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 俱往矣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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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齊五千健卒、五千民夫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少說也得耗上一兩日的辰光。紀若塵從來都不缺耐心,自回營帳休息。他的營帳雄偉寬大,帳內燃著熊熊炭火,地上鋪滿了獸皮。盡管草原之夜風寒露重,這帳中卻是溫暖如春。一應陳列器用,也極盡奢華之能事,看來就算比起安祿山自己的寢帳,也相去不遠。安祿山不管心中是否真的相信紀若塵有大本領,至少表麵功夫已做到十足十,任你是誰都挑不出紕漏來。

只看這大營布置,就可知安祿山早有反意。這五萬大軍皆是跟了安祿山多年的嫡係,屯營之處方圓數百裏內全無人煙。胡人部落見到大軍到來,早就逃到草原深處,那些來不及跑的胡人,則被屠戮殆盡。飲宴上那些稍有遲疑的將軍,自然根本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早被深深埋入地下,慢慢化成野草的肥料。安祿山在北地苦心經營多年,哪會沒有修士投靠?紀若塵此際雙目可洞悉千丈內一切靈力波動,早知營中少說也有十餘名深藏不出的修士,再加上道德宗諸人,子奇等冥山部眾出得了大營,出不了這片蒼茫原野。

自入人間,紀若塵泰半所得靈氣皆用來補潤雙目及靈覺,身體仍是十分虛弱。不過他自蒼野而生,身體每一寸每一分皆是千百次洗煉後的靈氣所化,根本無懼寒暑。人間繁華,於他也如過眼雲煙,分毫不染於心。營帳哪怕再大十倍,再奢華十倍,也不能令他動心。紀若塵一入帳中,便盤膝坐下,將帳中侍女統統趕了出去,便欲神遊。

紀若塵此刻心境,無生無死,無欲無求,無有無無,已隱隱合了三清真訣中至高境界,因此真元道力進境可說是一日千裏。

不過這片刻清靜可不易得,營帳外腳步聲起,濟天下與玉童一先一後進入帳中。

坐定之後,濟天下便正色道:“主公,後日五千精兵與民夫便可點齊,未知主公有何打算?”

紀若塵道:“濟先生該是知兵的。”

濟天下也不推辭,道:“無論選兵、練兵、養兵、用兵,濟某無一不精,無一不曉。兵家之道,在於知已知彼。所謂將為三軍魂,軍中主將實是至關重要。不過濟某直至今日,也不清楚主公有何神通,這樣如何稱得上知已?若如此,真到兩軍對陣之時,我軍十成軍力至多發揮個三四成。”

紀若塵點了點頭,頗以為然。玉童聽到此處,便長身而起,道:“玉童先去帳外走走。”

“不必。”紀若塵止住了玉童,然後略一沉吟,徐徐道:“我修煉法門與這世間修士截然不同。吾本命真火幾乎可將世間萬千靈氣盡數煉化,以為已用,因此可以勇猛精進,十倍百倍於人間修煉法門。若有一日遇上我不能匹敵之人,你即可設法拖延時日,只要我不死,假以時日,昔日之敵便多半不再是我敵手。”

濟天下點了點頭,用心記下。玉童安靜聽著,內心卻有些波瀾。紀若塵居然用的是如此強橫霸道、橫劫硬奪的修煉法門,讓人如何跟得上他的進境?只消一朝落後,那便是步步落後。

好在世間安有兩全法,這般霸道絕倫的修法,必有無可阻擋的心魔大劫相伴,只消等到紀若塵修入歧途,走火入魔,自然便算勝了他。只是…難道只有等待他自己出事,才有可能勝得過他?

一念及此,玉童忽然有些沮喪。她時時刻刻可以跟在紀若塵身邊,也即是說紀若塵任何時候都給了她機會偷襲,她卻無法下手,或者說不敢下手。然而以他如此勇猛絕倫的進境,多等一天,就是多了一分的絕望。

玉童忽然明白了紀若塵述說本身修為時完全不避著她的用意,那是即便讓你知道又如何?你永無機會。

她猛然汗透重衣。

濟天下和紀若塵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玉童的變化,討論得越來越深入。濟天下神情嚴肅,一個個問題接二連三的拋出,紀若塵也是有問必答,毫不隱瞞。只是後麵的對答玉童幾乎都沒聽入耳去。

直討論了一個時辰,濟天下才算滿意,道:“現下就算主公不出手強化士卒,我也有把握在二月內將這些士卒練成精兵。只消有足夠軍器馬匹,那五千胡人壯丁其實也可入軍。三月之後,我等手中即會有一萬精銳。不過以我看來,安祿山該不會等那麽久。主公惟一弱處在於不太熟諳塵世權謀曆史,殺伐果決則有過之。今後雖有濟某輔佐,應該說問題不大,但主公乃是居上位者,不可不讀史。這一兩月內,濟某會為主公挑幾本史書,主公要用心研讀,當有所助益。”

紀若塵雙眉微皺,道:“有此必要嗎?”

濟天下正色道:“世間事千變萬化,怎可能事事以力破局?欲成大事,勢為先,謀居次,力為末。主公是想達成心願呢,還是只想順遂了自己胸中那份暢快?要知霸王豪勇天下皆知,他一生暢快,最後落得個烏江自刎,相比之下,高祖的隱忍才更為難得。主公不願投身青墟,在勢上已然落後,如果再不能從謀上求變化,那濟某不客氣地說,實是求死之道。主公你自己痛快了,仇人也痛快了。”

紀若塵背脊一挺,凜然殺氣隱隱透出。自蒼野投生時起,他便不知什麽叫權謀,向來縱橫殺伐,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茫茫蒼野,亂舞群魔,也皆是如此行事。如若不是製服貪狼星君一役道行幾乎耗盡,對人間的記憶也變得支離破碎,怎會找上濟天下?怕是早就直奔長安,徑取明皇楊妃首級去了。

紀若塵雙目如水,瞳中清清楚楚地映出了濟天下的身影。玉童見了,登時全身一顫,隨後駭然發現紀若塵左瞳中竟然還有自己的半邊身子,當下是麵白如紙,幾乎連魂魄都要驚得散去。她有心想挪開身子,可全身酸軟無力,又哪能動得分毫?

濟天下也清清楚楚的看到了紀若塵瞳中的自己,他雖然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麽,但蒼白麵色仍顯示出一些本能懼意。不過他怕歸怕,仍與紀若塵對視著,毫不退縮。此行途中,濟天下對紀若塵的畏懼似乎少了許多,事事直言無忌。玉童欽佩之餘,也頗有疑惑,這貪生怕死的濟天下怎麽突然轉了性了?直至某一次濟天下酒後吐真言,言道左右都是一死,不如死得壯烈些,玉童至此才知道濟天下勇氣來自何處。

紀若塵與濟天下對望片刻,忽然笑了笑,道:“也好,我就讀一讀史,謀略方麵也要多多仰仗先生了,權當…是為他吧。”

濟天下和玉童聽得一頭霧水,自然不知道紀若塵又想起了那道孤峰,二人只覺帳中寒意肅殺盡去,不禁都鬆了口氣。

玉童眼見濟天下身影在紀若塵瞳中消失,剛高興起來,猛然發現自己的半邊身影還在,心境馬上從九天雲宵上,直落寒冰地獄中。

濟天下與玉童剛走,便又有人報說尚秋水求見。對這位昔日同門,性情柔似水烈如鋼,容顏如月華勝秋水的妙人兒,紀若塵是一千個一萬個不願見。這一點,似乎生死劫關、人間蒼野來回走過了一遭之後,從未變過。

“權謀,用忍…”紀若塵心內如是道,端然而坐,狀似神遊,直至尚秋水在麵前曲膝跪坐,也雙目不抬,似乎帳中從來只有他一人而已。

見紀若塵如高僧入定,尚秋水嗤的一聲輕笑,麗色綻開,登時帳內也為之一亮。他也不等紀若塵招呼,徑自道:“還未請教紀兄高姓大名?”

既然決定了要助安祿山,那道德宗今後便是盟友,本當同舟共濟。尚秋水年紀輩份雖輕,但也是年青一輩的傑出人物,才智高絕,隱隱然,道德宗此來眾人便是以他為首。是以這個人,是繞不過去的。何況,若不去想尚秋水那美麗得過份的容貌,不論前世今生,他都是少有的能令紀若塵有好感的人物。

紀若塵默然片刻,坦然道:“我姓紀,名若塵。”

“若塵!”尚秋水失聲輕呼,忘形之下,竟伸手去握紀若塵的手。紀若塵此時何等人也,哪能讓他得手?不動聲色間,紀若塵全身不動,卻瞬間後移三寸,恰恰好好讓過了尚秋水一握。

尚秋水握了個空,頓時僵在了原地。尷尬一笑,他慢慢地收回了手,端正坐好,苦笑道:“紀先生莫怪秋水輕狂,只因先生與秋水一位好友同名同姓,方才竟然也有三分神似,秋水忘形之下,才會逾禮。”

紀若塵淡淡地應了一聲,若無其事地道:“看來尚先生與那位友人交情非淺。”

尚秋水目光偏向一旁,凝望著跳動的***,出神道:“他是秋水平生兩位知己之一,或者他並不將我當成知己,還有些避著我,不過這…都不再有關係了。”

紀若塵隨口問道:“那位友人現在何方?”

尚秋水淒然一笑,道:“他自從下山之後,便再無音訊。秋水只知道他已然故去,卻不知他死在何方,連屍骨都不能替他收斂…”

雖然紀若塵心如冰石,此刻也有一絲縫隙裂開。他寬慰道:“吉人自有天相,或許這位友人只是陷入困境,未有訊息傳回而已。”

秋水搖了搖頭,良久,方輕歎道:“本命燈都滅了,卻連本宗真人都無法探知他魂歸何處,他…他…”

這幾個字似是無比沉重,幾經躊躇,尚秋水方才咬牙道:“他是被人打散了魂魄,連輪回都斷了!”

眼見尚秋水泫然欲泣,紀若塵只好安慰道:“人各有命,氣運在天。事已至此,只能說他氣數使然,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若他魂魄不散,泉下有知,相來定不願你如此牽掛。”

尚秋水羅袖輕抬,不動聲色地拭去了落下的一點淚痕,勉強笑道:“今夜秋水失態,倒讓紀兄見笑了。紀兄所言不差,我那朋友表麵上事事隱忍,內心中卻最是至情至性。據我所知,他之所以有今日結局,多半是為情所困。他突然下山,該是想是要有個解脫。紀兄如此知他心意,若他今時也在,想必與紀兄相見恨晚。”

紀若塵不知該說什麽,便只淡淡一笑,道:“尚兄抬愛了。”

尚秋水一咬牙,忽然向紀若塵一拜倒底,道:“秋水與紀兄一見如故,所以有個不情之請,請紀兄千萬答應!”

紀若塵下意識的馬上伸手去扶,將將觸到尚秋水肩頭時,卻電般縮回。他立時運轉神念,柔和力道應心而生,將尚秋水輕輕扶起。

尚秋水凝視著紀若塵雙眸,道:“秋水受命北來,本是率門眾助安祿山起事。但現在既然有紀兄在,秋水便想偷個閑,將道德弟子交與紀兄統領。紀兄大才,露點滴而知滄海意。有紀兄領軍,必可將明皇逐下皇位。等安祿山正式舉旗興兵,秋水便可離去了。紀兄萬勿推辭!”

紀若塵有些驚訝,道:“那你意欲何往?”

尚秋水忽然笑笑,眉宇淒然隱去,無儔容姿盡複,道:“秋水當西上青墟,找那顧清討還一個公道!”

也不待紀若塵回答,尚秋水便長身而起,翩然而去。

良久,紀若塵也無法回複平靜,幹脆出帳,仰望夜天。

任人世千變萬幻,滄海化為桑田。魔神也罷,仙人也罷,終難逃死生幻滅,惟有無盡星河、亙古依然!

掃蒼野,破六界,滅貪狼,幾乎以一已之力扭轉輪回、重回人間,正要興風作浪、大殺四方!他本以為,世事如大江東去,去不複回,一切過往、無數輪回,盡已付之一炬,當再不縈懷。

俱往矣!

只是,秋水纖纖遠去身影,卻如此清晰,怎也揮之不去。

俱往矣!

紀若塵負手而立,雙目忽開,眼中深不見底!

轟然,氣機牽引下,一道龍卷平地而起,直上雲宵!紀若塵身後營帳,早炸成萬千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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