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奈何途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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淒風苦雨,似乎永無止歇,客棧外的天色晦暗如夜,透過綿綿雨絲,僅勉強能夠看得清數丈之外。

雨霧中,緩緩行來一個青衣少女。這樣陰冷潮濕的天氣,她卻衣著單薄,雖然持著油紙傘,但在這鋪天蓋地的雨幕中卻遮擋不了太多,外裳早被雨霧浸透,透出些玲瓏曲線。如此寒冷天氣,她卻沒有絲毫瑟縮,腳步從容,一如行走在自家庭院般隨意閑適,好似感覺不到寒意。

雨霧中隱隱傳來砰砰的鑿木聲,少女便向著聲音來處行去,一間頗顯破落的客棧的輪廓在霧氣中漸漸清晰現出。

少女不疾不徐地行著,每一步都落在鑿木聲的點上,如是,便與天地雨霧相合,徐行漸進,直至客店門口。

透過半開大門,她看到院中茅草棚下,一個幹瘦中年男人正蹲在地上,手持錘鑿,在一塊木匾上刻字。所謂木匾,其實也就是塊表麵刨得稍微光滑整齊些的木牌罷了。這人看裝束不象是個木匠,倒似是這家客店的掌櫃。當世蜀中雖稱富裕,但升鬥小民謀生仍然艱難,這樣大小的客棧,最多雇得起一二名夥計廚師,掌櫃的往往得身兼跑堂廚師數職,在這裏自己刻塊匾也不算什麽。

木匾上已刻了客棧兩字,前麵卻是空白,看來這掌櫃的還未想好應該給客棧起個什麽名字。

青衣少女寧定立在茅草棚外,安靜地看著掌櫃刻匾。不過這男人苦思了半天,也想不出什麽響亮的名頭來,只好站起,向少女苦笑道:“風水學得不精,連個名字都想不出來,倒是讓姑娘見笑了,唉!這下雨天的,姑娘是要住店呢,還是要打尖?這雨可不知要下到什麽時候,天又黑了,姑娘還是住一晚再上路吧,小店還有間上房,簡陋了些,可還算幹淨。”

少女笑笑,道:“多謝掌櫃的。青衣只是看著這裏暖得令人歡快,所以過來討杯水喝,不住店,一會還要走路呢。”

掌櫃將雙手在衣衫前襟上擦了擦,道:“這麽黑的天,你一個女孩兒家,怎好在荒野中亂走…”

他正在勸著時,掌櫃夫人已從正堂大門中擠了出來,瞪眼喝道:“老娘一會看不住,你就在這裏跟人勾勾搭搭!”

掌櫃驚得全身一抖,慌張道:“哪有此事!我去後廚燒湯,燒湯!”說罷張皇而走,他知道如此事情根本分說不清,上策莫過於溜之大吉。

掌櫃遁走後,掌櫃夫人向他背影啐了一口,然後上下打量了一下青衣,圓睜的環眼眯了起來,心痛道:“看你這跟水一樣的女娃,怎麽澆成這個樣子!受了風寒怎麽辦?快進堂去喝碗熱湯,驅驅寒氣!來,萬財那殺胚別的手藝不行,一鍋湯,一籠包子是做得不錯的!”

掌櫃夫人看來平日呼喝掌櫃和夥計習慣了,再加上那比掌櫃的足足高了一頭,寬兩圍的偉岸身軀,舉手投足間自有股霸氣,不容違逆。青衣剛想推辭,掌櫃夫人大手一張,劈頭抓來,把她輕輕巧巧地硬拉入堂內,尋張桌子按她坐下。

青衣舉目四顧,見飯堂格局頗為局促,牆角一張桌子上伏著個光背道人,正酣聲大作。從那撲麵而來的酒氣可知,這道人醉得著實不淺。

掌櫃夫人向後廚看了眼,咆哮道:“人都死哪去了!鍋裏現成的熱湯不會盛碗出來?”

掌櫃不見蹤影,只打發小夥計端碗濃湯出來。這碗湯湯色乳白,清香隱隱,湯中飄著的幾片菜葉也翠得喜人,一道好菜的色香味已具兩項,確是平凡處見功夫,等閑難得一見。青衣雖已可不食人間煙火,可看了如此一碗湯,還是忍不住有些心動。她素來率性而為,便喝了個幹淨。

掌櫃夫人見了,心中歡快,努力放輕柔了聲音,道:“妹子,天也晚了,現下外麵世道很亂,可是有不少壞人。你這麽水靈的女娃,怎好在荒地裏亂走?要是不嫌這裏局促,就住一晚吧。”

掌櫃夫人身材偉岸,一臉歲月滄桑,少說也有四十上下,這聲妹子卻叫得十分自然,不知是真親熱,還是另有別的心思。

青衣認真地想了想,仍是搖了搖頭,起身告辭。

掌櫃夫人知道留她不住,歎口氣,吩咐小夥計取了幾個熱騰騰的包子過來,用個包袱皮卷了,硬塞給青衣。

青衣收了,便離店而去,悄然隱沒在煙雨之中。

飯堂內忽然傳來咣當一聲大響,本是醉臥著的道人忽然站起身來,將麵前桌子撞翻在地。

“青衣!”他大叫一聲,閃電般衝出正堂,然後在綿綿雨絲中茫然站住。

四野蒼蒼,風雨如晦,哪還有青衣那婷婷身影?

道人怔了片刻,忽然一咬牙,隨便選了個方向,衝入雨霧之中。

掌櫃夫人此時方奔出院外,吼聲如雷:“兀那雜毛,喝了老娘這許多壇酒,可還沒給酒錢哪!天下雜毛,難道都是白吃白喝的嗎!”

掌櫃夫人吼聲轟轟隆隆,向四麵八方擴散出去,可哪見那道人蹤影?她剛咒罵一句,忽有一物自天外飛來,正好敲在她額頭上,登時將個身軀雄壯的掌櫃夫人砸翻在地。掌櫃夫人好不容易爬起,剛要大罵,忽然看見地上一塊晶瑩剔透的玉佩,正是那道人掛在腰間之物。她疼痛不滿立時飛到九天雲外,一把抓起玉佩,仔細看了又看,見象是塊值錢寶貝,這才笑逐顏開。

掌櫃夫人一抬頭,忽見小夥計縮在門口,一雙眼睛滴溜溜地只向著自己手中玉佩猛瞧,立時罵道:“小雜種瞧什麽瞧!你當你是什麽人,能有那麽好的運氣也撿塊玉嗎?別說是玉,就是塊石頭也沒見你撿塊來!還不快去後廚燒水,再慢手慢腳的,仔細你的皮!”

少年惟惟諾諾地去了,掌櫃夫人將玉仔細擦了幾遍,這才收入懷中,一步三搖地回了客店。

青衣獨自在雨中漫行,渾然不知要向何處去。她知道後麵那個醉酒道人正在追來,還依稀記得那人道號虛無,似乎是青墟宮中人,道行還挺深湛,不知怎會醉倒在這麽間小小客店裏。可她現在心中陰鬱,一如這雨天,完全沒有心思與他搭話。因此足下稍稍加快了幾步,便將兩人距離遠遠拉開。

青衣此際氣息與周圍渾然一體,虛無完全追蹤不到她的氣息,又讓他如何追來。

只不過,青衣也不知自己該去哪裏。

她不想遠離,也不想靠近青城,便只有隨心遊蕩。雨絲淋在身上,也覺寒冷。然她絲毫不想抵禦,用身體肌膚體會著這透徹肌膚、纏綿入骨的寒。

行過一處樹林,青衣忽然聽到一陣隱約的抽泣,聲音幼細,似是個小女孩。如此寒冷雨夜,在這荒效野外,怎會出現這麽個小女孩?青衣心中一動,即向聲音來處行去。

林中一片空地上,跌著個女孩,雙手抱膝,將頭深深地埋在膝間,兩束長長的發辮早已淋透,垂落在地,和著泥漿糾結成一團。她背心不住聳動,哭得正厲害,一邊抽泣一邊喃喃自語:“死了,都死了…好多死人,好多血…我不要再殺了,不要!別再逼我啊…舞華姐姐,你在哪裏…怎麽不來救我啊…我不要再殺了…”

青衣看出這女孩其實不過十四五年紀,不過生得身高腿長,看上去與成人無異。女孩體內隱著一道極淩厲、極霸道的真元,即使以青衣的靈覺,體會到那真元的刹那,也覺有如被一根沾滿了鮮血的針給刺了記,隱隱有點不適。這女孩小小年紀,即便是生來便覺醒了夙慧,也不該有如此雄渾狠厲的真元,實不知她修的是何種法門。

這女孩所坐之處,方圓十丈內生機皆無。地麵上一堆一堆的炭堆,其實原本都是林中樹木,她在這裏坐地而哭,坐得久了,周圍樹木受她體內真元氣息侵染,竟然都化炭而枯!

青衣向前行了一步,足尖一入她十丈之內,立覺體內生機外泄,涓滴入海般向那女孩流去。女孩立有察覺,猛然跳起,叫道:“誰在那裏!”

她躍起後竟就凝立半空,背後展開雙丈許寬、若隱若現的血色影翼,雙瞳轉成暗紅,向青衣望來。

青衣略微動念,即凝住體內生機,不使外泄,任那女孩體內氣血如何牽引,都是無用。青衣望向女孩,見她生得極是甜美,若非眉宇間仍有此許稚氣未脫,便不輸與張殷殷多少。

青衣輕歎口氣,問道:“你修這門道法,需要殺很多人嗎?”

女孩兒猛然被勾起心事,麵色蒼白之極,又有些泫然欲滴。她猛然抹去眼角的淚水,尖聲叫道:“你是誰!我的事不要你管!”

那女孩頂心中忽然升起道細細血線,青衣心中微凜,動念間化成青絲的混沌鞭已現,繞身一周,將全身護住。

女孩握拳,淩空一拳擊來!便有濃濃的血腥氣撲麵而來,在青衣的混沌鞭上一觸而退,有如一道血潮,越過了青衣,又向前滾滾而去。

血潮與混沌鞭相觸之際,青衣身軀也微微一震。她心中微覺訝異,這女孩道行之深,道法之厲,竟然遠出她原本意料,混沌鞭也未能盡數將血潮攔下。

青衣身後百丈,忽有三道血氣衝霄而起,然後跨越百丈,向女孩飛來,自頂心處鑽入她體內。這三道血氣中混雜著濃濃的靈氣,實是三個潛於林中的修士措不及防之下,被女孩一拳引發的血潮給煉化成了血氣。還有一人修為顯然要高得多,血潮又被青衣攔下大半,因此居然未死。

他一邊飛遁,一邊叫道:“小女娃好狠的心腸!有本事留下名號,日後翟某自當登門拜訪!”

女孩冷笑一聲,也揚聲道:“好啊!我叫蘇蘇,你有本事盡管叫人來無憂穀找我好了。如果一月不見人來,我自會登門拜訪,殺你滿門!”

那人本是扔句場麵話而已,逃跑惟恐不及,哪敢還嘴,早落荒而去。

蘇蘇啐了一口,道:“就這點本事膽色,也敢打本小姐主意?”

青衣輕輕一歎,道:“你又殺了三人,現在肯定很不舒服吧?”

蘇蘇剛出了口心頭惡氣,聽青衣提起,猛然醒悟,心中剛大叫了一聲不好,一道濃重粘稠的血腥氣便自體內猛然湧上,刹那之間,她就如整個都被浸在濃稠血水中般,口中鼻內,除了血氣,再無其它!

蘇蘇一時力氣盡失,自空中跌落。她兩手勉強撐起身體,便撕心裂肺般嘔吐起來,可是嘔了半天,除了幾口清水外,什麽都沒吐出來。天知道她已幾日沒吃沒喝了。

青衣行到蘇蘇身邊,撫摩著她的頭發,柔聲道:“別去理會那些血氣,將它們放出來,放出後就會好過了。”

蘇蘇用力搖了搖頭,道:“那怎麽行!道行會下去的…”一句話未說完,又用力嘔吐起來。

她盡管修為已至極高境界,可是此刻卻全身抽搐,嘔得痛苦之極。可是不管如何痛苦,蘇蘇仍不忘全力鎖死體內翻湧血氣,一絲也不令外泄。

青衣便不再勸,在蘇蘇背上輕拍一記,絲絲縷縷純淨水氣便滲入她體內各處,將狂湧血氣一一導引回歸各處玄竅。

蘇蘇體內平複,抬頭望著青衣,訝道:“你好厲害!”

青衣笑了笑,握著蘇蘇的手,將她拉了起來,道:“道行再高,也有很多事辦不到呢,還不若什麽都不會,可以簡簡單單、快快樂樂地活著。就比如說你,再怎麽不願,還是會不停地殺人,何必定要修煉這種有傷天和的道法?”

蘇蘇眼中一暗,幽幽地道:“我也不想啊,可是…可是我都躲到了這裏,還是會殺人…”

青衣知道,蘇蘇這門道法極是霸道,與人鬥法之際,對手只消稍稍抵擋不住,便會被蘇蘇煉化成血氣,吸入體內。她一個人躲在這荒野叢林中,便是不想與修士接觸,以免再多開殺戒。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蘇蘇就是想躲,也還是有那**薰心的修士尾隨而來,欲行不軌。只是這幾人不知自己盯上的可不是什麽柔弱孤身少女,實是該退避三舍的大殺神。

青衣皺眉道:“既然如此,那就不練了吧。”

蘇蘇搖頭,道:“不行!父親說了,道德宗三清真訣正大平和,實是正道修行的無上道典。父親的天資分明更強,可是卻只能和道德宗幾個老雜毛鬥個平手,就是吃虧在修行法門不如三清真訣上。我若不修這龍虎太玄經,別說道德宗那些老雜毛,過兩年或許連紀若塵那小雜毛也殺不了呢!”

青衣先是一怔,又有些哭笑不得,搖頭道:“那麽,你慢慢練吧。”

蘇蘇呆呆立著,直到青衣即將行出視線之外,她忽然全身一顫,似乎受驚的貓咪,尖叫道:“等等我!”

不等青衣回答,蘇蘇已如一道青煙般衝到青衣身後,雙手一張,抱住青衣右臂,死也不肯放手了。

麵對如此蘇蘇,青衣居然頗有些不知是好。

蘇蘇的身量其實與她差不多高,壓著她手臂的胸部更是出乎意料的豐盈柔勁,雖然年紀尚小,可已有天生尤物的模樣。但就這麽個道行直追真人,法訣凶厲狠辣,身材傲人的蘇蘇,卻如只小貓般,扭動著拚命想要藏進青衣懷裏去。

青衣無奈,問道:“你跟著我作什麽?”

“不知道。”

青衣又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呢,你家在哪裏,我送你回去好了。”

蘇蘇麵色瞬間雪白,似乎想起了極恐怖的事,拚命搖頭:“不!我不回家,不回去!姐姐去哪裏,我就去哪裏好了。”

看著蘇蘇驚成這個樣子,青衣心中憐意漸生。可是她又明明知道這蘇蘇若是放到了江湖上去,絕對是個人見人怕的大殺神,此時感覺,倒有些說不出的詭異。

青衣雖然淡柔如水,可是當年她只是一介青衣小妖之時,內心深處便是即剛烈、又頑皮,從不曾是盞省過油的燈,便是張殷殷那只小狐狸,也未在她手上占到過上風的。

青衣忽然笑笑,竟伸手在蘇蘇胸前重重捏了一把,道:“你就不怕姐姐我把你吃了?”

蘇蘇登時一驚,麵紅過耳,萬沒想到青衣的舉動如此奇異。可是呆在青衣身邊,卻是自懂事來從未有過的寧靜,撲麵而來的風中,初次有了清新水氣,不再是那無時無刻、無所不在的血腥氣,實令她無法割舍,當下咬著下唇思索,卻不肯放開青衣手臂。

這一下居然沒把蘇蘇嚇跑,實有些出乎青衣預料。而且看蘇蘇努力思索的樣子,竟似在認真考慮要不要真的被吃,反令她有些吃驚了。

蘇蘇思索之際,忽然抬頭,訝然向西北方望去。自那個方向,隱隱傳來一道震動。這非是尋常地動,而是真元道法爆烈引發的震波。震波十分微弱,凡俗之人根本無法察覺,然而蘇蘇靈覺敏銳異常,自然馬上察知。從這震波強弱來看,源頭顯然在百裏之外。

道法拚鬥,震動竟可傳出百裏,這該是多深的道行,多強的道法?說是地裂山崩,也不為過。

以蘇蘇的修為,也暗自震驚,再與已身道行相比較,小臉就有些白了。

見青衣似無一無所覺,依然在雨中漫步,蘇蘇扯了扯她的衣袖,道:“姐姐,那邊是什麽人在鬥法?怎會有這麽高的道行?”

青衣向蘇蘇手指處望去,其實她如何不知,那百裏之外,為茫茫雨霧所遮擋的,即是鬱翠青城。

青衣似是幽幽歎了口氣,搖了搖頭道:“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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