道德宗千年積威,根本不敢出死力與道德宗相鬥,更怕結下不解仇怨。號稱天下圍剿道德宗,但組織上其實是一盤散沙,除了一些邊緣旁支弟子外,道德宗根本沒怎麽受損。一些在山外行走的本宗弟子有時含憤出手,反而讓那些小派死傷慘重。

可是這一次不光是各門各派組織嚴密,而且門派中許多閉門清修的人物也紛紛出山,比如重樓派的賈似道,又如枯竹。特別是枯竹道行深厚,就是放在道德宗本山排名也當在前七十之內,可是出身卻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派,至少紀若塵還分辯不出他的道法來曆。這等人都開始出山圍剿道德宗,這形勢還不明顯嗎?

“顯然,你為魚肉,人為刀俎。”

某次大戰之後,或許是血食吃得滿意,鐵棍終於開口就當前時局下了論斷。

這幾日來他只消亮出道德宗弟子身份,就似捅了馬蜂窩,足可把方圓百裏內的修士們都惹出來。好在邪修們素來不與正道共同行動,倒多少給了紀若塵些喘息的餘瑕。

紀若塵從不與成群修士正麵相鬥,只是放下了話,但與道德宗為敵,此仇不死不休!每一次逃脫圍攻,紀若塵都將參與圍攻群修的門派暗暗記了下來。一旦路上遇到了這些門派落單的門人弟子,則或暗襲,或強攻,定要斬盡殺絕,不留餘地。

紀若塵身法神鬼莫測,掌中定海神針鐵恢複靈性後威力大增,一擊之威可謂驚天動地、碎石裂山!那些被他偷襲的修士道行都不怎麽樣,又是措不及防,如何擋得一擊?

每隔兩三日,總有修士折在紀若塵手裏。雖然神鐵但凡遙遙感應到左近有大群修士,就叫囂著要去取血食,可紀若塵完全我行我素,不為所動。神鐵雖不滿意,不過隔日總能有血食入口,勉強滿足了它的底線,沒有徹底顯出凶性來。

神鐵其實也幫了紀若塵大忙。那些折了門人的門派想要報仇,幾次埋伏了大隊人馬在左近,然後派一兩個門人當誘餌,想要引紀若塵出來。可能是想血食心切,定海神針鐵隔上百餘裏就能感應到大群修士存在,於是催著紀若塵前往取食。紀若塵得了提醒,當然趨退遠引,讓那些修士們空自埋伏數日,等得心焦火燥時又得到了紀若塵在數百裏外殺人的消息。

如此過了十餘日,整個江南修道界已是一片大亂。隨著賈似道和枯竹的死訊傳開,一眾修道門派更是人人凜然,心底暗生恐懼,於是嚴格約束門下弟子不得單獨行走江湖,道行低的更不許出山門半步。道行有成的群修則加緊動作,一麵四處巡行、探察紀若塵行蹤,一麵在各處設下埋伏,坐等紀若塵上來送死。

這一日風和日麗,武當山南麓一處無名山穀中清氣隱隱,六七名修士或站或坐,散落於山穀各處。他們在此設伏,只消百裏範圍散布內的眼線發現紀若塵行蹤,就可趕過去一舉擒殺。

眾人皆是煉氣之士,但在這山穀中枯等五六日之後,也有些心浮氣燥,十分盼望能有紀若塵的行蹤信息。

眾人這幾日運勢看來不錯。

正心焦際,忽然遠處傳來一陣沙沙的腳步聲。群修聞聲望去時,只見一人步進山穀,徐徐向眾人行來。

午後驕陽正烈。迎著日光望去,群修只能看到來人身影輪廓,連麵目都看不大清楚。但那根黑氣繚繞的鐵棍眾人不可能不認得。

“紀若塵!”一名老者瞳孔急縮,一口喝破來人身份。

那人並不答話,仍向群修行來,腳步並未見疾,速度卻是越來越快。老者長眉顫動,此刻直麵紀若塵,他仍感覺不到對方身上分毫真元氣息,也難怪江南修道界出動這麽多人力物力,這許多時日也捕捉不到紀若塵行蹤。

然而那根鐵棍宛如有靈氣,散發的殺氣如有實質,若一根根鋼針刺在老者身上。

老者縱橫半生,自不是簡單人物,當機立斷,一聲清嘯有若鳳鳴,直衝九宵!

眾修早準備多時,此刻得了命令,諸般法寶道術如風卷雨疾,向紀若塵迎頭罩下。當頭襲來的是一把飛劍和兩道紅蓮業炎,又一塊錦帕當空落下,兩根捆仙繩分從左右襲上。老者更是雙目皆赤,胸口鼓起一尺高,滿麵通紅,隨後口一張,團團五色真火裹著一顆金丹衝出,直向紀若塵眉心擊去。

這老者竟然一上場就噴出內丹,欲與紀若塵決一生死!

紀若塵虛握著定海神針鐵的五根晰長手指驟然一緊,團團黑氣立時被神鐵吸得幹幹淨淨。他步伐不變,速度卻一提再提,連跨三步之後,身影已快得有些模糊。

麵對眾多法寶道術,紀若塵不閃不避,定海神針鐵高舉過頭,驟然一聲大喝,一棍擊在老者內丹上!

群山間忽然響起一聲悠長深遠的鍾鳴…

只在刹那,一道黑氣已在山穀中蜿延穿過,凝停在山穀的另一端,慢慢現出紀若塵的身影來。

他負起神鐵,默默向東行去,再未向身後望上一望。

殘陽如血,映得穀中草木一片豔紅。紀若塵方才立足處,青草早被鮮血染赤,但在這濃紅似血的陽光下,這一片青草也漸漸融入整個山穀的血色當中。

“痛快!痛快!…”山穀早已沉寂,只有定海神針鐵深厚的聲音仍回蕩不休。

直至月上林梢,才有修士尋到了這一片山穀,但見穀中伏屍處處,血氣彌天,自此江南道上,又是一番人心惶惶。

自吟風重歸青城,這青墟宮中的清氣就一日濃過一日。漫山老木生枝,枯山湧泉,雲蒸霞繞,瑞獸來朝,眼看著一個人間仙山已有了三分模樣。

青墟宮上下,人人修為皆是大進,就連那些天資愚鈍的火工雜役,修道也有進境,頗有些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之意。

吟風整日不是靠著飛來石小憩,就是遠眺茫茫雲海,行蹤從不離飛來石百丈範圍。飛來石頂,顧清被一團青氣托著,浮空而坐,雙目似閉非閉,正修習無上天道。遙遙望去,那團青氣恰如一朵蓮花,顧清坐處正是蓮心。

冷月淒風下,吟風正憑崖遠眺,在他雙瞳之中,芸芸眾生正忙碌如蟻,雖入夜也不得息。他心頭忽然微微一動,於是回頭向飛來石頂望去,正看到顧清徐徐張開雙眼。

吟風雙眉微皺,道:“清兒,這一道金丹該當養足三十六日的,現下還差三日,你怎麽就出關了?”

顧清似沒聽見吟風的話,只望向遙遙東方,片刻過後,方才道:“我忽然有些心悸,應有凶物出世,所以出關來看看。”

吟風向東方望了望,淡然地道:“區區一塊太古頑鐵而已,掀不起多大風浪。你提前出關,道丹還不圓滿,須得再養七十二日方可。”

顧清似若有所思,又道:“喚醒一塊定海神針鐵當然不是什麽大事。不過他此行是為了取回靈氣之源,這可不是小事。天機地氣各有其所,現在天下二十四靈穴已被道德宗破了三處,若再加上這一處,則天地氣運崩壞,必然天下大亂,神州塗炭。”

吟風皺眉道:“生靈塗炭又如何?你盡快修成紫府仙身,與我羽化飛升,了卻了這百世輪回的因果,方是大事。你我同歸仙界後,有千萬載的時光同參天書奧義。大道茫茫,眾生如蟻。在無盡仙道之前,什麽黎民蒼生,都不過是些浮世塵埃罷了。”

顧清長身而起,伸手一招,身上青氣匯聚一起,化成一柄古劍,自行飛入她手中。她纖指輕撫著劍柄上的紋路,沉思一刻,方道:“我於這世間輪回百次,卻不忍見蒼生受苦。待我先將他攔下,再回來閉關吧。”

她語聲一如以往的淡漠,也如以往的絕決。衣袂飛舞中,顧清淩空步虛,已向東方行去。

吟風望著顧清的背影,淡道:“若紀若塵不肯回頭,那又如何?”

“若果真如此,為天下蒼生故,我劍下不會留情。”顧清的聲音在峰上繚繞,人已漸漸隱沒在夜色之中。

“如此就好!”吟風點了點頭,伸手當空一指,顧清的古劍遙遙發出叮的一聲嘯叫,似與他這一指相應和。

顧清似是一無所知,安步在夜色中行遠。

夜風撫峰,浮雲掩月。

也不知在峰頂立了多久,吟風方一拂袍袖,咄的一聲輕喝,眼前馬上現出一團光霧,霧中隱現一個陰沉沉的所在。光霧轉瞬即逝,內中景物吟風卻已看得清清楚楚。

吟風搖了搖頭,暗道:“但凡天下靈穴必有凶獸鎮守,倒沒想到這處靈穴中竟然守著一條碧甲璃冰龍。嘿,別說區區一個紀若塵,就是道德宗那幾個真人單獨遇上了它,多半也得落荒而逃。有這頭凶物鎮守,這個地方看來非是一般的靈穴啊!”

“既然有此龍鎮守靈穴,那紀若塵道行低微,如何能夠識得這頭上古妖龍的氣息?定然是冒失撞上門去,化作妖龍口中食糧罷了,又何須你走這一遭?你倒是用心良苦,唉!”想到此處,吟風不禁輕輕一歎。

他又向東望,目光刹那間穿越千山萬水,落在了碧甲璃冰龍藏身之處。

尋常修士若問前途凶吉,須得沐浴更衣,焚香靜坐,待心極誠,神至靜時,方起卦問卜,再於模糊一團的卦象中看出些吉凶端倪來。若能如霧裏看花,已是極高的相學修為了。如吟風這般,叱喝揚眉間即已知萬事本來麵目,已是近於全知全能的神仙手段。

那碧甲璃冰龍所居處是一片幽幽大澤,再遠些就是終日為茫茫薄霧重重鎖起的大海。縱是以吟風的目力,也看不透海上終年不散的雲霧。

向海霧凝望片刻,吟風收回了目光,暗忖這塵間果然煙波詭鷸,處處藏龍臥虎。他知道那片海名為無盡海,是天下三大妖族聚居的凶地之一,可是內中藏著哪些厲害的大妖,卻始終看不透。偶爾,吟風也會起一線爭勝之心,想要到那無盡海中走上一走,看看裏麵躲著的究竟是什麽厲害人物,居然連自己的目光都望不穿、看不透。不過這念頭也就是想想而已,於這最後一世的輪回中,吟風早不將這塵間的事掛在心上,自然也懶得理會一個只會窩藏一隅的區區妖怪。

忽然,吟風心中又升起一線喜意:“或許是這頭妖龍的巢穴太過靠近無盡海了,所以她才未能看透靈穴中還藏著這頭凶物!”

此刻在無盡海中,卻不似表麵上那般平靜,一聲聲長的呼喊輕易就穿過數百裏的海麵,相互傳遞著訊息。

一處海麵上忽然湧起一團黑浪,一名肩扛雙頭狼牙棒的洪荒衛破水而出,銅鈴似的凶目四下張望。

本來平靜的海麵猛然湧起數道大浪,道道浪濤皆指向一處,匯成一道衝天狂浪,直上百丈高空,方才落下,恰似下了一場暴雨。

浪消後,海麵上已多了六名形態各異的洪荒衛,一齊向無盡海邊緣行去。

之前那名洪荒衛高叫一聲:“四隊長,你們這是去做什麽?”

六名落荒衛聞聲停步,其中最高大的一個回身道:“二十六,你不好好地守著小姐,跑上來幹什麽!一大人說我們外麵有一頭什麽碧甲璃冰龍,看著挺礙眼的,讓俺們幾個去把那蠢物捆了,找個沒人的角落一扔,先餓它個幾年再說!俺要急著辦事,沒空和你多說!你速速回海底去守著小姐,如果小姐多吃了一點苦頭,嘿嘿,哼哼,俺就向老五把你給要過來,非得好好操練你個幾十年不可!”

二十六嚇得一陣哆嗦,凶焰立斂,匆匆忙忙沉入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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