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一 廟堂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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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夜,月明。

整座大營靜寂如空城,火把的劈啪聲是唯一動靜。挺立在崗位上的夜哨已與旗杆樁柱溶為一體,只有槍尖刀鋒偶爾反射出一溜寒光。月華水銀般潑瀉下來,數以百計的軍帳首尾相接,法度森嚴,彷佛盤踞在黑暗中的一頭異獸。

整座軍營最高的閱軍樓頂,紀若塵抱膝席地而坐,怔怔地仰望著空中高懸的半彎弦月。

月色下升起一道淡淡的身影,如輕煙般落在紀若塵的身邊,也如他一般抱膝坐下。這人一身道裝,雖生得相貌平平,卻自然而然讓人有親近之意,正是雲風。

雲風也抬頭仰望天上孤月,微笑問道:“怎麽?無心修道。”

紀若塵心頭一顫,雲風最後四字用的是肯定語氣,難道自己道心動搖、茫然迷惑已經表現得那麽明顯了嗎?在這清冷的月光裏,在這漫溢殺伐的軍中,在自修道起就陪伴一側,無微不至看護照顧著他的雲風道長麵前,他忽然覺得也不隱瞞得太多。

“師兄,我…我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修道?就為了羽化飛升嗎?不停的修煉,若今世飛升不了,那就轉入輪回,下一世再重新來過,直到修成大道為止。但是羽化飛升之後,所去又是何處,位列仙班?三十六天中又有些什麽?三十六天之上還有些什麽?直有一天身處在了飛升彼岸,是否一切又當重新開始?

紀若塵入道門時雖然年幼、可是心智已成,和那些自幼修道之人大不相同.他非是因慕道羨仙而修行,亦非認定大道就不再有旁念.紀若塵的修道,初時純為保命,掩飾那天降的錯緣.洛水一役後,他雖然不能盡知道德宗真人們深若淵海般的布局用意,但以他的敏慧,也隱隱知道,當初令他最害怕的假冒謫仙一事已不是曾經以為的那麽重要.

心頭千鈞重擔一落,竟是驟然失了目標.

而且他自那名金光洞府女弟子口中得知,在他下山前一月,金光洞府已經得到消息,說他將會離山修行,前往洛陽,且隨身帶有重寶二如此各派才會有時間提前布置,在路上劫人,他初下山時,送去輪回的眾人分屬多個門派,可知這個消息傳得十分之廣二若不是各派均以為他飛升有望,搶人之心重過了奪寶之望,還不定是何結局.,且他離山的消息透得如此之早,若非道德宗出了內奸,就是真人們有意放出的消息.也即是說,他成了一枚誘餌.

其實這幾日紀若塵早已想過此事,縱是誘餌又能如何?就算知道了宗內諸真人想拿他去作誘餌,他也同樣會去做.,從入龍門客棧時起,幾乎一切重要的決定都是旁人替他定的.修棍術,入道門,習法術,乃至於與顧清訂親,其實沒有一件事是他自行作主.或許只有一件,那即是洛陽大劫後,他要離開道德宗.可是就算是為了顧清,他也得回道德宗。何況細細想來,道德宗實對他有再造大恩,沒有任何時不住他的地方,雖說這全是因為謫仙二字.

這一樁一樁的事壓在心頭,已是數年之久,那沉甸甸的壓力,只是在今夜發了出來而已。

雲風微笑,雖然若塵說得淩亂,但他仿佛很清楚若塵想表達些什麽.他抬手一指腳下沉睡的大營,道:若塵,你看.這芸芸眾生,大多數人勞碌一生,求的不過是溫飽二字.又有些人時時處處鑽營逢迎,為的亦止是名利二字。其實縱是坐擁天下又能如何?這副皮囊仍不過吃三餐眠三尺,百年後一入黃土.我輩修道之人,又有幾個俱大神通者真願高踞那廟堂之上,受四海朝拜?

紀若塵點了點頭.少時經曆、五年修行、兩次俗世行走,他的感覺也是如此,大道雖然艱難,但每一步都別有洞天,個中滋味遠勝過了塵世問的蠅營狗苟,勾心鬥角:

雲風似乎是歎了口氣,但臉上卻仍是親切的笑意:‘可是若塵,這些在我們看來全無意義的事,在他們而言往往就是生存的全部.我們僅是幸運了些,入得道德宗,方才有這時月感歎的機會。說來,我當年也曾有如你今日的迷茫,那時我創錄的是下山曆練,遊曆天下,十一年後方始回山.

紀若塵大為詫異,當即問道:然後怎樣?他知道雲風曾行走塵世,一直以為是為本宗處理俗務,不想是因雲風自身修行的原因。

雲風笑道:怎樣?下山時是怎樣,上山時還是怎樣.

紀若塵訝道:這又是為何?

雲風道:雖然我還是不知道此世的意義在哪裏,不過我用了十一年的時光學會了先把這事放下.既然想不明白,那且先專心修道,做做手頭的事,日後說不定哪一天也就明白了.

說到此處,雲風拍了拍紀若塵的肩、道:不知道該做什麽的時候,就做些肯定正確的事,那無論如何,修道總是不會錯的。

紀若塵喃喃道:既然想不明白,不若修道.

雲風看他皺著眉,抿著唇,苦苦思索的樣子,不由笑道:‘再過兩個多月就是你的訂婚之典了,宗內雖不準備大辦,但也會邀些道友前來觀禮.你的道行若是弱了,可實在不大好看.雖那顧清淡泊如雲,不會計較這些,但誰知雲中金山雲中天海之流又會說出些什麽話來。兩月時間不會有何突破,但總好過白白荒廢。

一想到訂親之典,紀若塵又有些.恍惚的感覺。真是如此嗎,顧清,這往昔夢中也想象不出的神仙般的人物,真的將從此結緣,成為仙侶?

雲風又道:顧清這麽年輕,卻有如此道行修為,實在是匪夷所思.想來她的累世淵源機緣果報均是非同小可二能得如此仙侶,即是福緣,也是壓力.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紀若塵忽然想起一事,優像著問道:師兄,景霄真人中了青墟毒手,難道就這麽算了不成?

雲風歎一口氣,道:當然不是.只是你有所不知,青墟宮中並無虛無此人.說到這裏,雲風忽然咦了一聲,望向了東方,紀若塵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卻是一無所獲.

雲風遠眺了一會,才收回目光,皺眉道:剛才似乎見那裏靈氣殺機一閃而過…,嗯,想是我看錯了.

三日後,紀若塵留下八位道德宗弟子,命他們繼續鑽研軍旅之道,自已則與雲風回到了洛陽.

入夜時分,紀若塵來到了濟天下所居的別院,但聽得書聲朗朗,濟天下正在乘燭夜讀。紀若塵靜靜地聽了一會,方才叩門而入.濟天下見是紀若塵,放下手中書卷,兩眼一翻,道:原來是你,可有什麽事嗎?

紀若塵踱到桌旁.凝目看去,那書原是本前朝殲史.桌上還擺著一壹酒,四樣小菜,不過是筍幹、花生米、苗香豆、泡椒,.濟天下一邊夜飲,一邊讀史,倒是過得有滋有味.

見紀若塵翻看那本野史,濟天下當即道:既然收了你的銀子,做了你的幕僚,我自然要盡些心力。抓住時間讀讀史書,好能以史為鑒,免蹈前人覆轍。

紀若塵在桌邊坐下,向濟天下拱手道:濟先生,我當日用你之策,向李安陳說洛陽有帝都之象,果然令壽王回心轉意.先生的卦象推算學究天人.竟然可以推算出這等大事來、實是讓若塵佩服!只是不知先生用的是何術法,紫微鬥數,先天卦象,還是南帝河圖?

濟天下瞪了紀若塵一眼,道:我只管獻策,你只管用策。至於此策從何而來,循何理而成,就不是該說與你知的了.

紀若塵微微一笑,心中早有定計,當下道:‘若先生不吝踢教,那月例供奉升為百兩紋銀如何?

濟天下正端了杯酒飲到一半,猛然聽到紀若塵此言,一口酒登時走岔了路,當下連嗆帶咳,滿臉漲得通紅,腰也彎了下去,全仗著右手扶住了桌子,才沒有滑落到地上去.紀若塵嚇了一跳,慌忙上前扶住濟天下,道:濟先生,你不要緊吧?

濟天下嗆咳不已,一才以爪住紀若塵衣袖,好不容易轉過一口氣來,只叫出一聲一百五十兩!,就又大咳特咳起來.

紀若塵失笑道:那就兩百兩吧!

咣當一聲,沉重的梨木椅翻倒在地,紀若塵猝不及防,一把沒有挽住,濟天下從他扶持中滑落,重重坐到地下.濟天下好不容易掙紮爬起,可是咳得手足無力,根本提不動數十斤重的梨木椅.紀若塵隨手一拎,已將那張琦子拎起放正,又扶濟天下坐定.

濟天下哼了一聲,整好衣冠,斂眉肅容,正襟危坐,才道:聖人有言,何必曰利,只有仁義.我並非是貪圖這點供奉,只是見你誠心求學若此,如大旱之望甘霓.當令世風日下,人心浮誇喧躁,象你這等赤誠求知虛懷納物的學子已然不多,我不得不指點你一下啊。

紀若塵忙恭恭敬敬地稱謝:是是,多承先生指點.

濟天下當下咳嗽一聲,道:我早就和你說過當今天下表麵上一片升平氣象,實則危機四伏。本朝外實而內虛,各地節度使均坐擁重兵,掌一方民政大權,可收時帛,任官吏.朝廷禁軍卻武備鬆馳,員額不滿二此等危局,一有心人必然看得出來.壽王還不是個蠢材.他當然明白.又據史書所載,帝室興衰之前皆有諸多天地異相以為征兆二你看洛陽這一場大鬧,可是數百年未曾見過的。這一劫是何兆頭,那些有心人想必是能推算的定要好好推算,不能算的也會胡猜一氣.

紀若塵深以為然.

濟天下頓了一頓,盯了紀若塵一眼,又道:你年紀輕輕,所學有限,可李安哪看得出來?他看得見的只是道德宗弟子的法衣.你所說的每一句話,在他耳中,都是道德宗諸位真人的法諭.你討他說洛陽能成帝都,他這鎮守洛陽的王爺勢必心花怒放,喜中又有憂,也就不會去細想你究竟是不是說謊,不過話又說回堂堂道德宗弟子居然會說謊,當今之世誰會相信?李安自己想要應了這個兆頭,那自然要把明皇轟下寶座去.真武觀、楊國忠怎等人可是明皇心腹,李安想造反,還能找他們不成?當然得靠著你這領袖天下正道的道德宗了.

紀若塵聽得征住,難道這濟天下真的只是信口胡說?又或是智計過人如此?他無意識地拿起手邊的那冊纖史翻動,低頭一看,書頁上正是講述前朝文帝開國之時,四方如何呈現諸般異相,直是繪形繪色,如撰者親眼所見.只是內中許多荒誕不經之處,修道之人如紀若塵一看就知純屬胡亂編造.

濟天下就準備憑著這麽一本至少大半是杜撰而成的野史,為他籌謀劃策不成?

他今晚過來,本想從濟天下這裏套出些話來,摸清些底細,誰想到處處碰壁.而任他如何出言試探,察言觀色,這濟天下都不似有分毫道行的模樣。

紀若塵無言,誰有告辭.

回到居處.他沐浴薰香,盤膝靜坐.欲修一晚的三清真訣,可是他坐了半天,卻怎麽也定不下心神來。枯坐半個時辰毫無所得,紀若塵幹脆披衣而起,隔窗望月.小樓前一裸疏落格桐伸出三兩旁枝越過院牆,最高的梢頭掛著半輪缺月,籠罩在昏黃的薄暈中,明天會有大風.

紀若塵正胡思亂想,突然腦中一個記憶的片斷閃過,想起那塊記載著無盡海秘法的翠玉簡還在自己手裏,既然靜不下心來修煉,不若看看這塊玉簡上都載著些什麽.人妖殊途,無盡海秘法乃是妖族修行之用,紀若塵可不敢去煉.只是他山之石育以攻玉,開闊些眼界總沒有壞處.何況日後與青衣重逢青衣,自己還要督著她修煉呢.

想到青衣,紀若塵胸中又是一緊,實是不知該不該,以及如何告訴她自己訂親之事.

那麽,殷殷呢?

他刹住脫韁野馬般的念頭.有些慌張地取出了翠玉簡,似是生怕再多想一刻就會觸摸到內心深處不該觸動的地方般.

紀若塵定了定神、頌起洪荒衛所授口訣,玉簡上慢慢浮現出一篇篇文字,隨著他的心動意轉往複循環閃現.

那玉簡開篇乃是一篇總訣,縱論天地玄荒大道,其後方為修煉心訣,再後則是諸般道元運用、克敵法門.紀若塵先覽了個大略結構,知道那諸多修煉.心訣法門自己是一個也用不上的,即便用得上也不可能去學.三清真訣暗合天地神通,深奧莫測,他就是窮一生之力也無法盡通,哪還有餘力修習別家法門?是以紀若塵又跳回起始處,細細讀起那篇總訣來.洪荒衛說他可以自己領悟之處,指的應也是這篇論道總訣.

道者,萬物之始,物從道生,故曰始…”看到這裏,紀若塵暗點了點頭,看來紫陽真人所言不差,大道惟一,殊途而同歸.這無盡海秘法起始論道,主旨其實與三清真訣如出一轍.

總論過大道後,接下來說的就是天地萬物之始,這開篇結構也與三清真訣一樣.可是兩部人妖分別奉為至寶的經文至此分道揚鑣。

據三清真訣所載,在未有天地之前,萬物為空,無天無地,無陰無陽,無月,無晶無光。誰有太上道君獨處玄虛之中.其後太上道君自虛空而下,《開天經》一部,共四十八萬卷,每卷四十八萬字,每字辟空百裏,如此,清濁始分,四方形象方立.

可是這篇《論道》中卻道,萬物未成之時,謂之混沌玄黃。其後混沌之中一氣始生,曆億萬歲而成玄,元,始三氣,三氣又曆億萬歲而成九氣。三氣為天地之尊,九氣為萬物之始.自此始有天地萬物.

天地之始,萬物之源,這兩部典籍可謂背道而馳.

三清真經認為天地是為太上道君所辟,其後分天地,生萬物,開人智,皆為太上道君所授.而無盡海論道則是說天地萬物乃自混沌中來,自然而生,非是有超然於混沌之上的某位至仙所創.

既然開篇既有本質不同,接下來這兩部經文自然是越行越遠,修氣煉身已是迥然有異.但法寶丹葯等支流學問卻又相近許多.

人妖殊途,修成的道果也各有不同,這紀若塵是知道的.只是他沒有想到兩族典藉時於天地之始解釋會有如此不同.

兩部經文當中,必定有一部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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