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五 斬罷落殘紅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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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芒。

無以計數、縱橫交錯的劍芒!

所有的劍芒聚合一處,驟然亮了十倍,一時間光芒映透夜天,竟生生將洛水之畔那道衝天的寶光給壓了下去!

劍芒一閃而逝,玉虛真人現出身形,當空飄退十丈,方才止住了退勢。在他雙肘及雙膝處各伸出十餘道淡黃色有若透明的飄帶,在空中緩緩舞動。

兩道細細的血流從玉虛真人鼻中緩緩淌下。他並不擦拭,列缺古劍一提,遙指對麵立著的一個老者,冷道:“無垢山莊雖素來與我宗不睦,但您若再進一步,從此可再無相見餘地!還請忘塵先生三思!”

忘塵先生麵色如玉,鬂發高高挽起,僅以一截鬆枝別住。他身著牙白織綿龍紋長袍,手持一口淡黑古劍,神情從容,意態逸奇,猶勝玉虛真人三分。

他嘴角一扯,輕笑道:“自當年那件事後,我本就沒想著還要和貴宗留什麽相見餘地。”

參星禦天大陣周圍依然是星光點點,雷聲隆隆,又時時有陣陣冰雨落下。歸元洞府王天師盡管攻勢如潮,但威勢十之**都被參星禦天陣給抵了過去,實在擋不得時,太微真人才會偶爾出手抵禦一下。

陣外玉玄真人已盡落下風,只得以一把玉劍守緊八方之位,苦苦抵禦著魏無傷的狂攻。但她道法劍術以綿密悠長見長,看似情勢危急,但再支撐個把時辰還是絕無問題的。

夜空中二十八顆參星回旋飛舞,一道道光跡忽亮忽黯。參星明暗之間,早已將十餘位修道者送上了不歸路。修道者一旦被這二十八顆參星擊中,一團光影爆過後直接就是形神俱滅之局。是以後來有一些反應快的修道者,剛被參星襲中,馬上以兵刃反刺自身,只希望能搶得一點輪回的可能。

光跡湮滅又生成。

自開戰以來,道德宗鎮守二十八宿方位的弟子已有七人隕落,但大陣外圍攻的修道者們也早已不複之前的英勇。神物再好,總好不過自己的性命。修道者人數雖眾,道行雖高,但畢竟是烏合之眾,在道德宗不動如山的意誌前,終於有了退縮。

玉虛真人又向忘塵先生冷笑道:“難道你以為你能從這參星禦天陣奪走神物嗎?”

忘塵先生微笑著,傲然說道:“我可非是為神物而來,不論它是什麽,我都不感興趣。”

玉虛真人喝道:“那你這卻又是為何?”

忘塵先生未發一言,卻身形忽動,已直衝入下方寶光當中!

玉虛真人雙瞳急縮,列缺古劍一領,身周飄翎舞動,徐徐降下。

他並不著急。

篁蛇神物又豈同凡品?此刻神物尚未出世完畢,寶氣仍未完全收斂。縱以忘塵先生道行之強,一觸到神物,真元也必被神物寶氣擾亂。玉虛真人只消守候一旁,忘塵先生就休想攜寶而歸。身帶如此神物,還能擋玉虛一劍而不死,那已是神仙了。

玉虛自以為一切皆在掌控中,正準備伺機而動。哪知他麵前突然寶光驟亮,一道無法言喻的寶氣撲麵而來!玉虛只覺得周身真元如沸,駭然之下,忙讓到了一旁。

呼的一聲,神物有若一顆流星,衝天而起,所過之處,所有修者無不紛紛走避,有那道行低些避不開的,則再也控製不住體內真元,一頭從空中栽下。

於是眾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神物越飛越遠,轉瞬就消失在天際。

忘塵先生身形如煙,向參星禦天陣外衝去,長笑道:“我並不想要神物,只是想讓你們拿不到它而已!”

他話音未落,玉虛真人的劍芒已銜尾追來,眨眼之間,列缺與淡墨色古劍又已相擊三次!

忘塵先生速度驟然加快,如流星般遠遁,剛才的一聲長笑猶在空中回蕩,只遁去的方向上一溜血霧漸漸散開。

此際景霄真人正自目送著虛玄三位真人在夜色中遠去。他看似平靜,然而卻絕不輕鬆。神物衝天而起時,連他也受到波及,眉心鳳冠忽隱忽現。就在這前防虛玄、後禦寶氣的刹那,景霄真人忽覺後心一點刺痛,然後周身真元極速潰散!

這一刻,萬籟無聲。

他低頭看了看胸口露出的一截暗淡無光的劍尖,五指輕握鬆紋古劍,淡淡問道:“是哪位高人?”

背後傳來一個輕飄飄的聲音:“貧道虛無。景霄真人可以上路了。”

景霄真人淡然道:“也未見得。”

背後那人並未作聲,瞬間抽出長劍,就隱沒在夜色之中。

景霄真人額心鳳冠隱去,雙目漸漸黯淡無光。他低低地道了聲:“殷殷,星藍…”就此閉上雙眼,徐徐當空墜落。

此時,洛陽郊外已是***俱滅,萬籟俱寂,惟悅來客棧中***通明,在無邊的茫茫夜色下格外顯眼。

此際夜天燃火,地湧血泉,也惟有這間客棧才是血海中一座孤島。

“臭女人,快把我放下來!不然的話,我一定把你剝皮抽筋…”女孩怒叫著。

她也只能怒叫。

女孩如一只小貓樣,後頸拿在顧清手中,手足軟軟垂落體側,完全動彈不得,只能用言語威脅顧清。可是此情此景,她的威脅實在有限得緊。

顧清靜立於沉沉的夜空中,左手負於身後,右手提著那女孩,只顧凝望著遠處下方悅來客棧的一點***,對女孩的百般威脅置若罔聞。

女孩兒叫嚷半天,見顧清全然不理會自己,順著她的目光,也向客棧望了一眼。一望之下,她立即又叫道:“那小子就躲在那裏,臭女人,快帶我過去!若是讓他走掉了的話,我一定把你剝皮抽筋…”

顧清淡淡地道:“倒真看不出來,你居然敢去悅來客棧捉人。”

女孩怒道:“為什麽不敢?不就是間小小客棧嘛,我怕什麽?天下間只怕有千萬間悅來客棧,這間難道有何不同嗎?你這個無胸無膽的臭女人,你不敢做的事,別以為天下就沒有人敢做了。”

顧清哦了一聲,麵上終於有了些表情,低頭饒有興味地問道:“難道你的很大嗎?”

那女孩把胸一挺,儼然道:“當然比你的大!”

顧清聞聽,嘴角微微一翹,將那女孩提轉過來,竟將手探入她領口,仔仔細細地摸了一遍,方道:“原來也不過如此。”

那女孩一時呆住,竟不知該如何反應,過了半天才回過神來,一張小臉脹得通紅,尖聲叫道:“你…你這個邪惡的女人!你又能有多大,居然這麽說我!…”

顧清輕笑道:“我是大是小,反正也不是你能知道的。走了!”

女孩兒眼見顧清轉身飛走,急得大叫:“他還在客棧裏呢!放我下來,你不去我去!你這個惡毒的女人,放我下來!有本事我們再打一次啊!剛剛若不是你投機取巧,怎麽贏得了我?你這算什麽本事!”

顧清只是提著她向南方飛去,淡淡說道:“再打十次也是一樣。今晚既然悅來客棧開在了這裏,我們還是離得遠些為妙。你可不對悅來客棧的胃口,我也不想招惹那間客棧,只好躲得遠些了。”

顧清不再理會手中女孩不住口的叫嚷,頃刻間已向南飛出數十裏,方立定身形,當下手一鬆,啪搭一聲,那女孩一頭栽落在地。

她手足麻痹片刻後才消,這才掙紮著站起來,怒視顧清,想要上前動手,可是又有些猶豫。

顧清淡然道:“就憑你那才修成第一重的龍虎太玄經,也想闖悅來客棧?只消進了悅來客棧,你那恃之橫衝直撞的歸魂咒可是會馬上失效的。我言盡於此,你若還想去悅來客棧,盡管去好了。”

那女孩驚道:“你…你怎麽什麽都知道?”

顧清不再理她,轉身離去。

“邪惡的女人!你要去哪裏?”

“求援。”

女孩看著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一事,又高聲喊道:“你連我的名字也不問問嗎?”

顧清頭也不回,淡然道:“沒必要知道。”話音未落,她已飄然遠去。

女孩頓足怒道:“我叫蘇蘇…你,你,你聽見了沒有!…臭女人!你給我等著,總有一日,我要你主動問我的名字!咦,對了,你、你又是誰?”

蘇蘇回首向悅來客棧的方向望了片刻,猶豫再三,終放棄了上悅來客棧拿人的打算。歸魂咒乃是她師門秘技,若遇險兵解,魂魄可即刻回歸。那時再以玄香穀中獨有的千年空冥果置於歸元混天陣中,施以秘法,七七四十九日之後,蘇蘇即可複生如初。若在悅來客棧內歸魂咒真的會失效,那就真如顧清所說,非是她能去得之地了。

悅來客棧。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令人壓抑的死寂。盡管燃了七八盞油燈,堂內明亮卻絲毫未增,反讓人覺得越來越是昏暗。是時,幾十道目光俱鎖定在那居中而坐的黑衣女子身上,至於那悶頭品茶的紀若塵三人倒沒人理會。

這時一個老者長身而起,抱拳道:“雲仙子,江湖上規矩,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如今我等也是辛勞一場,死傷門人不在少數,仙子或者要人,或者拿寶,總不好兩樣都拿了去。或者仙子將這兩個小姑娘留下也成。”

那老者話一出口,眾人馬上紛紛附合,點頭稱是。

雲舞華端坐在桌前,左肘支在桌上,手中端著一個茶杯,正自慢慢地品著茶。她一襲黑衫,肌膚蒼白,如冰的玉顏見不到一絲血色,有如大病初愈一般。

古劍天權橫放在她麵前,昏暗燈光的映射下,“玄冥伐逆”四個古篆中如燃著淡淡的火焰。

雲舞華麵無表情,直到客棧中逐漸安靜下來,才冷冷地道:“再說最後一次,這三個人我都要了。”

此言一出,客棧中人登時如炸了鍋的螞蟻,再也坐不住了。一個大漢起身喝道:“雲舞華,你莫在這耍橫!你就是再強凶霸道,也敵不過我們這麽多人吧?小心我等一擁而上,先把你放翻,然後再商議怎生分人分寶!”

雲舞華眼皮也不曾稍抬一下,只是淡道:“若你等真敢如此,那我且先行退避,將這三人讓與你們好了。只是還望各位回去轉告同門,日後下山行走千萬不要落單,家眷親屬也莫離開山門一步。那時可休怪我不講道義規矩,不將諸位滿門上上下下、男女老幼殺個精光,天權誓不回鞘。”

一番狠絕之語,直驚得眾人又急又怒,紛紛喝道:“你無垢山莊再怎樣也不能這麽蠻橫霸道!”

雲舞華只是品茶,雙目低垂,對於眾人喝罵充耳不聞。而這些人盡管群情激奮,卻無一人真敢上前動手。

雲舞華道行深湛,已隱隱有淩駕於二等門派老一輩人物之勢,又掌著凶兵天權,行事從無規矩可言,偷襲埋伏都幹得出來。被這等人盯上,的確是終生不得安寧。假以時日,一些小門小派還真有可能被她單身只劍給滅了。

紀若塵聽得這番話語,又見眾人反應,倒沒想到雲舞華的威脅居然如此有效,當即若有所思。眼下這些修道者利欲熏心,早已不顧後果,也惟有這等絕人門戶的脅迫,方會讓他們有所顧忌。

但說著說著,不知為何,這些修道者又漸漸焦躁起來。一個接一個站起身來,逐漸向雲舞華逼近。雲舞華一聲冷笑,也緩緩起身,伸手抓向天權古劍。然而手到半途,她卻忽然身軀一晃,險些栽倒在地,全仗著以手支桌,才沒有真的摔倒。她臉現訝色,雙眼卻漸漸混濁。

周圍人一見,登時又驚又喜,叫道:“先把這婆娘給收伏了!”當下就有三四人撲了上去。

嚓嚓嚓!數聲輕響過後,幾道縱橫黑氣驟現半空,旋即為大片大片升騰而起的暗紅所浸,沒了蹤影。那暗紅卻不減蔓延之勢,在客棧中不住渲染彌漫開來。

暗紅湧動中,雲舞華衣裙飄動,掌中天權古劍冥氣繚繞,指向麵前諸人!那剛剛急不可耐撲向她的幾人均呆立片刻,隨後慢慢倒下。眾人耳聽得幾聲輕微的喀嚓,便見得那幾人已是四分五裂,頭顱、肢幹滾落一地,地上大攤大攤的殷紅流淌開來。

雲舞華端立不動,纖纖五指卻突然一鬆,嗆啷一聲,天權古劍竟然脫手,斜插於地!

雲舞華晃了一晃,極力想要睜開雙眼,卻終還是支持不住,踉蹌倒地。

她這一倒,有數人立時麵露喜色,大步上前,大多數人卻茫然四顧,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麽,他們眼前一切都變得模模糊糊,又覺得整間客棧都暗了下來。

撲通聲接連響起,不斷有人栽倒在地。那數人剛把雲舞華拉起來,正欲用法寶加以束縛,也是眼前一黑,先後栽倒在地。

紀若塵眼見眾人紛紛倒下,心下大驚未已,就又見張殷殷和青衣嚶嚀一聲,也先後倒在了桌上。

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他細細品味唇舌之間,果然在一縷鬱而不散的茶香之下,又有一絲淡淡的酸甜味道。這味道極是熟悉,只因他幼時曾經偷偷嚐過這種味道,結果不光昏睡了一下午,還被一盆冷水澆醒過來。那時剛入隆冬,這當頭一盆冷水的滋味,紀若塵可是終身難忘。

“蒙汗葯…”他心中剛剛浮起這幾個字,就只覺一陣眩暈衝上頭頂,全身軟綿綿地就要睡去。

紀若塵一驚,運起三清真訣,眩暈卻越來越重。他忙又換成解離訣,這才感到眩暈漸去,葯力漸消。

客棧中還有四五人與紀若塵一樣,搖搖晃晃地站立不穩,但仍掙紮著不倒。他們各自運功服葯,竭力與葯效對抗,逐漸有了清明之意。就在此時,雲舞華輕哼一聲,也扶著頭掙紮站了起來。

店中忽現出一道身影,慢吞吞、無聲無息地在店中繞了一圈。

撲撲撲數記悶聲響過,站立不倒的人都悶哼一聲,又軟軟地倒了下去。雲舞華纖手後揮,想要擋格什麽,卻擋了個空。她一聲呻吟,再一次軟倒在地。

紀若塵只覺背心一緊!這是一種極為微弱異樣的感覺,因他實未能從背後感應到分毫靈氣真元的氣息,但就是本能地感到異樣。

紀若塵忽然向前一俯身!

一道微風掠來,拂起了他頸上的幾根發絲,同時背後響起“咦?”的一聲,顯然身後那人對偷襲落空頗為驚訝。

紀若塵心中暗自慶幸,剛準備反擊,忽然後腦上毫無征兆的一記震蕩,耳中嗡的一聲轟鳴,眼前登時黑了下去。

依稀間只聽得一個公鴨般的聲音響起:“嘿嘿!就這點本事,也想避過俺的無雙棍?”

這聲音好熟…紀若塵迷迷糊糊地想著。

在黑暗中不知過了多久,紀若塵眼前終於出現了一絲光明。

周圍不斷傳來的嘈雜聲音,讓他的神誌漸漸回醒過來。他又感覺到腳上傳來一股力道,似乎身體正被人拖動著。

隱隱約約之間,紀若塵又聽到了那道熟悉之極的厚重中有淩厲、雄霸中帶殺機的聲音:

“快把這頭小肥羊給我拖到灶邊去,水都燒開半天了!幹什麽都是磨磨蹭蹭的,要你有什麽用?都大半年了還學不會怎麽幹活,白費了我那許多的幹飯!”

紀若塵立時感覺到腳上傳來的力道大了許多,身體的挪動也快了許多,很明顯拖他那人加快了速度。

此時又有一個公鴨般的聲音響起:“唉,一個月沒生意上門,沒想到一來就是一大群肥羊,真是要把人累死!這是最後一頭了吧?快快把他洗了下鍋,早點弄完,又好開店了!”

一個尚帶三分稚意的聲音唯唯喏喏地應了。

那雄渾厚重、潛威無倫的聲音又起:“你都收拾幹淨了?”

“嗯,老規矩,男的當肥羊,女的現下都扔在廂房裏,等會剝光了轟出店去。”

雄渾聲音馬上高了一倍:“你個死殺胚!敢動什麽壞腦筋,仔細你的皮!幹站在那幹什麽,還不快把這頭小肥羊下鍋!這小子油滑得緊,你可給我小心著點,別總惦記著那幾頭小騒狐狸!”

紀若塵忽然覺得脖子一緊,已被人一把提起,緊接著一只滑滑膩膩的手伸進他懷中,開始解起他衣服來。他左半邊身子奇熱無比,看樣子那口燒著滾水的大鍋就近在咫尺。

一想到燒水下鍋,紀若塵猛然心中一驚,馬上清醒了過來,大叫一聲:“不要!掌櫃的,夫人!是我啊!”

紀若塵猛力一掙,已脫了束縛,站定在了地上。這時他才看清自己正立在廚房之中,房中一邊立著一個瘦弱的中年男人,雖已五年過去,但那副陰險猥瑣的相貌未有分毫改變,正是當年龍門客棧的掌櫃。另一邊則立著一個高大健壯、氣勢如山的婦人,直比紀若塵還高出了半個頭去。她只這麽一站,周圍十丈之內任何事物都矮了三分。

廚房一角則縮著那跑堂打雜的瘦弱少年。

紀若塵乍見掌櫃夫婦,又驚又喜,直疑似自己已非在人世,顫聲道:“掌櫃的,夫人,你們沒死?我…我是…”

一時間他還真不知該如何稱呼自己,當年龍門客棧只他一個夥計,掌櫃夫婦不管吩咐什麽事,都是他的活。若有稱呼,也就是小雜種三字而已。

掌櫃夫人盯著紀若塵看了半天,方道:“原來是你這小雜種啊!怎麽,你就這麽盼著老娘歸天?”

紀若塵連忙搖頭,迭聲道:“不!不!不!夫人當然是長命萬年!我…我…”

紀若塵本以為掌櫃夫婦已死,沒想到竟然在這悅來客棧重逢,回想起幼時的養育之恩,他一時心中激蕩,眼圈已有些發紅,不知該說什麽好。

那掌櫃的也認出了紀若塵,於是用力一拍紀若塵的肩,險些將他拍了個跟頭,一邊道:“原來是你小子!五年沒見,已經長得這麽高大了,裏裏外外都是一股肥羊的味道,倒險些認不出你來!若不是你醒得早,剛剛可就把你下鍋了!”

紀若塵向旁一看,果然好大一口鐵鍋架在灶上,灶中火光熊熊,鍋內熱氣騰騰,水燒得正沸。熱氣中飄著一種淡淡的異樣香氣,紀若塵跟紫雲真人學過多年丹鼎,一聞就知是幻星草的香氣。這種葯草並不稀奇,摻在熱水中能使人昏昏欲睡,水越滾,葯力就越是厲害。倘若剛剛紀若塵被扔入那鍋中,定已在昏沉之中被煮得熟了。

紀若塵暗叫僥幸,心中又惦記起青衣和殷殷,忙問道:“掌櫃的,您這些年生意怎樣?剛剛隨我進店的那兩女孩子呢?”

一聽到紀若塵問他生意,掌櫃的當下笑得黑麵開花,一雙小眼更是眯成兩條細縫,連聲道:“和你同來的那兩個小姑娘被幾個很是厲害的家夥搶走了,那些人看起來和那穿青衣的小姑娘是一夥的,你不用擔心了。至於其它的肥羊,早收拾整理得幹幹淨淨了。這些年店裏的生意可是好得不能再好!來來來,我帶你四處看看去!”

他也不由紀若塵分說,一把拉著他出了廚房,指著後院一塊綠油油的菜地笑道:“中原非比塞外,這裏的人嘴刁,可不能再賣人肉包子了。自打搬到這裏以後,所有肥羊都是蒸熟煮爛,埋在後院作肥料。你看我這一塊菜地,長得多好!”

果然是一塊好菜地!

每一株青菜皆長得高大粗壯,似乎在比著往上長。每一片葉子都綠得發亮,隱隱滲出絲絲油意。只是看著如此好菜,紀若塵頭皮不禁有些發麻。

掌櫃的又將紀若塵拉到前院,神神秘秘地從懷中掏出一本舊書,遞到紀若塵麵前,低聲說道:“我近來剛得了一件寶貝,你看!”

紀若塵拿過來一看,原是一本《紫微風水命相》。這類相書在民間也是隨處可見,原是那些半吊子風水先生為糊弄愚民百姓,騙取幾個錢財而纂,又哪裏是什麽寶貝了?他翻開一看,果真如此,當中內容錯漏百出,通篇俱是誆人之語。

他正看得一臉愕然、目瞪口呆之際,掌櫃一把將書搶了回來,珍而重之地收入懷中,然後四下一指,傲然道:“你看我這間客棧,東井鎮青龍,西廂壓白虎,後院浮玄龜,前門雕朱雀,那是四靈俱全、水火不侵、天雨難晦、地裂猶堅啊!”

紀若塵定睛望去,其它三瑞沒有看見,倒的確是在一扇院門上看到一個雞不象雞、鴨不像鴨的東西,看來這就是掌櫃口中所言的朱雀了。看那刀工劈斬縱橫,多半是出自後廚那把镔鐵厚背砍骨刀。

掌櫃的又道:“說起來你這小子倒有些奇怪,明明當年走的時候麵有福相,怎麽現在忽然滿臉晦氣了?待我看看…嗯,你命宮竟有四大凶星聚匯,倒也少見。”

紀若塵苦笑一下,還沒來得及開口,那掌櫃的意猶未盡,又向那麵招客旗一指,道:“自得了這樣寶貝後,我潛心推算一月,就把龍門客棧改成了悅來客棧,旗上四字就是我的手書。怎麽樣,鐵勾銀劃吧!四瑞收好,這麵旗再一掛,光憑悅來客棧這四個大字,那就是風翔雲動、八方財聚啊!我開店本是十年遇一大劫,此刻承天之運、秉地之傑,至少能改成十二年才遇一劫!啊哈哈哈!”

掌櫃的長笑未已,就聽後廚中傳來一聲獅吼:“張萬財!就你那點破本事還敢賣弄。今夜天降火雨,地脈幹枯,分明是有人逆天改命之兆。依我看那,你這幾筆破字一寫,十年大劫多半被你改成了五年之災!”

掌櫃聞言,當即勃然大怒,道:“你這婆娘懂得什麽,沒的烏鴉嘴!”

他仰頭看了看夜天,心中又著實有些不穩,於是掐指一算,不由得大驚失色:“糟糕!就快滿五年了…”

話音未落,夜空中忽然傳來“咻”的一聲尖嘯,隨後一顆閃亮流星出現在天際。這顆流星越來越大,越來越亮,不偏不倚,恰恰正對著悅來客棧飛來!

掌櫃的和紀若塵大吃一驚,紛紛躍出客棧。還未等他們跳出院牆,就聽得轟的一聲,背後一道熱浪襲來,將二人掀翻在地。

二人好不容易抖落身上磚石灰土,爬起身來,回頭一望,驚見悅來客棧幾已蕩然無存,只有一間廂房倒還完整無損,只是已落在十餘丈外。客棧的正中央有一個淺坑,內中落著黑乎乎一塊尺許方圓的東西。

這悅來客棧倒似建在一頭巨獸身軀上一般,此時坑中不住湧上滾滾血漿,轉眼間就沒了小半個坑,仍沒有止歇之意。

此時邊上一堆磚石拱動,掌櫃夫人灰頭土臉地從中鑽了出來。看著一地的瓦礫碎磚,她竟罕見地沒有發火。

掌櫃歎一口氣,到血坑中撈起轟塌整間客棧的物事,翻來覆去地看了一會兒,才歎息一聲,隨手塞到了紀若塵懷中,然後向那間廂房一指,道:“裏麵還捆著幾口小羊,怎麽處置,你自己看著辦吧!”

說罷,掌櫃夫婦對望一眼,又一起長歎一聲,竟不收拾任何東西,就此遠去。

紀若塵抱著懷中那又象鐵盤、又似魚鱗的物事,呆了片刻,這才叫道:“掌櫃的,夫人!你們去哪?”

“開店!”

紀若塵悵然若失,呆呆立著,直到掌櫃夫婦的身影徹底在夜色中消失。

或許是掌櫃夫婦的聲音太過有穿透力,陣陣夜風,仍斷斷續續地載來兩人聲音。

“看來悅來客棧這名字不能再用了,且待我好好鑽研相書,看再取個什麽名字好。你說是叫高升客棧好呢,還是叫有間客棧好?”

“…短命殺胚,你還想變成三年一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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