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長煙落日孤城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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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舐犢

今上與我一樣,能感覺到司馬光阻止我復職之事只是第一步,他肯定會繼續請求今上再次將我逐出京城。為此今上在儀鳳閣中與苗賢妃私語許久,大概與她商量如何將我調離公主身邊,但最後苗賢妃非常反對,驀地站起凄聲道:「不能再讓懷吉離開了!現在的他就像是公主的麻藥,有他在公主還能有些安靜的時候,如果他不在了,公主會痛死的呀!」

或許今上也認同這個觀點,他沉默下來,不再提此事。

苗賢妃又忿忿道:「那司馬光真是個刺兒頭,老盯著公主的事不放,步步緊逼,簡直讓人氣都喘不過來。官家不如把他外放,越遠越好,省得他又再生事端害了咱們女兒!」

今上長嘆:「司馬光忠良正直,德行無虧,哪裡尋得出一絲錯處!無故將他外放,勢必朝野嘩然,會掀起更大的風波。」

苗賢妃泫然道:「那官家日後處理公主的事,仍需處處看他的臉色么?」

今上想想,道:「我把他調離諫院罷。不在其位,他的話也許會少一點。」

於是,他下旨將司馬光升為知制誥。知制誥與翰林學士統稱「兩制」,分管外製、內製,為皇帝草擬詔令,職位清貴,又易於向上晉陞,館閣之士莫不以置身兩製為榮。而且,僅從俸祿上看,知制誥的錢糧也比諫官多得多,因此,世人都以為司馬光會欣然接受任命,卻不料司馬光接連上表推辭,稱自己才疏學淺,文采不足,不能勝任詞臣之職,懇請聖上留他在諫院,讓他繼續做言官。

起初今上還道司馬光這是升職前的例行謙辭,不改聖意,促他上任,而司馬光居然又連續五六次上表,態度堅決,反覆重申詔令文章非其所長,不敢領旨。最後今上把他那厚厚一疊辭呈給苗賢妃看,兩人面面相覷,無計可施。

今上終日愁眉不展,只有在清醒時的公主面前才會露出一點溫柔的微笑。他凝視公主的模樣終於讓我領會到什麼是「舐犢情深」——他的目光像一只柔軟的手,總在嘗試撫平女兒無形的傷口。

除了考慮我的事,他們也很擔心李瑋會詢問公主的歸期,他們也不知在這樣的情況下,公主與李瑋的婚姻該如何維繫。而李瑋忽然主動提出了一個解決方案:他上書自劾,說自己奉主不周,罪無可恕,懇請今上將他外放。

苗賢妃大喜,力勸今上允其所請,今上考慮後也答應了,宣布以駙馬都尉李瑋知衛州,其母楊氏歸李瑋兄長李璋處,兗國公主入居禁中,公主宅內臣隨其回宮,其餘諸色祗應人皆散遣之。

如此一來,公主實際便與李瑋分居了,雖未離絕,但可使公主暫時從她厭惡的婚姻中擺脫出來。

在今上作此決定之後,苗賢妃悄悄把這消息告訴了公主,公主茫然盯著母親,聽她說了好幾遍才似聽懂了其中意思。斜倚衾枕,她褪色的朱唇彎出上弦月的弧度,卻意態清苦。

我能想到言官不會平靜地接受今上的決定,但他們反應之激烈在我意料之外。

今上讓人在殿上宣讀這個詔令之時,我原本在儀鳳閣中與公主及嘉慶子閑聊。經我建議,苗賢妃把嘉慶子召入宮來陪公主兩天。嘉慶子帶來幾卷崔白的畫和他做的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在公主面前一一鋪陳開來,請公主賞玩。其中有個錦盒她卻沒有打開,瞟了我一眼,似有顧忌,而公主徑直接了過去,略略開啟盒蓋看了看便擱在身邊,也不像是準備給我看。我想也許是女孩兒閨中物事,便沒有多問,至於他們一起欣賞別的物品。

少頃,有內侍從今上視朝的垂拱殿過來,對我道:「官家請梁先生即刻上殿。」

我不免錯愕,怎麼也未想到皇帝會在視朝之際宣我上殿。

公主聽見,立即很關切地問:「爹爹讓懷吉去做什麼?」

內侍踟躕道:「臣也不知……適才官家在跟一些諫官台官討論駙馬補外的事,那些官兒提到了梁先生,所以官家命臣來傳宣梁先生……」

公主十分不安,起身靠近我,拉緊了我的袖子。

我給她一個安慰的微笑,輕輕把衣袖從她手中抽出,和言道:「沒事的,我去去就來。」

我闊步朝外走,走到閣門處忍不住回頭,見公主跟上幾步,扶著廊柱目送我,蹙眉凝眸,意極凄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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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垂拱殿時,見殿中已有多人出列,有諫官有台官,有的站著有的跪下,都秉笏低首,神色凝重,看來進行的又是一場台諫聯合的廷諍。而御座中的今上側首朝一旁,耳廓赤紅,雙手緊握御座扶手,手背上青筋凸現,是憤怒至極時才會有的樣子。

我進到大殿正中,未及下拜,今上已霍然回首,揮袖一指我,揚聲對眾人說:「你們好好看看,這就是你們逼朕去殺的人!從他的眼中,你們可能看出一絲奸佞邪氣?從他的身上,你們可能感知到一點禍國殃民的氣息?」

「陛下!」立即有人上前回應,我不必移目,只聽聲音已知他是司馬光,「忠奸豈可以外表分辨?人心之所以叵測,也因奸佞之人可能會有溫良的皮相。」

「那麼你們再仔細看他,」今上道,「所謂日久見人心。他此前曾在前省服役多年,你們多是館閣出身,或多或少會有過與他接觸的機會,近年朝會慶典,也可能見過他。請你們仔細想想,你們所見的他,可曾犯過一點錯?你們說他罪惡山積,當伏重誅,那就請你們列出他的具體罪行,只要有切實證據,哪怕只是一樁,朕都會依照你們所說的,將他誅殺!」

群臣語塞,眼光都在我身上逡巡著,但均未開口回應今上,連司馬光暫時都找不到反駁的話。須臾,有個穿綠袍,台官模樣的人出列,秉笏躬身道:「閉上說梁懷吉無罪,但此前他又以罪貶謫至西京,若懷吉無過,豈會至此?陛下曾親自頒布放逐他的詔令,而今又稱其無罪,豈非自相矛盾?」

這話令今上難以駁斥。他斜睨著眼,開始打量面前這位三十多歲的低品階台官,問:「你是何人?」

台官欠身道:「臣是監察御史里行傅堯俞。」

見今上無語,傅堯俞又道:「駙馬都尉李瑋知衛州,事出倉遽,驚駭物聽。聞者都說李瑋素行循謹,不聞有過,卻不知陛下為何忽然將他斥逐居外。而梁懷吉本以罪謫,卻又非時召還,朝廷事體,乖戾莫過於此。李瑋夫婦之事,原不為外人所知,如何處理,應由陛下父女自己決定,賤臣本不當開說,但如今駙馬無過而被譴,內臣有罪而得還,聞者驚詫之餘都在猜測其中原因。臣相信公主自幼蒙陛下悉心教導,嫻雅淑慎,不會有失禮之舉,但萬口籍籍,傳相譏議,浮謗滋生,在所難免。故臣懇請陛下保全公主姻緣,不使駙馬補外,至於梁懷吉,即便不加誅殺,也應依舊放逐,如此方可清除流言,公主清譽亦不致受損。」

此言一出,即有多名言官附議,都要求留下李瑋而放逐我。今上擺首,道:「公主是朕的女兒,朕比你們中任何一人都要關心她的名節。如果懷吉真的做過有損公主清譽的事,朕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他。懷吉之於公主,亦師亦友,豈如你們想的那般不堪。何況,他又是內臣……他與一卷書畫、一束鮮花、一爐香煙並無不同,不過是公主不愉快生活中所能找到的一點慰藉……」

提到公主的不愉快生活,他的目光愈發黯淡了,低眉凝思須臾他又抬頭直視眾臣,說了幾句令所有人驚訝的話:「兗國公主的婚事,是朕所下的一著昏招。朕曾經以為這是個最佳選擇,既可報答章懿太后之恩,又可讓你們都滿意,但沒想到,卻害苦了朕的女兒……既然事與願違,結果如此,那朕也只能設法彌補這個錯誤……」

他坦承自己為公主安排的婚事是昏招已足以令人驚異,而其後竟又說如此許婚是為了「讓你們都滿意」,顯然暗指公主的婚事涉及朝廷政事,他選李瑋這樣一個在朝中全無根基的人,也是為了協調朝中千絲萬縷糾纏不清的黨派利益。直言至此,難怪殿中官員都睜大了眼睛,不顧君臣禮儀,一個個都去窺看今上表情。

而最先回身應對的還是傅堯俞。在今上意欲進一步說出彌補錯誤的決定時,他截住了今上話頭:「陛下何曾有錯!陛下選李瑋尚主,完全是為了賜殊榮予舅家,以報章懿太后顧復之恩。當時天下聞之,皆爭相傳頌,無不感嘆陛下仁孝,並勸兒曹效仿,國人莫不以孝義為先,此風至今猶存,可見陛下抉擇之英明。因此,陛下更應不改初衷,不使李瑋危疑,以全初寵;不使懷吉僥倖,以嚴後戒。何況,陛下幾位小女依次長成,舉動必以兗國公主為榜樣,陛下不可不在意。臣望陛下精選宮嬪,以道理磨切公主,讓她收斂性情,安於其家。如此,陛下對章懿太后之孝心增廣,而朝中坊間對公主的浮謗也將平息。」

說完,他對今上頓首再拜,「臣肺腑之言,望陛下三思;區區關心,冀陛下加察。」

2.幻舞

「區區之心……」今上重複著傅堯俞這話,惻然道,「那麼你們可否也體諒一下朕的心情呢?朕的女兒無意求生,朕每次上朝都會擔心,午時回到禁中,是否還能再見到她。」

他屏息坐正,抹去了聲音中的蒼涼之意,先淺笑著問傅堯俞:「卿有女兒么?」

傅堯俞遲疑,但還是回答了:「臣有二子,並無女兒。」

今上又轉而看司馬光:「司馬卿家呢?」

這問題令司馬光稍顯不安,又惆悵之色自他眼中一閃而過,但他旋即又肅穆如故,欠身作答:「臣無親生子女,但膝下有一族人之子為嗣。」

今上再環顧殿中所有台諫官,徐徐道:「如果你們做過父親,就應該能設想朕如今的感受罷?兗國公主是朕的女兒,在此前十幾年的光陰中,她曾是朕唯一的骨血。她在朕眼中,遠比所謂的『掌上明珠』珍貴,江山都是身外物,何況那些如同過眼雲煙的金銀珠寶。而公主,卻與朕血脈相通,是朕生命的一部分。她受傷之時,看到她那氣息奄奄,命懸一際的模樣,朕真的很怕失去她。如果她不在了,朕失去的不僅僅是一個公主,還有一股斷裂的生命。見她如此痛苦,朕也能感到摧心損肝般的疼痛,更令朕難受的是,她的痛苦是朕這個父親一手造成的……如果你們也有兒女,眼見著他們因你們的錯誤陷入困境,你們又會是何等心情?公主的餘生大概已與喜樂無緣了,所以,朕現在也懇請你們,給朕一個亡羊補牢的機會,讓朕略作補救,讓她至少得到些許安寧。」

這一席話盡顯父母之心,聽得大多數官員啞口無言,目中的銳氣也斂去不少。傅堯俞也沉默著,只是秉笏低首肅立,但與此同時,亦有另一官員趨身向前,擺出了進言的架勢。

司馬光。

「陛下憐惜女兒,其情可感,但臣也想請問陛下,可曾想過李國舅夫人的感受?」司馬光道,繼而慨然陳詞,「她是駙馬的母親,也有一顆父母之心。當初承蒙陛下賜婚,想必國舅夫人也滿心歡喜,期待新婦進門,早日安享兒孫之福。卻不料公主與駙馬不諧,欺侮家姑,寵信內臣,以致外議籍籍,無不怪愕。國舅夫人面對如此景況,心中悲涼可想而知。如今陛下又因公主之故貶逐駙馬,使李氏母子離析,家事流落,大小憂愁,殆不聊生。這等結果,豈是陛下決議與李氏聯姻之初衷?陛下為求女兒順意,卻又可全不顧國舅夫人愛子之心,強令其骨肉分離么?陛下鍾愛公主,楊氏亦愛其子,隨上下有別,尊卑有差,但舐犢之情都是一樣的,陛下豈可以他人之痛來療公主之傷?章懿太后忌日就在二月中,陛下閱太后奩中故物,再想想太后平生之居處,獨能無雨露之感、凄愴之心么?陛下追念章懿太后,使李瑋尚主,是欲申固姻戚,富貴其家,以報母恩。而今令李瑋母子落得如此結果,陛下面對章懿太后在天之靈,能不慚愧?再欠李氏的這一筆人情,又該如何償還?」

他確實是個擅長做言官的人,這一連串追問語氣依次遞增,輔以揚臂振袖的手勢,是他在皇帝面前全無頹勢,倒像個教訓學生的夫子,所說的話聽起來又句句在理,今上面露難色,垂下了眼帘,緘口不語。

略停了停,不見今上回答,司馬光又建議道:「臣愚以為,陛下宜留李瑋在京師。公主宅邸應人等,未曾有過者皆可留在宅中,家具什物也都安堵不移,以待公主經陛下義理曉諭後回心轉意,率德遵禮,復歸本宅。不然,公主必無復歸李氏之志。」一語及此,他又側首看我,目中多了一分冷肅之光,「而梁懷吉,若陛下決議寬仁待之,也可饒其不死,但務必遠加竄逐,貶放於外,終其一生,不可召還。」

其餘台諫官頻頻點頭,都請今上採納司馬光建議,傅堯俞亦附議,再對今上道:「陛下鍾愛公主是人之常情,但鍾愛不能等同於溺愛。因溺愛而容許公主不遵禮義、不守法度,終將害了公主。何況,公主恃愛薄其夫,陛下斥逐李瑋而召還隸臣,是悖禮之舉,已為四方笑,若不依司馬學士之言補救,日後陛下將何以教誨其餘幼女?」

而今上經過一番思量後鎮靜地抬起了頭,開口對眾臣說:「很抱歉,我還是不能按你們的意見去做。如果再給我的女兒這樣的打擊,她會死的。」

我察覺到了他語氣的改變。皇帝在朝堂上自稱用「我」而不用「朕」,如果不是刻意為之,用以表達與眾臣推心置腹的態度,便是他情不自禁,用普通人的口吻說話而不自覺。

「我十五歲大婚,到二十九歲才迎來了兗國公主這第一個女兒,其中足足等待了十四年。」今上說,還是用那種平常人的語氣緩緩道來,「為了迎接她的到來,我忐忑不安地等了三天三夜,幾乎不曾合眼。她出生的那晚,我立在苗娘子生產地館舍外等待,風露蝕骨,我著了涼。但是,看到我的第一個孩子這麼美麗這麼可愛,我實在是很快樂,三台呢不睡覺也快樂,著涼也快樂。那天晚上,頭一次見到她,她睜開眼睛,哭得驚天動地,我居然跟著落淚了。」

說到「落淚」,他的語調有異。我垂目而立,沒有窺探他的表情,但彷彿看見了他含淚的眼,也可以感覺到他現在是如何感傷地憶及當年的喜極而泣,通過他微顫的話音。

這微微的變調只是一瞬間的事,今上調整好情緒,又繼續說:「在等待她出生的那段時間,我每天都在想,除了把她帶到這個世上,我還能為她做些什麼。當我第一次抱起她的時候,我看著她的眼睛,在心裡暗暗發誓,我會珍愛她一生一世,讓她擁有幸福無憂的人生。自從跟她有了那個漫長的約定開始,我便時刻提醒自己要對她好,為讓她平安喜樂地成長和生活,我會做我力所能及的所有事情。而我的悲哀是,我給了她最大的承諾,但卻是我無法保證可以實現的承諾……她與李瑋的婚事,我曾以為會讓所有人都滿意,是最佳選擇,但結果卻讓她如此不快樂。我當年那錯誤的決定已經令她喪失了快樂和健康,我便不能一錯再錯,按你們的意思,留下她的丈夫,逐出她信任的侍從,繼續困她在這場婚姻里,也任她的生命消磨在連一絲慰藉也無的慘淡人生里。」

最後,他深呼吸,換回了皇帝的語氣,很堅定地再次表明了自己的態度:「朕很感謝眾卿家對兗國公主家事的關注,但朕不會收回之前的旨意。李瑋仍舊知衛州,朕也不會再將梁懷吉放逐出去。對章懿太后和李氏一家朕自然是有愧的,也會盡量設法補償。眾卿家嘲笑朕也好,指責朕也罷,朕都不會介意,只請你們容許朕這個父親,為了保全女兒的性命,如此自私一回。」

今上話已至此,眾台諫官亦無更多意見,何況今上那番話說得頗動情,期間諸臣相互轉顧,有唏噓之狀。原本出列在殿中與今上僵持的官員逐漸開始歸位,連傅堯俞都默默地退回了原來所立之處,只有司馬光一人非但不退回,反而迎面趨近,直視今上。

「陛下!」他朗聲喚今上,語調沉穩,暗蘊威儀,「世人皆稱陛下為『官家』,是取『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之意。皇帝以天下為家,天下萬民無不是陛下兒女。陛下豈可獨愛公主而將其餘子民拋諸腦後?如今眾議紛紜,煩瀆聖聽,皆因公主縱恣胸臆,無所畏憚,數違君父之命,寵信內臣,陵蔑夫家。女子婚姻從來都由父母決定,女子自當遵命,既嫁從夫,豈有因嫌棄夫君而哭鬧要求離異之理?何況公主身份與眾不同,又有宦者從旁蠱惑,公主今日既可以性命要挾陛下插手其家事,明日便可依樣要挾陛下許其干涉國事。謹防宮闈之變是祖宗家法重中之重,漢唐教訓,陛下不可不引以為戒。再者,天地綱常不容淆亂。今李瑋因公主而遭斥逐,是婦得以勝夫。婦若得以勝夫,則子可以勝父,臣可以勝君。其源一開,其流勢必將不可塞,上行下效,風俗敗壞,陛下又將如何以安天下國家?」

然後,他搢笏於腰間,屈膝跪地,拱雙手於地,頭也緩緩點地,手在膝前,頭在手後,向今上行最莊重的稽首禮,再道:「臣伏望陛下秉公處理公主之事。若李瑋蒙斥出外不可改變,公主也應受到處罰,爵邑請受,不可全無貶損,如此,陛下方能以至公之道示天下。至於梁懷吉,萬不能再姑息,至少要貶逐於外,才可使流言平息。公主無受閹宦教唆之虞,陛下亦可防大患於未然。」

聽他說完,今上並無改變主意的跡象,只是揮了揮手:「今日之事就議到這裡,卿退下罷。」

司馬光毫不領命,又再次下拜,揚聲請求:「臣肺腑忠言,請陛下三思!」

今上冷了面色,緘口不答。

司馬光反覆請求數次,仍未等到迴音,最後他直直跪立著,伸手摘下了頭上的漆紗襆頭。

今上冷笑:「卿想辭官么?」

司馬光擺首,肅然道:「陛下,臣當初十年寒窗,求的不是腰金曳紫,出人頭地,而是期望可以輔佐一位賢明的君主,以使天下歸心,河清海晏,時和歲豐。而今臣無能,無力說服陛下摒卻一己私愛,示天下至公之道,將來勢必會令陛下蒙上不明事理,罔顧道義的罵名。臣無法盡責,亦無地自容,只能殉職謝罪了。」

今上聽出他意思,又驚又怒:「你想碎首進諫?」

他驀然站起,但急怒之下氣血攻心,一按胸口,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又重重落座在椅中。

這時司馬光已把襆頭端端正正地擱在面前地上,站了起來,目光直視左前方的殿柱……

這不過是電光火石的一瞬,殿中眾人,包括我,都來不及反應,驚愕之下只是盯著司馬光,尚未意識到應採取何種行動阻止他。而這時,殿外傳來一個女子聲音:「司馬學士。」

在此刻一片靜默的環境中,這聲呼喚顯得尤為清晰,眾人立即舉目去看,司馬光詫異之下亦停下即將邁開的步伐,回首望向殿外。

我與眾人一樣,訝異地發現那是公主。

她裡面穿的還是卧病時所著的白綾中單,外披一件大袖褙子,淡綠緙絲,外罩一層薄如煙霧的青色紗衣。長發披於腦後未綰起,她素麵朝天,尚無著妝痕迹,像是梳妝之時跑出來的。

她臉上帶著一片殘餘的淚痕,應是不久前流過許多淚,但此刻又全無哀戚之色,冷冷淡淡的雙眸凝視著司馬光,她一步步走近,唇邊勾出譏誚笑意。

走到司馬光面前時,她徐徐抬起此前一直垂著的右手,衣袖如水自腕上退去,一個一尺高的懸絲木傀儡從她大袖之中露了出來。

那傀儡看起來是女子模樣,亦穿著跟公主衣裳色彩相似的綠紗衣裙,頭上戴著花冠,臉部覆有一個面具,粉面朱唇倒暈眉,是畫得很精緻的女兒妝。

面對困惑不解地觀察著她的司馬光,公主幽幽一笑,提起傀儡,雙手把持引動懸絲,讓傀儡手舞足蹈。她自己也輕擺衣袖,裊裊移步,身姿優雅,宛若舞蹈。與此同時,她輕啟雙?唇,開始唱一闋詞:「寶髻鬆鬆挽就,鉛華淡淡妝成。青煙翠霧罩輕盈,飛絮遊絲無定……」

聽著歌詞,司馬光面色大變,鎖著眉頭緊盯公主,既惱怒又尷尬。

按詞義推測,這《西江月》上闋寫的應是個穿綠色輕衣的妙齡女子,踏著笙歌翩翩曼舞,公主此舉模仿的正是這景象。

聯繫公主尚未唱出的下闋想來,詞中女子應該不會是司馬光的夫人,如果實有其人,很可能是以為歌姬舞伎,那麼,司馬學士年輕時,也曾有過一段事關風月的溫柔情懷了。

想來眾臣也知道此詞來歷,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甚至有人微露笑容,戲謔的目光投向了司馬光。

公主仍銜著那抹冷淡笑意,一邊操縱傀儡,一邊以遊絲般虛弱的聲音繼續吟唱:「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

唱至「無情」時,可能是公主有意為之,傀儡先有一次低頭,再猛地抬起,花冠和面具都因此擺脫,傀儡露出的真容令許多旁觀者發出了一聲驚呼——凹目露齒,那頭部竟是個木頭雕成的骷髏頭!

綠袖微揚,青絲飄拂,公主輕顰淺笑,牽引懸絲,從容歌舞,而那傀儡舞動的幅度愈發增大,青煙翠霧般的一層層舞衣亦隨之漸漸散開,悄然自傀儡身上滑落,坦呈於眾人目光之下的,不出我所料,是一排排肋骨……

這個懸絲傀儡原本就是做成一具骷髏的樣子,比例與人體完全相同,只是縮小了些。原來這就是她要崔白做的「不一樣」的木傀儡,怪不得嘉慶子剛才不敢給我看。

「笙歌散後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靜……」公主的歌聲在寬闊寂靜的大殿中迴旋,一曲唱罷,她又重按曲調,再次唱過。

她星眸微朦,舞步飄移,與她操縱的骷髏一起舞動。而她面色蒼白,雙目凹陷,寬大的衣袖下只餘一把瘦骨,看起來也跟她手下的木傀儡差不了太多。

眾人就這樣看她帶著漫不經心的微笑且歌且舞,沒有人出言阻止,一個個只是圓睜兩目注視著她,帶著驚駭表情,霎眼如見美艷鬼。

而司馬光看著在這詭異氣氛中呈現的骷髏之舞,目中的凌厲神色逐漸隨之化去。凝神再聽公主細弱的歌聲,他最後發出一聲嘆息,默默垂下了起初高昂的頭顱。

3.無逸

清歌未絕,與兩側金狻猊吐出的青煙一起縈繞與殿間。公主旁若無人地舞動傀儡,廣袖飄蕭,纖弱身姿如垂楊風裊。而周圍的人仿若被這兩重紅艷枯骨施了定身術,都保持著紋絲不動的狀態,中蠱般地聆聽著她這一闋冰冷婉約詞,看她艷冶輕盈,春山淡遠,旋身回眸,任一縷瑞腦煙飛過她素白梨花面。

御座上的皇帝幾度引袖掩面,還曾顫聲喚公主:「微柔……」但公主恍若未聞,一徑舞下去,後來打斷她的是今上左右近侍的一聲驚呼:「官家!」

公主舞步滯澀,垂下雙袖,怔怔地望向父親所處的方向。而今上身體側向一邊,頭無力地低垂著,像是已然暈厥過去。

公主手一松,骷髏傀儡萎頓於地,她匆匆奔至今上面前,握起他的手連聲喚「爹爹」。

而不見今上回答。我快步上前,與其餘內侍一起扶起他。但見他雙目緊閉,眉頭呈緊鎖的狀態,而眼角有淚水滑過的痕迹。

回到禁中,太醫診斷後說今上這是連日憂愁,思慮過多所致。他這幾年龍體並不十分康寧,公主不幸的婚姻和立儲之事一樣,是給予他重負的兩樁心病,而最近公主頻頻出事,壓在他欣賞的石頭一點點累積,終於令他瀕臨崩潰。

公主堅持要守在父親身邊,雖然她自己也虛弱不堪。而後今上蘇醒,見了她第一句便是:「你怎麼在這裡?快回去歇息。」

他還是以和顏悅色的表情對她,並對大殿上的情形只字不提,只是反覆催她回去將養休息。最後公主含淚離開,我隨她出去,走到門邊時忍不住回首,見今上一直在目送女兒,此前對她呈出的笑意尚未隱去,而眼中卻有莫可名狀的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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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是先帝真宗忌日,今上雖然聖躬欠安,但仍強撐著主持儀式祭典,接受群臣進慰。晚間一切儀式結束後,他獨自前往收藏真宗御書的天章閣,命閣中內侍出去,把自己一人鎖在供奉天宗御容得天章閣影殿內。

須臾,影殿中傳來一陣慟哭聲,哀戚無比,聞者皆動容,幾名內侍奔入後宮報訊,苗賢妃與公主聽見,立即雙雙趕往天章閣。

以前二十多年中,我多次見過今上落淚,但這樣的放聲慟哭卻是聞所未聞的。若不是悲苦難言已達極點,身為一國至尊的他絕不可能如此失態。

公主聽見父親的哭聲,憂慮之下越發著急,親自上前雙手拍影殿門,揚聲喚父親,但裡面並無迴音,傳出的依然是今上哀泣之聲。

「爹爹,是女兒的事讓你難過么?你是在生女兒的氣么?」公主惶然問。

還是無人回答。

公主無措之下跪倒在影殿門前,淚如泉湧,父女倆一人在內,一人在外,各懷心事,卻都是一樣的悲傷。苗賢妃的勸慰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反而令公主更加難受,一邊抽泣著一邊朝殿中叩首,她用哀求的語調反反覆復地喚:「爹爹,爹爹……」

「讓他獨自待一會兒罷。」皇后緩步走到公主身邊,對她說,「你爹爹抑鬱已久,現在能哭出來倒是好的。」

公主淚眼看皇后,轉身欲行禮,皇后止住她動作,俯身以絲巾拭去她臉上淚痕,再和顏問她:「微柔,我可以跟你說說話么?」

公主頷首,嗚咽道:「孃孃有何教誨?」

皇后牽著她手拉她起身,對苗賢妃說帶公主去閣樓之上說話,侍從不必跟隨,賢妃答應,讓公主侍從都留下,我亦隨之止步,但皇后卻回首顧我,說:「懷吉。你也來。」

公主隨皇后上了樓,仍在擔心父親景況,又走到闌干邊,憂心忡忡地向下探視。皇后見狀跟過去,對她說:「不必擔心,你爹爹不會有事。他是稱職的皇帝,知道自己負擔的責任,自會保重的。」

公主黯然低首。皇后又攜她手,引她到閣中坐下,端詳她須臾,再輕聲問她:「微柔,你知道你這名字的意思么?」

公主點點頭,說:「爹爹告訴過我,元德充美曰微,至順法坤曰柔,《尚書?無逸》亦有云:『微柔懿恭,懷保小民』。」

今上向公主解釋微柔之意時我也在,關於「柔」的解釋今上還曾說過另一重意思——順德麗貞。看來公主是為避「貞」字之諱而沒提這點。

「是這樣。」皇后又問:「那你是否知道當年你爹爹為何給你取這個名字?」

公主道:「這兩個字都有很好的意思,爹爹是用來表達對女兒的祝福罷。」

皇后向她呈出一點柔和笑意:「不僅如此。這是對你的祝福。但也包括了對你的期望。」

「期望?」公主蹙眉,有些迷惑。

皇后頷首,道:「元德充美,至順法坤,他希望你既有碩人之姿,更有王姬邦媛必不可少的肅雍之美,最重要的是,還要擁有一顆善良仁慈的心,以溫和謙恭的姿態對待天下子民,善加恩惠,澤被四方。」說到這裡,她著意看看默不作聲的公主,再道,「這也是大宋臣民對天子妻女的要求。」

公主搖頭道:「孃孃那樣的肅雍之美,我一輩子也學不會。我也不想做王姬邦媛,像一個普通仕宦家的女兒那樣平平凡凡地活著就很好,再或者,做一個農家女都不錯,沒有人整天盯著你,觀察你一舉一動是否符合肅雍之美,那生活就會輕鬆得多罷?」

「她們的生活未必像你想的那麼簡單。」皇后一嘆,「每個要在這世上生存的人都必須承擔一定的責任。農家女從小就要跟著母親採桑養蠶,飼養家畜,再窮一些的,甚至要隨父兄下地耕種;普通人家的姑娘可能要學會織布裁衣,操持家務的技藝是必不可少的;仕宦家的女兒除了女紅針黹,還要學習詩書禮儀,孝經女則,以備將來做士大夫家的女主人,相夫教子之餘還要管理一個家族的事務……無論是誰,從降生的那一刻起,就面臨著不同的身份帶給他們的不同的責任,而是上也不會有不必承擔任何責任卻還能無拘無束地生活的人。」

公主開始明白了:「孃孃是想說,擺出元德充美,至順法坤的姿態,做有肅雍之美的王姬邦媛,就是我的責任。」

皇后淡淡一笑:「那些寒門士子,在寒窗苦讀,憧憬書中黃金屋時常會勉勵自己:沒有白白經歷的磨難和痛苦;而對我們這樣,已經身處黃金屋的人來說,需要經常提醒自己的則是:沒有白白領受的榮華與喜樂。」

「那我的代價就是按大臣們說的那樣,與懷吉分開,繼續和李瑋生活下去?」公主呼吸漸趨急促,適才掩去的淚光又泛了出來,「可是那些榮華富貴是我想要的么?我一生下來就是公主了,我沒有選擇!如果有選擇的餘地,我不會希望生在皇家。」

「所有人都沒有選擇。」皇后旋即答道,語調溫和,但凝視公主的眼神透著她慣有理智與冷靜。「出身使我們無法決定和改變的,我們能做的只是接受現狀,去適應我們的身份,去盡到我們的責任。天家女子,一生衣食用度,無不極天下之養,受萬民供奉。而臣民對我們的要求便是,我們擁有女子應有的一切美德,未嫁時做孝順的女兒,出嫁後做賢惠的妻子,誕下子女,又化身為慈愛的母親……我們對他們來說並不是尋常女子,而是畫中的美人,書上的賢媛,廟裡的菩薩,一些可供他們讓妻女效仿的神像。保持完美的形象,做國朝女子的典範,便是我們澤被天下的方式。所以,你不可以露出血肉之軀的真相跌入凡塵,否則他們會驚詫,憂慮,甚至憤怒,步步緊逼,一定要請你退回到神龕上去。」

公主泫然,只是擺手:「我不要做他們的泥塑菩薩,我也不要他們的供奉,我什麼都不要,我可以簞食瓢飲居於陋巷,只要他們不干涉我的生活……」

皇后眼波一橫,略微提高了聲調:「可是你已經受了他們二十多年的奉養!」

公主一怔,斂眉垂淚,無言以對。

皇后緩和了容色,又溫言道:「身居高位者,只享受尊榮富貴而不顧及所處地位給予他的責任,是可恥的,必將為世人所唾棄。你的身份高貴,享有得天獨厚的福澤,自當懂得珍惜。你的爹爹就是個惜福之人,珍視自己的身份,更明白肩負的責任。他會克制自己的慾望,去俯就臣民的要求,寬仁恭儉,禮賢下士,即位至今數十年,而百姓終不聞兵戈之聲……微柔懿恭,懷保小民,他是做到了。那麼微柔你呢?你可否體諒一下他的慈父之心,為了不負他和天下萬民的期望,做一點適當的犧牲?」

說最後一句話時,皇后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掠過了我的臉,公主頓時很不安:「孃孃也要我與懷吉分開?」

「如果你堅持,你爹爹會保護你們的。」皇后說。其實她只是在陳述事實,但聽起來卻比朝堂上任何一個言官的諫言更有打動人心的力量,「他是要保護你,為你抵擋言官的唇槍舌劍,和他們以道德大義、祖宗家法為武器掀起的攻勢。但可想而知,只要你和懷吉還在一起,言官就不會偃旗息鼓,但凡你們有何風吹草動,這回的廷諍便會重現,讓你爹爹面對他們一次又一次的責難與攻擊。這會讓他很痛苦,就像今日一樣。但他還是會保護你,因為你是他最珍視的女兒,他愛你甚至超過愛他的生命。」

公主淚流滿面,為了避開皇后的注視,她捂住口,側過了身去,但雙肩仍在止不住地顫唞,使她掩飾悲傷的舉動收效甚微。

皇后嘆了嘆氣,又對公主道:「當初晉封你為兗國公主時,你爹爹曾親自援筆,在學士擬好的制書上給你加了一句:『聰悟之姿,匪繇於外獎;微柔之性,乃蹈於自然。』……」

似一言未盡,但她也沒再繼續說,只是轉顧我,吩咐道:「懷吉,照顧好公主。」然後自己先起身離開,朝樓下今上所處的影殿走去。

我移步靠近公主,輕聲喚她。她遽然轉身,雙手摟住了我的腰,把滿是淚痕的臉埋於我懷中。

「懷吉,我該怎麼辦?」她沉悶的哭聲聽起來如此絕望,「我們都被困在這裡了!」

4.蓼莪

我擁著她雙肩,逐漸加大力道,彷彿想拉她脫離一個無邊的漩渦,但自己心底卻也是一片空茫。仰視上方,我看不到任何光亮和希望。

最後我選擇回到這個擺脫不了的空間,鬆開手,低下`身子,半跪在她面前,讓她能平視著我,然後,對她說:「皇后的話,請公主三思。」

她含淚凝視我雙眸:「你也覺得他們說的是對的?你也要離開我?」

我避而不答,另尋了話頭:「公主當年不喜歡張貴妃,是因為她身居高位就在宮內濫用權利,為所欲為,自恃得寵便對官家軟硬皆施,為自己和家人謀利求封賞,卻沒有天子夫人應有的德行。如今公主若堅持留臣在身邊,在天下人看來,公主此舉必定也與張貴妃所為一樣,是失德的行為。」

公主惱怒道:「為何拿我與她比?這是不同的……」

「在旁人眼中並無不同。」我向她耐釋。「沒有人目睹和關心公主家事的起因和經過,他們只看到了結果,而他們看到的結果是公主不願與駙馬繼續生活,堅持要留我這個有離間公主駙馬之嫌的內臣在身邊,為此幾度自盡,脅迫官家答應……」

「不是這樣!」公主激烈地否認,阻止我說下去。

我壓抑住心中起伏的情緒,冷靜地看著她,向她說明必須面對的現實:「那些在議論和評判這件事的人,都是遙遠的旁觀者,他們都不可能接近我們,探尋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們所能感知的,只有最後的結果。這個結果被他們斷章取義,可能是很片面的,但他們不會有興趣和耐心去像公主的母親那樣了解其中真相,而立即就被這片面的結果激怒了,因為公主的一切衣食用度皆靠天下人供奉,公主的一裘華服,一爐沉香,公主宅的每一塊磚瓦,都用到了他們的稅錢,他們當然希望自己奉養的公主是擁有完美德行的國邦賢媛,而非一個不守婦道的悍妻,更非一個寵信內臣,忤逆君父的惡女……而這個願望,本身是合理而正當的。」

公主泣道:「為了滿足他們的願望,我們就要任由他們冤枉?我必須按他們的意思,去做一個泥塑的磨喝樂?」

我只應以一笑,苦笑。不這樣,又能如何?公主與內臣的感情,任何不認識我們的人聽了都會覺得荒謬而可笑罷。他們看到的,只是一個厭棄丈夫、要挾父親的公主,以及一個挑撥離間的內臣,他們甚至會聯想到一些骯髒的東西,但絕不會嘗試去理解,更遑論同情。

「爹爹,爹爹明白的……」公主嚶嚶地哭著,提到了她的父親,但聲音卻顯得虛弱而無底氣。

我黯然道:「是的,他明白,他也會努力保護你,但是他的保護會令大臣們更加憤怒,因為每當君王流露出對某個人非同尋常的寵愛時,總會引起臣子的特別警惕。當這種情況出現在公主身上,他們一定會聯想到太平、安樂之禍。皇帝越維護公主,大臣便會越反對,就如皇后所說的,官家會一次次地陷入如今這樣的痛苦之中。」

公主無語,只是低首飲泣,好半天才又問我:「你要我怎樣做?」

我一手握著她柔荑,一手牽出中單衣袖,像以前那樣輕輕拭去她面上的淚痕,待她看起來略微平靜些了才問她:「那日官家敘述公主出生時的情形,想必公主在殿外都聽見了罷?」

公主頷首,雙睫旋即垂下,又有兩滴淚珠滑過了剛才被我拭凈的面頰。

我再次引袖為她抹去那溼潤的痕迹,又道:「我聽見官家那樣說時,真是很羨慕公主呢……我幼年喪父,母親改適他人,自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她……」

「你長大後有出宮的機會,可以去找她呀!」公主說。

「我後來也曾打聽到她住處,每年都會派人送銀錢給她,但自己沒去見她,因為她與後來的夫君又生了幾個孩子,她見了我會尷尬罷,何況……」我對公主勉強笑了笑,「我想,沒有人會願意看到自己的兒子做了宦者……」

公主反手握住我的手,安慰般地輕喚:「懷吉……」

我瞬了瞬目,蔽去眼中潮濕之意,又對公主道:「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我這二十多年中,常常會為無法報答父母顧復之恩而感到遺憾,因為我連在他們身邊盡孝的機會都未曾有過。公主能在父母身邊長大,本來就是難得的福分了,何況他們都如此珍愛公主……官家常提及章懿太后恩典,而官家對公主的顧復之恩,公主亦不會漠視罷?」

公主垂首拭淚而不答。我凝視著她,誠懇地勸道:「如那首《蓼莪》所說,這世上有兩個人,我們從出生之時起,對他們就有所虧欠,那便是我們的父母。他們生養我們,撫慰我們,庇護我們,不厭其煩地照顧我們,無時無刻不牽掛著我們,對我們的恩德如青天一樣浩瀚無際,是我們終其一生都難以報答的。而官家,是我見過的最好的父親,他為公主可以傾盡所有,願意捨棄的不僅僅是財富,還有他最重視的帝王的尊嚴和原則。他對公主的關愛可使一切相形見絀,包括我能給予公主的這點微不足道的溫情。面對這樣的父親,公主如何還能一意孤行,讓他繼續為保護我們而付出健康、乃至生命的代價?」

我沒有說下去,因她已經泣不成聲。她的堅持逐漸被淚水瓦解,消融在那無邊的悲傷里,身子一點點滑落於地,散開的衣袂掩住一把瘦骨,像一朵凋零的花,隨時會被雨打風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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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的悲泣又使公主病勢加重,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兩日,清醒之後她既不願進食也不願服藥,只是倚於床頭怔怔地出神。

後來今上親臨儀鳳閣來看她,雖然他也心神恍惚,步履蹣跚。

他讓人呈膳食給公主,公主只瞥了一眼便厭惡地轉過頭去,毫無食慾的樣子。

「是沒胃口么?」今上微笑著問公主。

公主點點頭。

眼中笑意加深,變戲法似的從袖中取出一個東西,遞至公主面前:「看看這是什麼。」

公主低目一看,立時睜大了眼鏡,訝然回視父親。

那是一碟釀梅。

「我聽說你不想進食,便帶了這個來。釀梅是開胃的,你小時候最愛吃了……但現在只許吃兩顆,然後吃點飯菜,服了葯,爹爹再把剩下的給你……」

公主默默聽著,頃刻間已淚流滿面。未待今上說完,地陡然掀開被子下了床,跪倒在他面前。

「爹爹,」她仰面看一臉驚訝的父親,一字一宇無比清晰地說,「我可以和懷吉分開。」

5.結髮

對我的處置,是在一種溫和的氣氛中討論決定的。今上再度表明不會逐我出京,只是調到前省,且重提擢我為天章閣勾當官之事,我婉言謝絕,說:「內臣進秩向來有固定程式,須依序而來。臣品階不足,不能當此重任,若陛下加恩擢升,台諫必有論列。」

今上便問我:「那你想做什麼呢?」

我說:「臣當年是從畫院調入後省的,如今請陛下允許臣回到那裡去。亦無須讓臣領何官職,臣若能在畫院做一個普通的內侍黃門,每日整理一下畫師圖稿,便於願足矣。」

這事便這樣決定了。我這起初的公主宅勾當官被調為前省畫院內侍黃門,連降數階,又遠離後宮,在外人看來也無異於受到了嚴厲懲罰,故此這旨意宣布後台諫亦能接受,不再提將我貶逐之事。這期間李瑋已離京前往衛州,也許是出自他的授意,其兄李璋上言請求今上允許李瑋與公主離異:「瑋愚矣,不足以承天恩。乞賜離絕。」

帝後試探著再問公主意見,我也取出李瑋的畫向公主敘述了李瑋飲御酒前後的情形,公主看了看畫,命人收好,但還是搖頭:「我知道他是好人,但偏偏不適合我。我們就像兩根被綁縛在車子兩邊的轅木,看似可以一起走過千山萬水,卻永遠都不會有遇合的一天。」

於是,嘉祐七年三月壬子,今上宣布李瑋落駙馬都尉,降為建州觀察使。與此同時,為示公允,他亦降兗國公主為沂國公主。按司馬光的意思,損其爵邑俸祿。

國朝公主的封號跟命婦的名號相似,國名不同,爵邑請受亦不同,沂國遠不如兗國,不過,這種處罰對公主來說幾乎沒什麼影響,就現時的她而言,最不重要的就是名位錢財了。

今上對李氏心存歉意,雖李瑋落駙馬都尉,但今上待其恩禮不衰,且賜黃金二百兩,命人傳話予他:「凡人富貴,亦未必要做公主夫婿。」

一切塵埃落定,我也到了必須跟公主道別的時候。我離開公主閣的前一晚,公主苦苦懇求苗賢妃允許我再陪伴她一夜,讓我們二人獨處,最後說說話。

見苗賢妃很猶豫,公主幽幽一笑,目意蒼涼:「姐姐,一待明日天亮,我與懷吉此生便不會再見了。」

我們此前約好了,一旦分別,以後便不會設法相見,哪怕在節慶典禮時都不會再見,這既是為了遵守向今上許下的承諾,也是為連免相見後的情難自禁。

聽女兒這樣說,苗賢妃也忍不住紅了眼圈,遂頷首答應了她的要求。

這夜銀河瀉影,玉宇無塵。我與公主並肩坐在廊中階前,檐下風鈴淅瀝,香階亂紅堆積,起風時她瑟瑟地有嬌怯之狀,我展袖護她,她亦輕靠在我胸`前,我們就這樣彼此依偎著,看夜深香靄散空庭,看月明如水浸樓台,良久無語,惟聽漏聲迢遞。

彼時桃李凋零,梅妝已殘,但有一叢海棠正紅艷艷地開在中庭槐影里,短牆邊的荼靡架亦綴滿白色繁花,微風過處,清香不絕。

公主看得有些興緻,取下頭上漆紗冠子,走到庭中摘下花來往冠子上插。我亦隨她過去,為她選取鮮艷花朵,任她裝飾冠子。不一會兒,她的冠子上已插滿紅紅白白的海棠和荼靡。

「像不像新娘的花冠子?」她微笑著托起冠子問我。

那冠子花團錦簇地,如紅纈染輕紗,確實有幾分像婚禮上用的花冠,於是我含笑朝她點了點頭。

她雙眸晶亮,忽然提了個建議:「現在我戴上它,與你拜堂好不好?」

我大為震驚,看著她無言以對。

「我聽嘉慶子說起她與崔白的婚禮,很有趣呢,跟我下降時的儀式不一樣。」她說,帶著憧憬的神色。她的婚儀是歐陽修等學士根據周禮制訂的,頗循古制,的確跟坊間百姓的婚禮大有不同。

「我也想有個她那樣的婚禮……當初嫁給李瑋的是公主,現在與懷吉拜堂的是徽柔……」她兩睫低垂,有些羞澀地輕聲問,「懷吉,你願意么?」

我最終答應了她。之前苗賢妃按公主的要求已摒退了所有侍從,現在公主閣中只有我與她二人。何況,即便有人看見也無妨。現在還有更壞的結果么?就算是死,對我來說也不具威脅性了。

於是她歡歡喜喜地戴上花冠,又到房中找來一幅彩緞,綰了個同心結,讓我與她各執一端,搭於手上,她倒行著徐徐牽我入寢閣。

「這叫『牽巾』。」她告訴我。

然後,我們在房中對拜,再就床相對而坐。我按她的指示撥出一綹頭髮剪下,她亦做了同樣的事,隨即將我們的頭髮用絲帶綰在一起,也做同心結狀。我觀察著她動作,忽然意識到,這是「合髻」之禮,民間亦稱「結髮」,是百娃婚禮上的很重要的儀式。公主當年下降,歐陽修說合髻之禮「不知用何經義,固不足為後世法」,於是公主與李瑋的婚禮上便少了此節。

公主又讓我取來兩個銀酒盞,用彩帶連結了,再與我互飲一盞,這便是俗稱的「交杯酒」了。飲完後她告訴我,我們要把酒盞和花冠子一起擲於床下,然後看酒盞仰合,若一仰一合,就是「大吉」。

我依言而行,與她一同擲出酒盞和花冠子。她很關心結果,促我下床去看酒盞,我查看之後卻發現不盡如人意,酒盞都是口朝下覆於地面的。

「怎樣?」見我無語,她蹙著眉頭很緊張地問。

「很好,一仰一合。」我微笑對她說。與此同時,我悄然伸手到床下,把一個酒盞例轉,使盞口向上。

她仍不放心,自己下床來查看,果真見到一仰一合的情況才鬆了口氣,開心地笑。

少了賓客祝賀的環節,此後便是「掩帳」了,我們心照不宣地和衣並卧於床上,兩人之間保持著半尺左右的距離,暫時都沒去碰觸對方。

沉默半晌後,她問我:「懷吉,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應該過三更了。」我回答,又道,「公主早些睡罷。」

「我不睡。」她黯然嘆息:「我怕醒來的時候你己經不在我身邊。」

6.空衫

這淡淡一語聽得我心中凄郁,側首去看她,見她目中有微波一現,漾動在燭紅光影里。

我們相處的時間所剩無多,我不希望最後的結局是執手相看淚眼,於是,我對她微笑:「公主,以後我也會守護在你身邊。」

她回眸凝視我,顯得有些迷惘。

「我還會陪伴著你,」我告訴她,「當你賞月時,我就在這宮廷的某個角落,與你沐著同樣的月光;當你遊園時,我會站在拂過你的清風觸得到的宮牆外,可以聞到從你身側飄過的花香;當你練習箜篌時,我還是處於離你不遠的地方,或許也取出了笛子,在吹奏和你一樣的樂曲……雖然不能像以前那般如影隨形……」

「影子在公主腳下,懷吉在公主心裡。」公主忽然接過話頭,提起了這句兒時的戲言,這令我心襟一盪,怔忡著忘記了原本想說的話。

她側身微微挨近我,輕聲說:「後宮與集英殿之間只隔著一道宮牆,宮苑內長著一株很高的桃花樹,枝葉伸出了牆頭。以後每年的立春、花朝、寒食、端午、七夕、重陽、立冬,我都會親手用彩繒剪成花勝,掛在那株桃花樹上。每逢那些節日,你就去集英殿外看看,看見花勝,就當見到了我。」

我頷首說好。感覺到她語意憂傷,身體在輕輕發顫,便握住了她一只手,藉此將無言的安慰與我的溫度一起傳遞給她。

她與我相依須臾,又問:「懷吉,你說,人會有來生么?」

我答道:「應該有罷。人死了,也許就像睡著了一樣,等醒來時就換了個軀體和身份,可以開始全新的生活。」

「那麼,下輩子,你一定要找到我。」她給我下了這溫柔的命令,想了想,又道,「下一世,我肯定不會是公主了,就做一個尋常人家荊釵布裙的女子罷……你呢,多半會是個穿白襕的書生……有一天,我挽著籃子採桑去,你手持絲鞭,騎著名馬,從我採桑的陌上經過,拾到了我遺落的花鈿……」

她憧憬著彼時情景,嘴角不由逸出了笑意。我亦隨之笑,卻也不忘提醒地:「如果你是荊釵布裙的採桑女,一定不會有閑錢去買花鈿。」

「這樣呀……」她煩惱地蹙起了眉頭,對這詩詞里常描繪的情景不便實現深表失望。思前想後,她還是不準備放棄原來設計的情節,提出了個解決方案:「我可以早起晚歸,多采點桑葉,多掙點錢,就能買花鈿了。」

我心念一動,存心去逗她:「那你一定要努力,幾天幾夜都不能睡,多采點桑葉,掙多點錢,才夠買兩盒花鈿……」

她很不解:「為什麼要買兩盒?」

「你貼一盒在自己臉上,再灑一盒在我即將經過的路上。」我正色解釋道,「因為你著急嫁給我,只有這樣才能確保我拾到你『遺落』的花鈿……哎喲……」

有這聲「哎喲」,是因為她狠狠掐了我一把。

「誰想嫁給你了?」她不忿地反問。

我笑而應道:「哦,原來剛才我是在做夢,夢見有人問我願不願意跟她拜堂……」

她又羞又惱,不輕不重地踹了我一腳,然後轉身背對我,還刻意拉開了距離,佯裝生氣不理我。

我這才抑住笑意,輕喚了她兩聲,她紋絲不動,於是我靠近她,在她耳邊溫言說:「好罷,我承認,是我著急想娶你,所以整天騎著馬在你身後晃悠……還舉著一把大扇子,對著你拚命扇風……」

她果然很詫異,忍不住開了口:「為什麼要扇風?」

「為了要你的花鈿儘快掉下來。」

她嗤地笑出聲來,終於肯轉身回來面對我:「如果你下輩子還這樣貧嘴,惹我生氣,我就天天罰你跪磚頭。」

我故做哀戚狀,嘆道:「有這麼慘的么?我這一世這樣過也就罷了,卻難道下輩子還要受你奴役?」

大概是擔心剛才的話傷及我自尊,她立即補救:「我是說你惹我生氣我才這樣對你呀,如果你好好的,誰會折磨你呢?」

見我並不表態,她又向我描述了一個美好前景:「我會對你很好的……你讀書時,我會為你點一爐香;你與字時,我會為你磨一泊墨;你作畫時,我會為你調好所有的顏料……有時候你累了,想活動活動筋骨,或舞劍,或投壺,我就在旁邊為你彈箜篌……」

想著那情景,我不禁笑:「吵死了。」

她瞪了我一眼:「真是對牛彈琴!」

興緻並未因此消減,她又仰望上方,含笑憧憬,「清明寒食,我們一起出去游春賞花;七夕中秋,我們又可以一起坐在屋前檐下品月觀星……這樣的時候,你一定會想作詩,那麼我就……」

我不待她說完,即刻接話道:「你就在旁邊吃芋頭。」

她坐起來,雙手舉起一只錦繡枕頭,朝我劈頭劈面地亂砸一氣,怒道:「我是說我就與你唱和!」

我本想繼續調侃她,但已笑得無力再說。她瞪了我半晌,到最後唇角一揚,那怒色終於掛不住,一下子消散無蹤,她又在我身邊躺下,抱著我一支胳膊,把臉埋在我衣袖中,亦笑個不停。

聽著她一連串輕快的笑聲,我的笑容逐漸消散在她目光沒有觸及的空間里。

這些天來,我見她流了太多的淚,現在很慶幸我們還能有這樣一段歡愉的時光,希望我最後留給她的是我的明亮笑顏,而那些無法泯滅的悲哀和傷痛,就讓它們暫時沉澱在心底,在我離開她之前,絕對不能讓她在我眸中看見。

在她抬眼看我時,我會再次對她笑,盡量讓她忘記,伯勞飛燕各西東,就在天明之後。

她後來也一直在笑,直到有了倦意,才迷迷糊糊地在我懷中睡去。

我擁著她,卻未闔目而眠。待到月隱星移,炷盡沉煙,我悄無聲息地起身,想就此離去,卻發現一段衣袖被公主枕於頰下,不好抽出。

我欲托起她的頭,再移開衣袖,但又想到她最近精神欠佳,睡覺極易驚醒,這樣碰觸,多半會令她醒來。於是,我一手停留在原來的位置,另一手解開衣帶,先抽出這只手,小心翼翼地縮身脫離這件寬衫,最後才讓不動的手從被公主枕住的袖子中一點點滑出來。

如此一來,我可以脫身離開了,而公主依然枕著那段衣袖兀自沉睡。

我在她床前佇立良久,默默注視著她,想把她此時的樣子銘刻到心裡去。

少頃,漏聲又響,四更天了,我必須離去。

緩緩俯身,我在她額頭上印下一個輕柔的吻。她似有感覺,睫毛微微顫了顫,但終於沒有醒來。手無意識地撫上那件空衫的胸襟,她又側身朝那裡挨去,彷彿還在依偎著我。

枕著留有我餘溫的空衫,唇際笑意輕揚,她熟睡中的神情像嬰孩般恬淡安寧。

這是她此生給我留下的最後印象。

這一年,她二十五歲。

7.淑妃

我回到翰林圖畫院,作為一位普通的內侍黃門,做著與少年時相似的工作,每日默默整理畫稿,為畫師們處理雜務,一切似乎沒什麼不同,除了知道我經歷的人偶爾會在我身後指指戳戳。

自回歸前省之後,我一直沒再見到今上,但嘉祐七年八月,他忽然親自來畫院找我,像是信步走來的,身邊只帶了兩名近侍。

他召我入一間僻靜畫室,摒退侍從,命我關好門,才開口問我:「你與崔白是好友罷?」

我頷首稱是,然後,他徐徐從柚中取出一卷文書遞給我,一言不發。

我接過展開一看,不由大驚——那是當年我代崔白傳給秋和的草帖子,議親所用,上面序有雀白三代名諱及他的生辰八字。

「董娘子現在病得很重,卧床不起,一個內人幫她整理奩盒,在最深處發現了這草帖子。」今上面無表情地說。

我立即跪下,叩首道:「董娘子與崔白雖曾有婚約,但那是在她服侍官家之前,此後他們絕無來往,請官家明鑒,勿降罪予他們。」

今上看著我,淡淡問:「這草帖子,是你送進宮來的罷?」

我承認,低首道:「臣自知此舉有悖宮歸,罪無可恕,請官家責罰,惟願官家寬恕董娘子與崔白,勿追究此事。」

言罷我向他行稽首禮,伏拜於地。

他嘆了嘆氣,道:「你平身罷。我今日來這裡,只走想求證這事,不是為追究誰的罪責。」

他從我手裡收回帖子,自己又看看,忽然問我:「這帖子是什麼時候給她的?」

我如實作答:「慶曆七年歲末。」

「慶曆七年歲末……」今上若有所思。大概是想起了其後發生的宮亂之事,他眼神甚惆悵,其間的因果於他來說也不難明了了。

「難怪,這麼多年來,她一直不快活……」他喃喃低語,隨後讓我取來火摺子,點燃草帖子,默然看它化為灰燼,再起身朝外走去。

見他步履蹦跚,我上前相扶,他亦未拒絕,在我攙扶下走到了畫院西廡附近,卻聽見前方不遠處有人喧嘩,像在爭論什麼。

說話的人是兩位衛士。相隨的近侍欲上前提醒他們官家駕到,今上卻先擺手止住,自已往前逼近兩步,隱身於廊柱後,聽衛士說下去。

衛士甲說:「人生貴賤在命。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此乃至理名言,不可不信。」

衛士乙則道:「這話不對。天下人貴賤是由官家決定。你今日為宰相,明日官家一道聖旨下來,就可把你貶削為平民匹夫:今日你富可故國,明日官家一不高興就可能會把你抄家沒藉。所以說官家是天下至尊,有這生殺予奪的權力。」

二人繼續爭論,誰也說服不了誰,直爭得面紅耳赤。今上看在眼裡,也不現身評判,而是折回畫室,命我取來筆墨信函,手書御批:「先到者保奏給事,有勞推恩。」一式兩份,分別封入信函,然後喚來兩名衛士,先命乙攜一信函送往內東門司。等了片刻,估計乙將至半道了,再才命甲帶另一信函相繼而去。

今上留在畫院中等待。若按他的安排,應該是乙先到,經內東門司確認後會獲推恩補官,但少頃內東門司派人來回稟,卻是保奏甲推恩。今上訝異,問其中原因,得到的答案是乙跑得太快,半道上扭傷了腳,結果被甲趕超,所以先到的是甲。

今上聽後久久不語,最後喟然長嘆:「果然是命!」

第二天,他便命翰林學士王珪草詔,正式立養子趙宗實為皇子,賜皇子名為「曙」。據說王珪曾問他可否再等等,看後宮嬪御能否生下皇子,今上黯然道:「若天使朕有子,那豫王就不會夭折了。」

發現草帖子後,今上非但沒有怪罪秋和,還於九月中把她升為充媛。皇子既立,今上依制親赴近郊明堂,祭祀齋戒。而這期間秋和病情惡化,沒等到今上回宮便已薨逝。彌留之際,她懇求皇后勿遣人把自己病危的消息告訴今上,說:「妾不幸即死,無福繼續服侍官家與皇后。官家連日為國事操勞,又在宿齋之中,請勿再告訴官家此事,以免令他煩憂難過,損及心神。」

皇后泫然從之,未將噩耗傳往齋宮。

今上回宮,見秋和已香消玉殞,返魂無術,頓時大悲,親為其輟朝掛服,慟哭於靈前。臨奠之時今上即宣布追贈秋和為婉儀,過了兩日,今上凄惻悲戚之情愈增,又加贈秋和為淑妃,還特遷了她父親及其弟侄四人的官。

或許今上仍覺這並不足以表達他對秋和的虧欠,他又命臣下為秋和定謐,這是前所未有的事,國朝只有皇后才有謚號,妃嬪向來無此待遇,而且今上同時還宣布要為秋和行淑妃冊禮,下葬之日給予她有軍功者才能享有的鹵簿儀仗。

自溫成之後,他還沒有對哪位嬪御的離去表達過如此深重的悲傷,這又引起了司馬光的注意。他上言力諫今上罷議董淑妃謚號及冊禮之事,其葬日不給鹵簿,凡喪事所須,悉從減損,不必盡一品之禮……以明陛下薄於女寵而厚於元元也」。

今上沒有立即允納司馬光諫言,於是宮城內外議論紛紛,都在猜測這回君臣誰將妥協。而聽說後來打破僵局的是皇后,她勸今上道:「淑妃溫柔和厚,生性淡泊,與世無爭。在她生前,陛下曾多次想令其進秩,她皆力辭不受,也是因仰慕陛下聖德,故一心秉承陛下恭儉寡慾之風。而今陛下加恩至此,淑妃賢德,自然當之無愧,但陛下恩寵過盛,卻非她所願。

冊禮之事,淑妃若在世,必會再度堅辭,而謚號鹵簿,淑妃泉下有知,更難心安。」

今上憶及秋和平生行為,亦同意皇后觀點,這才按下冊禮謚號鹵簿之事不提。

經歷公主一事,今上已心力交瘁,老了一輪。現在秋和病故,對他又是一次沉重的打擊,愈發摧毀了他的健康,何況,從立皇子之時起,他似乎就對人生不抱什麼希望了。身體每況愈下,他人也一天天消沉下去,有次我在集英殿外遠遠看見他,發現他枯瘦憔悴,鬚髮花白,身形完全是個老頭模樣了,而其實他這時也不過才五十三歲。

這年十一月,宮中傳出李瑋復為駙馬都尉的消息。據說這是今上在病榻上向公主提出來的,他始終希望女兒回心轉意,仍做李家媳婦。而公主也答應在名義上與李瑋複合,但要求繼續留在宮中,不回公主宅與李瑋同居。

我可以猜到她的想法。她早已不冀望還能與什麼人有姻緣之分,那麼讓李瑋恢復駙馬名位也不是難以接受的事,只要他那丈夫的身份繼續停留在名義上。

於是今上隨即下旨,進封沂國公主為歧國公主:建州觀察使、知衛州李瑋改安州觀察使,復為駙馬都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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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祐八年三月辛未晦,今上崩於福寧殿。

這天日間,宮內人並沒覺得他有何不妥,雖然有疾在身,但他飲食起居尚平寧。夜間睡下不久後,他遽然起身,呼喚左右取葯,且連聲催促近侍速召皇后來。

據福寧殿內的侍者說,皇后到殿中時,今上已虛脫無力,連話都說不出,看見皇后,他流下淚來,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

皇后忙召醫官診視,投藥、灼艾等急救方法都試過了,仍回天乏術。皇后無措,最後只得坐於他床頭,半擁著他,低聲在他耳邊說著一些別人無法聽清的話。

時至丙夜,今上在皇后含淚凝視下鬆開了她的手,與世長辭。

在醫官確認今上晏駕後,殿中內臣欲開宮門召輔臣,皇后這時拭凈淚痕,站起來,厲聲喝止:「此際宮門豈可夜開!且密諭輔臣黎明入禁中。」

然後,她又喚來侍奉今上飲食起居的內臣,不動聲色地吩咐道:「官家夜間要飲粥,你快去御廚取來。」

環顧殿中,她發現醫官此刻已離開,當即命人再去召他進來,然後讓幾名內臣守著醫官,不許其擅出福寧殿半步。

後來她引導十三團練趙曙即位之事更成了朝廷內外流傳的傳奇:

皇帝暴崩後,皇后秘不發喪,只密召趙曙入禁中。次日,她命宣輔臣至福寧殿見駕。宰相韓琦等人至福寧殿下,扣簾欲進,內侍方才告訴他們:「皇后在此。」

韓琦止步肅立,皇后於簾後泣而告之官家上仙之事,眾臣隨即伏地哭拜。而皇后稍抑悲聲,問韓琦道:「如今該如何是好,相公?眾人皆知,官家無子。」

韓琦應道:「皇后不可出此言,皇子在東宮,何不便宣入?」

皇后道:「他只是宗室,又沒有太子名分,立了他,日後會否有人爭?」韓琦斬釘截鐵地回答:「皇子是大行皇帝下詔所立,也是唯一嗣子,他人能有何異議!」

得到這個答案,皇后唇角微揚,示意侍從捲簾,這才對韓琦直言:「皇子已在此。」

簾幕捲起,韓琦等人驚訝地發現皇子趙曙已立於皇后身側,皇后神情淡定,而皇子一臉憂懼。

在輔臣一致擁護下,趙曙即位為帝,尊皇后曹氏為皇太后。

趙曙休弱多病,廠向又敏[gǎn]多思,陡然當此重任,一時難以承受如此重負,患上心疾,常于禁中號呼狂走,不能視朝。輔臣商議後請皇太后垂簾聽政訓於是,在皇帝抱恙期間,皇太后御內東門小殿,面對滿朝重臣,端然坐在了簾後訓大行皇帝廟號定為「仁宗」。嘉祐八年十月甲午,仁宗皇帝下葬於永昭陵。

那日宮中內臣送葬者眾,我亦在其中,待回到宣德門前時天色已晚,宮門將閉,卻見一位內侍從宮中匆匆趕來,對守門使臣說:皇太后先前吩咐,這門暫且多留片刻,等張先生回來。」

我聽後不禁出言問那內侍:「你說的張先生,可是張平甫先生么?」

內侍回答:「當然是他。今日皇太后下旨,升他為內侍省押班。前幾日已派人去召他了,算好是今日回來,所以吩咐留門等他。」

話音才落,便聞門外傳來一陣馬蹄聲,我回首望去,見一全身縞素之人正策馬馳來,身材頎長,眉目清和,正是我們剛才提到的張先生。

他在宣德門前下馬,宮門內外的內侍辨出是他,立即蜂擁而上,有請安的,有牽馬的,有為他撣灰拂塵的,一個個皆爭相獻媚示好。而他平靜如常,只是朝他們很禮貌地略一笑,然後抬首舉目,大步流星地向柔儀殿方向走去。

夕陽西下,為鱗次櫛比的碧瓦紅牆鍍上了金色的光。我隱於宮牆下的陰影中,目送張先生走進覆於這九重宮闕之間的流霞金輝里,漸漸意識到,對皇城中的宦者來說,這是張茂則時代的開始。

8.時代

皇太后曹氏聽政十三個月後撤簾還政,皇帝趙曙開始視朝。

在太后垂簾期間,入內都知任守忠常在太后面前說皇帝不是,而一旦皇帝親政,他又在其面前換了副諂媚的嘴臉,編造事迹詆毀太后,意指太后不欲還政,乃至有廢立之心,令皇帝心存芥蒂,甚至停止每日定省,公開流露對太后的不滿。

朝中重臣見兩宮不睦,都頻頻上言,兩廂勸解,而司馬光在勸解之餘更寫下洋洋千餘言彈劾任守忠,列出他結黨營私、收受賄賂、欺凌同列、貪污財物、編造謠言、離間兩宮等十備具體罪狀,要求皇帝將其處斬。在他引導下,呂誨等言官連續進言,前後上疏十數章,交章劾之,終於迫使皇帝下令將任守忠貶黜出京,薪州安置。

任守忠雖然被逐,皇帝與太后的關係卻未修復。趙曙待太后冷淡,又把仁宗留下的四名幼女遷出原來的宮室,讓自己的女兒住進去。此舉令司馬光痛心疾首,怒髮衝冠,上疏直指皇帝忘恩負義,說:「臣請以小喻大。設有閣里之民,家有一妻數女,及有十畝之田,一金之產,老而無子,養同宗之子以為後,其人既沒,其子得田產而有之,遂疏母棄妹,使之愁憤怨嘆,則鄰里鄉黨之人謂其子為何如人哉?以匹夫而為此,猶見貶於鄉里,況以天子之尊,為四海所瞻仰哉!此陛下所以失人心之始也。」

此後趙曙略有慚色,在皇后高氏及歐陽修等輔臣簳旋下,才重新開始定省太后。

在冷對太后的同時,趙曙也對自已的親生父母流露出尊崇眷顧之意。趙曙生父汝南郡王趙允讓薨後被追封為濮王,趙曙即位次年下詔命群臣議崇奉濮王典禮。宰相韓琦、參知政事歐陽修等主張皇帝稱濮王為皇考,因為」出繼之子於所繼、所生父母皆稱父母,「而台官呂誨、范純仁、呂大防及諫官司馬光等則力主稱仁宗為皇考,濮王為皇伯,說」國無二君,家無二尊」,若皇帝稱濮王為父,將置仁宗於何地?

台諫派與宰執派互不相讓,長篇累犢地上疏辯論,令這一場爭論延續了近兩年,史稱「濮議」。治平三年,皇太后發出手書,允許皇帝稱濮王為父,尊濮王為濮安懿皇,其三位夫人並稱後。趙曙旋即頒布手詔,說:「稱親之禮,謹尊慈訓。」台諫請罷詔命,趙曙置之不理,最後把呂誨、呂大防、范純仁三人貶放於外。

這場爭論中,朝中臣子更傾向於台諫派,宰執派常被目為奸佞小人,尤其是在辯論中引經據典,為皇帝稱親提供重要理論依據的歐陽修。

趙曙多病,在位不足四年即駕崩,廟號」英宗」。此後登基的是其二十歲的長子,現已改名為趙頊的大皇子仲針。

在趙頊即位不久後,因「濮議」一事與歐陽修結怨的政敵便展開了對他的攻擊。

先是歐陽修夫人薛氏的從弟薛宗孺與歐陽修有私怨,在朝中散布謠言,說他與其長媳、吳充之女私通,御史彭思忠、蔣之奇遂藉此飛語彈劾歐陽修。

但他們拿出的證據卻是軟弱無力的。吳氏小字「春燕」,他們便找出了歐陽修的幾首詞,說裡面既有「舂」又有「燕」,是暗藏吳氏之名。

皇帝趙頊在此事上很堅定地支持歐陽修,甚至當面怒斥蔣之奇,說:「你們大事不議,卻愛抉人閨門之私!「隨後將彈劾歐陽修的台官一個個逐出朝堂,但仍有台官繼續論歐陽修「私媳」之事,而歐陽修也心灰意冷地自請補外,皇帝不許,他便一再上疏懇求。

治平四年三月間,我送畫院畫師完成的英宗御容圖捲去秘閣供奉,偶遇從寶文閣出來的歐陽修。多年不見,他仍一眼便認出了我,很友善地喚我:「梁先生。」

一直以來,他對我與公主都懷有一種長輩般的關愛之情,在我們受到言官猛烈抨擊的時候,他都沒有隨眾指責過我們哪怕一次。如今聽見他招呼,我心中一暖,立即向他施禮,寒暄道:「久不相見,相公安否?」

參知政事是副相,平時眾人亦尊稱其為「相公」。但歐陽修一聽卻搖頭,微笑道:「從今日起,我不再是參政了,先生不可再稱我『相公』。」

我訝然脫口道:「這卻從何說起?」

歐陽修道:「今上己接受我辭呈,免去我參政之職,命我出知毫州。明日我便要離京了,所以適才去寶文閣,拜別仁宗皇帝。」

寶文閣內藏仁宗御書,亦供奉有其御容,仁宗朝臣子離京通常都會前來拜別。

歐陽修的事被台官鬧得沸沸揚揚,我是知道的,此刻聽他這樣說,不免深感遺憾,道:「台官所言之事,今上已辨查其誣,貶黜構陷之人,相公為何仍要求去?」

歐陽修沒有細說原因,僅應以寥寥一語:「我只是覺得累了。」

我聞之感慨,又聯想到當年言官說他「盜甥」一事,遂嘆道:「相公一生性直不避眾怨,惜為言者所累。」

歐陽修聽了展顏一笑,道:「我年少時曾請僧人相面,僧人說我,耳白於面,名滿天下:唇不著齒,無事得謗」如今看來,這話倒是應驗了。」

我聽後仔細打量他,果然發現他耳朵比面部要白,「唇不著齒」外表倒看不出,不知是何意,我亦不好開口去問他,便只是微笑。

與我相對而笑須臾,他又斂去了笑容,對我正色道:「我這一生確實受,風聞言事,所累,兩次名譽受損,也弄得身心皆疲,苦不堪言,然而,我還是很慶幸,我的仕宦生涯是在這個言路開明的時代度過的。」

我一怔,開始品味他的話,而他繼續說了下去:「台諫言事有效,上可防止國君濫用皇權,宰執獨斷專行,下可監察百官,肅清風紀,令奸佞腐敗之徒無處藏身,不致政事敗壞。而言者強調身居高位者的品行道德,乃至不容其有一點瑕疵,動輒上言論列,其實也是政治清明的表現,儘管在兩派相爭中,不矜細行,常被對方用作構陷定罪的借口。國朝台諫之中,固然也有利用職權以報私怨、伐除異己的小人,但更多的卻是不畏權貴、不圖私利、剛正敢言的君子。有他們在,夏竦那樣的權臣不能一手遮天,溫成那樣的女寵沒有禍國的機會,張堯佐那樣的外戚難以借後宮之勢雞犬升天,而任守忠那樣的奸佞內臣更無法弄權干政……風聞言事自然有其弊端,但總好過言路堵塞。若有朝一日,台諫形同虛設,國君恣意,為所欲為,以致女寵、近侍、外威皆可典機密、干涉朝政,又或朝廷重臣獨攬大權,不避親嫌,以致一門盡為顯官,騶仆亦至金紫,道德淪喪,風俗敗壞,而言者又畏懼強權,既無法獨立言事,又不敢指責身居高位者的過失,百姓縱有意見,亦不能明說,只能把對其供奉之人的不滿化作滿腹譏議,私下流傳……那麼,大宋也到了氣數將盡的時候。」

此時他肅然回首,望望身後的寶文閣,目露感懷留戀之意,然後再道:「好在我遇到的君主仰懼天變,俯畏人言,嚴於律己,又並不乏辨識力,知人善任,禮賢下士,從諫如流,國家言路開明,所有人都受到言者監督,無人可肆意妄為、獨斷專行「所以,我很慶幸生在這個堪稱海晏河清的時代……」

說到這裡他略略停頓,著意看了看我,才又道:「雖然我們都曾被時代誤傷。」

9.桃夭

無論是仁宗在世的最後一年,還是在英宗治下,公主皆隨母親居住,儘管宮外的公主宅內還有一位她名義上的夫君。但這種情況在趙頊即位後有了變化。

趙頊是公主鍾愛的侄子,從小便與她相處融洽。即位後不久,他便把公主進封為楚國大長公主,給予她的爵邑為當朝皇女之最。他對公主的態度令苗娘子忽然懷有了新的希望,幾次找人代為勸說,想請皇帝允許他這位大姑姑與姑父離異,改嫁他人。但趙頊並不答應,當面正告公主母女:「仁祖當年復李瑋駙馬都尉之名,便是希望姑姑能繼續做李家媳婦,尊人倫之婦順,廣天下之孝思,彰邦媛之賢,以儀我皇室。姑姑事仁祖純孝,故願遵父命,與李瑋再續前緣,以篤外家之愛,如今豈可因仁祖上仙,便不顧遺訓,而有改適他人之心?若姑姑執意如此,頊不敢阻止,但請姑姑三思,姑姑與姑父不諧,已使仁祖有遺恨,若再離絕李氏,仁祖泉下有知,又該如何痛心?」

公主默然,並不反駁,而趙頊又提出了一個要求:「姑姑既與李瑋有夫婦之名,長居宮中總有不便,外人得知,亦有譏議。不如仍回公主宅居住,琴瑟相調,方為兩宜。」

在他的極力勸說下,公主終於同意,按他的意思,回到了公主宅。而趙頊也隨後宣布廢除「尚主之家,倒降昭穆一等」的規定,並正式下詔,要求以後公主下降都要行舅姑禮,如尋常人家新婦那般侍奉舅姑。

據說,在公主將要上車回本宅之時,趙頊曾向她欠身致歉,說:「對不起,姑姑。可是所有皇室中人都一樣,既不能放縱自己的慾望,也不能迴避自己的責任。」

有好事者把經過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我,一邊說一邊窺探我的表情,而我沉默地聽著,面上波瀾不興,心裡也沒有他們期待的情緒驛動。因為我知道,對公主來說,結局早已註定。公主的花期已在她二十五歲時結束,凋零的花瓣棲身何處,其實已並不重要。

可想而知,她在公主宅與李瑋過的是絕對「相敬如賓」的生活,他們彼此都受傷太重,破裂的關係他們也不會再嘗試修復,能各自保持安靜的狀態便好。有一次我聽一位畫師說起他在李瑋園中看貝李家小公子,細問之下我得知,那是韻果兒所出,而公主並沒有自己的孩子,自然,很可能永遠都不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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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節慶,我都會去集英殿的宮牆下,看公主為我裁剪的花勝。她也從不失約,當天黎明即把花勝掛上桃花樹梢,待我等到集英殿院門開啟,進到院中的時候,那些越過牆頭的彩繒花片早已迎著清風在枝頭飛舞,像一群尋香的蝴蝶。

年復一年,都是如此。她回公主宅長居之後都沒有放棄這個習慣,總會在節日前一天入宮,依舊於黎明時分掛上花勝。

有一年七夕,她不知為何來得晚了,我等到將近午時才見桃花枝頭有花勝掛出,是桃在一根竹枝之上,伸到桃花樹上掛好。

是公主親自掛的么?我快步靠近宮牆,隱隱聽見裡面傳來的環佩聲。

我呆立在原地,看著那竹枝高低起伏,使一片片彩繒裁成的花朵綻放在花期已過的桃花樹梢,久久難以移步。

「梁先生!」忽然有人從對面的秘閣處跑來,揚聲喚我。

他的聲音很大,我尚未收回的目光覺察到花樹上方的竹枝顫了顫,然後帶著枝頭的花勝倒了下去。

來人已跑到我身邊,我倉促地轉身面對他,發現他是許久不見的白茂先。

他當年在公主夜扣宮門之後也遭到了處罰,被貶往前省書院做小黃門。後來英宗即位,幾位年輕公主入禁中居住,缺少內臣服侍,小白便又被調到後省做事。

小白現在已長成了一位俊秀的青年,穿著內侍高品的公服,手中捧著一些捲軸,神采飛揚。

「不錯,進階了。」我含笑對他說。

他謙恭地朝我欠身,微笑道:「全仗先生教導。」

我與他寒暄幾句,看看他手中的捲軸,又隨口問:「這是什麼?」

「公主在學飛白,要我來寶文閣取仁宗皇帝御書給她臨摹。」小白回答。

公主?我有些訝異,但旋即明白了,他指的是他現在服侍的某位長公主,因他是在英宗朝入侍那位長主,所以現在還保留著原來的習慣,稱她為公主——與我一樣,他口中的公主就是指他心裡眼裡的公主一人。

「公主的飛白已經練得很好了,太皇太后也經常教她,說她很有靈氣呢……」小白繼續描述他的公主的情形,目中閃爍著從心底浮升而出的喜悅。

我惘然地看他,有一些不安的感覺。

他渾然不覺,又獨自與我說了半天,仍忘了跟我解釋那位公主是誰,彷彿認為這是普天之下的人都會知道的事。

最後他終於意識到時間問題:「哦,公主還在等我呢,我得走了。先生多保重!」

不待我回答,他便樂呵呵地捧著仁宗御書跑開了。我上前數步,本想喚住他,為他與公主的相處方式稍作提醒,但他已迅速消失在院門外。我默然止步,也想到或許我的勸誡不會起到任何作用。當年皇后與張先生何嘗未提醒過我,但一切還是如此發生,無法逃避的是宿命的淵藪。

回首再觀桃花枝頭,已不見竹權探出。我本以為公主已離開,但佇立之下,卻又聽見越牆的微風送過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

我緩步上前,雙手撫上朱粉紅牆,面朝她可能存在的方向。

也許她就在這面牆的後面:

也許她也正以手撫牆,探尋我所在的方向:

也許就在這一刻,我們手心相對,而彼此目光卻在這紅牆屏障兩側交錯而過……起風了,她會冷么?我伸出了手,她還能感覺到些許溫度么?

我愴然仰面,望向浩渺天際。

秋水長空有彤雲縹緲,今晚應可見煙霄微月,星河皎皎。但少的是金風玉露,多的是銀漢迢迢,又有誰能伴在她身邊,與她同品這銀燭秋光,共渡那天階微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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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以後,花勝掛出的時間越來越晚,我有不祥的預感,留意打聽,才得知公主已有頑疾在身,常常胸口疼痛,體虛乏力,偶爾還會有暈厥現象。

每到節慶之時,她還是堅持回宮來掛花勝,我還是早早去等待,雖然可能會等到很晚,但無論如何,總能等到。

但,熙寧三年花朝節這天,我從黎明時分直等到將近黃昏時仍未見花勝出現在樹梢,只有那滿樹的桃花,正對著春風開得喧囂。

她一定是回了宮的,我還聽人說,昨日最後進入宮城的是她的車輦。

而為何花勝始終不見?

我眼睛牢牢盯緊桃花枝頭,那上方每一次的花技搖曳都令我心跳加速,而事實證明,那只是春風開的一場又一場玩笑。

夜幕降臨時,我終於等到了結果,牆頭升起的不是彩色的花勝,而是刺目的白幡,層層疊疊地,像即將迎面蓋下的白色巨浪。

一陣哀戚哭聲從後宮傳來,不久後宮中殿門開啟,許多內臣奔走相告:楚國大長公主薨……她死於我們分離後的第八年,熙寧三年的春天。

皇帝趙頊命人把她靈柩送回公主宅,然後親幸其第臨莫,哭之甚哀。

他追封公主為秦國大長公主,並命輔臣為她議謚,最後他親自選定了「庄孝」二字,因為「主事仁祖孝」。

另外,他還把李瑋貶到了陳州,公佈於眾的罪名是「奉主無狀」。

尾聲雙喜

熙寧三年,崔白再次步入闊別已久的翰林圖畫院,而這次,他的身份是圖畫院藝學。

此前皇帝趙頊要尋畫師為垂拱殿屏風畫一幅《夾竹海海棠鶴圖》,又嫌畫院諸人畫風呆板,流於程式,欲覓筆法有新意者執筆,太皇太后曹氏便向他推薦崔白,贊其畫風不俗,於是趙頊召崔白入宮,與另外幾位著名畫師艾宣、丁貺、葛守昌共畫這巨幅屏風。

完成之後,崔白所作部分為諸人之冠,皇帝龍顏大悅,當即下旨將崔白補為圖畫院藝學。而崔白一向洒脫疏逸,不想受畫院約束,再三力辭求去,最後皇帝恩許其不必每日在畫院供職,「非御前有旨,毋與其事」,崔白這才勉強接受,做了這畫院高官。

如今的年輕天子與兩位先帝不同,充滿蓬勃朝氣,從即位之初起便立志革新,以富國強兵,後來任王安石為相,大刀闊斧地變法度、易風俗,而畫院格局也在他變革計劃之內。故此,崔白如魚得水,改變了上百年來畫院較藝以黃簽父子筆法為程式的狀況,令大宋畫院進入了一個生機勃勃的全新時代。

自我回歸畫院後便幾乎沒有出宮的機會,在崔白重入畫院之前我們未曾相見,久別重逢,我們格外欣喜,獨處敘談一番後,崔白取出了一卷畫軸,雙手遞給我,道:「當年離開畫院時我曾向懷吉承諾,要送給你一幅畫,這麼多年來,我畫過許多,但都沒有覺得很滿意、不辱君子清賞的。幾年前總算畫成一幅,稍可一觀,如今便贈與懷吉,望賢弟笑納。」

我謝過他,接過一看,見畫的是郊野一隅,山坡上立有秋樹竹枝幾株、袁草數叢,一雙山喜鵲斜飛入畫面上方,雌鳥已立於殘樹枯枝上,在對著左下方一只蹲著的野兔鳴叫,而雄鳥尾隨著它,正展翅飛來。

這是幅我前所未見的佳作,運用了多種技法:山喜鵲、竹葉、秋草是雙鉤填彩,筆法工謹細膩,而荊棘和部分樹葉葉脈用的卻是沒骨法,暈染寫意,不用墨筆立骨。

樹榦筆意粗放,土坡線備是用淡墨縱情揮毫而成。那野兔皮毛更是一絕,並沒有輪廓邊線,也很難用某種特定的技法來形容,毛是一筆筆畫出的,與真實皮毛一樣,層次分明,長短不一,既有柔密細軟的內層絨毛,也有粗直挺健的外層長毛,一根根描畫細緻之極,彷彿一伸手便可體會到那一片溫軟細密的觸?感。整幅畫可說是集國朝眾家之長,筆意粗細共存,卻又能和諧相融,令人嘆為觀止。

然而,最令我驚訝的,是他對畫中鳥獸神情的描繪。那只雌鳥體態玲瓏,但俯身向下、對著野兔張翅示威時鳥喙大張,眼睛圓睜,表情憤怒之極,竟透著幾分凄厲。

它身後的雄鳥曳著長長的白色尾羽,身形漂亮,表情不像雌鳥那麼憤怒,看上去有些驚訝,亦有點迷惘,雖在朝雌鳥飛去,但不像是要和它一起與野兔對抗,似乎還未想好下一步該怎麼做。而那有著豐厚皮毛的野兔正回首仰望,愣怔著看朝它怒斥的雌鳥,右前爪不知所措地抬起,像是進退兩難,不知如何是好。

我觀察著畫中景象,隱隱猜到崔自畫中深意,而他也指著雌鳥從旁解釋:「山喜鵲性機靈,喜群聚,有衛護自己所處領域的習性。若有外來者闖入,它們便會激烈地對其鳴叫示威。而這只野免可能是經過山間時誤入這一對山喜鵲的領域,雌鳥不滿,所以憤怒地要逐它出去……」

我點點頭,銜一抹淺淡笑意,最後把目光鎖定在畫面右側的樹榦上,那裡有崔白落款:「嘉祐辛丑年崔白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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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這幅《雙喜圖》懸掛在房中,常常沉默地凝視著,一看就是半晌,而那些前塵往事也隨之浮現於腦海,明晰得如同只隔了一宿清夢。

數月之後,我決定把這幅畫送入秘閣收藏,既是為了不再觸摸那些舊日傷痕,也因為它太過精美,美得不像是我可以保留住的東西。

我這一生的閱歷印滿了各種各樣美的痕迹:我見過輝煌的皇城,雅緻的書畫,精巧的玩物,以及這清明時代的美人如玉、江山如畫……可是,他們都不屬於我,我特殊的身份決定了我只能是這些美好事物的旁觀者,我習慣去見證他們的存在,卻不會試圖去擁有。

送《雙喜圖》入秘閣那天是熙寧四年的花朝節,宮中人大多隨帝後去宜春苑賞花了,殿宇之間空蕩蕩的,稀見人影。

走到集英殿外時,我側首朝院中與後宮相連的宮牆處望了望。這是出於長年來形成的習慣,雖然剛一轉頭我便已想起,公主不在了,桃花技頭的花勝已有一年未見。

但這一回眸,結果全然在我意料之外——牆頭的花樹上有花勝,已掛上四五片,還有一根竹枝正顫巍巍地向上伸著,要把一片蝶形彩繒掛上去。

那一瞬我耳中轟鳴,完全僵立在原地,直視著那片掛上枝頭的彩繒,身體不由自主地輕顫著,胸中痛得難以呼吸。

終於,多年來的禁忌被我徹底拋開,我邁步繞開宮牆,以驚人的速度穿過一重重有人或無人把守的殿門,朝後宮跑去。

只是一牆之隔的距離,真的繞過去卻像是翻越了千山萬水。直奔至精疲力竭、氣喘吁吁,我才進到了闊別九年的後宮,看見了那株紅牆後桃花樹之下的景象。

一位十六七歲的少年負手立於桃花樹前,著紅梅色圓領窄柚襕衫,身姿挺撥,面容俊美,此刻正注視著面前的女孩,目中儘是和暖笑意。

而那女孩背對著我,身形看上去甚矯小,還梳著少女雙鬟,應是十二三歲光景。

她穿著柳色衣裙,正舉著竹枝往桃花樹上掛花勝,嬌怯怯地,行動亦如弱柳扶風。

這次她的目標是花枝最高處,但她個頭小,夠了好幾回都無法如願將花勝掛上技頭。那少年看了笑道:「我來幫你掛罷。」

女孩回首道:「不要。苗娘子說,大姐姐每次都是自己親手掛的。」

她這一轉頭,讓我看見了一張酷似秋和的臉。剎那間我曾以為時光倒流,我又回到了多年以前,在儀鳳閣中偶遇秋和的那一刻。一樣的明眸皓齒,一樣的語調輕軟,只是這個女孩還要小些,比當年的秋和多了兩分嬌憨。

又聽她提苗娘子和「大姐姐」,我旋即明白,她便是秋和的女兒朱朱,仁宗的十一公主,現在的封號是邠國大長公主。與她同母的九公主已於治平四年夭折。

再打量那少年似曾相似的眉目,我亦推測出他是當年的仲恪,現在已改名為趙頵的英宗四皇子。不久前,今上剛進封他為嘉王。

見朱朱這樣回答,趙頵一哂:「誰讓你那麼矮!不要我出手我便回去,明年花朝節再來,你一定還在這裡,夠來夠去還是夠不著。」

他語氣隨意,全然不像是對姑姑說話,兩人相處的樣子倒似兄妹一般。

朱朱聽了他這話竟也不生氣,側首想了想,忽然對他招了招手:「過來。」

趙頵問:「幹什麼?」

朱朱指了指足下地面:「你過來給我墊墊腳。」

趙頵擺首道:「讓親王做這等事,真是豈有此理!我不去。」

朱朱嘟起嘴,佯裝惱怒:「我是你姑姑!」

趙頵笑道:「什麼姑姑,明明是豬豬。」

雖然這麼說,他卻還是朝朱朱走了過去,俯身彎腰,果真讓朱朱去踩他的背。

朱朱一手扶著牆,另一持竹枝的手摁著趙頵的肩,小心翼翼地踏上他背部,然後晃悠悠地站起來,又把花勝朝最高的枝頭掛去,一邊掛一邊說:「你要是不聽我的話,我就告訴王姑娘和龐姑娘『我的毛』的事……」

趙頵伏在地上應道:「她們跟我有何相干?」

朱朱道:「不相干么?那為什麼上次太后特意召她們入宮賞花?」

趙頵答道:「她是要為二哥選新夫人,可不關我的事。」

朱朱又問:「不關你事,那你那天巴巴地跑去找她們說什麼話?」

趙頵唇角一桃,勾出一抹狡黠笑意:「我是跟她們說,下次不妨跟邠國大長公主去玉津園看射弓,那裡除了珍禽異獸、外邦使臣,還有很多值得看的人,例如曹……」

他話未說完朱朱已是大驚,腳一滑,從趙頵背上跌落,連人帶竹技一齊摔倒在地上。

趙頵忙翻身起來伸手去扶她,我默默地在一棵槐村後看了許久,此刻也疾步過去,與趙頵一起把朱朱攙了起來。

趙頵與朱朱打量著我,都有些詫異。

我感覺到自己現身突兀,當即行禮致歉,請大長公主恕我唐突,然後低首告退,緩步退至宮院門邊。=思=兔=網=

當我轉身時,朱朱開口喚住了我:「老人家,請等等。」

她對我的稱呼令我有一瞬的失神——老人家?

這年我四十歲,已經成她眼中的老人了么?

似回答這個問題一般,我垂目窺見了地面上自己的影子,彎腰駝背,確實如耄耋老者。

朱朱走到我面前,遞給我一卷畫軸:「這是你州才扶我時從袖子里掉出來的。」

我雙手接過,躬身謝她。她伶憫地看著我,忽然退下手腕上的玉鐲,又喚來趙頵,扯下他腰懸的玉佩,煞後全塞在我手中。

我怔怔地,不知該作何反應。而趙頵大概以為我是有顧慮,便對我鼓勵地微笑:「收下罷,這是大長公主賞你的」

我沒有多話,只是頷首,恭謹地道謝,把玉鐲何玉佩收入懷中,又再次告退。

將要出門時,我回頭再看了看那一雙年輕美麗的孩子,他們又在在那裡說笑著掛花勝,頭上金陽搖漾,周圍晴絲裊繞,彩繒與桃花對舞春風,時見落英飄零如雪。

我默然垂首,捧著《雙喜圖》一步步走出這春意盎然的深院、芳菲正盛的桃源。有內侍趕來,關閉了我身後的門,將這一片繾綣紅塵鎖於我遺失的空間,而我也沒有回顧,只是繼續前行,漠然踏上目標未定的歸途。

漸行漸遠,適才少年的笑語已自耳畔隱去,而遠處有教坊樂聲隱約傳來,是三五位女子清按宮商,在唱一首凄婉的歌:

「相誤,桃源路,萬里蒼蒼煙水暮。留君不住君須去,秋月春風閑度。桃花零亂如紅雨,人面不知何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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