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 俱往矣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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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侍者入帳收拾殘席,帳中氣氛才算稍稍輕鬆了些,紀若塵左手持杯,右手屈指輕輕在案幾上敲著,心境重歸無喜無悲的冰寒。

在拜見安祿山之前,濟天下已從安祿山的親隨口中套出不少東西。原來早在一月之前,道德宗與冥山便先後找上了安祿山,一個以長生秘訣為引,以天下山河為餌,勸安祿山自立為帝。另一個則以天下大義相責,以人臣之極、名留青史為鏡,勸安祿山盡起北地精銳,剿滅道德宗妖道。

一月以來,雙方相持不下,安祿山的態度也是搖擺不定。只是道德宗除了尚秋水這十餘人外,便再無後援來。而冥山則不斷加派人手,實力漸漸雄強,已有穩穩吃定道德宗的模樣。若非怕安祿山猜忌,恐怕早就暗中火拚了這幾個道德宗弟子。

爭了一月有餘也沒個結果,安祿山似也有些不耐煩了,於是幹脆開個宴席,將雙方及自己親信將領都聚在一起,讓道德宗與冥山將各自的條件都擺出來看看,同時也有讓雙方互相鬥法,展示實力的意思。安祿山粗中有細,知道道德宗與冥山此來都是誌在必得,將條件都放在台麵上,實際上是將這兩方都逼到絕處,令他們將底牌都翻出來看看,才好知道哪家開出的條件更加優厚。另一個環節,則是令雙方各顯神通,互相鬥法,由此也好知道哪一方勢力更大,潛力更雄,甚至可以知道誰更肯出死力,下血本。而最後,則也是給參宴的眾將領透點消息,看看他們的風向。

安祿山是有些不甘寂寞了,濟天下如是斷言。不然的話,他只消將雙方都回絕了,憑著明皇的恩寵,以及楊妃的裙帶,安心在北地做他一輩子的土皇帝就行了,何必弄出這麽多事端來?至於安祿山的心事,其實也不難猜,人臣之極自然是好,可誰在私底下沒做一做更上一步的夢?

從入營,閑聊到入席,電光石火的功夫裏,濟天下言簡意駭的幾句話已將形勢解析得一清二楚。不僅是玉童,就連紀若塵都有些疑惑,這濟天下何以能從這麽一點蛛絲馬跡中就推斷出這許多大事來。就算此前作足了功課,此人之才也仍是非同小可,將來若非大聖大賢,就必是大奸大惡。以目前情形看來,這濟天下還是成為大奸大惡的可能性多點。

轉眼間,侍者已將散落的酒席收拾幹淨,重新在安祿山麵前放置新幾新酒。尚秋水也服了丹葯,臉色雖然仍蒼白如紙,氣息卻逐漸穩定,當無性命之憂。只是那一襲白衣上的斑斑血痕,仍是觸目驚心。

直至此時,安祿山似才注意到紀若塵等人。他的目光落在玉童身上,便再也挪不開,張口問道:“這三位是…”

玉童淺淺一笑,回道:“這邊是我家主人,這位先生則是主人幕僚濟天下。”

出乎意料,安祿山聞言聳然動容,竟然離席而起,碩大身軀靈巧地繞過一地案席,撲過去握住濟天下雙手,極為熱切道:“原來是濟先生!唉呀呀,俺安祿山是個粗人,過去沒機會與先生相識,一直引以為平生憾事。現在先生都到了帳中,俺居然對麵不識,真該罰酒,罰酒!”

說罷,安祿山接連自飲三杯,這才算罷。他抓住濟天下的手不放,殷殷切切地道:“先生特意來到這裏,想必不會急著走吧?這個,這個,先生如果不棄俺老安粗鄙無文,還請多呆幾日,多多指點。”

此時此刻,安祿山眼中似乎只有一個濟天下,連玉童和尚秋水都甩到腦後去了。

舉座皆愕然。不僅是玉童,道德宗和冥山眾人多是少聞世事的,均驚訝於這濟天下的名氣竟然如此之大,連三鎮節度使安祿山都要折節相交。

濟天下含笑道:“當年一點虛名而已,難為節度使大人還記著。現下我已投得明主,當全力報效。我家主人乃是天縱之才,其實本用不著濟某,我不過是略盡一點心意而已。”

安祿山這時才將目光轉到紀若塵身上,歎道:“能得濟先生投效,先生真是好福氣!哦,還未請教先生高姓大名?”

紀若塵也不起身,淡淡回道:“我姓紀。”

安祿山知道他是不願說全名,這等世外高人多有怪僻,所以也不以為意,並未追問下去。安祿山當下就地盤膝坐下,與紀若塵隔案相對,舉杯過眉,道:“俺是個粗人,不說那麽多廢話,來,先幹三杯!”

安祿山使個眼色,旁邊馬上有一名將軍親自拎來一壇酒,此酒極為有名,乃是出自道德宗的仙酒醉鄉。此酒入口平和,回味卻是綿綿泊泊,無有止盡。酒量稍差些的,只消三杯入腹,任你道行通天,也要睡到桌子下麵去。當年雲中居天海老人曾以此和青衣拚酒,也就戰了兩三壇的功夫,便滑入桌下,死也不肯出來,自此傳為笑柄。

安祿山酒量極豪,可稱酒中神仙,可連下三杯後,黝黑的麵皮上也開始泛起一層紫氣,舌頭也有些大了。而紀若塵三杯入腹,卻若無其事,連口酒氣都不噴。不知情的人也就罷了,道德宗眾人卻是群相聳然動容,方始覺得這位紀先生有些高深莫測。

見紀若塵酒量深不見底,安祿山重重一拍案幾,大喝一聲“好!”然後屈臂抵住案幾,上身微微前傾,目光如電鎖住紀若塵,問道:“紀先生既然來到這裏,該是準備有所作為的。敢問先生對今日之事,作何評價?”

紀若塵環視一周,目光所及處,不論是道德弟子,還是冥山人眾,均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這看上去頗能左右時局的紀先生,會說出怎樣一番話來。

紀若塵再向冥山人眾望了一望,淡道:“一群妖孽,能成什麽氣候?”

道德弟子神情登時輕鬆下來,冥山人眾早就惱了,其中一人拍案而起,指著紀若塵,喝道:“你是什麽東西,敢在此胡言!”

紀若塵看了看仍在席中的尚秋水,笑了笑,道:“我可不象道德宗的世外高人們那樣好說話。”

子奇眉頭皺起,卻並未阻止手下。他也想探探這個突然出現的紀先生的底細。自己這手下實非莽撞的人,此刻擺出一副愣頭青的架勢來,也是存了這個心思。

冥山那人聽紀若塵如是說,更是邁上前一步,冷笑道:“不好說話便怎樣?”

紀若塵忽然笑意盡收,森然道:“便是煉了你!”

只見紀若塵雙唇微開,忽然吹出一口陰氣,內中隱約可見一口青銅小鼎,式樣古拙。此鼎見風即長,刹那間已長至丈許大小,懸停半空緩緩轉動起來。說也奇怪,帳中憑空出現如此龐然大物,竟然未使得空間變得擁擠,每個人都能清晰地看到鼎身上精致繁複的花紋和文字交織,從眼前流動而過,卻又感到這個巨物離自己有一段距離。

眾人眼睜睜看著鼎口有嫋嫋青霧蒸騰起來,冥山那人則是直接感受到被一道沛然難當的吸力罩住了全身,一點靈覺提醒他應當馬上運起神通擺脫青霧。然則不知為何,一見此鼎,冥山那人便是全身戰栗,氣力如雪獅子向火般消融殆盡,全然無法抵抗,瞬間便被吸入鼎中。

青銅古鼎即刻加速旋轉起來,越旋越小,頃刻之間又縮回寸許大小的一口小鼎,只是鼎中不住傳出撕心裂肺般的慘叫,後又化成陣陣獸吼,不論慘叫還是獸吼,都是淒厲之極,在帳中回繞良久,仍是不肯散去。

冥山眾人哄的一聲,一齊站起,子奇驟然右手高舉,止住欲向前衝的手下,麵上盡是黑氣。

銅鼎自行飛回,落入紀若塵掌心。

一時間帳內一片死寂,無數目光均落在那有若凝脂白玉的肌膚上豎著的青銅古鼎。此鼎銅綠斑斑,不知流傳了多少年代,鼎身篆刻著無數精致繁複的花紋和只在古籍上隱約出現過的文字。此刻帳中慘嘶餘音未散,在眾人眼中,只覺鼎身上每一個筆劃都似在滲著鮮血,幽深的鼎口處恍若有無數冤魂在無聲悲鳴。

在無數目光注視下,銅鼎緩緩傾倒,從鼎口中滾出一顆米粒大小、色澤幽黑的小珠來,珠身尚可見隱約繚繞的藏青霧氣。

子奇眼角不住抽搐,死盯著紀若塵掌中小鼎,沙啞著嗓子叫道:“煉妖鼎!”

紀若塵根本不理會子奇,張口一吸,銅鼎冉冉升起,重新歸入他口中。而掌心中留下的那粒丹珠則隨手一拋,扔給了玉童。

玉童淺笑道:“多謝主人恩賜。”便在眾目睽睽之下,將那丹珠拋入口中。但見她玉麵上驟然升起一片豔紅色,更顯得妖豔欲滴,卻也透出了三分詭異。而那剪水雙瞳的深處也浮起一層鮮血般的殷紅,久久不褪。血色之中,似仍可見一個掙紮哀號的身影。

安祿山望向玉童色迷迷的目光中突然多了些不自然。

見玉童吞了丹珠,冥山眾人更是激憤,紛紛取了兵器法寶在手,還有些幹脆頂心出角,胸膛生毛,現出部分妖相來。

道德宗眾人不動聲色,只是紛紛將手放在了劍柄或是法寶上,玉童則盈盈笑著,纖纖十指梳理著絲緞般光滑亮麗的長發,神情恢複了柔媚。

“都別動!”子奇回身一聲暴吼,方才鎮住了蠢蠢欲動的手下。

子奇雙目通紅,幾乎要滴出血來,盯著紀若塵一字一句地道:“閣下竟然敢以煉妖鼎祭煉我冥山部眾,這是與天下妖族為敵!今後只望閣下好自為之,千萬不要橫死在哪處溝壑裏了。”

子奇說罷,向部眾一揮手,道:“我們走!”冥山部眾便魚貫而出。

經過紀若塵席前時,紀若塵據案而坐,把玩手中酒盞,注視著旋動不休的酒漿,徐徐道:“區區一個冥山,也配代表天下妖族?”

子奇霍然轉身,雙目瞪得幾乎要凸出來!但他終是忍下了這口氣,領冥山部眾出帳遠去。

冥山眾人走後,帳中重整酒宴,之前的肅殺一掃而空,哄鬧喧囂,其樂融融。酒酣耳熱之餘,安祿山便向濟天下問道:“濟先生,現在這裏沒有外人,不妨說說俺安某人該當何去何從?”

濟天下整整衣冠,向安祿山一拱手,朗聲道:“滅族之禍已在眼前,安大人還不早思保身之道嗎?”

他可謂一語驚人,當下便惱了許多將佐,紛紛喝罵:“一派胡言!”“安大帥洪福齊天,你這是想咒他麽?”

也有人曾聽過濟天下名頭,便道:“先別急,且聽他說些什麽。”

安祿山一抬手,帳中眾將喧囂即止,然後道:“胡兒駑鈍,還請濟先生詳細教我,禍從何來?”

濟天下環視左右,安祿山便道:“這裏皆是隨俺出生入死的兄弟,先生有話但講無妨!”

“也罷!”濟天下雙眉一揚,問道:“敢問安大人現今何爵?”

安祿山一怔,道:“俺受封東平郡王,怎地?”

濟天下又問道:“安大人武將封王,本朝可有先例?”

安祿山便道:“不曾有。”

“安大人身兼平盧、河北、範陽三鎮節度使,另外兼職無數,帳前雄兵十萬,上將千員。敢問大人,如再欲升遷,當左遷何職?方圓千裏,還有何方土地可納入大人麾下?”

安祿山笑道:“東北邊的地盤已經全是俺的了,還能怎麽著?難不成在西南再給俺一鎮?俺可不習慣西南瘴癘之地。至於升官,那個相國俺是不當了,俺若去了長安,底下這麽多的弟兄怎麽辦?”

帳中眾將紛紛笑了起來,有些心思縝密的則若有所思。史思明停杯不飲,目光閃爍。

濟天下又徐徐道:“聽聞安大人朝中豎敵不少。”

安祿山笑容漸去,顧左右而言它,道:“這個…在所難免啊,俺是個粗人,辦事不那麽精細,得罪了什麽人也是可能的。”

濟天下也不在這上麵糾纏,又道:“安大人雄兵十萬,縱橫無敵。北地諸胡,不論契丹還是奚人,都不值一提,遲早皆是大人囊中之物。若某所料不差,今秋風高草長,糧足馬肥之日,便是安大山橫掃諸胡之時吧!”

安祿山緩緩點頭,道:“正是如此。”

濟天下哈哈長笑一聲,喝道:“大人凱旋之日,便是滅族之時!”

啪的一聲響,安祿山掌中銅爵落地!

帳中一片寂靜,濟天下毫不放鬆,疾道:“大人位極人臣,爵至極處,再橫掃北境,開疆拓土。如此大功,朝中卻無爵可賞,無官可賜,到時再有奸相進讒,會是何下場?明皇雖寵信大人,但自古伴君如伴虎,帝王之心,深不可測。某敢斷言,宣大人入京封賞的詔書,便是大人的催命符咒。此乃功高蓋主!功高成怨府,權盛是危機。”

良久,安祿山方苦笑道:“明皇待俺不薄,本使也一心為國盡忠,可你們卻要陷俺於不義,唉,這個…這個如何是好?”

濟天下自行斟了一杯醉鄉,滿飲之後,笑道:“明皇過往是待大人不薄,可今歲年節過後,範陽龍氣升騰,有道之士,皆可望之,連異族也逐源而來。大人您說,明皇知道此事後,又會如何看您呢?”

安祿山麵上肥肉顫動,似喜似憂,歎了半天氣,才道:“這個…唉,話是這麽說,可是俺這裏不過是東北蠻荒之地,如何能與全國之兵相匹敵?此事不要再提了。”

這時史思明道:“大帥,朝中安寧日子過久了,哪還有什麽精兵?我在中原走這一次,看到的都是些老弱病殘,只有禁軍還算好點,不過也都是些花架子,沒上過陣殺過人的。咱們手下這些兒郎,個個都如狼似虎,真若起事,直搗長安,不在話下!”他也是個狠人,張口不但立時把話頭挑明,且字字是不臣之言。

有史思明帶頭,帳中眾將也就忍不住了,紛紛叫道:“史將軍說得好!”“朝中那些兵,哪是咱們北地兒郎的對手!”“俺拓拔的山字營弟兄,少說一個能打他們十個!”“安將軍提著腦袋保天下,那起子貪官還背後使壞,打他個娘的!”

這些將領早有了**分酒意,越吵越是厲害,個個恨不得馬上起兵,殺進長安去。改朝換代,他們可都是開國功臣了,那時南方美人如玉、金銀若山,還不是要多少便有多少?

安祿山一個時辰前便似喝得差不多了,可是直到現在也還是那個模樣,也沒見醉倒,他便向紀若塵三人望過來,道:“不知紀先生準備如何助俺呢?”

濟天下偷偷向紀若塵望了一眼,紀若塵緩緩點了點頭。濟天下便有了底氣,道:“我家主人乃具天縱之勇,濟某不才,也有些運籌帷幄的本事。若大人賜下五千精壯,三月之內,濟某便可將之練成百戰精兵,以一破十,不在話下!”

“好!”安祿山將酒爵重重擲於地上,吩咐道:“點五千兒郎給紀先生,再配五千胡人精壯男子,充入營中作粗夫!再選五百健婦,隨軍使喚。”

安祿山吩咐下去,自有軍校出帳辦理。他又向道德宗諸人道:“俺要行這大事,還得諸位高人不忘前言,鼎力相助。”

尚秋水虛弱地笑笑,道:“自當盡心竭力。”

直至夜月高懸,方才酒盡人散,大營中仍有人餘興未盡,三三兩兩的紮堆拚酒。已定了要舉大事,人人胸中都如燃了一團火,火中有金有銀,有田屋有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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