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 千秋功業寂寞身皇朝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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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記—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

廣袤的草原此刻黃草折地屍陳如山。

殘損的旗,斷缺的刀劍,染血的盔甲,到處散落著。

偶爾響起戰馬的哀鳴。

落日仿若血輪斜斜掛著,暈紅的光芒灑下,天與地都在一片緋紅中,分不清究竟是夕輝染紅草原,還是鮮血映染了天空。

「蒙成草原以後便是皇朝的馬場!」

無邊無垠中,一騎矗立若山。

了望廣漠的原野,俯視足下征服的土地,卻已不再有熱血沸騰的興奮。

抬首,晚霞如錦。

將蒙成王國五萬里遼闊的草原納為自家的馬場。

這樣狂妄的話語彷彿曾有前人說過,只是他卻已想不起來也不願再想當年是誰告訴他的。

九天之上,除了雲和落日,可還有它物?

「恭喜陛下!」身後有人恭謹的道。

「雪空,你是否也覺得朕就如世人所講『好戰成性』?」緋芒中紫甲的君王平靜的問道。

那個雪發雪容的將軍深思了一會兒,然後才道:「陛下為的是千秋功業。」

「千秋功業么?」淡淡的似有些不置可否的語氣。

風拂過來,凜凜的帶著血腥之味。

「千年之後,又有誰能知我皇朝?」似是疑問又似是自問。

「皇朝壯闊的山河會記下陛下的豐功偉業!皇朝驍勇的鐵騎會萬世傳承陛下無敵天下的武功!」身後的將軍真誠的道。

在他的心中,他的陛下當是千古第一君!

「無敵天下?」輕輕嗤鼻,不以為意。

極目遙望,是無邊無際的域土。

君臨天下萬民臣服。

整個天地間,此刻唯予是主。

可這一刻卻是無邊無際的空虛與……寂寞。

「雪空。」悠悠吟嘆,「無敵並不是幸事。」

揮手揚鞭,天地任我馳騁。

可是……南丹臣服了,蕪射已從歷史中消失了,采蜚也傾國拜倒了……再到而今這以彪悍著稱的蒙成王國,也敗於足下了。

這麼多年下來,竟然沒有一個……竟連一個敵國都沒了!

這麼多年,在這廣闊的天地奔走,從東至西從南至北,他只是……想找一個對手,一個勢均力敵、一個能暢快而戰的對手!

一個匹敵的對手。

一個可激起他鬥志的對手。

一個可令他熱血沸騰的對手。

一個與他對等的靈魂。

撥劍而起,他的對面站立一人。

而非眼前,環視四宇,寂寂蒼穹……與足下無邊的域土及萬千的臣民。

誰曾想,自東旦之後,竟再無對手了!

至高至尊之處,無人可與比肩。

撥劍四顧,唯影相隨。

至高必至寒,至尊必至寂。

「雪空,無敵並非幸事。」輕輕的、長長的道出。

這一句寂寥而惆悵的話令皇朝大將蕭雪空記念一生,也恐懼一生。

當那長長的嘆息還在草原回蕩時,朝晞帝卻從馬背上一頭栽倒。

「陛下!」蕭雪空大驚。

「陛下!」遠處守候的臣將驚叫奔走。

「快,快請蕭夫人!」有人急道。

《皇書?本紀?朝晞帝》記:昔澤八年,帝征蒙成,大勝。宿疾發,幸大將蕭澗妻善醫,隨軍,救帝於危。

昔澤八年秋,皇朝大軍征蒙成凱旋而歸,皇朝百姓欣喜之餘卻更憂心於皇帝陛下的病情。這位陛下雖有些好戰,但不損百姓對其的愛戴,他們不會忘了是誰終亂世之苦締而今這太平強大的新天下。

「品玉,陛下怎麼樣了?」

「蕭夫人,陛下病況如何?」

君品玉才踏出宮門便被守候在外的人團團圍住。抬眼一看,暉王、昕王、昀王、秋九霜、皇朝六將及丈夫蕭雪空無不是緊緊盯著她,面對這麼多雙隱藏焦灼與希翼的眼睛,饒是君品玉看慣生死,此刻卻也是默然垂首。

「難道皇兄……」昀王皇雨一看君品玉神情不由惶急,「你……你……你不是活菩薩嗎?你要……你快給我治好皇兄!」皇雨手一伸便緊扣住君品玉的手腕,那模樣似乎她不把兄長醫好他便絕不罷休!

「噝……」君品玉倒吸一口冷氣。

「皇雨你抓痛她了!」離得最近的秋九霜一掌拍開丈夫的手,自己卻又緊緊抓住,「品玉,陛下……陛下沒事吧?」一貫英姿颯爽的寒霜將軍此刻卻也有些懦弱有些自我欺瞞的望著她,就盼從她口中說出自己最想聽的答案!

君品玉張口,卻無法出聲,她斷人生死無數,可此刻心頭絞痛無法出口。

一雙略帶涼意的手從人群中伸過握住了她的手,令她渾身崩緊的精神一緩。

「品玉。」蕭雪空觸及妻子冰涼入骨的手,頓時心頭一片沉寂,冰眸剎時淀藍,再也無法啟口。

「你說啊!」眾人齊聲催著。

君品玉抓緊丈夫的手,深吸一口氣,抬首,看著西邊那一輪紅日,緩緩道:「日……要落了……」

「砰!」皇雨直愣愣的摔倒在地上,可他卻渾不覺,牙關死咬,仇人般的恨盯著她。

秋九霜獃獃的看著她,似乎不明白她說了什麼。

暉王、昕王兩腿一軟倒靠在牆上,卻還是止不住瑟瑟發抖。

六將臉色慘白。

宮門前頓時一片死寂。

朝日又升了。

皇宮內外卻依如夜般沉鬱。

「陛下,該喝葯了。」

兩旁的宮女挑起杏黃的床帳,華純然舀一勺試了試溫度,然後遞至皇朝唇邊。

皇朝偏首想要避開,可看一眼華純然,終含勺吞了,然後伸手自己端過葯碗一口氣喝光。

華純然接過葯碗遞上清水給他嗽口,一旁的宮女捧了盆接著。

「你們都下去。」皇朝吩咐道。

「是。」一時侍從退得乾淨,房中便只余他們兩人。

「陛下有話要說嗎?」華純然在床沿坐下,看著她的夫君,當朝的皇帝陛下。

叱吒風雲臣民敬仰令敵國聞風喪膽的一代雄主,即算此刻病入膏肓,可一雙金眸依銳利如昔,光芒閃爍間依是傲然霸氣。

「皇后與朕成親有多久了?」皇朝看著眼前依容色絕艷的妻子。

「十年了,陛下。」華純在微微笑道,倒是奇怪他會問這個。

「原來這麼久了。」皇朝眼眸微眯,似在回想著什麼,淡淡勾起一抹笑紋,「皇后容顏依舊,令朕覺得似乎是昨天才娶到了天下第一的美人。」

「陛下取笑臣妾了。」華純然美眸流盼嫵媚依然。

「朕娶到你那是幸事。」皇朝伸手握住床沿邊那空無一飾的素手,「只是卻委屈了你。」

「臣妾能嫁陛下那是前世修來的福氣。」華純然有些驚訝又有些驚喜的看著皇朝,這麼多年,他似乎從未說過這般溫柔的話,也從未曾有如此溫存的動作。

皇朝搖首,道:「朕知道的。這些年來,聚少離多,朕真的對不起你。」

「陛下那為的是國家,臣妾完全理解,陛下為何要這麼說。」華純然回握住皇朝的手。

「朕已時日無多,再不說以後便沒有機會了。」皇朝淡淡道。

「不要!」華純然反射性的抓緊皇朝的手,「陛下萬壽之體,臣妾不要聽陛下說這樣的話。」

「什麼萬壽之體,那都是些哄人的話。」皇朝有些嗤笑,「朕雖然病了,可從沒糊塗過。」

「陛下……」華純然心一酸,無語以繼。

皇朝擺擺手,示意她不要再講。

「皇后,朕已下旨,華氏一族全遷往白州敦城。」

白州敦城地處極北,荒涼蕪絕之地。

「臣妾已知。」華純然垂首道。

「皇后可有疑慮?」皇朝看著垂首的人道。

「臣妾知道是陛下愛惜臣妾。」華純然抬首,笑得略帶苦澀。天家的憐憫愛惜也是如此的防憊、冷漠。

「你雖明白,卻依難掩委屈。」皇朝明了的看著她。

「臣妾不敢。」華純然眼眸一垂。

「不敢?」皇朝笑,「卻實有之。」

「陛下……」華純然不由有些急切。

皇朝擺手,燦亮的金眸洞若燭火,「朕並不怪你。」看著她鬆一口氣不由有些嘆息,「純然,你若是一個平庸女子,朕便也不必如此,華氏一族便也不必受此一番苦,偏你如此聰明……」

「陛下……」夫妻多年,這卻是他第一次喚她名字,卻是在此等情況下,華純然心中酸甜苦辣皆有。

「你既如此聰明,當能真正明白朕之心意。」皇朝面容一整,聲音已帶肅嚴。

「臣妾真的明白。陛下實出於愛護之心,不想臣妾也不想華氏一族有絲毫機會鑄成大錯。」華純然明眸直視皇朝,「臣妾決無絲毫怨怪之心,臣妾謹記陛下之恩。」

「你明白便好了。」皇朝閉上眼,「等皇兒長大了,自會召回他們,那時……一切自然就好了……」

「陛下,歇一會兒吧。」華純然見他神色倦怠,起身想扶他躺下,臉上溫熱的觸感卻令她一怔。

「純然,你還這麼年輕,這麼美……」皇朝睜眼,憐惜的撫著這張曾令天下群英傾慕的絕美容顏,「朕卻要丟下你走了,真是對不住啊。」

「陛下。」華純然眼眶一熱,淚珠終於忍不住滾落。

「別哭。」皇朝伸手摟住妻子,「以後三個皇兒便全交給你了,會很辛苦的。不過純然這麼聰明能幹,朕很放心。」

「陛下!」華純然伏在皇朝肩頭失聲大哭。這些日子來的擔驚害怕,這些日子來的辛勞憂苦,此刻終於得到了撫慰,剎時傾瀉而出。

這麼多年來,這是她第一次伏在他的肩頭痛哭。

這麼多年來,這是他第一次對她如此憐惜。

這麼多年來,這是他們夫妻第一次如此的靠近。

這麼多年啊,為何要到這最後一刻……

「朕走後,朝政便交給皇雨他們,他們會好好輔佐太子的。」皇朝撫著妻子的發溫柔的道,「朕說過純然是個聰明的女子,他們會尊重你的,會聽取你的意見。太子是國家的支柱,純然一定要好好教導。」

「陛下……臣妾知道……陛下……臣妾會的……」華純然哽咽著。

皇朝扶起妻子,擦乾她臉上的淚珠。

十年歲月忽如走馬燈似的在腦中迴轉,那有限的朝夕相處、從未在意過的點點滴滴此刻卻鮮明起來。指下是美麗的容顏,難得的是這皮相下那顆聰慧玲瓏的心,這樣的好的女子,這些年來,某些地方他實有些虧欠了。而往後,悠悠歲月,她如此年輕美麗的生命卻註定了消耗於這重重深宮。

「純然。」皇朝輕輕喚一句。

「嗯。」華純然凝眸看他。

「這一生,朕君臨天下,你母儀天下,史冊將萬載留名。於你我可謂得償所願,也了無遺憾。」皇朝金眸中銳光渙散,漸漸迷離,「得償所願了無遺憾……卻終有些意難盡,不是嗎?」

華純然聞言心頭一緊,卻只是輕輕應一聲:「陛下。」

「純然,我們去白湖吧。」皇朝金眸微閃,然後漸漸閉上,「我們去白湖……」

華純然將昏迷的皇朝摟入懷中,撫著他瘦削的面容,溫柔的道:「好,我陪你去白湖。」

一滴淚卻落下,滴在皇朝閉合的眼眸。

終有些「意難盡」嗎?

昔澤八年八月。

朝晞帝舊疾複發,皇后陪其往南州行宮休養,大將蕭澗攜夫人隨駕,暉王監國。

南州行宮可說是朝晞帝———這位被後世極其褒讚、論功業千古帝王中唯與始帝比肩的英主———這一生唯一一件令人費解置疑的奢侈之事。但不論當年朝臣如何反對,朝晞帝依下旨,在南州西境的這座平平無奇的荒山耗巨資挖湖建宮。

湖,御旨賜名「白湖」。

行宮,御筆親題「白湖天宮」。

說來也是稀奇,那白湖挖成後竟是一處活泉,僅僅數日便湧出滿滿一湖清水,工匠再挖掘暗溝將多餘的湖水排出,卻又潤澤了山下農田,本是任性之為,到最後卻又成一善舉。

這南州行宮也不類其它皇家行宮的富貴華麗,依山勢而建,雖為人工卻反似是天然的宮殿,簡樸的天工中又蘊著素雅大方。

今夜正是月中,皓月如玉,清輝映射。

「這是白山成形的老山參,怎麼樣也要陛下喝一口進去。」君品玉將親自熬好的參湯小心的遞給華純然,一邊又細細叮囑了幾句。

「嗯。」華純然接過。這些日子來,日夜侍於皇朝榻邊,從不假手他人,絕艷的容顏已有些凋萎。

「陛下。」輕聲喚著,御榻中的人卻毫無反映,自那一日昏迷便不再有清醒,不過是賴君品玉的醫術及靈藥吊著一脈氣息。

低首自己先喝一口參湯,然後扶起皇朝哺進去,如此反覆,半個時辰後才將一碗參湯喂完。

拾起絲帕,為他拭去唇邊沾染的湯法,看著那消瘦幾漸不成人形的容顏,心頭酸痛難當。

「好清的一湖水啊!」

驀然,一個清若風吟的聲音悠悠傳來,傳遍行宮內外。

華純然手一顫,呆住了。

榻中昏迷不醒的人一動,忽然奇蹟般的睜開雙目。

「陛下!」華純然驚喜的叫道。

「她來了。」那雙金眸此刻燦燦生輝。

「是的。」華純然嫣然一笑。扶他起身,為他著裝。

皇朝穩穩的踩在地上,然後捧起枕畔那無瑕白玉雕成蓮形的玉盆,一步一步矮健的往外走去。

華純然含笑目送。或在他心中,那人永遠是攬蓮湖畔那踏花而歌臨水而舞的蓮華天人。

行宮內外的侍衛雖被那突如其來的聲音驚起,但並未慌亂,依各就各位,只因宮門前的掃雪將軍鎮定的揮手令他們退下。

依山一湖,月夜下波光粼粼,倒映著宮燈如火的行宮,仿如天庭瑤宮,那臨湖而立的白衣人便仿是天外來客,不沾塵埃。

一步一步接近了,這個身軀仿不似自己的,病痛全消,輕盈御風般。

素衣雪月,風華依舊。

清眸含笑,唇畔含譏。

時空彷彿倒轉,依是荒山初遇的昔日。

「我來了。」

白衣迎展,黑髮飄搖,彷彿是從夜空走下。

他看著她,然後,彎腰,玉盆滿滿一盆清水,捧到她面前,看著她。

她看著他,然後,綻顏一笑,若夜曇初開,暗香浮動,縴手浸入盆中,掬一捧清水,淋灑臉上。

「我洗了。」濯水的容顏更是清極。

他淡淡勾唇,玉盆脫手,似一朵白蓮飄於湖面。

「我走了。」她看他一眼,轉身離去。

「風夕。」脫口喚道,那離去的背影一頓,回首。

「這些年……」有無數的語,有無盡的意,卻只得吐出這三字。

「我知道。」她燦然一笑,飄然而去。

他目送那背影隱於夜空。

「陛下,回去吧。」不知何時,華純然已至身旁。

皇朝抬首,月色如銀,霜華瀉了一天一地。

「牽朕的馬來。」他忽然道。

華純然訝然卻依喚侍衛牽來了御騎。

撫著駿馬暗紅的鬃毛,皇朝一翻身,瀟洒的落於馬背。

倨馬眺望,山下萬家燈火,遠處山巒層疊,江河滔滔。

這些都在他的腳下。

「我皇朝焉能如病夫卒於病榻!」傲然一笑,豪氣飛揚。

揚鞭揮馬,駿馬鳴躍,身影屹如山嶽……然後飛起……落下……

「陛下!」無數人驚呼奔走。

「純然。」迷離中,微微睜開眼,「如重來,一切當如是。我不悔!」

一切重來,他依會為荒山中那個張狂如風的女子動容,他依會在華都娶天下最美的公主,東旦對決時他依會射出那絕情裂心斷念的一箭。

這是他的選擇,無論得到什麼,他不悔!

「皇朝,我也不悔的。」華純然抱緊懷中已安然而去的人,喃喃說著。

她不悔當年落華宮中的一見鍾情,不悔金華宮中點那個狂傲男子為駙馬,也不悔這十年夫妻數載寂寞。

昔澤八年八月二十五日戌時,一代雄主朝晞帝崩於南州行宮。

遺言:不若病夫卒於床榻,不悔一生所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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