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三 長安 中--章三十三 長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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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十三長安中

紀若塵與雲風悠然在山麓林間穿行,最終停在了一道清可見底的山溪邊。

在可以俯瞰整個山穀的一座山峰上,雲舞華屏息靜氣,一支七寸銀笛湊在唇邊,只待雲風與紀若塵再向前十丈,就要吹笛啟動陷阱。然而眼看著兩頭獵物就要落入陷阱,她卻不自覺的越來越緊張。這一次,又會有什麽意外發生呢?

“你覺得如何?”雲風問道。

紀若塵凝神看著溪水,最後伸指在水中沾了沾,放在舌上試了試,方道:“師兄所料無差,看來這道溪水的上遊的確是設了陷阱。那麽…”

紀若塵的目光緩緩掃過周圍群峰,續道:“既然陷阱設在此處,她此刻就該是藏身於那邊的峰頂了。”

雲風點頭道:“想來必是如此。”

紀若塵於是從懷中取出一顆銅鈴和一把金槌,持槌用力在鈴上一敲,清脆的鈴聲遠遠地蕩了開去,在群峰間回響不休。

轟的一聲響,紀若塵方才所言的山峰峰頂忽然亂石排空,又有一團徑達數十丈的桔紅色火焰翻滾著升起,直升上百丈高空,方才漸漸化成滾滾黑煙,騰空而去。

轟鳴之聲,滿山皆聞。

遙望著煙雲繚繞的峰頂,雲風撫須笑道:“雖然要不了那雲舞華的命,可也足夠給她一個教訓了。這一路去長安,諒她也不敢再輕舉妄動。若塵,我們走吧,時候可不多了。”

“兩個無恥妖道!不斬下爾等狗頭,我雲舞華誓不罷休!”雲舞華仰躺在山穀底一道清溪岸旁,恨恨不已。

只是她雖然怒發欲狂,卻只能動也不動地躺著,靜待真元一點一滴的修補受損的身體。剛剛她為了斂去氣息而收束真元,護體之力自然大降,因此身下驟然炸起滔滔地火時,早就受了不輕的內傷。其後她又從百丈孤峰上墜地,縱是道行強橫,一時間也爬不起來,惟有伏地喘息。

好在這些傷勢雖然不輕,但並不難療治,只是需要時間而已。轉眼間數個時辰過去,雲舞華終於傷勢盡去,於是浮空而起,虛立於溪流之上。她揮手一招,天權古劍即自行飛回她的背上。

天權在手,雲舞華膽氣再生,正欲向道德宗一大一小二妖道追下去時,忽然一陣風吹過,她只覺得頭上一涼,眼前片片飛灰掠過。

雲舞華心下一驚,忙到溪前一照,這才發現一頭秀發已在剛剛的地火中被燒得七零八落,此刻頭上只餘下寸許亂發。

她登時呆住!

雲舞華素不在乎容貌,但對於一頭青絲是極愛惜的,雖然短發的她另有一種異樣的風情美麗,但她哪裏忍受得了?

雲舞華麵若寒霜,提劍向二妖道疾追。

這一番全力而行,一個時辰之後既已追上了紀若塵與雲風。然而她立定在山巔,卻有些猶豫,不知當不當上前動手。她所立之處已是山區盡頭,紀雲二人則已出了山,正向長安方向行去。他們麵前已是一馬平川,再無遮擋之物。雲舞華略一思索,就已決心放棄暗殺之道,改用冥河劍錄與雲風紀若塵拚個生死。可是她剛下定決心,遠方忽然雲霧湧動,遙遙望去,正有十六名道士浩浩蕩蕩而來,迎上了紀若塵與雲風。這批道士人人道行深湛,皆非易與之輩。就是單打獨鬥,雲舞華也不能輕易取勝,何況一來就是十六個?

轉眼間紀若塵已與這十六名道士會合。於是祥雲生,薄霧起,一道紫氣直衝九宵!十六名道德宗道士簇擁著二人滾滾向長安而去,氣焰濤天。

雲舞華死抓著天權的劍柄,指節已盡顯青白。她十分清楚此時即使衝上死戰,也不過是力戰身亡,卻未必能殺得了任何一名道士墊背。可是若這樣放紀若塵入了長安,她還能有幾天等他出來?長安非同於洛陽,帝都中臥虎藏龍,可不是能夠任由她隨意來去的地方。

可是,她還能有幾天?

雲舞華開始舉步向前!

只是她剛踏出數步,道行方提到五成,後方忽然升起一團靈氣,全速向這方趕來。雲舞華望了望正在遠去的道德宗群道,又回首看看那團靈氣的來向,麵色瞬息數變,猶猶豫不定。

那團靈氣認準了方向,筆直向這邊衝來,速度極為驚人,只眨眼功夫就已近了數百丈。

雲舞華暗歎一聲,轉身迎向了那團靈氣,將她在半途中截下。那團靈氣中央有一個生得甜美無雙的女孩,她挽著兩支巨大的發髻,一雙小手張開,掌心中亮著一青一白兩團光芒,纖小的身體卻挾著萬鈞威勢,正全速衝來。她所過之處,單是排空而升的威壓,已令樹折石飛!

這女孩正是蘇蘇,見雲舞華攔在當空,當下瞬間就止住衝勢,定在了空中。她疾行驟止,地麵卻受不住這瞬間變幻的壓力,於是轟的一聲,在她身後一道泥石巨浪排空而起,直衝上數十丈方才落下。

蘇蘇白生生的小臉顯出一絲驚訝之色,道:“舞華姐,你的頭發怎麽變了!”

雲舞華玉麵微紅,顧左右而言它,只是問道:“蘇蘇,你怎麽來了?”

若只有雲舞華自己,道德宗雖是人多勢眾,她又有何懼,無非一死而已。可是蘇蘇卻在這種時候突然出現。蘇蘇自小就是極眷戀著雲舞華的,必不會看著她去送死。雲舞華自己性命不過數日,自不懼一死,可是無論如何她也不願蘇蘇陪著自己一起送死。蘇蘇行進時氣勢驚人,若不攔住她,多半要為道德宗群道發覺。無垢山莊與道德宗數十年前就已是死敵,二女行蹤一露,生死多半堪憂。是以雲舞華不得不放棄痛快大戰一場的誘惑,先來攔住蘇蘇。

蘇蘇道:“父親說你出了事,傳訊給我,令我帶你速回山莊。舞華姐姐,你出了什麽事,剛剛你好大的殺氣!”

雲舞華哼了一聲,道:“你回去告訴師父,就說我暫時不會回去了。好了,現你走吧,我還有事要辦。”

蘇蘇卻不似小時那樣會時時事事聽她的話了。蘇蘇睜大一雙妙目,盯著雲舞華,雙瞳漸漸變成左青右白。她忽然麵色一變,叫道:“舞華姐,你怎麽練了太華忘塵心經!?”

雲舞華暗叫糟糕,她倒是忘記蘇蘇修成龍虎太玄經後,雙眼已轉成玄瞳,可以看透人體內精氣流轉運行。自己每日都要運行太華忘塵心經,以壓下極樂針效力,這自然瞞不過蘇蘇雙眼。

還未等她回答,蘇蘇又叫道:“不對,你身內有傷!原來你是用太華忘塵心經壓住傷勢。舞華姐,是誰傷了你的?你告訴我那人是誰,蘇蘇一定會為你報仇的!你快回山莊吧,現在時間勉強還來得及,父親會為你治傷的。”

看著焦急之色溢於言表的蘇蘇,雲舞華惟有暗歎。無垢山莊心法最講究高下等階之分,蘇蘇不光擁有一雙玄瞳,龍虎太玄經本身又是無垢山莊心法之冠,無論是冥河劍錄還是忘塵先生修煉的太華忘塵心經與之相較都要遜了一籌。因此在蘇蘇麵前,雲舞華直如一池清水,不可能瞞得住自己的身體狀況。

雲舞華輕輕拍了拍蘇蘇的小臉,微笑道:“蘇蘇,我不會回山莊去的。”

“為什麽!”蘇蘇叫了起來。

雲舞華歎道:“等你再大些,就會明白了。”

蘇蘇怔怔地看著雲舞華,忽然輕聲歎道:“我明白的。”

雲舞華笑了笑,道:“你明白就好,現在姐姐要去報仇了,你回山莊去吧。”

“我也去。”

雲舞華望著一臉認真的蘇蘇,無奈地搖了搖頭。蘇蘇性子自幼就執拗之極,這一點倒和她有七八分仿佛。無奈之下,雲舞華只得道:“你可以跟我去,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在任何情況下你都不能出手,若不依我,那我就不去報仇了。”

蘇蘇認真地想了半天,方勉強點了點頭。

雲舞華不再耽擱,帶著蘇蘇迅速向長安奔去。

子夜時分,巍巍的帝都已在地平線的盡頭浮現。雲舞華立於一座小山之頂,遙望長安,片刻後她盤膝在一塊山石上坐定,古劍天權橫置膝上,徐徐閉上雙目。

蘇蘇也在她身旁坐下。她靜坐了一會,終忍不住問道:“舞華姐姐,離心經發作還有幾日?”

“五日。”

“那…我們就在這裏等嗎?萬一他不出城怎麽辦,還不如直接殺進長安去呢!”

雲舞華雙目不開,只淡淡地道:“就在這裏等。”

長安。

披香殿前花始紅,流芳發色繡戶中的長安。

平素在這種子夜時分,長安城本該是各門緊閉,但此刻東門大開,兩列衣甲鮮明的禁衛軍分列城門兩側,高舉火把,將城門通道照耀得有如白晝。此等明顯違禁之舉,非是尋常權貴可為。這些禁衛在此,乃是奉了高力士之命,守候道德宗諸位神仙的。

不多時,城外傳來一陣馬蹄聲,三十六位驃騎軍簇擁著五輛華貴馬車,魚貫進入長安。

守門禁衛將軍一揮手,率領著禁衛軍護翼在車隊之後,向著東華苑而去。

咣當一聲,沉重的長安東門再次合攏。

車隊方行過兩個坊間,車隊前忽然一陣喧鬧,整個車隊都停了下來。嘩啦啦一片響,車隊後的禁衛軍皆是刀劍出鞘,大步向前,將車隊翼護起來。這些禁衛神情頗見緊張,倒是五輛馬車中全無動靜。道德宗群道安坐車中,處變而不驚。

領軍的禁衛將軍縱馬向前,沉喝道:“前方何事!”

一名驃騎軍回道:“啟稟將軍,前方李翰林醉酒,臥於道路中央,擋住了去路。”

禁衛將軍低聲喝道:“李翰林?他好大的膽子,這可是高公公的貴客!若是誤了事,大家都要人頭落地!將他扔到路邊!”

此時那將軍身後一名禁衛湊上前,低聲道:“吳將軍,使不得!聽說李翰林近日很得貴妃歡心…”

那禁衛將軍倒也是個決斷的人物,當即下令道:“你,你,你,還有你,送李翰林回府!路上小心伺候著!”

四名禁衛得令上前,不一會就將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架到了路邊,車隊複又前行。那男子長發淩亂,醉意薰然,雖被四個如狼似虎的禁衛架著,卻並不甘心就此離去。這男子力大無窮,隨隨便便一個張手伸足,就會帶得四名禁衛踉踉蹌蹌地跌出數步。那些禁衛使足了吃奶的力氣,方才將他架到了路邊。

那男子先是仰天長笑數聲,一手指著車隊,含糊不清地道:“我…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馬車中忽然響起咦的一聲,車窗窗簾拉開,露出了紀若塵那俊朗的臉。他凝望著路邊那酒醉欲眠的男子,見他四十許年紀,盡管衣冠不整,須發淩亂,但麵如冠玉,鳳目劍眉,望之有種說不出的出塵之意。那一雙鳳目偶爾也會回複清明,顧盼之間,神光如電。

兩人目光一觸,那男子忽然向著紀若塵一笑,然後伸指指著馬車,長歎道:“本就沒有那個心,非要來湊這個趣!真是何苦來哉?”

紀若法看著那男子被禁衛們架著一路遠去,方才關上了車窗。他默然不語,身邊的雲風則問道:“劉公公,剛才那人是誰?那兩句詩真是好意境!”

這一輛馬車中除了紀若塵與雲風外,對麵還坐著一個中年太監,生得白白淨淨,麵麵團團,名喚劉炎,乃是高力士親信。聽得雲風問詢,他當即陪笑著道:“難得神仙對他有興趣。這人姓李,名白,是本朝翰林,詩歌文才那是沒得說的,就是好酒貪杯,性情狂放了些。衝撞了諸位的車駕,神仙們萬勿放在心上。”

雲風笑道了聲無妨。紀若塵則將李白這個名字在心中默念了幾遍,記了下來。

東華苑位於長安宮城之東,苑內有大半倒是荷池,亭台水榭,描金嵌翠,金碧輝煌處不比帝宮稍差。東華苑中央一座方軒,寬三丈,長十丈,紅柱黃瓦,四麵通透,建在荷池中央,氣勢非同一般。池水上一道回廊,將方軒與池邊宮室連成一體。

在盛夏酷暑時分,明皇也偶有在此納涼。

方軒盡頭燃著一對牛油巨燭,躍動的燭火僅夠映亮這寬大方軒的一端。

巨燭中間,那高力士身著青絲袍服,頭頂玄紗高帽,背月臨水,獨踞高座,正候著道德宗群道。章三十三長安下

群道一入方軒,高力士就起身迎上,向著雲風笑道:“今日見到這許多位神仙,看來咱家也能沾染得一點仙氣,延延年,益益壽。”

雲風回禮笑道:“高公公乃是朝廷柱石,日理萬機。我等化外之人,好的不過是些煉丹修身的小道,不入公公法眼。”

聽得煉丹二字,高力士的眼皮微微地跳動了一下。這等細微變化自然逃不過紀若塵雙眼,然而令他意外的是高力士接下來向他笑道:“這位小神仙氣度不凡,將來必是個名動天下的大人物。咱家雖是個廢人,所幸還有點眼力。”

紀若塵沒想到這高力士眼力如此厲害,只一眼就看出了長安之行大局是由雲風道長與自己主持。要知李安雖然早修過密書給高力士,但其中並未說明自己二人身份。事實上,李安也不知道德宗此次鬥法是由誰來主持。按理說高力士眼力如此厲害,斷不會將心事在臉麵上泄露出來才是。怎麽聽得煉丹二字,就會有所失態呢?紀若塵心下仔細揣摩片刻,終於明白高力士實是借此暗示自己所需為何物。

紀若塵當下微微一笑,心道既是如此,那就一切好辦。

群道坐定後,雲風與高力士又互相恭維了幾句,即轉入正題。紀若塵雙手一張,手心中就多了上下兩個檀木盒,來到高力士麵前,道:“高公公,我宗地處化外,這次入京沒準備什麽好東西,只有幾顆龍虎丹獻給明皇,功能調合陰陽,被精益氣,益壽延年。另有一顆千年龜甲斷續丹,卻是給高公公留用的。功用服法已附在紙上,公公容後一觀便之。”

高力士眼眉又是一挑,笑逐顏開,忙起身將兩個檀木盒接過,剛要放在椅旁幾上,紀若塵又道:“高公公,我宗所積雖然不豐,這次入京沒準備什麽好東西,不過這幾顆丹葯論用料火候,想來還是比真武觀所煉之丹強了二三籌的。”

紀若塵此言一出,高力士腮肉登時跳動數下,忙將藏有千年龜甲斷續丹的木盒拿起,小心翼翼地收在了懷中。再坐回椅中時,高力士對待諸道的態度已迥然不同。

雲風見時機已到,即說了欲與真武觀在殿前鬥法,以令明皇辨明誰方是妖道。

“殿前鬥法?”高力士細聲細氣地道:“這事聽起來倒有意思,卻不知怎麽個鬥法?”

此節雲風早已胸有成竹,當下言道觀一葉足以知秋,若由宗內真人們出手與孫果鬥法,一來實在是勝之不武,二來所用道法威力太大,波及過廣,若是驚了明皇可就不美了。是以此番只與那真武觀鬥三項本事,法寶、道術,以及由雙方年輕一代的弟子殿前鬥法。如是足以今明皇明白雙方誰才是道門正宗。

高力士思忖片刻,也覺此法可行,於是點頭道:“殿前鬥法一事想必壽王的奏書已到,咱家看時機合適,自會為諸位神仙在明皇麵前進言幾句。現下諸位神仙且去休息,靜待咱家消息即是。”

一日後,明皇身著便服,於景陽殿設宴,席中十餘人皆是朝中親信重臣,國師孫果、相國楊國忠、太子李亨皆列在席。

“殿前鬥法?”孫果麵沉如水,向明皇拱手道:“大道先於天地而存,豈是可以兒戲的?且那道德宗奪我朝神物,分明心存禍心,陛下不可不察。萬一這群妖道機接近,意圖行刺,那該如何是好?”

明皇聞言頗為意興闌珊,但孫果身為當朝國師,德高望重,又不好當麵駁他的麵子,當下沉吟道:“國師此言甚是。只是朕以為神物事關重大,不可輕率處置。這幾日來不住有人給朕上書,言稱那道德宗乃是當今道門領袖群倫的大派,香煙傳承三千餘年,也不知是否確有其事。”

孫果麵色陰晴不定,若說道德宗只是尋常小派,這等當麵撒謊事他卻也做不出來。且道德宗諸真人並不出麵,只比試道法、法寶及年輕弟子三項,直是以短攻長,真武觀也不是全無機會。何況孫果交遊甚廣,道友眾多,也不愁無人肯來幫忙。

孫果素知明皇喜歡熱鬧,揣摩明皇意思,該是很想看這場殿前鬥法的,再推辭就顯得心怯了。他沉吟良久,當下道:“陛下,貧道所作所為,皆是為了我朝能夠長治久安。那道德宗的確勢力雄強,但他們出手搶奪神物,顯然心懷不軌。不過既然他們來了長安,那貧道也無退縮之理。既然他們想鬥,那三日之後,我真武觀就會一會道德宗群賢吧!”

如此結果,早在濟天下意料之中,也就在了道德宗群道的意料之中。

道德宗此次有備而來,是以這三日中也不必特別準備什麽。紀若塵在驛館中左右閑來無事,忽然想起入長安那天看到的李白,於是打聽了李翰林的居處,登門拜訪。

李白所居的翰林府不過是問前後三進的小小院落,院門樓上以黑漆書就的“李翰林府”雖然筆力挺拔,但終是難掩寒酸之氣。

給紀若塵開門的是一位老家人,見了護送紀若塵的兩位如狼似虎的禁衛,登時嚇得不輕,抖索著打開了院門。

紀若塵踏入中廳時,這以詩文名動天下、自號“謫仙人”的李太白正伏於八仙桌上,鼾聲大作。看他麵前空著的五六個酒壇,顯然他又去作酒中仙去了。

紀部失笑,搖了搖頭,剛向前行了兩步,耳中忽傳來一聲暴喝:“何方狂徒,滿身殺孽,還敢闖我仙府!”

這一聲喝有如洪鍾,在紀若塵耳中不住轟鳴,一時間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響。紀若塵眼前金星亂冒,又是一陣天旋地轉,周身真元震動,險些就要暈去。混亂之際,他忽然感到一縷如針般的銳氣撲麵而來,隱約有青光閃動。紀若塵多曆生死之事,知道多半是一柄利劍已刺到眼前。眼見躲避不得,情急之下,紀若塵運起真元,舌綻春雷,厲喝一聲,中已噴出一團青氣,與疾刺而來的青鋼劍撞個正著!

嗡的一聲輕響。客廳中壇碗杯壺盡數碎裂成千百片,門口兩名禁衛悶哼一聲,麵如金紙,筆直地向後倒去。

然後一團暴風才在廳中暴發!

紀若塵接連後退幾步,重重地撞在了廳柱上,嘴角已溢出一絲鮮血。他周身衣衫襤縷,長衫破爛得不成樣子。

中廳一片狼藉,碎瓷爛木中間立著的李太白倒是在發無損,玄衫上一道破口也沒有。他早已不被那爛醉如泥的樣子,正凝望著手中只剩下半截的青鋼劍,麵有訝色。

紀若塵右手一張,手心中已多了一張天心正將,神情頗顯緊張。李白道行出人意料的深湛,以這入門級的天心正符對之,最多只能稍起攔阻之效。然而紀若塵背在身後的左手不動,手心中已多了一枚小小金鈴。他只消以尾指輕輕一點,一點普通修道之士根本聽不見的清音就可遠遠地傳開,召喚宗內後援趕來。這才是紀若塵的真正後著,不論是天心正符還是麵上的緊張之色都是用以麻痹李白的。

經曆過洛陽大劫的洗禮,此時的紀若塵不論對上何樣的故人,本心皆可如一片冰湖,凝定無波。

哪知李白忽將半截青鋼劍擲於地上,向紀若塵笑道:“你也不用裝這害怕樣子出來,我不過是開個玩笑罷了。來來來,你我且到書房中再幹幾壇!”

李白也不由紀若塵分說,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將他硬扯進書房。李白的書房。別有特色,除了文房四寶外,就是堆得到處都是的酒壇。

李太白揮手招來一壇老酒,運掌如刀,削去了壇口,又向書桌上一指,憑空變出兩只海碗,倒滿了酒,就硬拉著紀若塵喝了起來。

紀若塵心下駭然,從李白抓視手腕直到現在,他實際上未嚐有任何抵抗餘地,甚至於連躲閃避讓都作不到。那李白在桌邊變響酒時,他只能在一邊呆呆看著,只覺得周圍似有無數無形利針,稍稍動一下就有可能被刺傷,自林不敢稍動。待得酒碗入手,紀若塵也學李白樣子,一口飲盡一直到烈酒入喉,他才猛然省覺為何要對這李太白事事依從。全無反抗之意?

紀若塵還未想明由此點,手上又多了一碗酒,於是一仰頭也就幹了。兩人就這樣你來我往地於了十餘便酒,皆有熏熏之意。這當中紀若塵只覺得自己就似是一只扯線木偶,一切動作皆是身不由已。但細細想來,若說是完全身不由已也是不對,他所有動作都是依著對於危險的本能直覺而動,卻恰好完成了那李太白想要他完成的動作。如一人見一柄鋼刀貼地砍來,第一個反應就是高高躍起一般。

一念及此,紀若塵當下凝神定誌,一顆心中刹那間驅出了所有悲歡恐憂,恰如一潭死水,亙古而不波。他心誌一定,馬上全身一震,正舉碗就唇的手也停在空中,那只海碗一傾,一碗酒皆倒在了前襟上。

李白本已有八分醉意,見紀若塵竟能停碗不飲,由得讚道:“好!年紀輕輕,道行和心誌卻有如此修為,道德宗果然不愧為正道之首!”

紀若塵惟有苦笑,擦拭著前襟的酒漬。若以修道年限論,他道行進境的確是神速,直可以天縱之材來形容。但那非是他天資過人,而是因著身懷解離仙訣,可以取身外靈氣為已用的緣故。至於心誌,李白倒沒讚錯,對於自懂事時起已時時在生死線上掙紮的紀若塵來說,早已不止是心堅如鐵的境界,而是隱隱約約的窺到了無心之境。

李白伸手一指,房中又多出了兩張椅子,招呼著紀若塵坐下,方道:“今日你我能在此共謀一醉,說來也算是有緣。道德宗素來超然世外,怎麽這一次卻要與真武觀在殿前鬥法了?如此兒戲之舉,豈不是讓天下修道之士譏笑?”

紀部思索片刻,才道:“敢問您出身何派?”

李白沒想到他問出這麽不著邊際的一句話,當下道:“我閑雲野鶴,無門無派,只是自己摸索著修行而已。”

紀若塵點了點頭,反問道:“原來如此。那麽以李大人如此道行,為何也如此想要在朝廷中謀個出身呢?”

李白麵容一肅,道:“你從何看出來?”

紀若塵朗聲吟道:“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李白先是一怔,而後大笑道:“想不到你還是個有心人。其實我欲在本朝謀個出身,非是為榮華富貴,而是為了天下蒼生。我道行再強,周遊天下,能度不過百人千人而已。若在一朝為相,則可澤被天下百姓,孰輕孰重,不是一目了然嗎?”

紀若塵登時肅然起敬,又道:“李大人如此深陷俗務,就不怕誤了修行飛升嗎?”

李白笑道:“羽化飛升,說到底為的還不就是一已之私?”

“可是…”紀若塵猶豫片刻,方問道:“似乎李大人在朝中頗不得誌啊!”

李白默然片刻,悄然長歎一聲。道:“宵小當道,宵小當道…不去說它了,來,喝酒!”

兩人又喝了一會兒悶酒,李白頹然倒在書桌上,入夢去了。紀若塵自行出了書房,叫上仍麵如土色的兩名禁衛。回驛館去了。

回館路上,紀若塵雙目低垂,宛如入定,但他的心緒卻怎也靜不下來。直到現在,他也不知為何要去見李白,更不知道德宗插手廟堂之爭所為的何事。難道真人們真的有意於天下?

夜已深時,真武觀中仍是***通明,弟子們匆忙來去,·忙碌不休。觀內人人皆屏氣凝聲,一片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景象。這些弟子雖然大處帝都,但畢竟也是修道之士,怎會不知道德宗是何等樣的宗派?眼看著即將與道德宗在殿前鬥法,事關本派氣運,又叫他們如何不緊張。

主殿中,孫果真人一身杏黃道袍,剛拜過了三清,又祭過祖師,方才緩緩起身。旁邊一名親信弟子送過七寶綠如意,孫果接在手裏,轉身向殿外行去。

將將出殿時,那弟子終忍不住問道:“師父,道德宗勢力雄大,我們又同為正道,何以非要與他們為敵呢?”

孫果哼了一聲,橫了那弟子一眼,目光極是嚴厲,冷道:“怎麽,怕了?”

那弟子聞言麵一變,沉聲道:“師傅,弟子絕無二心!後日與道德宗鬥法,弟子願打頭陣,不勝無歸!”

孫果顯然十分痛愛這名弟子,麵色慢慢緩和下來,道:。為師此舉,非是為我真武觀一已之私,實為本朝氣運社稷能夠延續,天下變亂不生。吾道不孤,那道德宗就是再強橫,為師又何懼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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