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 生死路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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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蒼野中默默行軍二十日後,他終於率領著萬二冥甲大軍來到了焢的領地。

蒼野中魔物皆有自己的領地,如焢這等浮於青冥之上的魔神也不例外。焢平日於茫茫蒼野遊走覓食,曆時一年方會回到自己領地。焢取食所經的廣大地域,其實都可算是它的領地,但這片土地不同,這是焢的巢。

焢取食不分大小,方圓百裏內但凡魔物陰氣,都可算是它的食物,一吸之下,如犁庭掃穴,除了少數魔物仗強橫實力和些許僥幸或能逃脫,其餘魔物都會被那龍卷狂風卷入焢的巨口中。是以在焢這方圓千裏的巢中,沒有任何魔物敢於活動,也沒有任何魔物能夠生存。

紀若塵踏足之處,就是這樣一片寂靜的死地。

這片土地上到處彌漫著墨綠色的霧氣,雜著濃濃酸臭味。這是焢取食一周後,回巢歇息時排出的穢氣。此綠霧極毒,冥甲大軍駐紮處只是死地邊緣,綠霧並不如何濃鬱,但是當陰風送過一團綠霧時,冥卒身上的鐵甲就會鏽蝕一片。

他立在死地之上,手中修羅放射出幽幽藍色光華,那光華並不如何奪目,但絲毫不被眼前的混濁所掩蓋,濃綠近墨色的霧氣在光華麵前仿佛透明一般。那些綠霧翻湧不定,似有靈性,悄然避開他身周三丈範圍。

如一道無形的環形風暴炸開,以紀若塵立足處為中心,綠霧忽然急速退了下去,讓出十裏方圓一片天地。他的神識牢牢罩住這片空間,並將命令傳至每一個冥兵。

一萬二千冥兵忽然動了,方陣打散,各自奔向自己的方位,沒有兵刃,就用自己的雙手奮力在死地堅岩上挖掘起來。狂獸戰騎們也紛紛下了騎獸,加入步卒的行列。

死地地麵雖堅,但在萬餘冥兵奮力挖掘下,坑連成溝,溝擴成壑,線線相連。若自空中俯瞰,則可見一個巨大的複雜法陣正自成形。前後不過半日功夫,法陣已經完成,眾冥卒早知自己安身所在,各守其位立定,向下挖出一個個半丈深的坑。

修羅一揮,冥卒又在法陣外砌起軍柵,將攜來的軍帳鋪開,再樹起一杆高高石柱,將紀字大旗升起。這一切做好,眾冥卒如退潮般散入各個軍帳中,在之前挖下的坑中盤膝坐下。

一日功夫,一座軍營即已初具規模。

他獨自立於軍營大門外,修羅向天一指,一道絢爛無比的藍光直射天際!

不知過了多久,大地忽然微微顫動起來,再過片刻,轟轟隆隆的雷鳴聲方自無限遠處傳來,越來越響,越來越厲,雷挾風,風帶電,威勢無儔!在無止無歇的雷鳴中,由條條岩石切成的軍營營柵紛紛爆裂,軍帳也在狂風中飄搖,似乎隨時都能被風吹走!就連營中那杆旗杆,也不住在狂風中彎折成弓形,杆頭幾欲點地!

他迎風而立,滿頭影發在風中獵獵飛揚。任風再狂、雷再烈,也未能令他後退半步,只是修羅上流轉的光華越來越盛,而他雙瞳中的光芒則逐漸深邃。

他知道,這風,這雷,這電,不過是焢狂怒之下發出的咆哮罷了。焢的本體尚在千裏之外,不過很快就會回巢。

千裏外,感應到老巢有異動的焢正自疾飛。十萬觸須整齊劃一地甩動著,每一下擺動,即會令焢那巨大無比的身體前進十裏。焢周身萬只魔眼圓睜,不住射出蒙蒙黃光,將高空中的罡風排開。疾飛百裏後,焢身軀前麵尖端忽然裂開,張成六瓣,露出一個極恐怖的巨口來,數以十萬計的倒牙根根豎立!又一聲咆哮噴出,轟鳴著一路遠去,在大地上也留下深深的印痕,更有不計其數的魔物陰靈成了炮灰。

焢怒極,如它這等魔神,靈性實已通玄,冥卒一進入它的巢,焢就已知曉。它初時尚以為這些小爬蟲迷了路,嗅到它的氣息自然會被嚇得癱軟在地。能力強點的早早逃命,那差的就只有被困在死地上,等待它回去加餐。而小爬蟲們雖然數量眾多,那點點實力,實在不值得它特意回程一趟。

但令焢未曾想到的是,這批爬蟲嗅到焢的氣息後非但沒有即時逃命,反而在它的母巢中築起巢來,如此大膽!

已不知多少年了,焢未曾遇上如此**裸的挑釁!它馬上放下剛剛開始的覓食之旅,掉頭向領地殺回。可是剛剛走了半途,遙遙又見一道青藍光柱自巢穴中升起,直上九宵,千裏之外,已然可見!這道光柱一起,即是向焢的直接挑戰,而且如此一來,蒼野數萬裏之內,數個強大魔神業已關注到了這裏。

它雖然隱約覺得事情似乎有些什麽說不上的詭異,但在這些魔神意識的關注下,焢再無退路。

很快,焢就看到了修在自己領地上的那片大營,那杆高高飄揚的戰旗,以及大營前孤零零地的立著的那個人。

雖然在焢看來,紀若塵簡直比一個小蟲子都不如,甚至要數百只魔眼一起發力,方能看清他的麵容。但這只小蟲子其勢洶洶,如一根針,刺得它十分別扭。

焢觸須一個齊擺,龐大的身軀已停在軍營正上方。它有意往下一沉,驟生的風壓如山墜下,大地不住轟鳴,無數裂紋在地麵上蔓延,軍營營柵全部倒塌,大片大片的軍帳也被徹底壓垮。冥卒破碎的軀體肢幹不時自軍帳下露出。

焢對自己這一下立威十分滿意,只是營前那小蟲子依然屹立不倒,甚至連身形都未晃動一下,實有些美中不足。

焢龐大無匹的意念猛然向營前的小蟲子轟了下去:“爾等膽敢犯吾領地,何以?”

這意念宏大得有如江河逆流,飛瀑倒掛,如紀若塵稍弱一點,直接被意念摧化成塵埃都有可能。然而意念是轟了下去,那小蟲子卻如一塊礁石,任你浪高濤重,就是巋然不動。

不過焢終於得到了那小蟲子的回應:“替我破開六界壁障,開通去往人間之路。”

同樣是意念的回應,從量上來說,一個是濤濤大江,一個是涓滴細流,完全沒有可比的餘地。但或單以純淨而言,則一個如融化的雪水,另一個則是至清至淨的玄水。接觸到他意念之時,焢就覺得自己仿如一座無邊森林,這小蟲子的意念則是一點火星,竟令它隱隱有一點刺痛,一點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畏懼。正所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然而聽到他的要求,聽到這種居高臨下的語氣,焢馬上再也抑製不住自己的驕傲和怒氣:“六界壁障一開,立生千裏陰煞劫雲,威力比之人間天劫只強不弱!以吾魔神之尊,也須散去三千年道行!爾何德何能,敢作如此妄想?”

紀若塵微微一笑,不知為何,空中的焢居然發現自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微笑,足有三百只魔眼金瞳中映出他的笑容。而在他湛藍冥瞳之中,也映出了焢的無數魔眼。

“就知道你不肯,那麽…”紀若塵微笑道,那抹微笑仍掛在唇角時,他的聲音已轉為冰冷,化成一聲斷喝:“我就自己來拿破六界壁障之法!”

焢也縱橫蒼野近萬年之久,在他話一出口時,腹下千只魔眼已同時亮起,腹部巨口微張,吹出一道足有百丈粗細的綠氣!綠氣如龍,咆哮而下,瞬間將紀若塵連同整座大營都罩於其中。

焢噴出的這一道丹氣不光極毒,且是威力奇猛,丹氣自萬丈高處垂落,其勢之重,實不亞於擲下一座山峰!只刹那功夫,十裏方圓的地麵先是隆隆震響,不斷轟鳴,被丹氣生生壓得沉低十丈,再被丹中毒氣蝕深三十丈,一個足有數十丈深的天坑,瞬間出現在蒼茫死地上!

丹氣就如同焢的眼手延伸,所到處一切情形都會為焢所知。一道丹氣噴出,焢已清楚感覺到整座軍營數息間已被丹氣消蝕成灰,營中再無半個魔物能夠生存,一萬二千冥卒,就此煙消雲散。手下如此孱弱,那麽這小蟲子又能強到哪裏去?就算他掙紮得一時,可是焢的丹氣豈是尋常毒霧可比,已被它煉得有若實質,即使脫離本體也凝聚不散,不經曆個十餘載,絕不會有分毫削弱。而那時,不知道要在死地蒼野上蝕出多麽巨大的一個天坑了。

一舉剿滅大敵,焢先是覺得一陣輕鬆,又有些惱怒。這場戰鬥遙遙觀戰者可不只一位魔神,自己對上這麽一只小蟲子居然如此大費周章,還特意問了句來意,可謂丟臉之至。而那小蟲子竟然也敢挑戰它的威嚴,自己魔神之威自然也會令餘者置疑。自己本就在眾魔神中位居末座,經這樣一鬧,其他魔神不知會否乘機發難,看來好不容易圈定的取食地界,又要少上千裏了。

可是就這樣結束了嗎?一想到他那雙湛藍深邃的雙瞳,焢忽然感覺有些惴惴。

焢一念及此,忽然下方彌漫的丹氣中亮起兩點藍色光芒,這兩點光芒是如此微弱,不過若流瑩一般。但這兩點光芒又是如此明亮,幾乎一出現,就已占據了焢的全部意識!

數以百計的魔眼同時感到無法忍受的劇痛,刹那間布滿鼓脹的血絲,然後一一爆裂!劇痛一波接著一波,衝刷著焢的意識,痛得它觸須亂舞,龐大身軀一陣顫抖,激出無數龍卷旋風!它的痛苦嘶叫馬上響徹整片死原。

在至深的痛楚中,焢已然明白剛才爆裂的魔眼,全曾倒映在他那雙冥瞳之中。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瞳,難道說,凡是能夠被冥瞳映出的,就一定會被毀滅?

應該就是如此了。焢意識中浮現出明晰的答案,這是它身為魔神的直覺,這個答案也令它不寒而栗。因為這是一雙焢也無法理解的冥瞳!

焢再不遲疑,腹部巨口中又噴出一道只有丈許粗細,卻是綠得發黑的丹氣,如電般貫下,直射那小蟲子所在的方位!

下方濃綠丹氣忽然一陣翻湧,一道灰龍猛然自丹氣碧霧中躍出,迎向焢的墨綠丹氣。灰龍咆哮如雷,前爪一探,竟然將焢的墨綠丹氣劃開,如分波劃水般逆流而上,反向高高在上的焢衝上!

焢再次大吃一驚,墨綠丹氣與灰龍一觸,它即知這道灰龍實是那一萬二千冥兵陰氣所化,只是那座軍營明明已被自己丹氣化成灰燼,冥兵怎會又凝成了灰龍?除非,除非在丹氣落下前,那座軍營中所有冥卒都已被抹去意識,化成了純正陰氣。無論哪種魔物,都有最重要的兩種本能,其一是生存,其二是取食。這些冥卒怎會甘心舍卻自己身軀意識,聚合陰氣,凝成這樣一頭陰龍?

丹氣一觸之下,陰龍中蘊含的無數凶厲怨念,已令焢明白,這些冥卒並不是甘心情願,而是被某種秘法給生生煉成陰龍。但這怨念本身,即是陰龍威力源泉之一,冥卒湮滅時越是不甘,陰龍神通越大。

不過冥兵就是冥兵,這等如螻蟻般的魔物,別說是一萬二千,就是一百二十萬,如何是焢的對手?

焢背上和身體前後各張開一張巨口,三張巨口同時深深吸氣,身體登時脹大了近一倍!腹中巨口深處,已亮起一點深邃的黑芒!它這一口本命丹氣噴出,下方不論是誰,都要灰飛煙滅!就算那小蟲子躲到地下也是無用,這一擊之威,將可輕易穿透萬丈深岩!

它這一蓄力,那道墨綠丹氣去勢立時一緩,灰龍卻借此時機猛然一聲龍吟,竟自行爆開!灰色霧浪逆流而上,瞬間已將焢的丹氣衝散!這時機掌握的可謂妙到毫巔。

灰龍爆體而散時,自龍體中飛出一道淡淡身影,以不可思議的高速淩空衝向焢。焢腹部最大的一只魔眼驚恐地張大,瞳孔中清晰地映出紀若塵的身影!只見他斜提修羅,大步奔來,空中似有一道道無形階梯,供他拾級而上。紀若塵速度似不甚快,每一步都讓魔眼看得清清楚楚,但他實已快到了極處,空中留下的只是一個個淺藍色殘影。修羅在空中拖曳出兩片水藍光華,也未見它如何動作,就有千百根攔在路上的觸須斷裂,紛紛揚揚落下。

在魔眼瞳中,紀若塵剛自灰龍中浮現,就已到了魔眼之前,於是魔眼便看到自己已完完整整地在他那雙湛藍雙瞳中映出!

砰的一聲,魔眼炸成一團水霧,連帶著下麵數丈的血肉一同爆開!但見修羅同時爆出奪目藍芒,他已連人帶矛,衝入魔眼留下的空洞之中,修羅揮舞如風,在焢體內斬肌斷血,一路向深處破去!

此時,焢才自萬千魔眼匯聚過來的意識中檢出這一道最重要的訊息。

焢一聲怒吼,但並不如何驚慌。它乃是魔神之軀,軀體龐大之極,紀若塵所鑽出的孔洞與它魔軀相比,連個蚊子叮出的小口都不如。焢意念動處,腹部被鑽入的區域立時堅逾精鋼,一層又一層甲殼在腹肉中生成,阻擋著紀若塵向深處攻進。

修羅揮舞如電,矛身冰焰升騰,每一下揮動就會剜下數丈方圓的一團血肉,而更多的肌體則被冰焰化成飛灰。轉眼之間,焢腹部已多了一個寬十丈,深百丈的大洞。

紀若塵正一路深進,殺得興起時,忽聽背後一聲冷哼!他掌中修羅不停,再狠狠地剜下數塊已硬化成甲殼的血肉,方才轉過頭來。

只見身後浮著一只尺餘長短的蟲子,赫然就是具體而微的焢!焢身體上不再是萬千魔眼,而是只在身體背部幻出一只魔眼,眼中盡是猙獰。

看著紀若塵越揮越速的修羅,焢陰森森地道:“挖得很開心吧?只是我魔軀足足百裏方圓,就憑你手中這根細針,要到什麽時候才能深入腹地,探到我的本命玄丹?”

紀若塵聞言,修羅反而揮得更是大開大闔,他盯上了這具體而微的焢,可是冥瞳中光影流轉,完全映不出焢的影子。

焢又冷笑,笑得怨毒陰狠,道:“怎麽,看不到我嗎?這具身軀乃是我內丹所化,早具萬年功行,你那雙九幽冥瞳也不是無所不能的吧?你再用力看啊,或許再多幾十年道行,就可以看到我了!我辛苦修行萬年,好不容易有了今日之果。你才成形幾年?以為僥幸有了九幽之火,便可在這裏為所欲為,隨意奪我道果魔軀嗎!”

他回應一笑,道:“我並非著意與你為難,只是我必須去往人間界,而且一刻也等不了。別說幾十年,就是多一天,恐怕就會永遠錯過什麽東西。象你,不能容自己巢穴被它物所占,而我,也不願錯過此事,哪怕灰飛湮滅也在所不惜!所以我來找你,殺了你,我就知道如何去人間界。”

焢猛然一聲厲嘯,叫道:“想殺我,有那麽容易嗎?看你挖得吃力,就讓本魔尊來助你一臂之力吧!”

焢驟然衝上,小小的身軀來勢如電,完全不及閃避,而它身軀前端張開,化成一張足有尺許方圓的大口,這張遍布利齒的大口,幾乎占了它身體的一半!

紀若塵不及閃避,已被焢一口咬住!焢奮力一甩,已自他身上生生撕下一片影霧,然後大口咀嚼,生生吞下!

一陣無法言喻的劇痛瞬間傳遍全身,措不及防之下,他全身抽搐,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氣!

焢一邊吞著影霧,一邊獰笑道:“生裂魂魄的滋味如何?這是本魔尊的絕技,可比酆都十八層地獄裏的那些孩童伎倆有味道多了!”

紀若塵意念動處,冰焰收放之間已溶消了焢大片血肉,並將精華吸入體內,修補好被焢撕去的身體。他一邊挖掘,一邊盯著焢,笑著,盡管身上的劇痛令笑聲變得斷斷續續,但他仍笑得越來越是歡暢!

這等事,還在身為鬼影時,他就已做得多了。

焢身體再度縮小,變成如蠶蟲大小,同時自身體中浮出無數光點,每一個光點都化作一個焢。無數的焢同時尖嘯,道:“你補得倒快!可是本尊合計三千六百內丹,你補得過來嗎?且看你能忍到何時!”

嘯聲未落,三千六百個焢已同時衝上,掛滿了紀若塵全身,就連臉上也爬滿了焢。數千焢一齊啃食,沙沙聲令人牙酸!

紀若塵全身一顫,動作只僵硬刹那,忽然修羅向前擊出,其勢沉如山嶽,一擊透穿十丈堅甲!九幽溟焰自他全身上下席卷而出,將所有碰觸到的血肉都炙幹,冰碎,再吸入體內。

他意猶未盡,甚至幹脆合身撲出,一口狠狠地咬在焢的血肉上,撕下一大塊來,嚼了幾下,就連同口唇周圍掛著的十餘只小焢一同吞下肚去!修羅、溟焰、甚至是生吞下的血肉,都被投入山河鼎中,瞬間煉化成新的影霧,修補著被啃得千瘡百孔的身軀。

他縱聲長笑,道:“這種鬥法我喜歡!我吞你,你啃我,就看我們誰能耗得過誰!”

一時間,他的大笑在整個死地蒼野上回蕩,笑得放縱,笑得瘋狂,笑得一往無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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