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 無歸處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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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若塵伸手一托,右手變成丈許長短,輕輕扶住了濟天下,微笑道:“先生何必如此驚慌?”

濟天下苦笑頓足道:“你你你,你將這等大圖謀都說了出來,哪裏還由得我不從嗎?助你是死路一條,若是不助你,你又焉有不殺人滅口的道理?”

濟天下當此境況,心意沮喪,將上仙什麽的敬稱都拋到了一旁去。

“先生清楚就好。”

濟天下便也橫下一條心,向紀若塵道:“不知你只是要我聽命於你呢,還是要我全力投效?”

“這當中分別在何處?”

說到了關鍵問題,濟天下氣勢頓升三分,道:“這當中自然有分別。若要我全心投效,無外乎君子愛財四字而已。”

紀若塵似是有了些興趣,道:“你既然自詡君子,又要這銀錢何用?”

濟天下一挺胸,氣勢又升,朗聲道:“休說君子,縱是神仙,要於這世間辦事,也自離不了銀錢。所謂良將不差餓兵,即是此意。你看,就是屋中這丫頭環兒,隔些時日也要與些首飾細軟,她才服侍得盡心。這盡心與敷衍之間的滋味,可實是天上地下!”

紀若塵淡道:“你還敢與我要錢,就不怕丟了性命嗎?”

濟天下昂然道:“只要隨了你,早也是死,晚也是死。既然遲早都是一死,何不做個飽死鬼!”

一談到銀錢,濟天下骨頭登時硬了起來,頗出紀若塵意料之外。他略略回想得自前世的記憶,道:“即是如此,那便每月百兩白銀吧。”

濟天下眼中透出喜色,臉上仍努力不動聲色,沉聲道:“以吾之才,月規兩百兩並不為過。”

紀若塵不禁菀爾,道:“一百五十兩。”

濟天下斬釘截鐵地道:“販夫走卒,帝王將相,各有其價。多了不必,少亦不足。我就值兩百兩,一枚銅板也不能少!”

紀若塵聽得“販夫走卒,帝王將相,各有其價”幾字,細細回想了數遍,雙眉一揚,微笑道:“那就二百兩吧。”

濟天下大喜,長揖到地,道:“多謝紀少仙!”

紀若塵悚然一驚,長身而起!

就在此時,偏廳的門忽然打開,一個六七歲、粉妝玉琢般的小女孩衝了進來,叫道:“濟先生,你昨天出的對聯我對出來了…啊!”

小女孩穿著緞底軟鞋,走路輕盈,腳下無聲。濟天下一介書生,六識與常人無異,紀若塵亦正是心神激蕩之時,一時不察,就這樣讓那小女孩闖了進來,將紀若塵瞧了個真切!

濟天下與紀若塵麵麵相覷之際,那小女孩一手掩口,一手指著紀若塵的下身,脆脆地道:“你怎麽沒穿衣服?咦,你這裏和我長得不一樣啊,是不是這就是姐姐說的,男人的雀兒?就是這個東西可以讓女人懷孩子嗎?”

紀若塵此時雖仍是一片虛影,但身體發膚俱全,一切皆是依照人間最後時刻塑就,只是沒有考慮衣飾。

饒是紀若塵蒼野縱橫十載,斬殺過萬千魔靈,這一刻也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回答。小女孩兒生得極漂亮,又有一種天生的鍾靈氣息,倒讓他有些下不了手。不然的話,別看他此時還無實體,但一口九幽溟炎吹出,也能輕輕易易地焚了她的三魂七魄。

濟天下這時顯出急智來,一個側步攔在紀若塵身前,俯身向小女孩神秘地道:“這是為師召喚出的丁甲神人,元儀小姐可不要無禮,不然神人惱怒起來,那可是天大的禍事!”

小女孩啊的一聲,看向濟天下的目光中登時多了三分崇拜,於是也壓低了聲音道:“先生原來這麽厲害!可是神人為什麽不穿衣服?”

濟天下登時覺得背後如有數根利針在輕輕刺著他的肌膚。他見多識廣,知道這是感應到了殺氣之故,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忙對小女孩道:“神人乃是秉天地大道而生,赤條條來,赤條條去,才合天地道理。你想想看,誰出生時是穿著衣服的?”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忽然從濟天下身側探出頭來,向麵無表情的紀若塵吐了下舌頭,道:“不過你生的真是好看!嗯,就象…就象一柄要殺人的劍!總而言之,你比姐姐喜歡的那些軟綿綿的堂哥公子們強得多了。要不我來喜歡你吧,你陪我去參加宴會的話,一定能把那些人都比下去!”

紀若塵哭笑不得之際,濟天下已嚇得冷汗如雨,忙連哄帶勸,使盡全身解數,方才將這位當今相國次女給勸了出去。

被楊元儀這麽一鬧,房中氣氛倒是緩和了許多,紀若塵初入貴境時的淩厲殺氣悄然間消了大半。他這時省起,在人間界行事,似乎有著重重顧忌,不能肆意妄為,大多時候更是得委曲求全,方可成功。這與蒼野上生死存亡只在一線,解決紛爭惟有性命相搏實是區別極大。

於是紀若塵又坐回太師椅上,雙目緩緩垂下,身形也變得越來越淡,那道無形無質的威嚴漸漸向四方散去。他徐徐道:“我要神遊幾日,想些事情。扳倒李氏皇朝之事,暫就交給濟先生了。先生且想想方略。”

濟天下一怔,眼見紀若塵坐於椅中,逐漸融入虛空,不由得頓足苦笑,自嘲道:“唉,你說得倒輕鬆!我只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如何扳得倒整個朝庭!”

他自怨自艾一會,隨手拾起幾上一卷書冊,重重在自家頭敲打了幾下,舉步向外走去。

濟天下方行出數步,忽聽紀若塵的聲音幾乎是貼著他的後腦響起:“先生如何知道我姓紀呢?”

濟天下猛然僵住,顫聲道:“小生曾與公子在洛陽相逢道左,還得蒙公子贈了銀子。小生自幼過目不忘,對受過銀錢的恩主更不可能忘記。小生又生就一雙陰陽眼,望人不光能看到麵相,且能望神。公子…不,上仙神光湛然,那舍我其誰的氣勢實是天下無雙,至少小生就從未在別人身上見到過。上仙此次下界,雖然麵容大變,但內在的神光始終如一,只是洛陽相遇時上仙行韜晦之道,幾乎將神光盡數掩藏起來,而今次卻是盡顯神威。是以小生方能認出上仙來。”

濟天下驚嚇之下,稱呼又改,不顧年逾四旬,竟改口自稱小生。他這一番話說完,半天也聽不到動靜,好不容易大著膽子慢慢轉過頭去,只見房中空空蕩蕩的,哪有紀若塵身影?

濟天下心神一鬆,全身上下登時冷汗湧出,濕透重重冬衣。他再也不敢停留,慌忙奪門而出,哪知才出門檻,衣袖就被人一把拉住!

濟天下登時全身冰涼,不敢稍動!只聽得一個甜膩膩的聲音自旁傳來:“老爺,老爺?你這是怎麽了?”

濟天下懸在半空的心這才放下,轉頭望去,見是房中的丫頭環兒。這環兒生得彎眉細目,豐腴白淨,頗為甜美可人。此刻環兒拉著濟天下的衣袖,輕咬著下唇,白嫩的麵皮下透著嫣紅,眼中水汪汪的全是情意。

濟天下看了一眼天色,此刻午時方過,依著相國府的規矩,正是午歇之時,環兒此刻過來的用意再是明顯不過。濟天下雖好銀錢,甚而有時勝過自家性命,卻也不是只進不出的鐵公雞,使起錢來十分大方,待這環兒更是優厚,她也就加意奉承,兼之這濟天下看似文弱,實則精壯過人,更是憑添了她三分春意。這環兒若是情動了,直可纏絞得濟天下酥麻到骨子裏去。

奈何今日非比尋常,只消一想到房中那個來無影去無蹤的煞星,濟天下便是綺念全消,看環兒也便如木雞瓦偶。他一心想的只是快些離開這不祥之地,當下隨便尋個借口,便舍下千般哀怨的環兒,奪路而去。此後數日,濟天下雖然每晚回房歇息,卻如老僧入定,在榻上安然仰臥,深吸慢呼,似在寧神養氣,任那環兒如何勾引,只作不知。

環兒直恨得心底裏都麻癢癢的,不懂怎地一個妙人就忽然變成了木頭。好在濟天下賞她的銀錢細軟多了一倍,總算慰藉了她傷痕累累的心兒,還有些富餘。

紀若塵這一神遊,便是七日。

七日之中,相府中一應人等都在各自忙碌著,看似毫不相關,實則氣脈相連。紀若塵分出一縷神識,一麵體悟著三清真訣,一麵與人世間所脈印證,以求找個可以凝聚身體的方式。濟天下則在授業之餘,日夕翻閱本朝各類正史野傳,曆代天子的紀事更是一一細讀。

而那楊相國二小姐元儀,則在族中子弟聚宴中語出驚人,指點著一眾大小公子,放言都是些扶不起的脂粉軟貨。她年紀幼小,或許知道,或許不知自己已得罪了東都幾乎所有權宦子弟,但眾人畏懼楊國忠的權勢,無人敢出口反駁。然而這當中便惱了一個人,那拍案而起的,正是楊元儀的親姊,相國府大小姐宛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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