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 俱往矣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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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時分,北地夜晚偶爾仍是涼意襲人。茫茫大草原草長鷹飛牛羊現,青蒼了整個冬天的原野迸發出點點新綠,正是鐵騎縱橫馳騁的時節。

安祿山頗有雄心壯誌,此時不肯在範陽呆著,自行帶了大軍遠赴北境練兵。說是練兵,其實是去劫掠一些草原部落,也讓軍卒們見見血,疏散疏散筋骨,培養培養殺氣,二來順便還可砍些頭顱領功,並震懾草原諸族,令其不敢違逆。

安祿山大軍鐵蹄在北地肆虐之際,西玄山上,莫幹峰巔,紫陽真人登絕頂、望山河,慨然長歎三聲。下峰之時,紫陽真人背後一道火柱衝天而起,似要燒穿蒼穹!熊熊真火中,十七名道德宗弟子的屍身灰飛煙滅。這是過往數月中在各地戰死的道德宗弟子,他們還是幸運的,被同袍從亂戰之中搶回得以安葬師門,更多弟子的屍骸永遠地留在了異鄉的土地上,甚至在某些術法中挫骨揚灰,魂飛魄散,無法追尋,無處輪回。

紫陽真人取出自己手書的“天下太平”條幅,撕得粉碎,任其被獵獵罡風卷上天際。

此次北上會獵,安祿山足足帶了五萬大軍,行蹤當然瞞不過人,紀若塵三人順順當當地找到安祿山的大營。

也不知是北地軍卒心眼太實在,還是濟天下嘴皮功夫太厲害,總而言之,只見濟天下與那守營門的小軍官絮叨了一會,那小官竟然鬼使神差般的當真領了紀若塵三人去見安祿山。對於濟天下口吐蓮花的絕妙本領,紀若塵與玉童惟有沉默。

一入營門,便可遙遙望見安祿山那足可容納百人的中軍大帳。金色帳頂上,一頂黃牙大旗迎風獵獵飛揚,上綴犛牛尾,下飾五彩析羽,旗麵上一個鬥大安字,倒稱得上鐵鉤銀劃,氣度非凡。

三人入了軍帳,見安祿山正大排宴席,烈酒佳肴如流水般端上,眾人正飲在興頭上。正中席上,盤踞著一座金光燦燦的碩大山巒,定神望去,原來是個披著黃金鎖甲的武將,大腦袋小眼睛長胡須一臉憨直,全身上下最顯眼的便是臃腫肚皮,兩對雙環穿扣相綴的帶鉤呼之欲裂。見了紀若塵三人,安祿山雙眼登時一亮,狠狠地盯了玉童幾下,方才大手一揮,令紀若塵等人末席入座。

不算紀若塵一行的後來者,席中人眾實際上分成了三撥,可謂涇渭分明,甚而有些針鋒相對。觥籌交錯之中,隱隱透著如針般的殺氣。席中最多的乃是披甲頂盔的將軍,都是安祿山的得力手下。其中坐於安祿山左手邊的一名將軍可算是紀若塵的舊識,正是史思明。史思明見了紀若塵,先是愕然,旋即嘴角邊泛起冷笑,殺氣升騰。

在紀若塵上首,坐著十餘名身披青黑長袍、相貌迥異的大漢。這些漢子身材長大,骨骼清奇,比之身材高大的北地悍卒還要高出一個頭,可謂虎背熊腰。而在紀若塵對麵,則坐著七八名或道或俗的修士,而前排一人麵若月華秋水,皎若玉樹臨風,霓為衣風為神,雙眼氤氳煙霞,恍如神仙中人。竟是久違了的尚秋水。

道德宗人眾中,除了尚秋水外,還有兩人紀若塵也是識得的,前世還有些交情。不過此際相對而坐,昔日同門卻再也認不出自己,紀若塵也不禁有些感慨。

大帳中鬧哄哄一輪酒罷,安祿山狠狠地拍了拍案幾,待眾人靜下來之後,將鬥大銅爵擎起,長笑道:“今日天下能人異士,驕兵悍將齊聚於此,實是安某一大快事!來,大家幹了!”

眾人轟然應了,鯨吞龍吸,各顯神通,酒漿如百川入海,盡入了無底肚中。便有一個青黑袍色的大漢站起,朗聲道:“安大人,某有一句話,不知當不當講?”這大漢站起時方顯高大,大帳門口守衛的兩名健卒看上去最多能夠到他的胸口。他身材長大,聲音更是有若洪鍾,直把席中幾個無甚修為的將軍震得頭暈眼花,耳中不住嗡嗡作響。

安祿山雙眼迷離,卻有一絲精光閃耀如電掠過。他一只胖大手掌指著大漢,道:“子奇先生出身冥山,那冥山可是,可是…呃…天下奇地!子奇先生見識必定是好的,有話…呃…但說無妨!”

子奇也不謙辭,朗聲道:“安大人節度三鎮,據地千裏,擁兵十萬,麾下名將若雲,異士無數!這等實力,即使放眼天下,又有何人可與比肩?安大人非是池中之物,自當為朗朗乾坤、為天下百姓做些事。眼下道德宗盤踞西玄山,狂妄自大,意圖與天下人為敵,挑起大亂,實是罪不容赦!安大人如能登高一呼,剿滅道德宗,不光為天下百姓積德,也是為本朝天子去一心腹之患,更可留名青史!如安大人肯行此壯舉,我等冥山人眾,必定誓死相助,便是刀山火海,又有何懼?”

這子奇看似粗魯,可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絕不是個四肢發達,心智單純的簡單人物。只是他這番話說完,對麵道德宗諸人都變了臉色。當下便有一人冷笑道:“好一個刀山火海,又有可懼!你無所畏懼自去送死也就罷了,卻妄想拖安大人下水,真是其心可誅!”

子奇怒哼一聲,喝道:“我冥山人眾乃是真心相助,哪象你道德宗居心叵測,竟挑唆安大人造反,本朝龍氣正盛,如何反得?哼,道德宗現在可說是過街老鼠,被天下群修堵在西玄山出不得門,差點被人砸了山門,滅了香燈。這天下的人心向背,還不清楚嗎?你們自己胡作非為不提,還想要蠱惑安大人行那不仁不義、不忠不孝之事,這才是其心可誅!”

子奇高大無比,聲若奔雷,幾句一吼,就將道德宗眾人的氣勢壓了下去。安祿山醉眼朦朧,小眼愈發迷成一條細線,麵上卻也是聳然動容,似乎被此人一番話語打動。

尚秋水忽然輕輕一笑,接口道:“西玄山一役,最後是誰被打得落花流水,可是早有定論的事。也罷,那個暫且按下不說。不論安大人是否願意接受我宗襄助,這都是我們‘人’間之事。俗話說的好,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等冥山一眾異人,讓我們如何相信可以對“人”真心相助?”

尚秋水這幾句話中,將人和異人兩詞咬得頗重。安祿山聽在耳中,醉容有了幾分清醒,仿佛若有所思。

子奇麵色一沉,衣袍無風自起,盯著尚秋水,沉聲喝道:“你這小兔如此說話,實在欺人太甚,真當我冥山無人嗎?再敢胡言亂語,我子奇必叫你血濺七步!”

尚秋水嫣然一笑,刹那麗色令帳中眾人一陣恍惚,一只玉手在幾上重重一拍,向子奇道:“我就當冥山無人了,你又能怎樣?冥山妖後文婉當年被我宗祖師擒獲,壓在陣下數百年,十年前一個偶爾疏忽,才讓她逃了回去。既然文婉已逃出我宗,你們也就不存在什麽投鼠忌器之說了吧?若冥山妖眾真的有血性,有人才,這些年來都做什麽去了,怎不見上西玄山來報仇?”

子奇大怒,虯髯根根倒立,如山氣勢已向尚秋水當頭壓下!這氣勢直接出自本命真元,動念即生,雖然威力遠不若需要祭符的道法,但子奇仗恃自己數百年道行,想那尚秋水小小年紀,修為如何能與自己相比?是以打定主意要令他當席出醜,好使得安祿山回心轉意。這道氣勢壓過去,子奇料定道德宗門眾不及救援,尚秋水也不敢硬接,只能起身移席避讓,定可一掃此子囂張氣焰。如若接了,那可是有性命之憂的。

刹那之間,尚秋水向子奇望了一望,盈盈眼波中盡是嘲諷與堅毅,還有三分狂野!

子奇心頭一顫,暗叫不好!

尚秋水盤膝正襟端坐,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結蓮花座印,而後一聲清叱,一縷清氣衝天而起,與如山壓下的黑氣撞個正著!

尚秋水猛然一口鮮血噴出,濺在如雪白衣上,恰若寒梅落雪,霜染絳櫻!

上座嘩啦一聲巨響,原來是安祿山關心心切,俯身向前,手撐著的案幾支持不住,瞬間倒塌,菜肴酒水打翻一地。

尚秋水身體晃了幾晃,終於挺直。他慢慢抬起頭來,向子奇傲然一笑,碧血點染過的朱唇分外醒目!

道德宗其餘門眾中亦有上清修士,子奇出手雖然突然,但氣機感應下他們未始便攔不住。可是人人端坐不動,沒有一人出手。只因他們皆已明白,尚秋水既然開言,那便是要獨自擋這一擊。不管別人如何看他,說螳臂當車也好,說不自量力也罷,這一擊擋了,冥山多半要空手而歸。至於擋這一記後是生是死,尚秋水早不放在心上。

這一刻,生死由命,但成事在人!

安祿山臉色鐵青一片,哼了一聲,將手中酒爵重重擲在地上。史思明當即按劍而起,大喝一聲:“大帥麵前,誰敢胡來!”

子奇麵色難看之極,向安祿山行了一禮,勉強說了幾句告罪的話,便即坐下。他雖然不懼安祿山手下這些兵將,但自己此行關係重大,萬萬不可意氣用氣,當下惟有忍耐。另外尚秋水外表清麗柔媚,沒想到卻是性烈如火,竟有如此悍勇,實也令人欽佩。

紀若塵凝望著尚秋水,猶記得他當日以纖麗之姿,提巨斧忘情,向姬冰仙邀戰時的一往無前。那雖非生死相搏,然而內中戰意,與今日並無二致。念及尚秋水之師太乙真人喜歡使一柄三丈巨戟,有其師必有其徒,若是子奇了解些太乙真人的性情,當不會作此選擇。

尚秋水咳嗽幾聲,忽然又噴出一口血來。道德宗眾人依然不動,甚至沒有一人向尚秋水望上一望,人人都神色寧定地望著冥山人眾,殺意如海下暗流匯聚,海麵上卻風平浪靜。

似是感應到了紀若塵的目光,尚秋水轉頭向紀若塵望了望,勉強露出一個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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