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九 醉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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邀月殿中***煌煌,紗綾拂動,絲竹繚繞,細樂聲喧。仔細看去,廿多根臂粗巨型燭台頂端並無燭火,湛然吐輝的竟是一顆顆拳頭大小夜明珠,把整個大殿映照得纖毫畢現,亮若白晝,沒有絲毫煙火之氣。說不盡的太平氣象,富麗風流。

主賓台正中掛著道德宗與雲中居兩派祖師像,前置兩席,左首坐著道德宗八位真人,右手邊居中坐著清閑真人,一左一右分別是雲中天海與雲中霧嵐。

雲中居諸修少有在塵間走動,在座絕大多數賓客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多的雲中居真人。天海老人威名遠震,久在世間行走,形貌獨特,諸賓多是識得他的。其餘兩位就幾乎沒人見過了。雲中霧嵐看上去已是一位年逾古稀的婆婆,生得頗見高大,眉目間端正雍容,風韻猶存,依稀可以看出年輕時必是一個美人。但她一頭銀發梳得一絲不苟,玉釵布搖紋絲不動,無論是行是立是坐,脊背都挺得筆直,麵無表情,嘴角下垂,一張臉布滿了密密的煞氣,就象在座人人都欠了她三斤仙丹不還一般。

天海和霧嵐在修為有成者中本已算是形貌特殊的了,可是和堂皇居中而坐的雲中金山一比,根本就是小巫見大巫。清閑真人在那張碩大的紫金檀雕紋木雲榻上這麽一坐,背不靠椅,腳不沾地,恰好將矮胖黑禿四字盡數顯了出來,活生生一副秤砣堆在正中。

只是清閑真人身份非同尋常,那一雙倒三角小眼中精光微微,只那麽環場一掃,在座諸賓無人失笑。

道德宗譜真人倒是人人仙風道骨,氣度不凡,八位真人聚在一起,馬上有仙雲隱生之意,與對麵雲中居三人的黑雲壓頂迥然有異。

兩宗掌教真人坐定後,一對道僮左執雲頭如意右持八寶拂塵,在前引導,紀若塵徐步自廳中穿過,登上主賓台,燃香三柱,拜過了本宗祖師,又向道德宗諸真人以及雲中居三人各行三遍大禮,方才起身拜謝諸賓。

紀若塵轉身在上賓台上這麽一立,諸賓登時議論紛紛,更有人大聲叫起好來。

紀若塵一身華服,除了剪裁補極是合身外,全身上下並無多少裝飾,素潔簡約。但正是如此,方襯得他定似石,淵勝海,人如玉,氣若龍!諸派青年弟子當中多的是一表人材的才俊,單以容貌身材而論,紀若塵雖是上佳之選,但也非出塵脫俗,一騎絕塵。真正難得之處恰在他氣勢內斂,不收不放,恰到好處,於一股瑩然氣華之中又隱隱透出古拙蒼桑之意,就似已識見過千年滄海變遷一股。

有諸內而形於外。

紀若塵潤中有拙,大氣如此,乃是心誌神識修為己臻上佳之境的跡象。他此刻年紀尚輕,道行並不是如何深厚,然而心性神識為萬物之基,是以由此觀之.將來前途實是不可限量。道德宗三清真訣又號稱飛仙正法第一,只要修入玉情境界就有望得成道果。紀若塵此刻已有如此心境,五十年後,說不定又是第二個紫微。

諸賓中不乏觀氣高手,見微而知著,立知紀若塵不凡之處。此前眾賓大多只知道紀若塵沉默少言,於修道上天份了得,乃是道德宗悉心栽培的弟子,並未有如何深刻印象。至於那謫仙之說,月餘前諸派高人再度推算時,已發覺一切關於謫仙的征兆全部亂了,再無一兆可以說明紀若塵乃是滴仙。反複推算之後,諸派高人大多已認為先後兩次的爭奪謫仙之舉實是一場鬧劇,只不過紀若塵天賦實是不錯,只能說道德宗運氣夠好,歪打正著了而已。

但此時紀若塵在台上只這麽一立;己如一把出鞘之劍,再也難以掩飾鋒芒!

道德宗譜真人皆是有道高人,縱是心中歡快無限,麵上也是不顯山水。可是雲中居就全然不同,天海老人斜著眼睛覷著紀若塵,而有不屑之色。雲中霧嵐麵上煞氣收斂許多,望著紀若塵的眼神中隱有嘉許之意。那尊雲中金山則麵露笑容,一雙小眼幾乎眯成一線,盯著紀若塵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嗯嗯連聲,顯得極是滿意。

來賓中另有少數道行高明之士仔細端詳著紀若塵,試圖找出他身上那一縷古意從何而來,卻一無所獲,只好將之歸於他或許修煉了道德宗某種不為人所知的秘法。

細樂再起,環佩輕鳴,衣袂風響,暗香浮動。兩名品服正妝的道德宗女弟子分自兩邊側門進入,一人捧鼎,焚百合之香,一人托瓶,插長春之蕊。隨後兩人,各捧伽榆香珠、博古玲瓏。次第又是兩人。

紀若塵端然立著,心中寂然無波,目光只望向殿門處,再不旁顧。除了那兩扇已然打開的殿門外,他眼中已無一物。可是他的心,分明能夠感覺到確如水般清澈的柔的眼波,正投注在他身上。

這道眼波柔弱如水,本是不載一物,可是不知為何,他心中那一道巍巍若山的防線,卻似要在這縷目光前徹底崩潰。

在紛紛擾擾的一角,另有一個清靜之處,這邊幾席上坐的部是雲中居的年輕弟子。在一眾弟子中,石磯猶為引人注目。她與青衣那其柔如水的氣質迥然不同,黑發如綢,齊眉削平,肌膚雪白滑膩得遠過尋常女子,兩相映襯,色若春曉濃麗流豔。她的一雙大眼睛靈動之極,顧盼間引得人心也仿佛要隨之雀躍舞動,但細細觀之又隱有殺氣,如春日未褪的一絲寒意陡然襲來,不禁悚然。石硯麗而近妖,令人有心親近之餘又禁不住心生畏懼。

石磯坐得筆直,上身微微前傾,直直地盯著紀若塵,雙眼中神采奕奕,毫不掩飾已身喜惡。楚寒與她同席,同樣也是目不轉睛地看著紀若塵,只唇色中隱有一點灰敗之意。

他下意識的伸手去端酒杯,青銅酒爵卻比他的手要溫暖。這一樽酒,如有千斤之重,楚寒反複用了幾次力,才將它端離了桌麵。

石磯已有所覺,微微轉頭望了楚寒一眼,後者卻是渾然無覺。

叮的一記磐音響過,似有一陣薄霧悄然漫延金殿。刹那之間,殿中許多人都有一種錯覺,似乎雕梁畫棟已化風流雲散,珍存靈果盡付雨打風吹。本是煌煌燦燦、白玉為欄金作描的邀月殿,頃刻間已化成雪峰之頂、冰川之巔,前臨斷崖、後憑絕淵的一處絕域,俯仰之間,上窮碧落,下瞰黃泉,兩處茫茫,不見窮已。

眾賓皆靜。

只因顧清己從殿外步進。

從來部是一襲索衫的她高髻寬服博袖,外紗內羅盡顯豐肩窈體。堆鴉鬟髻正中結一朵牡丹,非金非銀非玉非琉璃,絲絲蕊綻,瓣瓣盛開,五鳳首尾相銜羽翼為葉,喙掛鮫珠。除此之外再無贅飾。

她身穿金縷大紅緞衣,外罩同色軟煙羅紗。細看之下,非同俗世嫁衣的富貴團圓,龍鳳呈祥。其上竟是龍盤螭護,鳳翔鸞引,足下山河地理,社稷江川。

還不曾有人見過她如此盛裝!

顧清帶漫天天地山河磅礴之氣,所過處盡掃塵間俗華,還了天地本來蒼茫麵目。她雙瞳映出的非是凡間表象,而是紛亂更替的前世今生。有黃昏下的低訴,有風沙中的扶持,有沙場上並肩浴血,也有生於水中、惟有仰望林梢的無奈,那生生世世的因果輪回,最後盡化成一方青石,徐徐隱去。

殿中諸人忽然生出一種恍恍惚惚的莫名感覺。這是什麽?幾乎沒人說得清楚。

驚豔?

毫無疑問,顧清自是極美的,以致再挑剔的人也找不出她半分缺憾的地步。然而她的容姿根本不應屬這世間所有,那堪比天地的浩瀚磅礴,已使美麗二字完全不適於她。

可是又該如何形容她的容顏?

眾賓只覺一道怒潮湧入心中,被撞擊得幾乎無法自持,卻又不知該如何形容這種感覺。

顧清略一駐足,凝望了紀若塵片刻,又挾雲卷風翔,向主賓台行去。在顧清麵前,紀若塵光彩盡隱,幾乎無人會再注意他。然而在她濤濤而來的氣勢之中,他依然立得穩如磐石。

顧清登上主賓台,與紀若塵擦肩而過,同樣燃香祭祖,拜過兩宗真人長輩,再謝過賓客,方在紀若塵身邊盈盈一立。

紫陽真人長身而起,來到二人麵前,打開道僮手捧的鯨骨雕成的寶盒,取出兩枚古拙扳指,撫須笑道:“今日你們兩人能在此殿訂得三生之緣,實是我宗與雲中居的一大喜事。我道德宗雖是三千年傳承,卻沒什麽配得上清兒的好東西。這兩枚玄心扳指乃是廣成子祖師登仙時所遺仙寶,本是一對,今日付與你們一人一枚。大道艱難,望你二人今後互相扶助,永為道侶,同證大道!”

除極少數見多識廣之人外,諸賓皆不知這玄心扳指究竟是何寶物,但是“廣成祖師登仙遺物”幾個字可都聽得清清楚楚,只聽得轟然一聲,眾賓耳舌交附,議論紛紛。道德宗所藏之豐,世所皆知,但沒人想得到此次道德宗竟然會有這麽大的手筆,居然連廣成子遺寶也拿出來當聘禮!

如此一來,道德宗風頭出盡,天海老人的臉色可就難看得緊了。雲中居鎮山之寶來來回回就那麽幾樣,能與玄心扳指相比的更是寥寥可數。除卻不合紀若塵與顧清用的,也就只有一麵玉佩拿得出手。這麵玉佩乃是雲中居始祖太極真人升仙前須臾不離身的心愛之物,因太極真人登仙而去時氣機貫通天地,它也因此沾染得不屬於塵間的一縷福緣仙氣,因而得名為祈福玦。

此塊玉佩看似無甚大用,實則有影響因果輪回的大威力,若有緣人佩之可因之機運轉佳,堪可化解命宮中的衝煞之氣或淩主凶星。

天海老人對紀若塵素無好感,這幾日更是越看越覺得紀若塵瞳現血光,腦後煞氣重重,顯然命中凶劫極重。事先清閑真人並未告訴他倆打算拿什麽給紀若塵作見麵禮,可是道德宗已出了玄心扳指,雲中居別無選擇,十有**得拿祈福玦出來。雲中居收藏本不富裕,如此與道德宗比拚送寶,豈不是自削實力?

天海老人肉痛不已,心中大罵道德宗刁滑之際,清閑真人長身而起,也來到紀顧二人麵前,仰起了頭,肅容道:“今後你二人同修大道,須得互相扶持,不棄不離。清兒於玄黃寶錄素有心得,而若塵所修的三清真訣也是飛仙正法,窮一生之力不足以盡窺其秘。我本想將太極祖師所留祈福玦與了你們,但我等修道之士求的是金仙大道,不應以外物為執念,你們年紀尚輕,更是需要磨煉之時,是以我就不予你們什麽心訣法寶上的好處了,只送給若塵一句話,權做賀禮。”

清閑真人言罷,只是望了紀若塵一眼,就一言不發地回座去了。本是鎮定若恒的紀若塵竟然麵色忽然變了變,顯是清閑真人已用秘法向他交待過了這句話,而且這句話還非同小可。

眾賓一時有的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有的仰天皺眉,苦思不已。眾人皆想知道清閑真人究竟說了一句什麽話,竟然能夠與廣成子所遺下的玄心扳指相提並論。清閑真人既然說過這句話非關於心訣法寶,那還能有什麽話如此珍稀?眾人思來想去,也就是寶藏秘府又或是稀世奇珍之類的消息能夠有這等價值了。清閑真人素以勘輿風水,把測地脈著稱,如前不久即是他宣稱五靈玄老君飛升仙跡在東海現世,緊接著就傳說有人自東海海底尋到了不得的寶貝,自此之後,整個東海都不得安寧。

能讓清閑真人如此鄭而重之相告之話,又會與何等樣的寶物有關?

眾人議論紛紛,紀若塵心中也是驚疑不定,轉而向顧清望去。顧清向他略點了點頭,紀若塵才略有心定。可是清閑真人剛才的話實在是太過不可思議,此時仍在他心中徘徊不去。

其實那清閑真人道的是:“我聽清兒所言,再觀你的道法,該是慣使棍棒的。這等奇門兵器十分罕見,看你也沒有一件就手的使用。這樣吧,東海去岸一千三百裏,乃是諸方地脈匯集之所。在海底極深處有一處地火活穴,內中有一上古寶物,自具靈性,變化萬千,鎮著整個東海的地炎脈氣。此寶重十萬八千斤,名為定海神針鐵!你可取來當個棒子用。”

紀若塵聽後登時臉色一變,這定海神針鐵重十萬八千斤,且不說如何自東海海底取來,就是拿到了手,他又怎使得動?不過說起來若是提了一根十萬八千斤的神針鐵,哪怕是天上真仙下凡,怕也會被他一棍悶倒。

紀若塵駭然變色之際,清閑真人又道:“休要驚慌!那根十萬八千斤的定海神針鐵聽說早就被人取了去,現在那處地穴中該是一塊才長成不久的小鐵,重不過一萬零八百斤而已,你怕個什麽?”

望著清閑真人莊嚴肅穆的麵容,紀若塵已徹底無語。一塊才一萬零八百斤的小鐵,難道就是他揮得動的?

清閑真人回座後,紀若塵又悄悄望了一眼顧清,這一次顧清持著一絲淡淡的笑,只是望向眾賓,根本不向這邊看一眼。那廂天海老人則若有所思,麵有佩服之意,還有幾分掩飾不住的得色。或許只有他們兩個才知道清閑真人心中本意,究竟是真的想要幫紀若塵取得趁手的仙器,還是只不過想省下一件寶物。

此時主賓台旁一個胖大道人高聲唱道:“禮成,開席!”

登時一名名知客道人、青衣道僮穿梭往來,將酒菜果品流水價地端了上來。邀月殿中絲竹聲聲,觥醻交錯,仙風拂動,異香湧流,一時間主賓盡歡!

在這一派如夢繁華中,青衣獨坐如密樹繁花中的一泓清泉。她將酒爵高舉過頂,向著紀顧遙祝一杯,然後一飲而盡。

此杯飲過,青衣恬淡柔靜的小臉上忽然湧上一陣紅潮,她的眼神漸漸迷離,微微晃了晃,緩緩伏在案上。

她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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