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琅華原是瑤台品琅華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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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落拓江湖

昔澤五年八月末,華州曲城。

雖已是秋日,但處南的曲城氣溫依高,正午的日頭依毒得很,明晃晃的刺目,只是再如何毒辣的日頭也不能阻這曲城的熱鬧與繁華。

自天下一統以來,昔日的華國便分為華州、純州、然州,州之下又各設六府。這三州之名合起來便是當今皇后閨名,皇帝陛下以其名命州,足昭示夫妻深,更收攏了、安撫了華國的百姓。皇后未嫁為公主之時有著天下第一美人之稱,並素有賢名甚得百姓愛戴,百姓愛屋及烏,自對皇帝忠心,而皇帝既對皇后深,當也愛屋及烏,仁顧三州百姓,當年的最富之國,現上賴皇帝陛下的英明,下賴州官府制的賢能,再加它殷實的基礎,今日依是皇朝最富的三州。

曾謂為華國最富的曲城便作為一府劃入了華州,憑著曲城人特有的精明能幹再加代代累積的財富資本,今日的曲城或不敢稱皇朝最富,但其繁華程度比之昔日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是聲名遠揚四海的貿易商城。熙熙攘攘的街道市集,行行色色的旅人商家,琳琅滿目的貨物珍異,不絕於耳的吆喝叫賣……如此在他城難得一見的熱鬧景象在曲城卻是最為平常的。

午時末,一名年約三旬左右著褐色布衣貌似普通旅人的男子從東門走進了這富饒的曲城。他不緊不慢的走著,走在這繁華的大街上,看看兩旁店鋪、小攤上滿是或珍貴或稀奇或精緻的貨物,看看那街上滿臉朝氣來往不絕的人群,眼中略有些困惑,但那些些迷茫無損於他的儀態。方臉濃眉,深目高鼻,組成一張端正英挺極富男兒陽剛之氣的面容,身形高大,雙目明亮,雖是一身平民的衣著,可看著這人卻覺得應是那戎裝駿馬領軍千萬的大將,朗朗正正的英姿令得街上的那些個婦人側目不已。

褐衣男子在曲城轉悠了個半天,至薄暮時分,差不多將整個街市都看了個遍,那街上的人便也漸是稀少,陸陸續續的都歸家去了,他轉了半天也有些餓了,打算尋個店填填肚子,左望右瞅的,終於在約莫二十步前的方向尋著了一看起來適於普通百姓的平常飯館,當下移步前去。

「哐啷啷……」

那男子才走得幾步,忽從右面急速飛出一堆東西,稀拉拉的落了一地,正阻在他的腳前,令他踏出的腳步不由一頓。

那落了一地不是什麼臟物廢物,卻全是那珍珠寶石翡翠瑪瑙,落在地上,夕陽一照,光華燦耀,惑得人移不開眼。

男子看著地上那些珍貴的珠寶半晌,心頭微微嘆息,然後才移開眼,轉首向右,想看看到底是什麼人竟如此的棄珍寶如糞土,只是這一眼,卻震得心魂一跳。

那是如火般燦燒的石榴花吧?西天的晚霞也不及一半的明麗,雍容的牡丹也不及一半的艷媚,恣意的怒放著,恣意的妖嬈著,恣意的將萬般濃艷風展現著,迷花人眼,惑魅人魂!

「看什麼看!沒看過女人!」

那清脆卻又潑辣的聲音將他驚醒,反的低首垂眸,目光落在腳下的珠寶上。

「看什麼看!沒看過珠寶!」

那潑辣的聲音再次響起,並帶著一種明刺刺的嘲弄與蔑視。

男子再次轉頭看回去,右街邊敞開的半扇門前斜倚著一名女子,火紅的羅裙,半散的烏髮,金釵橫簪,雪肌花容,高高的揚著下巴,斜睥眼底萬物。

滿身的滄桑風,卻是公主的高傲無塵。

那些都似曾相識。

男子想,是視若無睹的轉身離去,還是……

還不待他想清,一個含著萬分心痛的聲音便響起:「離姑娘,你不高興也犯不著拿這些東西出氣啊,要知道這每一件都是價值連城啊!你不喜歡也犯不著扔掉啊,要知道這每一件都是我精心挑選的啊!離姑娘……」

「你有完沒完啊!」女子沷辣的叫道,柳眉一豎,「姑我今天就是看這些東西不順眼,你怎麼著?!這些個垃圾姑我就是喜歡扔,你又怎麼著?!」一手一叉腰,一手一指眼前人的鼻樑,「姑今天看著你就是生厭,你識相的便給我滾得遠遠的!否則姑呆會扔的就是你!」

那人錦衣華服,一臉富態,本是養尊處優讓人侍候慣的,聞言眉一跳已生怒意,可一看女子,卻又忍下了,和聲細語道:「你今天不舒服休息下,明天我再來看你。」說罷又是留戀的看一眼女子才轉身離去,看也不看地上那些珠寶,倒是身後的僕人一一將之撿起。

女子眼角帶譏的看著,然後冷冷一笑便轉身回屋,隱約聽到裡頭傳來的三兩輕語。

「我的兒呀,你就不怕得罪了龐爺?再說你生氣也犯不著扔那些珠寶呀!我的兒,愛物兒呀,何苦全扔了呢?」

「媽媽你急什麼,明兒個他還不捧著更多更貴重的來……」

「哎喲,我的兒,你倒是想得明……」

男子聽著這些話不由有些好笑又有些好氣。這天下就是有這些個男人視家中賢妻如糟糠,拼著那舉案齊眉不要,巴巴的奉上所有去討那勾欄里姐兒的歡心,可人家全當了糞土不說,心底里還不知道怎麼罵的。

想著便要離去,可不知怎的又忍不住轉頭看一眼門內,那火紅的榴花早沒了影兒,倒是一眼看到了正對門口的一幅畫,光線不大亮,只模糊的覺著畫的是一個舞著槍的小將,旁邊還提著幾個字,看不大清。男子眉頭一動,再抬頭看看這臨街的大房,樓頂的牌匾上三個金粉大字「離芳閣」,略一沉吟,轉身離去。

白日的曲城是繁華熱鬧的,夜晚的曲城卻是另有風味。

當夜幕遮起天地,曲城卻披華衣,綺麗而妖嬈。

一盞一盞明燈下是一個一個的小攤。

擺著精緻小綉件的攤後側身立著的一位豆蔻少女,略帶羞澀抬首,你能不心頭一動?

琳琅滿目的飾品後那年華正茂的少婦正晃著皓腕上一個雕工巧致的銀鐲,你能忍住不多瞧一眼?

各色水粉後風韻猶存的大娘正用那半是滄桑半是風的眸子瞅著你,你能不稍停腳步?

那憨實的鄰家哥哥正用竹枝兒紮成一只小老虎,你能忍住不伸手去碰碰?

那山水書畫後清高又孤傲的書生正就著昏燈讀著手中聖賢書,你能不回首一顧?

精悍的大爺手一翻一轉一張香味四溢的煎餅便落在碟中,你能忍住不咽口水?

更有那樓前檐下那一盞盞緋紅的花燈,裊娜的在輕風中舞擺著,那才是曲城最美最艷的風。

曲城最亮最麗的花燈在離芳閣。

離芳閣在曲城便如曲城在皇朝般有名。

曲城是皇朝的積金城。

離芳閣是曲城的銷金窟。

當夜幕冉冉,星辰明月楚楚而出,便是離芳閣芳華綻放之時。

離芳閣是曲城最大最有名的花樓,離芳閣的離華姑娘不但是曲城的花魁,乃至在整個華州那也是首屈一指的。

提起離華,皆不離此語:人如榴花勝朝顏,歌盡曲城舞華州。

離華人為絕色,且歌舞冠絕華州,更兼琴棋書畫詩詞文章樣樣精通,若非其身份低下,人們怕不要將其與昔日的華國公主今日的皇朝皇后華純然相提並論了。想當年純然公主招親,華都傾盡天下英傑,而今的離華即算不能說傾天下男兒但傾倒整個曲城的男人卻是輕而易舉的。

若說言之過譽,離芳閣滿滿一堂賓客便為證明。

大堂最前有一高約丈許的彩台,此時簾幕低垂,堂中賓客皆翹首以待,只盼著那簾幕早早勾起,盼著那艷冠群芳的離華姑娘早早露面。

夜色漸濃,燈火漸明。

從離芳閣開門至今已兩個時辰過去了,彩台上依未有分毫動靜,堂中的客人大多是熟客,都知離芳閣的規矩,也都知離華姑娘萬般皆好,唯一脾氣不好,是以倒未有不滿,依是飲酒吃菜,偶與他人閑聊幾句,慢慢等候。

可二樓正對彩台的雅房裡的客人卻是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從敞開的窗口可將整個彩台整個大堂盡收眼底,乃是離芳閣位置最好也價錢最貴的雅房。此時房中坐著兩名客人,自入閣中便令堂中賓客注目不已,皆是約二十七、八的年紀,儀容出眾。一個著淺紫錦袍,玉冠束髮五官俊挺,一身的高華貴氣。一個雪發雪膚雪容,絕頂的俊俏也絕頂的冰冷,偏一身淡藍的長衣卻融化了幾分冷峻,淩漓若湖上初雪。

「這離華姑娘到底美到何種程度呢?竟敢令人如此等候!」紫衣男子略有些不滿道。

藍衣男子沒有理他,只是指尖敲著腰間劍柄。

「雪人,你說這離華會不會有皇嫂的美貌?」紫衣男子再問。

藍衣男子依未答話,只是眼角瞟了他一眼。

那略帶蔑視的目光刺激了紫衣男子,英挺面容上那雙於男子來說大得有些過分的眼睛剎時流益詭異的晶光,「雪人,這離華會不會有你漂亮?」

藍衣男子冰冷的面容頓時更冷一分,薄冰似的眸子出鋒利的冰劍。

「嘻……」紫衣男子卻毫不畏懼,一臉與其氣度不符的嬉笑,「若她有……」慢吞吞的說著,長指卻是迅速的一挑藍衣男子下頷,「你這等姿色,便是再等幾個時辰我也不介意。」

啪!藍衣男子一掌拍下紫衣男子的手,目光冷冷的看著他,「聽說九霜將昀王府前的石獅一掌拍碎了。」

紫衣男子聞言那滿臉的笑頓時僵在了那裡,半晌後才幹笑兩聲:「呵呵……我此次可是奉皇兄之命來辦事的,說起來……唉……」紫衣男子忽然嘆氣,「明明我在帝都練兵練得好好的,為什麼皇兄一回朝便將我打發到這曲城來辦這麼小小的一件事?」

藍衣男子此刻終於正眼看他,字字清晰的道:「因為你太吵了。」

精簡卻鋒利,頓時將紫衣男子刺得跳腳,「死雪人,本王哪裡吵了!」雖氣卻還是壓低著聲音。

「哼。」藍衣男子鼻吼里一哼,「陛下有品玉照顧即可,何需你日夜多嘴。」

「死雪人,本王那是兄弟友愛!你竟敢指責本王,本王要治你以下犯上之罪!」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念念不忘的仍然是這地位高下。

「哦。」藍衣男子很不以為然的應一聲。

紫衣男子還待再說,卻見藍衣男子手一擺,「你等的美人出來了。」

彩台上的簾幕層層拉起,一個紅衣佳人裊裊而現。

「等回朝了一定要奏明皇兄好好治你。」紫衣男子依不忘哼一聲。

這兩人正是當朝的昀王皇雨、掃雪將軍蕭雪空。皇朝征蕪大勝而歸,只是回帝都後卻舊患複發,一時嚇煞了朝庭內外,皇雨更是焦急萬分。雖有君品玉全心醫治可依不放心,上朝下朝總不離皇朝身旁,時刻不忘的念叨「皇兄不可勞,皇兄要多休息多進補食……」,倒不似堂堂王爺,反倒成了皇帝的侍從了。皇朝煩不勝煩,正好派蕭雪空來華州處理軍務,便將他也打發來了,美其名曰「協助」,實則是想耳根清靜。兩人到了曲城皇雨聽說了離華的美名,也就隨口問了問,那曲城的府官對這位王爺的大名是早有耳聞,當下也不管那朝庭的律法諸多的禮制,只在離芳閣訂了雅廂,請這兩位貴人前往一觀。

紅色雖有令人眼前一亮之感,但總是太過濃艷而不為高雅之士所喜。可這離華姑娘一身紅衣非但不俗反是相得益彰,肌膚若雪,羅裙一襯,隱生淡淡嫣紅,若朝霞遍灑雪原,艷光四更透清華貴氣。

「嗯,為如此美人乾等兩個時辰倒也不虧。」皇雨當下贊道,「雖還稍遜皇嫂幾分,但已是世間難得。」

但見彩台上,離華懷抱琵琶,緩緩走至台中錦凳上坐下,然後才抬目掃一眼堂中,不行禮不言語也未有笑容,冷冷淡淡的端是透著十分的高傲。說來也怪,那堂中的客人大都是有幾分財勢的人物,可對著這傲慢無禮的離華姑娘卻未生半分怒意。

蕭雪空也看著台上的美人,那樣的容顏自是少見,可他看著的卻是那一雙明眸。杏仁似的雙眸黑白分明,看著堂中眾客卻如視無物,那不是做作的傲慢,而是骨子裡與生俱來的傲骨。

「這樣的人為何會在這樣的地方。」他不由輕輕念一句。

「喲,雪人竟也會心生憐惜?」皇雨聞言不由取笑。

「按規矩,請上雅房的客人點曲。」離華抬眼掃向正對彩台的雅房中的皇、蕭兩人。

房中兩人聞言倒是一怔,都不知離芳閣有這規矩,況兩人也沒這逛花樓的經驗,兩人又都是武將,聽過的歌也是士兵唱出的雄豪壯烈之曲,在這花樓總不能點《破陣子》吧。蕭雪空當下垂眸,不予理會,皇雨沒法,對著台下的美人頗是瀟洒的笑笑,可一時還真想不起來應該點什麼曲,只好道:「姑娘看什麼適合我們聽便唱一曲什麼罷。」把這難題丟了回去。

離華柳眉一挑,看一眼房中的兩人,這等儀容風範的在這種地方倒是第一次見,心頭一動,勾唇淡笑,目光掃過台下眾客,隱隱的嘲意帶出。

「既如此,那離華便斗膽了,若唱得不好,還請客人原諒罷。」說罷,指尖輕拔,琵琶聲動,寥寥數響,卻是金石之音,令人心頭震動。

「如畫江山,狼煙失色。

金戈鐵馬,爭主沉浮。

倚天萬里須長劍,中宵舞,誓補天!」

離華才一啟喉,房中皇雨、蕭雪空頓時正容端坐,全神貫聽。

「天馬西來,都為翻雲手。

握虎符挾玉龍,

羽箭破、蒼茫山缺!」

女子清音,唱來卻是鏗然有力氣勢萬均,堂中眾客只覺朔風撲面,金粉碧欄的離芳閣頓時黃沙滾滾,刀劍鳴耳萬軍奔涌,仿身臨那碧血濤天的戰場。

長街上一個白衣少年正緩緩而行,當那一縷高歌入耳時,腳下一頓,便再也無法前行,茫然回首,歌聲不絕,移動腳步如被歌聲所牽,一步一步走入離芳閣,那門口守門的伸手想要攔,卻被他袖一甩,全摔街上去。

「道男兒至死心如鐵。

血洗山河,草掩白骸,

不怕塵淹灰,丹心映青冥!」

離華的歌還在唱,琵琵錚錚,似響在人心頭,划起滿腔熱血。

那少年已走到台前,堂中眾客都為歌聲所攝皆未察覺。

少年眼一眨也不眨的看著台上的歌者,那神竟似痴了,卻不知是為台上的人還是為著歌。

「待紅樓碧水重入畫,喚纖纖月,

空谷清音、桃花水

卻總是、雨打風吹流雲散。」

歌至最後,萬千氣勢裊裊淡去,餘下的是千古悵然。

一曲盡了,滿堂皆靜。

「『歌盡曲城』實至名歸。」樓上皇雨悠然讚歎,「想不到竟可在此聽到風王之曲,想不到這青樓女子也可歌金戈鐵馬!」

「風塵多有奇人。」蕭雪空舉杯向空而敬。

台上的歌者眸光空濛的望著前方,似遙落萬里長街外,似沉入白骸青冥中。

「你唱得很好,你知道我的姐姐在哪嗎?」

一個仿若古琴幽鳴的聲音輕輕響起,剎時驚醒眾人。

「呀!那小子怎麼在這裡?」皇雨此時方看到那白衣少年不由驚道。

蕭雪空看向那少年,眉頭一動,心頭卻是嘆息,「萬水千山,不見不絕。」

「唉,還真是個死心眼的小子。」皇雨惋嘆。

「你說什麼?」離華如夢初醒,看著眼前陌生的白衣少年,儀容俊秀,卻眸帶鬱結。

白衣少年看看離華,忽而一笑:「當年鳳姐姐歌藝妙絕天下,只是人間早已不聞,而今有你,倒也不差。」

「鳳姐姐?」離華全身一震,杏眸盯緊白衣少年。

「『落日樓中棲梧鳳,啟喉歌傾九天凰』,你身為歌者難道竟不知嗎?」白衣少年忽有些不滿。

「鳳棲梧!」離華眸中閃著奇異的光芒,「你認識鳳棲梧?」

「嗯。」白衣少年淡淡點頭,似乎認為認識這曾名動九州的歌者沒什麼大不了的,「你的歌唱得很好,我請你喝酒罷。」那語氣也是淡淡的,似乎便是請皇帝喝酒,皇帝也應該欣然答應才是。

「哪裡來的臭小子,還不快給老子滾出去!」那守門的兩人此時一拐一拐的衝到台前,伸手就要將少年拖走。

「住手!」

那兩雙手還未觸及白衣少年的衣角,台上離華一聲厲喝,柳眉高高挑起,「本姑娘的客人,你們敢無禮!」

「姑……姑娘,這小子他……」

「還不給我滾出堂去!」離華驀地站起身來,手一指門外,杏眸圓睜,「這裡輪得到你們說話?」

「姑娘……」

「滾!別讓我再說!」離華懷中的琵琶猛然砸向台下兩人,那兩人馬上閃身躲開,砰的琵琶碎成數塊。

「是,是……我們馬上滾,姑娘彆氣。」兩人趕忙退出堂中。

堂中眾客皆屏息靜氣的看著這一幕。曲城人哪個不知,離華姑娘生氣時須得順著,否則必是堂塌樓倒方可罷休。

「唉喲,我的兒呀,你這是怎麼啦?」離芳閣管事的離大娘一聽得稟告慌忙趕來,卻只見台上氣喘吁吁的離華,台下碎裂的琵琶,一個長身玉立的白衣少年及滿堂安靜的賓客。

「罵了兩個奴才。」離華挽挽袖淡淡的道。

「罵便罵罷了,可不要氣著自己了,我的兒可比那些奴才要金貴百倍啊。」離大娘滿臉堆笑。

「今日累了。」離華抬手撫撫鬢角,杏眸掃一眼堂中,冷傲的卻偏生分外勾人,「明日離華跳一曲舞罷。」

此言一出,不說離大娘那臉上的笑容更深了幾分,便是堂中眾客也面露雀躍。離華的歌當是冠絕,可離華的舞才真正的惑動華州,只是離華願每日一歌也百日難得一舞。

「我的兒,累了便去休息罷。嬋兒,快扶姑娘回房。」離大娘一臉疼惜,馬上令人扶離華回房。

一名清秀的小婢趕忙上台侍候,離華走幾步忽回頭看著那白衣少年,「你是誰?」

白衣少年平靜的回答:「我是韓朴。」

「喔。」離華點頭,杏眸略帶的瞅著韓朴,「我是離華,請你喝酒,來嗎?」

「好。」韓朴十分爽快的答應。

「那便隨我來罷。」離華轉身離去。

韓朴只是輕輕一躍無聲的落在台上,跟在她身後,轉入後台不見影兒。

「呀!這小子可真有艷福!」堂中眾客一片艷羨。

離大娘看離華離去,忙轉身招呼眾人,滿臉的笑若花開般燦爛,可惜是朵瘦黃花。

「各位客人,我們離芳閣的姑娘們特為各位準備了一曲《醉海棠》,還有奴家珍藏的五十年的女兒紅,各位盡可開懷。」

「這五十年的女兒紅酒勁可大著呢,離大姐姐,咱若都醉了那如何?」有人調笑著。

一聲「離大姐姐」喚得離大娘心眼也開了花,一雙眼都只見縫兒了。

「喲,我的大爺,咱離芳閣別的說不上,可就不缺這舒軟的鋪、體貼解意的美人呀!您便是醉上一輩子,離芳閣也包侍候得您周周到到。」

「哈哈,有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離芳閣海棠盛開,大娘,快拿酒來……」

「就來就來……」

絲竹再起,台上美人魚貫而出,再加那醇香的美酒,頓時歡聲笑語滿堂。

樓上,蕭雪空起身,「咱們走罷。」

「嗯。」皇雨也起身,卻是有些猶疑,「那小子還這麼小就和那離華去……嗯……若是做錯了事怎麼辦?咱們真不要理嗎?怎麼說他也和風王有些淵源。」

蕭雪空一頓,然後挑簾而出,「白風夕的弟弟豈要我們提點。」

「也是。」皇雨點頭,再看一眼大堂正要抬步時卻是一愣,「咦?雪人,那不是二皇兄很是信任的律府總捕頭印樓嗎?他怎麼跑到曲城來了?」

已走出門的蕭雪空聞言不由回跨一步,順著皇雨的目光看去,正見幾人走入大堂,雖皆是常人裝扮,可眉眼間的氣宇卻與眾不同。

「他身旁的好象是曲城的守將唐良、捕頭冼信宇,身後的那幾個大約是他們的屬下。」

「他們到這來幹麼?」皇雨盯著他們,「那神色可不像來喝花酒的。」

兩人對視一眼,沉吟片刻,一個念頭湧入腦中。

「該不是韓朴那小子犯了什麼事吧?」兩人同時脫口而出。

「若以他那子,沒做些」除惡懲霸、劫富濟貧「的善事倒令人奇怪。」皇雨喃喃道。

蕭雪空點頭,「以他的武功,出動律府總捕頭倒也是應該的。」

「喂,雪人,若他真犯了事你管不管?」皇雨斜眼瞅著蕭雪空。

蕭雪空想了想,道:「還是先問問看是什麼事吧。」

「嗯,也對。」皇雨點頭同意,「那你喚唐良上來問問。」

「這事應該印捕頭才最清楚,還是你喚他來問問。」蕭雪空卻道。

「為什麼要我喚?」皇雨不解,「你喚還不一樣。」

「他屬律府,不歸我管,而你是王爺,百官俯首不是嗎?」蕭雪空瞟他一眼。

皇雨盯著他半晌,然後眨眨眼,道:「若他回帝都後和二皇兄說了我在這喝酒的事,二皇兄又跑到皇兄面前參我一本,皇兄到時將我足王府一年半載的怎麼辦?」

「那是皇朝之福。」蕭雪空想也不想便答道。

「雪人你!」皇雨氣結。

「你不叫,他也看到我們了。」蕭雪空忽指向那正驚鄂抬頭看著他們兩人的印春樓諸人。

離芳閣後園佔地極大,又分成了好幾個小園,那都是給閣里有地位的姑娘們住的。白華園便是離華的住處。

此時正是桂香飄飄時節,園中桂樹下擺有一張小桌,桌上幾樣小菜,兩個酒罈,菜沒怎麼動,地上倒是有幾個空壇。

離華與韓朴相對而坐,兩人似是酒逢知己,酒興正濃。

「原來除姐姐外,還有女子能酒。」韓朴一張臉白中透紅,分外俊俏。

離華抱著酒罈一氣灌下半壇,玉面暈紅,已有幾分酒意,杏眼如絲,媚態可掬。

「我一晚上已聽到你提'姐姐'無數次了,你姐姐到底是誰呀?老是念著她,不說還當你念著你的小情人呢。」

「胡說!她是姐姐!」韓朴瞪眼怒視。

「呵呵……」離華搖搖有些暈眩的腦袋,「姐姐便姐姐罷,她是誰呀?說來看我識不識得。」

韓朴抱著酒罈灌下一口酒,含糊道:「你不是唱她的歌么,你怎能不知道她。」

「嗯?」離華杏眸微睜,有些迷糊。

「我找她好久了。」韓朴放開酒罈,抬頭看著頂上的桂樹,眸中深深的愁郁瀰漫上俊秀的臉龐,「蒼穹大地到處都有她的影子,萬里山河到處都有她的聲音,可我就是見不到她。」清朗的聲音忽幽沉艱澀,「那麼多的人知道她,我就是見不到她……」本來清澈的眸子忽的蒙上濃霧,似要遮起那深深失望與哀傷。

看著他,離華心頭驀然一跳,「真像啊!」話一脫口自己也嚇一跳。

「像什麼?」韓朴問她。

「呵呵……」離華笑得意味不明,「像我。」

韓朴聞言眉一皺,他朗朗男兒怎可像女人。可看她,嫣紅的雙頰,渙散的目光,足以昭示她的醉意,晃一晃腦袋,不與她計較。

「呵呵……你這模樣真像以前的我。」離華抱起酒罈又灌下一口,「憂愁抑鬱煩悶苦惱……我都嘗過……呵呵……像……真像呢……那時我也如你這般全身心的思慕著一個人,痴痴的等著……傻傻的等著……等啊等啊……哈哈……一直等到……哈哈……」笑聲漸響,卻是苦澀萬分。

「他變心了?」韓朴看她那模樣猜測道。

「變心?不,他沒變心。」離華立馬否定,「他那麼好的人怎麼會是那變心的壞蛋!」

見她如此維護那人,韓朴倒覺得有些稀奇,抱起酒罈入懷,只是看著她,卻不追問。

「他真的沒變心。」離華又嘟囔一句。

韓朴無意識的笑笑,舉壇猛灌幾口,頓時覺得頭有些暈了,眯起眼想要看清眼前,「他既沒變心,那他在哪?你為何又在這裡?」

「呵呵……」離華傻傻一笑,「我么……因為我逃家了啊……我……我要做江湖女俠,然後……就到了這裡,他么……呵呵……」離華鬆開酒罈,直起了身子,抬首,透過桂枝,今夜的月半明半暗,「他死了呢。」輕輕柔柔的吐出,和著酒香與夜風,融入寂寂長空。有什麼從眼角溢出,順著鬢角隱入發中,留下一道冰涼的微痕。

韓朴又灌一口酒,酒意衝上頭腦,身子似乎變輕了。

「既然他沒變心,那你便無須傷心。要知道……這世間雖有許多白頭到老的夫妻,可他們的心從來沒有靠近過,比起他們,你可要幸福多了。」

「幸福……哈哈……」離華忽然大笑,指著韓朴,杏眸中水光淩淩,「你這傻小子年紀小小怎麼能知道!哈哈……他沒變心,那是因為……是因為他的心從未在我身上!」脫口而出,剎時只覺所有的偽裝所有的堅持都在這一刻崩潰了,那些碎片四處散落,有些落在心頭,划出數道深痕,血淋淋的痛疼非常,眼眶裡陣陣熱浪,怎麼也止不住淚珠的傾瀉。

韓朴半晌無誤,獃獃的看著對面那淚傾如雨的女子,那麼的陌生卻異常的美麗,那麼的悲痛憤怨,可是卻不想去安慰勸解,只覺得哭得非常的好,似乎自己身體里有什麼借著她的淚傾瀉而出。

「醉了罷。」喃喃嘀咕,抱起酒罈灌酒。

「哈哈哈……嗚嗚嗚……」離華又哭又笑,忽舉起酒罈直灌,一半入口一半濕了衣衫,「當年的我……哈哈……你知道我是誰嗎?哈哈……」這一刻應是毫無顧忌的,不管對面是誰,不管這是什麼地方,也不管明日,這酒沖開束縛,「我便是白國的公主,號為『琅玕之花』的琅華公主!知道了嗎?」

「不知道。」韓朴眯著眼,那樹在移,那月在搖。

「哈……你這小子竟然不知道!」離華生氣的敲敲酒罈,「我白琅華貌比琅玕,那什麼天下第一美的純然公主,什麼驚才絕艷的惜雲公主,那全都比不上我的!知道嗎?」

「你在說……說大話……呵呵……」韓朴傻笑。

「那是真的!」離華瞪圓杏眼,只是再怎麼瞪也沒半點威嚴,紅玉似的臉,酒意朦朧的眸,嫵媚入骨,可惜對面的是不解風情的韓朴,否則哪個男人能不骨酥肉軟。

「當年我是尊貴的公主,美麗、純潔,那麼的好……那麼的喜歡他,為什麼……為什麼他竟然不喜歡我?」

「為什麼?」韓朴乖乖的追問一句,一顆腦袋不住搖晃。

「為什麼啊……呵呵……」離華笑得詭異又冷刺,靠近韓朴的耳朵輕輕的涼涼的道,「因為他心中藏著一個人!」

「藏著誰啊?」韓朴繼續問道。

「呵呵……藏著一個他永遠都只能仰望著的人……呵呵……他藏得再深再重又如何,他永遠都不可能得到那個人……哈哈……你說可笑不可笑?」

「不可笑!」韓朴很配合的答道,「你笑什麼?」他迷惑的看著她,「笑你自己嗎?」

「笑我自己?」離華重複一遍,忽而恍然大悟般拍桌大笑,一邊笑一邊點頭,「哈哈……可不是么……哈哈……小兄弟……還是你聰明……哈哈……」

「笑得真難看。」韓朴皺皺鼻子。

「胡說!」離華一拍桌子,卻整個身子都軟了,伏在桌上咕嚕著,「我白琅華貌壓華純然才逼風惜雲,你怎麼可以說我難看?!」

「你說什麼?」韓朴趴在桌上,努力抬頭想要聽清楚。

「我說……他為何不喜歡我?」離華抬頭,抱著酒罈搖晃著,「我那麼好,他為什麼不喜歡我……為什麼……」

「嗯,我也想問姐姐,她為什麼這麼久了都不來見我。」韓朴也抱起酒罈搖晃著,「五年早就過去了,我也藝成下山了,可她為什麼還不來接我?」

兩人隔著酒罈相望,然後都傻呵呵的笑起來,笑著笑著忽又大聲哭起來,一時園中夜鳥驚飛,花木同悲,直哭了半個時辰兩人才止了淚,哭了這麼久,酒意似輕了幾分。

「你說我姐姐會不會來見我?」韓朴用衣袖擦擦臉問道。

「你說我可不可以回到十七歲?」離華睜著淚眼問道。

「哈哈……」兩人又大笑起來。

「十七歲啊,多麼好的年紀……那個時候正是我遇上他的時候。」離華茫然的看著夜空,淚又蒙上眼,黑漆漆的天幕,模糊的淡淡疏星,「正當韶華,天真爛漫,而不是如今,滿身瘡痍心老如嫗……」

「嗯。」韓朴聞言直起身,隔著桌俯近她的臉,審視片刻後道,「還沒老,論姿色,我看過的人中除了純然公主和鳳姐姐外,你是最好看的。這麼美的你當有那長著慧眼的人來喜歡你,那時你自會開懷。」

「呵呵……」離華輕笑,一推韓朴,「比你姐姐如何?」

「我姐姐……」韓朴迷糊的腦子忽然一清,染著酒意的眸子一亮,「你們豈能與我姐姐相提並論!」

「哈哈……你小子真沒救了!」離華指著韓朴大笑,「只是……你姐姐到底是誰呀?可令你如此模樣?」

「『如畫江山,狼煙失色。金戈鐵馬,爭主沉浮。』你今晚都唱著她的歌怎麼不知道她是誰呢。」韓朴笑呵呵的。

忽然站起身來,手一揮,腰間長劍出鞘,這一刻,他身形穩如松柏。

「我也知道唱姐姐的歌的。」他輕輕道。

身形一動,長劍划起,園中剎時劍光若雪。

「杯酒失意何語狂,苦吟且稱展愁殤。

魚逢淺岸難知命,雁落他鄉易斷腸。

葛衣強作霓裳舞,枯樹聊揚蕙芷香。

落魄北來歸蓬徑,憑軒南望月似霜。」

輕而慢的吟唱著,揮劍卻是急如風雨偏又帶著從容不迫的寫意,身如蒼竹臨風,劍如銀虹繞空,細小的桂花被劍氣一帶,飄飄洒洒若輕雨飛舞。

離華看著園中舞劍的白衣少年,恍惚間似回到那個十七歲,回到那鐵甲如霜的風雲騎營,仿看到那個容易害羞的年青將軍,在同僚的起鬨下有些無奈的、紅著臉起身,拔劍起舞,劍光如匹,人矯如龍,劍氣縱橫中是一張俊秀而令人心痛的容顏……

「久容……」

劍光散去,那人回首,白衣朗凈,卻不是那銀甲英秀。

「你在看誰呢?」韓朴回首問她。

那樣悲切而帶痛意的目光當不是看他。

寶劍寒光爍爍,離華酒忽然醒了,輕輕一笑,道:「你小子可真大膽,竟敢說風王是你的姐姐。」

「你都可以是白國的公主,我為何不能是風王的弟弟?」韓朴手按著胸口,那兒有半塊翡翠珏。當年年少無知,可這麼多年,他已長大,看清了很多事,想明了很多迷。

「呵呵……說得也是。」離華起身,腳步有些晃,扶著桌,抬手指向天邊月,「老天的眼看得清楚,我是白國琅華,風國風雲大將修久容的妻子,你是韓朴,風國風王惜雲的弟弟,呵呵……我們實有緣分……今夜相遇桂下醉酒……呵呵……」

韓朴卻對她的話沒聽到般,輕輕吟著:「昨夜誰人聽簫聲?寒蛩孤蟬不住鳴。泥壺茶冷月無華,偏向夢裡踏歌行。」手一挽,長劍回鞘,「那時候姐姐說我不懂『泥壺茶冷月無華』的清冷,而今我懂了,可她卻不在。你知不知道她在哪呢?」

「不知道。」離華答得乾脆。那兩個人,無論是功業千古的風息雙王,還是武林傳奇的白風黑息,無論天下人心中他們何等崇高……她,卻願永遠也想不起來,此生唯願永不再見!

「多謝你的酒,我要去找她了。」韓朴轉身離去,長劍在地上划下一個孤寂的影,「天涯海角總有盡頭。」白衣一展,眨眼便消失於夜空。

離華獃獃目送他離去,那個背影單薄卻倔強。

一陣風吹過,她不由瑟縮,緊緊抱住雙臂,想求一點暖意。

他,前路茫茫迷霧重重,可他認定了要走到底。

而她……路已絕。

夜更深了,回首,滿桌狼藉,滿園寂寥,唯有夜風不斷,拂過酒罈發出空曠的輕響。

二、前塵如夢

萬籟俱靜,萬物俱眠。

沉沉的夜中,離華依獨坐在園中,燈早燃盡熄了,只余天邊斜月,灑下淡輝,伴著園中孤影。

砰砰!猛然而起的拍門聲,在這寂靜的夜裡分外響亮,驚醒了沉寂中的人,迷茫抬首,一時間分不清置身何處。

「開門!」這聲音簡潔有力,伴著的拍門聲也是沉穩而有節奏。

「離華,快開開門。」離大娘的聲音卻有些急。

神魂一點點回體,站起身,卻差點摔倒,抬手扶住桌,只覺得頭暈目眩,四肢酥麻。

蹣跚的走到門邊才一開門,便湧入一群人,幽暗的園子中頓時燈火通明。

「什麼事?」離華皺眉厭惡的道。

「搜!」為首的男子一揮手,數人已沖往屋內。

「幹什麼?」離華厲聲喝道,來不及阻止,只能看著那些人直奔屋內。

「姑娘請見諒。」那男子抱拳施禮,倒是大方得體,「因事緊急,多有得罪。」

「深更半夜破門而入,姑娘我殺人越貨了嗎?」離華冷冷的看著他道。

「我的兒,你小聲點。」離大娘趕忙一扯離華,小心翼翼的瞅那男子笑笑,然後挨近離華輕聲道,「兒你這後園離得遠沒聽到啊,今夜前閣可鬧翻天了。這位是律府總捕頭印大人,他們在抓一位逃竄的重犯,這犯人不知怎的潛到咱閣里來了,可生厲害著,印大人他們早作好準備了,可還是給那人逃了,大人擔心犯人還躲在閣里,所以各園都查看一番。兒你莫生氣,這也是為著咱閣裡頭的安全嘛,否則你想想,有這麼個重犯呆在咱閣里,你叫咱們怎麼安心過日子,那往後可怎麼……」

「好了,大娘。」離華不耐煩的打斷離大娘的話,轉頭瞅著印捕頭,「快點完事,別擔閣姑娘我休息。」

「那當然。」這位皇朝所有捕快的總頭兒對於離華的態度倒沒生不滿,依有禮的道,「印某還想請問姑娘,夜裡可有聽到什麼異響或見到什麼異常?」

離華打個哈欠,才道:「今晚上唱了一曲後碰上一位韓公子十分可心,於是便請韓公子來我這裡喝酒,我們倒是相談甚歡,可沒聽到什麼也沒見到什麼異常。」說著斜眸瞟一眼印捕頭,波光盈盈卻隱帶冷嘲,「韓公子走後我不勝酒力,坐在園子里歇息,吹吹這秋日涼風想醒醒酒,連房門還沒進大人們便來了。」

「哦?」印捕頭看看園中那些空酒罈,看看滿桌殘羹,又看看離華疲倦的神色,聞著滿身的酒氣,知其所言不假,又獨自在園中四處走走,一雙眼睛不放過一草一木。

「印捕頭。」園外傳來一聲呼喚,緊接著是輕而勻稱的腳步聲,然後從門口又走進兩個人。

印捕頭一聽到呼喚便趕忙轉身,一見那兩人馬上躬身行禮,態度極為恭敬。

「如何?」走在前面的皇雨問道。

「暫沒有。」印捕頭恭謹答道。

蕭雪空抬目細細掃視園子一眼。

一旁的離華見到那樣的目光不由心驚,似乎只這一眼,這園子里里外外便被那一雙冰似的眸子透視個清清楚楚,連房門牆壁都不能遮擋。此刻近了,可清楚的看清兩人容貌,紫衣人玉冠俊容一身華貴,望之便知是高位之上的人,而這藍衣人一頭雪似的長髮十分奇特,面容之美連她這華州花魁都生自愧弗如之感,心頭一動,忽想起以前曾有人調侃著說過「掃雪將軍雪發雪容可謂男中純然,不愧雪空之名」之話,再看一眼兩人氣度,再加那印捕頭的態度,心裡當下十分的肯定了兩人的身份。

「味道好重。」蕭雪空忽皺皺眉頭。

眾人聞言嗅嗅,園中除桂花香外還有一股濃郁的香味,是從那開啟的房門中傳出。

「是檀香。」印捕頭道,轉頭問向離華,「姑娘未曾入房,這檀香是何人所點?」

離華滿不在乎的掠掠夜風吹亂的發,淡淡道:「我房中日日夜夜月月年年都燃著檀香,從未斷過。」

「是呀,大人。」離大娘趕忙上前,「離華一向睡眠不好,本來點著檀香是為安神助眠的,但後來離華說喜歡這味兒,白天也點著,自她住這園子以來,這檀香便從沒斷過,都是從漱香齋特別制的,一枝可粗長著呢,早上點一枝可以一直燃到第二日早上,這香都是離華自己點的,從不假手他人,這在我們離芳閣可是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便是曲城,只要來過白華園的也都知道呀。我們離華有名的可人兒,這曲城誰人不愛呀,白華園的客人也像這檀香一樣從沒斷過,而且來的可都是些貴客呀,像城西龐府的龐大爺,邱朗郡家的大公子,劉家綢庄的劉大爺,百瓷坊的百坊主,曾務府的二少爺,還有李參將呀,黃文薄呀……」

「住嘴!」

冷不叮蕭雪空一聲喝令斷了離大娘滔滔不絕的口河,聲音不大卻震懾全場,離大娘更是大氣也不敢出了,懦懦的看著他,不知道是哪說錯話了惹怒了這個美得像個雪菩薩的人。

園中侍在一旁的那些捕快士兵本還為這燈火下艷色人的花魁而心跳加速著,可此刻聽著離大娘舉數著這些白華園的入幕之賓,一時皆諸般不自在了,看著離華的目光也有些異樣了,有些甚至不自覺的後退幾步,本想一親芳澤的美人此刻憑地骯髒醜陋了些,這檀香裊裊的白華園一下子臭氣熏天了。

離華聽得蕭雪空這飽帶怒意的喝聲倒是有些訝異,不由移眸看向他,卻正對上那雙如冰般明澈的眸子,心頭一震,轉頭避開,卻隱隱的不甘,又轉回頭,杏眸一眨,波光盈轉,嫵媚的,「這位公子以後多來這白華園走走,便慣了這氣味的。」

話一出,蕭雪空頓時呆鄂,不知如何反應。

「噗哧。」一旁的皇雨卻是忍不住笑了。

正是這時,入屋搜尋的諸人陸續回報,皆無所獲。

印捕頭聞言皺眉,然後轉頭看看皇雨,皇雨點點頭。

「都回去。」印捕頭吩咐屬下,又轉身向離華抱拳,「打擾姑娘了。」

離華不置可否的點點頭,目光不看他人,只瞅著那株桂花。

眾人一時退去,皇雨一扯蕭雪空道:「走罷。」

蕭雪空跟隨其後離去,走至門邊忍不住回頭,正碰上離華轉來的目光,離華慌忙垂首再次避開,蕭雪空輕輕一嘆,離去。

「雪人,你不會動心了吧?」園外皇雨打趣著蕭雪空。

蕭雪空搖首,心有些沉重,「只是覺得她不應該呆在這裡。」這位離華,儘管滿身風塵,卻有些刻意,一個人的眼睛是她內心最好的映照,那不經意間流轉的清華傲氣足昭示著她的出身,更而且……那樣灰暗絕望的眼神很熟悉,如同數年前的自己,只是……忍不住輕輕嘆息。

園內,離華聽得那話聽得那一聲長長嘆息,心頭一酸。

「兒呀,你也累了,早些休息吧。」離大娘伸手想扶她進房。

「大娘回去休息罷。」離華手一轉不著痕迹的避開,然後引著離大娘出門。

「那好吧。」離大娘點頭,轉身離去。

離華關上園門,走入屋內,一閉房門,滿室黑暗撲面而來,沉沉壓得她無力軟倒在地,悲從中來,再也忍不住慟哭出聲,偏又壓抑著,細細的淺淺的,如受傷的孤雁,雖傷痛重重卻依要小心的不能哀鳴,只怕一聲啼鳴便引來危機,分外凄切悲涼,聞者傷心。

十七歲……十七歲……十七歲……

那是她最幸福也最痛苦的一年!

她是白國尊貴的琅華公主,她是美麗純潔的琅玕之花,她深得父兄寵愛,她……在火海劍光中遇到他!她與他,公主將軍,英雄美人,風王親自賜予的姻緣……那真是最最快樂最最幸福的事!

可是……眨眼間,國破家亡,父死愛失!天上地下卻是那樣容易的一個轉變!國不成國,家不成家,親人死散,無處可安。想離了那個讓她痛徹心菲冷徹入骨的地方,想著擺脫一切的悲痛,天長海濶,重新再活,誰知……愚昧無知的她啊,何曾真正識過人間疾苦,何曾真正見過地獄……戰場啊她見過可還算不得了,戰場只有生與死,那生死不能的才是地獄!十七歲……她也渡過她一生最最痛苦的日子!

從地獄轉過一圈,看過了惡鬼邪魔,無知幼稚終於離她而去,她終於成長,換得了滿身瘡痍。嘗盡人間苦痛,識盡了人間愛恨,她方才明白,昔日自以為是的美好姻緣竟是如此可笑,她一心愛戀的良人原來從不曾放心於她身上,那雙羞澀的眸子看她何曾有過波瀾何曾有過一絲柔,那最後相要的手鏈……那段姻緣的信物……他最後不是收了回去么……只可笑她卻不曾明白,還可悲的認為那是要作念想……哈哈……那是念想,卻不是她,而是……那個賜物的人!她……不過是他的王賜給他的,他是永遠也不會違背他的王的命令的!

罷了罷了……他死了,琅華也死了,她已是離華。

活下來了便活著,她要好好看著,她要看看這老天到底有沒有眼,她一生無惡,便要得如此結果?

那麼他們……憑什麼他們便是神仙眷侶?憑什麼!

拼盡一身靡爛,拼盡一身骯髒,她就是要活著,她就是要看看,要看她到底會有如何一個結果,她最後會得一個什麼結果!

可是那個人……那樣乾淨的眼睛那樣憐憫的眼神……他憑什麼憐憫她憑什麼同她!她是公主!他不過是個將軍!他憑什麼那樣看著她,他憑什麼說那樣的話……她是公主!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憑什麼要讓那個人高高在上的可憐她!憑什麼!

雙臂緊緊抱住,咬牙止住沖喉而來的悲泣。

哭有什麼用,不哭!絕不要哭!

這世間,沒人珍惜你的眼淚便絕不要哭!

砰!一聲悶響似有什麼重物落在地上,驚醒了沉入悲痛深淵的人。

響聲過後卻是一片沉靜。

半晌後,握拳,起身,憑著記憶,摸索著點燃燈。

昏黃的燈下,可看到房中倒卧著一個人,一身黑衣,雖身軀倦縮著但依可看出是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閉著眼,面色蒼白,似已昏迷,可手中依緊抓住一個畫軸,背上一柄長劍。

走過去,蹲子,細細打量,這男子不正是白日里街上被她罵的人么?

近得身才發現那黑衣多處破爛且濕濕的透著濃濃的血腥味,肩膀上還缺了一塊布,抬頭,果發現橫樑的釘上掛著小塊黑布,想來這人剛才是藏身於樑上,實支持不住了才摔下來,看來受傷頗重。

再想想剛才那些闖入園中的人,有些明了況。

「皇朝的王爺與將軍要抓的重犯便是你么……」彎唇勾一抹淡笑,「看來我這房裡的檀香倒是無意中幫你掩了這血氣。」眸子一掃那人濃黑的眉毛,站起身來,俯視著地上俳佪生死之間的人,半晌後不無諷刺的道,「既然他們要抓你,我便救你罷。反正我已是如此,再壞也實在想不出還能壞到哪裡了,呵呵……」

清晨的陽光透過竹簾照入,正落在案上那枝桂花上,淡黃細小的花瓣兒頓時變得格外的精神些,裊裊淡香縈繞環室,清雅宜人。

睜開眼,是緋紅的羅帳。

「醒了?」很脆的聲音。

轉頭,逆光里一個窈窕的身影,面貌模糊,仿如夢裡仙女般縹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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