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西宮南內多秋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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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紫藤

福寧殿中,公主才欲下拜已被今上挽住,又是關切又是憂慮,他連連追問公主之前發生何事,而公主只是悲泣,不久後皇后與苗賢妃相繼趕到,擁著她再三撫慰,公主才開始哭著傾訴,從下降之初受到的委屈說起,直說到楊氏下藥,以及今夜辱罵我們之事。當然她的敘述有所保留,將我們情事略去不談,對飲一節也輕描淡寫地說是在受駙馬母子欺負之下與我「喝了一杯酒,說了兩句話」,楊氏偷窺後便肆意辱罵,尋釁打鬧,李緯聞訊過來亦相助母親打了她。

於是苗賢妃一聽便怒了,接著女兒,再不掩飾多年以來因這門婚事鬱結的怨氣,邊抹淚邊恨恨地道:「我好端端嬌弱弱尊貴無比的一個女兒,放著那麼多天下才俊沒桃,巴巴地下嫁到李家光耀他們家門楣,他們不好生侍奉著也就罷了,為何竟使出這麼多齷齪手段折磨她?還下藥,這種老鴇對付雛兒的勾當也虧那國舅夫人做得出來!倒不知她家當年開的是紙錢鋪子還是妓館!」

她說這番話時面朝皇后,但應該主要是說給今上聽的。今上原本很忌諱別人提李家當年鑿紙錢謀生一事,大概此刻也覺楊氏所為過分,竟也沒向苗賢妃流露不滿之意,只是垂首蹙眉,不時嘆息。

「還有那李煒,長得又丑又傻,呆瓜一樣的人物,若非官司家開恩賜福,他再修十八輩子也休想沾至公主一點裙角。如今借公主躍了龍門,當上駙馬都尉了,居然敢拿臉色給公主看,不願與他同寢,他就對公主又打又罵,把公主當侍婢呢還是當舞兒歌姬呢?」苗賢妃數落著李瑋,自己也氣得悲從心起,聲音漸趨哽咽,

最後索性雙臂緊摟著公主大哭,「我的兒,這幾年來也不知你在公主宅過的是什麼日子,難得你竟默默忍受這許久,一定是不想讓你爹爹擔心罷……」

公主聞之也大放悲聲,與母親抱頭痛哭。今上狀甚無奈,聽苗賢妃這樣說又有些尷尬,訥訥地試圖勸解:「或者,此中有些誤會,駙馬當不至此……」

「什麼誤會?「愛女心切的苗賢妃也不像平日那樣嚴守尊卑之分,當即拉公主側面給今上看,搶白道,「女兒臉上的指印還在呢,能有什麼誤會?」

她這自然是誇張的說法,公主現在的臉只是有些紅,哪裡還能看出指印。但今上也不反駁,一徑沉默著,憂心忡忡地注視著依偎在母親懷裡哭泣的公主,徐徐伸手似想撫慰她,但猶豫之下又縮手回來,撐在膝上,沉沉地嘆了口氣。

而此時,皇后默然起身,向我遞了個眼色,示意我跟她出去。

我隨她來到大殿西廡,她讓其餘侍者退下,然後問我:「公主說與你飲酒說話,國舅夫人偷窺。那麼你們當對說的是什麼?除了飲酒,還有何舉動?」

我良久不語,半晌後才如此回答:「無他,只是剪燭臨風,閑話西窗。」

「閑話西窗?「皇后蹙了蹙眉,深表懷疑,「只是這樣?國舅夫人此前並非沒見過你們獨處,但這回偏偏這般氣惱,以致出言辱罵,一定是看見的景象不同尋常。」

我一向不善於撤謊,何況是在皇后面前。因此,現在能做的,也只能是保持沉默了。

她以冷靜目光觀察著我,又一次令我覺得自己無處遁形。

「你們……有親密舉動?」她試探著問。

我低首,面頰灼熱。

皇后幡然拂袖,怒道:「我當初告誡過你,要你不要與公主太過接近,你竟全不放在心上?」

我跪下,以這恭謹的姿勢表示甘領一切斥責與懲罰,但還是一言不發。

皇后一顧身旁的一個越窯彩雲紋五足爐,道:「你們的主僕之情,如同一塊旃檀,如果擱在香爐里的隔片上,可以碧煙香香,終日不絕。但你們就像玩火的孩子,一定要取它出來當柴火燒了,不但暴殄天物,更容易引來噬人的烈焰,燒到自己身上!」

「現在知錯,已然晚了。」皇后嘆道,「公主行事率性,想做什麼便做了,不會瞻前顧後。可你一向懂事,待人接物很穩重,是知道分寸的呀!今晚之事,想必是公主心情鬱結之下主動與你親近,但你為何不退卻迴避,以致鬧到如此地步?」

她這時對我說話的語氣並不含太多怒意,倒有恨鐵不成鋼的無奈,彷彿我確實是她犯了獵的孩子。我沉吟片刻後,終於決定對她敞開心扉:「娘娘,公主與你不一樣。娘娘是一株挺披秀頎的木棉,可以獨立生長,在舒展的技幹上開出美麗的花。但公主卻是一株紫藤,條蔓纖結,無法獨自成活,需要與村連理,讓花穗開在雲村枝頭。當她在找不到她認為可依託寄生的喬木之時,暫時把臣當成了緣木而上的支架……臣知道這樣不妥,但實在無勇氣拒絕她的攀援。」

皇后嘆嘆氣,十分感慨地看著我:「但是,懷吉,她是紫藤,你卻並不是喬木,本來就無法承受她的攀援……你恬淡明凈,如果用莘木來形容,就應該是杜若或萱草那樣的草本植物罷?生在水邊谷中,吟風飲露,清凈無為。這樣獨善其身便好,與藤蔓糾纏,不但於她無益,還會危及自己的生存。」

我凝思須臾,鄭重朝她伏拜,然後道:「皇后教誨,臣能聽明白。但,臣還是願意以千萬個日子獨處面對的流水遠春,來換取她無助時一日的依附。」

覺察到她訝異的目光,我勉強勾了勾唇角:「其實,臣的願望,也就是做一株喬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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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宮門開啟後,李緯入宮,除去冠服,跣足伏拜於福寧殿前,向今上請罪。彼時公主已隨母親回到儀鳳閣,而今上將上早朝,便催促他平身,說以後再論此事,而李緯一直惶恐地跪著不肯起來,低首反覆說自己侍主不周,罪無可貸,請今上責罰。今上最後很惱火,對他直言:「你快起來,否則引來眾人圍觀,你與公主的家務事就會鬧得朝野皆知,到時,就不僅僅是你們兩人的事了。」

李緯這才起身,待今上前去視朝後,又來到苗賢妃閣分前,要向公主請罪。

此前李緯在福寧殿前的情形已有內臣入苗賢妃位報訊,聽說他又過來,公主怒而不見,且不許母親召見他,於是苗賢妃未讓他進到閣中。李緯在閣外呆立許久後,有皇后閣內侍來,將他請去柔儀殿見皇后。

隨後梁都盅與韓氏率嘉慶子、白茂先等公主宅侍女相繼趕到,匆匆見過公主後,亦都被召入柔儀殿,接受皇后問詢。

將近午對,今上回到後宮,亦直入柔儀殿,且將苗賢妃召了過去。

苗賢妃這一去便是許久,公主等得有些急了,不安地問我:「李瑋不會跟我爹娘胡說什麼罷?」

我朝她淺笑著搖笑搖了搖頭,讓她寬心,但私下展望我們將來,自已也覺前途茫茫,霧鎖樓台一般看不到光亮。

李緯多半不會在帝後面前主動提及我與公主之事,但皇后既已察覺,必會暗中追問梁都監與韓氏等人,前因後果,一定瞞不過她。今上現在可能也知情了,那我與公主,只怕很難尋回以前那種安寧的狀態。

後來,苗賢妃先回到閣中,神色果然凝重許多,摒退視應人後,便低聲問我和公主是否有不適當舉止。我緘默不語,而公主自然明白她意思,立即激烈地否認,不肯聽母親再就此多說一句。苗賢妃無奈,只好說:「現在我也不想追究下去,只盼這事能儘快消停,別再鬧大了。無論你們之間是怎樣,別人問起,都一定要統一口徑,不要承認任何事,切勿露半點口風,讓人抓住了做把柄。」

少頃,有皇帝身邊近侍過來,宣召我入福寧殿面聖。我正欲領命,公主卻拉住我,對那近侍道:「你去跟官家說,公主有事讓懷吉做,不許他離開。若官家要問話,請過來問公主也是一樣的。」

近侍愕然,但還是答應了,離開儀鳳閣去向今上復命口一待他出門,苗賢妃便責怪公主任牲,竟公然違抗今上命令。而公主倔強地擺首,道:「我不能放懷吉走。如果他一人去見爹爹,不知爹爹會怎樣責罰他。」

晚間今上親自來儀鳳閣,與苗賢妃母女聊了些無關緊要的事,勸公主原諒駙馬,夫妻日後好生相處之類,對我的態度無大異狀,只是偶爾掠過我的目光有些冷肅。末了,他起身回寢殿,似不經意般,對我這樣說:「懷吉,我殿中有幾幅不錯的書畫,你隨我去取了帶給公主看看。」

我答應,準備隨他出門,而公主立即上前,對今上道:「爹爹要賜女兒書畫,隨便遣個小黃門送過來便是,何必讓懷吉過去取?」

此對的她像只刺蝟一樣格外警覺,任何關於我的事都會令她瞬間豎起身上的刺。今上看著她那戒備的眼神,大不痛快,忍不住斥道:「沒錯,我就是要讓懷吉過去,問他幾句話。你這樣緊張,如此防備,被人看見,真是成何體統!」

公主移步擋住我,盯著父親,鎮靜地回答:「我不要體統,我只要懷吉平安。如果你們認定我們有錯,便會讓他承擔所有罪責。懷吉一無所有,如果不在我身邊,誰來保護他?」

這話令今上久久無言,不知氣惱、感慨,抑或是聯想起了什麼,他目中漸漸浮出一層水色微光。最後他黯然離去,臨走前拋下一句話:「希望此事別被言官留意到……你們自求多福罷。」

但次日我即意識到他這個願望註定會落空。

一大早,鄧都知便送來一張朝報,這份頒行於朝野諸司的報紙最醒目的位置上赫然寫著:兗國公主中夜扣皇城門,監門使臣輒便通奏,開門納之,直徹禁中。」

2.台諫

下次今上再出現在苗賢妃母女面前,是愁眉不展的樣子。苗賢妃輕聲問他原因,他探手入柚中取出厚厚一疊劄子,拋到我與公主面前的案上。

我匆匆翻看一下,見台諫所論內容全是公主非時入宮、宮門夜開一事。上疏者皆是當世著名言官,包括殿中侍御史呂誨、左正言王陶,以及外放之後又被今上召回,且委以重任的知諫院唐介。

他們在劄子中引經據典,大談謹嚴宮禁、杜絕非常的重要性,以及歷代君王對守衛失職者的處罰方式,例如漢光武帝出獵夜還,上東門候郅悍拒不為其開門,光武帝後來從中東門入,但次日卻賞了郅絆而貶中東門候;魏武帝曹操之子、臨淄侯曹植擅開司馬門晝出,曹操大怒,誅殺了負責宮門警衛的公車令……

其間今上側目一瞥,見我正在看王陶的剿子,便命我道:「念最後一段給公主聽聽。」

我頷首遵命,念道:「然則公主夜歸,未辨真偽,軌便通奏,開門納之,直徹禁中,略無飢防,其所歷皇城、宮殿內外監門使臣,請並送劾開村府。」

公主聽了蹙眉道:「門是我扣開的,言官不滿,直接罵我好了,為何要問監門使臣的罪?」

今上嘆道:「你以為他們不想罵你?他們其實連你爹爹也想罵呢。那宮門,若非我下令,誰人敢夜開?台諫只是有所顧忌,不便明著數落我們,才拿監門使臣說事。處罰了他們,也就等於打了我們的臉,給了我們一次警告。

公主似有歉意,低頭不語,好一會兒才又抬起頭來問父親:「爹爹,那你會處罰那些監門使臣么?」

今上搖搖頭,明確作答:「不會。他們是奉皇命行事,我的錯誤,不能讓他們承擔。」

於是,他頂住了台諫官員們的第一輪攻擊,不處罰任何監門使臣。接下來的一月中,仍不斷有言官上疏論列此事,他一概置之不理。

公主在宮中住了下來,並無回公主宅的意思,苗賢妃也樂得母女相聚,天天守在儀鳳閣中陪女兒,側是皇后出宮往公主宅看過楊夫人一次,回來說:「她向我哭訴挨公主打之事,好在傷勢不重,我加以撫慰後,她也勉強承諾今後不跟外人提起。但公主宅侍者不少,難免人多嘴雜,公主久居宮中,日子長了,只怕更會引起言官注意,若他們追究此事,論及公主細行就不好了。公主稍留兩天,還是跟駙馬回去罷,日後彼此休諒些,有話也好好說,傷和氣的事切勿再做了。」

但公主並不答應,聲明只要李緯及其母親尚在公主宅,她便堅決不回去。帝後勸了數次,均未改變她主意。李緯後來又入宮幾次求見公主,公主不但不見還會有激烈反應,不是失聲痛哭就是怒而擲物,每每要苗賢妃把她摟在懷中好言勸慰才能安靜下來。苗賢妃為此憂慮不已,有次趁公主午後小憩時忍不住對俞充儀抱怨:「如此夫妻,不如離絕算了!」

俞充儀思付著建議道:「他們是官家全力撮合的,就此離絕終究不太好,官家也不會答應。不過,若公主與駙馬分開個一年半載,讓兩人冷靜冷靜,仔細想想日後相處之道,倒是個可行的法子。」

苗賢妃唉聲嘆氣:「現在官家和皇后都在勸公主回去與駙馬和好呢,公主只怕在我身邊都待不長,又哪裡能與駙馬分開那麼長時間?」

彼時都知任守忠奉了今上之命,在儀鳳閣中探看公主情形,聽苗賢妃如此說,便趨上前來道:「要公主與駙馬分開一年半載倒並非難事。若苗娘子果有此意,臣即刻前往公主宅,找駙馬說說,讓他自請離開京師。」

苗賢妃詫異道:「你能說動他離京?」

任守忠笑笑,欠身道:「苗娘子靜候佳音便是。」

任守忠隨即迅速前往公主宅。也不知他對李瑋說了些什麼,翌日,李瑋果然上疏自劾,列舉了一些事例,說自己奉主無關,懇請今上責罰,給予外任。

在苗賢妃極力贊成及任守忠從旁勸導下,今上從李瑋所請,決定降他為和州防禦使,命其離京外任。

今上宣布降李緯官的詔令那天,苗賢妃早早地遣了內侍守在朝堂之外,一待今上散朝便將他請了回來,欲問他詳情。但結果在她意料之外一一今上遞給她那捲未能頒行的降官制書,道:「在司馬光引導下,堂上御史台和諫院官員一起進言,堅持要我收回了皇命。」

那對公主尚在內室彈箜篌,不知今上到來,苗賢妃也未讓人請她出來見父親,先急切地壓低聲音追問今上,他便向我們講述了事情經過:「我讓內臣在朝堂上宣讀了李緯的降官制書,台諫先是一陣沉默,然後陸續有兩三人站出來,又問我公主非時入宮,宮門夜開,可曾處罰了監門使臣。我便說使臣奉命行事,並無罪過,朕不欲追究。他們便繼續進言,出列的人也越來越多,都要我處罰監門者。我始終不允,正在兩廂對峙時,坐在殿角執筆記錄的同修起居注司馬光忽然擲筆而起,闊步走到殿中,環視著眾台諫官說:「監門使臣失職,是該處罰,但重點並不在此,而在於兗國公主罔顧宮禁之嚴、非時入宮的緣由,你們為何不直言?」,

苗賢妃聽得心驚,瞠目道:「他把話題引到了公主身上?」

今上頷首,苦笑道:「他在殿上慷慨陳詞,矛頭直指徽柔,說她一向不孝順家姑,不尊重駙馬,驕恣之名聞於朝野內外。聽說在此番入宮之前,公主還曾與家姑打鬧,以致毆傷楊氏,不但全無傀疚之意,反而夜扣宮門,入訴禁中,完會無視宮禁周衛、君父安危,若此而不禁,其後必將為常……」

說到這裡,他著意看我一眼,才繼續道:「司馬光還說,『公主夜扣宮門後,外人喧嘩,咸有異議,皆稱公主宅內臣數多,且有不自謹者,公主與夫家不協,或為內臣離間所致,陛下不可不為之深慮。如今非但要處罰公主所歷皇城宮殿內外監門使臣,而且公主宅所有衹應使臣朝廷都應取勘,重行責降,以肅禁衛之事及皇室家風。公主失德,而李瑋事公主素謹,並無大過,如今是非分明,若降罰李緯而維護公主,於情於理都有失公允,皇帝偏私如此,將何以示率天下?」

我垂目不語,苗賢妃也是好一陣無言,末了才問出一句:「司馬光如此無禮,官家也不罵罵他么?」

今上一哂:「我怎麼罵?罵他什麼?他說的是朝臣公認的事實,聽起來句句在理,我也無從反駁,而且,他話音剛落,便有言官司附和,最後每個台諫官都出列為李諱說話,直到我同意收回降官的命令,他們才暫時閉上了嘴。」

3.放逐

經台諫力爭,今上次日宣布,李瑋免降官,只罰銅三十斤,留京師。公主聞訊不樂,越發堅持不回公主宅,而此時的她尚未意識到,更值得憂慮的事將接踵而至。

司馬光當頭棒喝後,言官們都把公主一事的焦點從夜扣宮門轉移到了公主宅中狀況及內臣問題上。先是諫官吳及彈劾任守忠「陵鑠」,即欺蔑駙馬都尉李緯,嚇得任守忠不敢就公主之事再多發一言,然後,其餘言官繼續細論「公主宅內臣數多,且有不自謹者」。御史台聽聞風聲,開始調查張承照與笑靨兒一事,隨即將證據若干私下呈交於皇帝御前,今上遂下令將張承照貶守皇陵服雜役,又把笑靨兒送往了瑤華宮。而都監梁全一不待台諫彈劾,自己便先行向今上請罪,稱自己督導失職,以致公主與夫家不協,張承照之事失察在先,處理不善於後,實有負主上重託,萬不敢再居高位食厚祿,懇請皇帝降責。今上亦順勢處罰了他,削去其兗國公主宅都監之職,在都城外另選一設有內侍差遣的遠小偏僻處,命他前去監當。

梁都監為人和厚,這些年來尊重公主駙馬,又善待宅中祗應人,原無過錯,此番全是為我們所累。我對他滿懷歉意,聞訊後立即找到他,向他下拜致歉。而他挽起我,淡淡笑笑,道:「我早知公主與駙馬的情形,卻未能善加規勸,出了事,也是一味隱瞞庇護,確實未起到都監的作用。如今受罰,並不冤枉……例是你,以前的事我多說無益,現在只望你能好好想想以後該怎麼樣做……這把火已經燒起來,你所能做的也只有設法逃生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如果這是一場火災,那我無異於縱火者之一,今上不會當作一切都未發生過地放過我,何況,無論張承照還是梁全一,都不會是言官司攻擊的真正目標,他們的矛頭遲早會對準我

事實的確如此。隨後兩日宮內開始流傳台諫對我的彈詞,雖然沒明著指出我的名字。

他們說,公主宅勾當內臣職務雖重要,但以往給予其禮遇過甚,使其非但不與家臣同列,還與駙馬平起平坐,乃至奴婢視之亦如主人……他們還說,如此重任竟讓未及而立之年的內侍擔當,實在有欠考慮,而如今這勾當內臣年輕,又言行不謹,頗有輕佻之處,例如在公主宅中不著內臣服飾,在外人面前以都尉自居,甚至離間駙馬與公主,以致其夫婦失和……

目睹張、梁二人相繼離開後,公主顯然也意識到了我面臨的危險,她變得空前緊張,整日守在我身邊,幾乎到了寸步不離的地步,尤其是今上過來時,她那麼戒備地盯著他,彷彿他是手握大刀向我走來的劊子手。

後來她竟然不眠不休,因為擔心有人會在地睡眠的時候把我帶走。今上聽說公主整整兩日未合眼後,終於忍不住又來看她,而公主見他時說的第一句話便是:「爹爹,你是來抓懷吉走的么?」

今上默然,須臾,搖了搖頭。公主很是懷疑地注視他,忽然雙睫一顫,落下淚來:「爹爹,你會傷害懷吉么?」

今上嘆道:「你把我當年的話都忘了么?不要對某些人太好,如果你想保護他。」

公主移步至父親面前,屈膝跪下,仰首含淚看他,拉著他袖子懇求道:「女兒知錯了,女兒會改,只要爹爹放過懷吉……如果爹爹答應不傷害他,那我願意回公主宅,無論李諱母子說什麼,我都再也不與他們爭執了。」

今上低目看女兒,微蹙的眉頭鎖著一千聲嘆息。憐惜地撥了撥公主額前幾縷散發,他溫言道:「好,爹爹答應你,決不傷害懷吉,你且放寬心。」

「真的?」公主半信半疑地問。

「那是自然,爹爹何曾騙過你?」今上道,又微笑勸她,「兩天沒睡,你氣色不大好,快去歇息罷。」

公主拜謝,徐徐起立,但看起來仍有些不放心,遲疑地站在原地,久久不去。

今上便又轉顧我,道:「懷吉,你也去收拾一下,明日隨公主回公主宅。」

說這話對,他是和顏悅色的,甚至還對我微笑。我欠身答應,苗賢妃頓時笑逐顏開,親自過來攙扶公主,道:」沒事了,沒事了。姐姐早跟你說過,你爹爹宅心仁厚,不會怪罪懷吉。你不相信,現在知道了罷?快進去睡睡,你這兩日沒合眼,臉色蠟黃蠟黃的,連頭髮沒光澤了……」

公主被母親攙扶著引入寢閣,步履徐緩,一步一回頭,走到門邊時略停了停,回眸著意觀察我們,見我們均無異狀才肯繼續前行。

公主走後,今上揮手讓眾人退下,唯獨留下了我。待室內只剩我與他二人時,他對我說了句擲地有聲的話:「我可以不傷害你,但我不能不處罰你。」

這是我能猜到的結果。我沒有驚訝,也沒有跪下求他從輕發落,只是低首,應以最簡單的一個字:「是。」

「我必須處罰你,給台諫一個交待,否則,不久後御史台可能會再拿出一堆證據質疑公主的品性操行。」今上說。

我遲疑一下,還是低聲說明:「公主與臣,是清白的。」

今上牽出一點冷淡笑意:「沒有張承照那樣的事便是清白么?你與他,也就是五十步與一百步之分罷了。」

我垂目,無言以對。他亦並久無話,過了好一陣方又開口,宣布了對我的處罰結果:「明日我會下令,把你逐出京師,配西京洒掃班。」

西京洒掃班隸屬內侍省,設有「洒掃院子」一職,專用以安置責降宦官,是在西京洛陽大內服差役,位遇卑下。而西京大內基本上是沿用隋唐宮城,國朝皇帝很少去,年久失修,在那裡供職的一般都是失寵的宮人或犯了事的內侍。對入內內侍省的宦者來說,去那裡已無異於嚴重的放逐。

然而今上這樣決定,顯然已經是手下留情。若按台諫的意見,恐怕不會讓我活下來。

我向今上跪下,拜謝如儀。

「其實,無論台諫是否留意到你,我都會處罰你。」他保持著漠然神情,又道,「你不是愚笨之人,這一點,從公主夜扣宮門的那一天,你就應該會想到罷?」

我沉默著,點了點頭。

「如果你足夠聰明,大可在台諫尚未指責你之前先行請罪,找個侍主失職之類的理由,辭去勾當公主宅之職,自請遠離公主,受的處罰便會輕些,或許,還能留在東京。你卻未這樣做,莫非心存僥倖,以為公主可以庇護你么?」他問我。

我惻然一笑,斷斷續續地說:「不是。從夜扣宮門的那一天……也許還更早,臣便明自,遲早有一天,臣會為自己所為付出沉重代價,將不得不離開公主……如果公主見不到臣,她會很難過罷……既然離別終究是要到來的,那就讓它盡量來得晚一點……所以,臣不願先行請罪,希望多守護公主一些時日,直到被勒停放逐的那一知……至於罪罰輕重、放逐地遠近都不重要了,反正不在公主身邊,哪裡都是一樣的。」

聽了我的回答,今上以一種耐人尋味的複雜眼神上下打量著我,須臾,忽然提及張先生:「你是張茂則的學生,我曾以為,你跟他很相似,如今看來,你從他那裡學到的,不過是皮毛而已。」

我欠身道:「臣一向愚鈍。」

今上凝視著我,起初的冷肅神情如冰水消融一般開始變得緩和:「那麼,你應該慶幸你的愚鈍。如果你學足了茂則十成十,又做出如今的事,那我一定會殺了你。」頓了頓,他卻又擺首一嘆,「不過,若你真修鍊到茂則的程度,又豈會讓事態發展到如今這地步?」

我並不接話,只聽他繼續說:「但也正因為你與他並不相似,我對你才有這一分顧惜……步步為營、明哲保身固然沒錯,但人生始終如此,也很乏味罷?」

見我許久未出聲,他又這樣問我:「離開京師之前,你還有什麼願望么?」最後對我呈出的微笑不無善意。

我舉手加額,朝他鄭重下拜行大禮,然後道:「臣只希望,不要讓公主看著臣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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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公主很早便起身,很安靜地等待侍女收拾行裝回公主宅。我依舊按她的意思,穿上一身文士衣服,讓小黃門們也為我整理衣物文具,彷彿真要隨行回去。

我一一查問宅中宮人今日所司事務細節,力求一切做得盡善盡美,連公主車輦內懸掛的銀香球也親自逐一摸過,看焚香的溫度是否合適。

當朝鼓之聲從垂拱殿傳來對,我正執著香箸,調整一個煙氣過重的香球里的香品。聽見那沉沉鼓聲,我不由一滯,想起了放逐我的皇命即將在朝堂上宣布,手中的香箸便一點點低了下來。

「懷吉!」,公主忽然在我身後喚。我手一顫,所搛的香品掉下來,落在我托著香球的左手手腕上,有些燙,我忙縮回手,香球隨即迅速垂落,幾層機關在搖擺中相觸,發出一串細啐的銀鈴聲,就像公主此時的笑聲。

「你在想什麼?心不在焉的。」她以肩掩口,笑著問我。今上特許苗賢妃今日送她回去,有母親在身邊,公主看上去心情還不錯。

「哦,臣只是想,車中的香球顏色暗了,回去該換下來擦洗。」我面不改色地回答。

她仍明亮地笑著,又跟我說了幾句話。我含笑做傾聽狀,但她說的內容卻未入耳,看著她神采飛揚的模樣,心中有一聲低嘆:「多麼美麗的笑顏,可惜我再也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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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送公主回宅的依然是皇城司的人,但今日隨行的內侍尤其多,因為其中一半人另有任務--行至中途時押我離開,送出城外。

我還如往常那樣,策馬隨行於公主車旁。出了宣德門,沿著朱雀街行至相國寺附近時,引導皇城司內侍的都知鄧保吉向我遞了個眼色,我會意,旋即悄然勒馬掉頭,準備離開。

但似有感應一般,公主驀然掀簾,惶惶然喚我:「懷吉,你要去哪裡?」

我停下來,看著路邊前去相國寺進香的三五行人,找到了個借口,於是轉身應道:「公主,臣想去相國寺,為公主買點炙豬肉。」

她疑惑地觀察著我,而我仍保持著無懈可擊的微笑,令她無跡可尋。少頃,她也笑了:「那炙豬肉確實味道不錯,但你要買也不必親自去罷?隨便叫個小黃門去也是一樣的。」

我淺笑道:「不一樣。豬渾身上下那麼多肉,他們不知道哪個部位好吃,不會選。」

這話聽得公主不禁格格地笑開來,也終於答應:「那好,你去罷。不過天色不好,像是要下雨了,你得快去快回,早些趕上我。」

我自然應承。她眨了眨眼,又道:「我不吃肥肉,要凈瘦的。」

我含笑道:「炙豬肉還是半肥瘦的好,帶些油脂口感更佳。」

「不要!」,她堅決地搖頭,「吃了肥肉會胖。」

周圍的人聞聲皆笑起來,倒弄得公主有些不好意思,赧然嗔道:「笑什麼笑什麼?還不快走!」

她手一垂,容顏隱於簾後,車輦復又啟行。

我侍馬而立,目送她遠去,然後轉身對留在我身邊,等待押我出城的鄧都知說:「懷吉有一不情之請,望都知應允。」

「說罷。」鄧都知道,看我的眼神頗有憐憫之意。

「都知可否再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去相國寺買點東西,待我出城後,都知再帶去公主宅,交給公主?」

他應該能猜到是什麼,亦有一嘆:「好,我陪你去。」

……………………………………………………………

到燒朱院門前時,鄧都知率皇城司諸內侍停下,在外等候,讓我一人進去。

這日守在院中做生意的不是大和尚惠明,也不是我曾見過的他的徒弟,而是一位體格健壯的婦人。一見我走近,她立即站起身,很熱情地招呼:「郎君是要買炙豬肉罷?現在恰好有一匹剛烤好的,還燙手著呢!」

我入內挑選,一邊查看一邊隨口問她:「惠明大師不在店中么?」

「別提那個老不死的!」那婦人左手叉腰,右手搖著一把大蒲肩,恨恨地道:「他昨日中午喝了一壇老酒,就在床上挺屍,直到現在還沒起來!」

我驚訝於她的語氣,轉念之間才想起來,以前聽說過惠明娶了老婆,京中士人戲稱其為「梵嫂」,想必就是面前這位婦人了!

於是我朝地拱手:「娘子便是梵嫂罷?適才不知,失敬失敬。」

她大手一揮:「嗨!什麼梵嫂!那都是你們讀書人叫著玩的,說實話,我才不想做那酒肉和尚的渾家呢!跟著他過,早晚會被他氣死!」

話雖如此說,她提起惠明時目中仍有溫暖的亮色閃過,那神情似曾相識,有如若竹抱怨馮京的模樣。

我應以一笑,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只指著一塊選好的炙豬肉,要她切凈瘦的部分。

「郎君要凈瘦肉,一定是你娘子囑咐的罷?」梵嫂邊切邊問。

我沒有多說什麼,只頷首稱是。

梵嫂笑了:「郎君對娘子這般體貼,她一定生得很美罷?」

我微笑著,想起公主的眉目,心中和暖,如沐春日陽光:「是的,我的娘子,是世間最美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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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燒朱院出來,我把炙豬肉交給鄧都知,隨即上馬,頭也不回地朝城外馳去。那麼迅速,令皇城司內侍一度以為我要逃跑。他們一個個躍馬追來,而我並不稍作解釋,一徑鞭馬狂奔,直到奔到城外的一個山丘上,才勒馬停佇。

「公主現在……怎樣了?」

想著這個問題,我愴然回首,一雙潮濕的眼迎上漫天飄散的雨絲風片,眺望遠處被覆於淡墨色煙雲下的天家城闕,向這座深鎖著我所愛之人的城池作最後的道別。

4.鬥茶

西宮南內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這種詩歌描繪的凄涼,直到我進入西京大內,才深切領略到。

洛陽乃自古帝王都,也是國朝陪都,泉甘土沃,風和氣舒,清明盛麗。承漢唐衣冠遺俗,國朝士大夫亦偏愛此地,常在此居家治園池,築台榭,植草木,以為歲時游觀之好。因此洛陽城中士大夫園林相望,花木繁盛,譽滿天下。

但皇帝駕幸洛陽的機會並沒有士大夫們多,往往只是在朝謁諸帝陵寢的時候才順道前往,少留短短兩三日,因此西京宮城受到的重視程度遠不如東京大內。隋唐延續至今的宮室已有不少殘損,國朝皇帝也無意大修,管理維護大內的官員使臣大多用拆東牆補西牆的方法修葺,常拆舊房兩間修為一間新房,到如今宮城規模已大大縮小,不復前朝盛景。

斷壁殘垣多了,這裡也成了荒草昏鴉繁衍的樂土。我到達之時正值黃昏,一位彎腰駝背的老內侍引我至我將棲身長居的宮院,推開院門先就聽見一陣鳥兒撲啦啦扇翅膀的聲音,那些被驚動的黑羽鴉雀相繼飛上葉落殆盡的枝頭,看著我們踏著厚厚一層枯葉入內,它們又很快恢復了淡定的神情,冷傲地扭過頭去,用它們那單調得理直氣壯的「嘎嘎」聲朝著西風鳴唱。

在我聆聽這鴉鳴之聲時,老內侍摸出一把鑰匙,哆哆嗦嗦地打開了一間宮室門上的鎖。推門之後他先揮動佛塵,掃去樑上懸下的蛛絲,才示意我進去,說:「就是這裡了。」

我花了三天時間把這裡清理成一個可以居住的地方,又過了幾天,一位新結識的洒掃班內侍到我這甲來,一見這情形便笑了:「這麼乾淨,還按東京的習慣打理呢,你一定是還想著要回去。」

後來我才注意到,這裡的內侍跟東京的也大不一樣,頹廢而懶散,自己的居處和所司的宮院都雜亂無章,而他們也欠缺清理的動力,就算幹活,也只是在有都監在場之時才擺動兩下掃帚。

「掃那麼乾淨幹嘛呢?反正天高皇帝遠,官家又看不見D。」他們說。

他們基本都是犯過事的宦者,已不再冀望能回東京,無人關注的人生也像宮城一般,隨著歲月流逝日趨荒蕪,似乎活著的意義就只是拋開掃帚,眯著眼睛,躺在有陽光的庭院里偷懶。

我沒有把太多時間用在和他們閑聊上,雖然他們對我以往的經歷很感興趣。在他們看來,我大概是沉默寡言的,終日只知持著掃帚清掃那些永遠掃不幹凈的院落,就像我現在的職務所要求的那樣。

嘉佑六年元月中的某一天,我如往常那樣在大殿前掃地,忽有人走近,一角青衫映入我眼帘。

我抬起頭,怕揚起的塵灰沾染了他衣裳,正想向他告罪,但這一舉目,看清他面容,一時竟愕然。

他溫和地微笑著,喚我的名字:「懷吉。」,我又驚又喜,手一松,掃帚倒地,我朝他深深一揖:「張先生。」

張茂則如今的具體職務是永興路兵馬鈐轄,在京兆府長安掌禁旅駐屯、守御、祖練之政令。他告訴我,此番是作為永興路進奏使臣,還闕賀歲畢,依舊回長安,途經西京,知道我現在在這裡,便來看看我。

我請他入我居處,想出門備些酒菜,卻被他止住:「我一向不飲酒,更不喜葷腥之物。我這裡剛巧帶有一餅今年皇后所賜的小龍團,今日相逢,不若以茶代酒如何?」

我知他平素一無所喜,唯愛飲茶,也就答應,立即尋出茶具,以待煮水點茶。

張先生從攜帶的行李中取出小龍團茶,又自取一套茶具,銀制的湯瓶及茶碾、茶匙,配以鵝溪畫絹茶羅及建安黑釉兔毫茶盞,皆世人推崇的極品點茶器皿。

「這些也是皇后賜的?」我指著茶具問他。

他擺首,道:「這是官家賜的。」

我感到意外,旋即含笑道:「想必先生回京指日可待。」

他只應以一笑:「還早。」

他不再多說,我也不繼續追問,接下來的一別只沉默著看他倒去小龍團茶上的膏油,用一張乾淨的紙包裹了錘碎,然後取出適量置於那舟形銀茶碾上,開始用其中獨輪細細碾磨。

龍鳳團茶是建州鳳凰山北苑貢茶,茶餅上印有龍、鳳紋樣,大龍、鳳團茶一斤一餅,這種小龍團茶是蔡襄任福建路轉運使時選北苑茶之精細者所制,一斤十餅,而一年所貢也不過十斤。茶色乳白,這一碾開,玉塵飛舞,茶香四溢,尚未入口已覺沁人心脾。

張先生見我看得目不轉睛,便淺笑問我:「你如今點茶技藝如何?」

我低首道:「難望先生項背。」

他一顧剩餘未用的茶餅碎塊,道:「你也來,咱們斗試一番。」

我一時興起,亦未推辭,也取了些茶塊碾磨,隨後我們二人各自在茶爐上煮水候湯,準備鬥茶。

候湯之時我們均以茶羅把碾好的茶末細細篩過,少頃,聽得湯瓶聲響如松風檜雨,便捉起湯瓶一一憎盞,再抄入茶末,注少許熱水調至極勻,令茶膏狀如融膠,才又提瓶,我執一把竹製的茶籠,張先生則持一柄銀匙,各自在注湯的同時住自己盞中環回擊拂。

我們動作相似,每個環節完成的時間也相去不遠。其間我幾度偷眼觀察張先生舉動,而他則一直垂目做自己的事,並不曾顧我一次。

茶葉本可生浮沫,建茶中又和有少許米粉,擊拂之下乳霧洶湧,溢盞而起,浮起一疊自色沫餑乳花,周回凝而不動,這在茶藝中稱為「咬盞」。而鬥茶的勝負就在於乳花咬盞的時間長短,同時擊拂之後稍待片刻,誰的盞中乳花先行誚散,露出水痕,便算輸了。

我們幾乎同時停止了擊拂的動作,擱下手中茶具,把茶盞正置於盞托上,並列於一處,靜候斗試結果。

我用的茶盞是一個敞口小圈足的影青蓮花紋盞,胎薄質潤,盛著乳花盈溢的白茶,如荷葉捧素雪,而張先生用的兔毫盞胎體厚實,乍看撲實無華,但細觀之下,可見茶盞黑青色釉底上分布著呈放射狀的銀白色流紋,纖細如銀兔毫,精妙不可言傳,而茶盞與茶色相襯,一黑一白,更能煥發茶色。

初時,我們盞中乳花之狀相彷彿,但稍待須臾,便可看出影青盞中的乳花仍是薄了一些,且消融速度略快,細小的泡沫不斷破碎,一層層消退下去,終於先露出了中間一圈水痕。而兔毫盞中乳花咬盞依舊,未有一點水色現出。

我旋即欠身,微笑道:「慚愧,懷吉輸先生一水。」

張先生亦含笑看我,問:「我們這次用的茶和水都一樣,你知道自己輸在哪裡么?」

我想了想,搖頭六:「請先生賜教。」

張先生遂逐一道來:「首先,你羅茶時不夠細緻,篩的次數不如我多,而點茶用的茶末須絕細才能入湯輕泛,使乳花吸盡茶末苔湯;其次,你盨盞時注湯不夠,未令茶盞熱透,便會影響茶末上浮,發立耐久:再次,你盨盞後便急於調膏注湯,導致點茶之水過熱,過熟則茶沉,應先稍待片刻,等瓶中水沸停止後再開始點茶;而且,你注湯偏多,以致茶少湯多,雲腳易散,如此鬥茶,注湯至盞中四分即可;最後,你擊拂時手勢過猛,欲速則不達,應環注盞畔,讓熱水沿著盞壁流入盞中,起初攪動茶膏時也不要太急,徐徐攪動,漸加擊拂,指繞腕旋,上下透徹,才能使茶湯色澤漸開,乳花珠璣磊落,久立不散。」

我大為嘆服,赧然道謝,他又微微一笑,似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一個大的過失,總是由一連串的小失誤構成的。」

我低目細品他的話,良久後才又問他:「先生點茶之時未曾看我,怎知我羅茶不細,盨盞不夠,擊拂過猛?」

「這些事,未必總要盯著你才知。」他說,「看看結果,其中過程也就一目了然。」

5.籮籮

我聽出他弦外之音,有一種難言的尷尬,他也只是靜靜注視我,別無他言。待印香燼落,茶盞生涼,我方才開口:「我的事,先生都聽說了?」

他回答:「聽說一些,不多。」

我斟酌半晌,終究還是按捺不住,直言問他:「公主如今怎樣?還好么?」

「我只在宮中待了三天,公主在她宅子中,我並未見到。不過,她的情形,應該是好不了罷。」張先生說,從容講述他知道的事實,「據說你走後,官家又把公主宅中那些有品階的內臣都逐出去了,並下令省員更制,自今勿置都監,別選一位四十歲以上的內臣和一位五十歲以上的三班院使臣在公主宅中勾當,其餘伺候公主的小黃門,年齡須在十五歲以下。後來,殿中侍御史呂誨又進言說,兗國公主乳母、昌黎郡君韓氏曾慫恿公主奏請官家升她侄婿於潤的官,又曾將公主宅中服玩器物盜歸私家,請官家追查此事。於是官家下詔降於潤官職,且削去了韓氏郡封,不許她再服侍公主。

我驚問:「連韓郡君都不在公主身邊了?」

張先生頷首:「現在公主宅中的內臣,不是老的就是小的,而且大部分她以前都不認得。留在她身邊的舊人,恐怕就兩三位侍女口。」他著意看看此刻我的神情,又道:「當初你犯錯時,相比已料到自己如今處境,甚至還將生死置之度外,然而,對公主可能面臨的境況,你大概未曾想得周全罷?」

我側首避開他的直視,移目看別處,然而鼻中酸楚,眼角溼潤,面前景象也如水波般搖漾,根本無法看清楚。

「懷吉,」張先些再喚我的名字,聲音溫和而冷靜,「我再問你,你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么?」

我艱難地咽下喉中那抹堵塞般的疼痛,按言官們給我定的罪名低聲答道:「我言行輕佻不自謹,罔顧尊卑,以下犯上……」

「你越界了。」不待我說完,張先生已直接向我作出了他的診斷,「尊卑、上下,姑且不論,單說我們的身份,就跟常人不一樣,我們根本沒有資格,去追尋一般男人擁有的東西。」

見我沉默不語,他又問道:「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此番不被言官留意到,你與公主將如何發展?」

我沉吟許久,還是選擇了搖頭。

張先生繼續道:「情愛之事如醇酒,容易使人上癮,不知唇足。你們踏出了一步,難免會有更多的嘗試,到最後,你與言官指責的那種卑劣宦者有何不同?」

我低首受教,並無話說。他頓了頓,又說了句我始料未及的話:「何況,讓你心儀的人看見你殘缺的身體,你還有何尊嚴可言?」

他的語調始終不溫不火,平靜得像秋日止水,但這話卻帶著犀利鋒芒,直抵我心最脆弱處。我悚然抬目視他,見他凝視著我的雙目中有憐憫的意味,少頃半低眼帘,一點微光閃過,他嘆了嘆氣,微露出一絲難得一見的感傷:「從我們凈身的那一刻起,我們便已與情愛絕緣。我們一生或許會擁有很多身份,但永遠都不可能真正成為哪個女子的丈夫或哪個孩子的父親,而女子的幸福,往往是從婚姻與家庭中得來,所以,我們要給任何女子幸福,都是不可能的……我們原本已一無所有,如果你珍視某個人,就離她遠一點,不要妨礙她與夫君的生活,也儘可能地,讓自己保留一點殘存的尊嚴。」

我黯然思量著,最後勉強一笑:「先生無須多慮。我已被貶逐至此,此生不會再與任何女子有瓜葛。」

張先生默然,托起茶盞啜飲一口,又道:「我獨愛飲茶,因此物不令人醉,但微覺清思,不似醇酒雖美,卻榨人肝腸。而且,日有春夏秋冬,天有陰晴圓缺,點茶時看著乳花從浮生到破滅,也像經歷了一場生成、持住、衰敗、消散的過程……世間萬物都是這樣的罷,周而復始,一切皆有定數,不必太強求。前事消散的時候,亦不必太難過,不如調整心緒,從容面對以後的日子,或許另一種清明潔凈的生涯又將開始了。」

張先生走後,很長一段時間內,我仍未能如他所言,調整心緒,獲得平靜與安寧。思考他的話和思念公主交織在一起,成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內容。

我移植了一株紫藤到我院中,在以前的十多年裡,我像呵護一株花木一樣照顧著公主,而如今,我又像照顧公主一樣呵護著這株紫藤,盡我所能把它侍弄得繁茂蔥鬱,不讓一片葉脈露出萎黃之色,不讓一根枝蔓沾染蟲跡,連葉面的灰塵我都會覺得礙眼,總是小心翼翼地拂去,如果說西京的生活尚有樂趣,那便是從伺花之時獲得的。

仲春時節,我的紫藤結出了串串花穗,垂掛枝頭,燦若雲霞,其中常有鶯啼鸝鳴,宛如李太白詩意:「密葉隱歌鳥,香風流美人。」

我甚愛此花,不讓旁人碰觸,為此不惜與人冷面相對。但,也有例外的時候。

一日黃昏,我幹完活後回到居處,坐在室內小憩,習慣性地透窗探望院中紫藤,卻無意中發現藤蔓抖動,似有人在拉扯。

我立即疾步出去,見一個幼小的女孩正踩在石塊上面,一手拉著紫藤枝蔓,一手盡量向上伸,顯然是想摘花。

我揚聲喝止,她嚇了一跳,腳一滑,竟從石塊上摔了下來。

她頓時哭了起來,我忙過去扶起她,見她完全是個孩子,又一脈楚楚可憐的模樣,起初的怒意頃刻散去,心也軟了,於是好言撫慰,又摘了幾串花穗給她,遷延許久,她才略略止住了哭泣。

她雙頰粉嫩,眼睛清亮,細看之下與幼年的公主側有兩分相似。我覺得親切,微笑著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她仍有些怯怯地打量著我,好半天后才指著院門外一棵松樹上的女蘿,輕聲回答:「蘿蘿。」

她的衣飾談不上精緻,但也不算太差,應該不是小宮女。我猜測著她的身份,遂又問她:「你的媽媽是誰?」

她答道:「沈司飾。」

沈司飾是一位被貶到西京大內的女官。據說她當年為今上掌巾櫛之事,性格開朗,健談愛笑。那時今上還只是位十幾歲的少年,尚未大婚,有次沈司飾給今上梳頭,兩人說笑著拉扯嬉戲,不巧被章獻太后撞見,太后便以狐媚惑主的罪名將她貶逐到此地。而她從此後性情大異,變得少言寡語,不苟言笑,任何時候看上去都是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

那麼這個蘿蘿,應該是沈司飾的養女了。我心中感慨,也對她多了幾分憐惜之意,捻捻她頭上的髮帶,再問她:「蘿蘿,你幾歲了?」

地說:「五歲,明天就五歲了。」

「明天是你的生日?」

她點了點頭。

我決定送地一個生日禮物,回到室內子尋到一把小刀,我又出來在院內找了裁胳膊粗的村技,坐下來埋頭削了一會兒,木屑飛散,一個圓頭娃娃漸漸現了出來。

大致削好,我把木娃娃遞給籮籮,她驚喜地接過,反覆細看,愛不釋手。

我想了想,又局的娃娃略顯粗陋,便又拿了回來,準備給她刻些頭飾衣物。這涉及到娃娃的身份定位,於走我又問蘿蘿:「你長大後的願望是什麼?」

宮中的女子通常都有個職位,我是準備等她說出想做什麼,再給木娃娃配上相應的服飾,但這小姑娘卻給出了個完全在我意料之外的答案。

「生個小娃娃!」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一愣,旋即感到臉火辣辣地,開始發燙。

「呃,我是說,你長大後最想做什麼。」回過神來後,我嘗試著跟她解釋。

「生小娃娃呀,」她不改初衷,「最好生兩個,一個男孩,一個女孩。」

我盡量朝地笑,雖然自己也感覺到了笑容的僵硬:「你以後是想當司飾、司葯,還是尚服、尚儀……」

我還在想是否多列出幾個女官職位供她選擇,她已不耐煩地用明凈的聲音再次作答:「我想當媽媽。」

我徹底無語。沉默片刻後,我重又引刀,在木娃娃身上刻出了她懷抱嬰兒襁褓的紋樣。蘿蘿很高興,接過把玩一會兒,然後歡天喜地地跑開了。

6.還闕

嘉祐六年閏八月,都知鄧保吉從東京來,向我傳了一道密旨:即日還闕入宮供職,我頗感意外,沒料到被貶逐僅僅一年後,便會蒙此大赦。當看到鄧都知神色肅穆的宣我一人入偏殿時,還以為他帶來的是賜死的昭命。

「是……公主為我進言么?」接旨之後,我低聲問向我說「恭喜」的鄧都知。

鄧都知嘆道:「公主為你做的事,豈是『進言』二字可概之……發現你離京後,她進宮懇求官家召你回來,哭的幾欲暈厥,但官家只溫言撫慰,始終不答應。於是公主終日啼哭,無論在宮中還是公主宅,面對每一個試圖勸解她的人,都只會憤怒地說一句話:『還我懷吉!』她在宅中欲自縊已不是一次兩次,嚇得苗賢妃忙又請官家把她召到宮裡來住,終日守在她身邊,不敢擅離一刻。這一年來,她幾乎沒有開心的時候,除了哭泣、哀求、怒罵,就只是發獃和昏睡。今年七月中,董貴人生下十三公主。有一天,充國公主去看這個小妹妹,抱著十三公主玩,才有一點笑容露出。那時十一公主也在董娘子身邊,乳母喂她喝粥,她搖頭不喝,口中連聲說『芋頭』,大概是想吃芋泥糕,而充國公主一聽便怔怔地出神,好半天沒動彈。苗娘子見她有異狀,馬上讓人把十三公主抱走,充國公主也任他們抱走妹妹,自己默默往外走。苗娘子跟著她出去,帶她去後苑散心。公主一直很安靜,但走到一口井邊時,忽然一下子跳了進去,周圍人誰也沒能拉住……」

彷彿生生受了一次重擊,我胸中氣血騰涌,聲音也在發顫:「公主……出事了?」

幸而,我很快見到了鄧都知擺首。「好在內侍們反應還算快,迅速把她救了出來。」他說,「苗娘子抱著她哭得死去活來,而公主一言不發,目光也無神采,像個木頭人一樣,直到官家趕來,她才開口說話,說的卻還是那句——『還我懷吉。』」

我微垂首,在靜默的狀態下暗暗發力咬舌,讓此間的疼痛抑制和消減另一處的感覺,直至品出血液腥甜的味道。

「苗娘子聽了這話越發難過,下拜懇求官家召你回來。官家連連嘆氣,十分為難。撫慰苗娘子母女後,他又去看董娘子,告訴董娘子,他準備進她為婕姝。董娘子三年內生育三次,最後生十三公主時又難產,身體十分虛弱,一直纏綿病榻。聽了官家這話後,她卻立即起身,跪在官家面前,力辭進位之事,問官家可否把這次賞賜轉為一個承諾,幫她實現一個願望的承諾。官家問她的願望是什麼,她回答說,希望官家能赦你之罪,召你回來見公主。」

唉,秋和……她自己也是有心愿的,但卻把每次實現心愿的機會都用於成全別人。我對她的感激無以復加,但面對鄧都知的敘述,我還是保持了沉默,因找不到任何合適的語言,可以表達她的善良帶給我的觸動。

「聽了董娘子的話,官家仍然沒表態,但想必是動了召你回來的念頭的。而最後讓他下定決心的,是另一個人。這個人,你一定猜不到是誰。」鄧都知又道。

我抬頭,朝他投去詢問的目光,他亦不賣關子,直接說出了答案:「是駙馬李緯。」

在我訝異的注視下,他繼續說:「聽說公主投井之事後,李都尉入宮求見官家,跪在官家面前叩頭。官家還以為他又是來請罪,不耐煩地說:『這事與你不相干,你回去罷。』李都尉卻支支吾吾地說有一事想請官家答應,官家問是什麼,他說:

『請把梁先生召回來。』」

講至這裡,鄧都知停下來,看著我,似乎在等我說些什麼。而我完全失語,與他兩廂無話,許久後,才問了一句:「他說請求召我回去的原因了么?」

鄧都知道:「沒有。官家也問他,但他沒解擇原因,只是不停地叩頭,反覆懇請官家召你回去。」

我與鄧都知馬不停蹄,迅速趕回東京,到東京城門附近時天色已完,,鄧都知原本還道關閉城門時辰已過,只怕我們進入進不了城了,走到城門前方發現,門依舊大開,並未關閉。鄧都知大感詫異,詢問守門兵衛,兵衛回答:「小三公主今日出殯,官家下令說要留著宮門及城門,等送殯的人回來才關。」

十三公主夭折了?我轉顧鄧都知,他點點頭,低聲道:「十三公主出生後情況一直不妙,我離京時她已病危。」

算一下日子,這位小公主在世間僅僅生存了兩個月。我心下黯然,不敢猜想秋和會如何傷心。

鄧都知領我入城,在監門使臣查詢我身份時,他掩飾說:「這是西京還闕奏事的內臣。」

待入到城中,他才悄悄告訴我:「你此番回京,官家不欲人知,尤其是台諫,所以派我去傳密旨,也叮囑我,這一路上不要向人說起你的身份,否則,台諫知道你回來,必定又有話說。」

我垂下眼帘,想起了台諫之前對我的指責。鄧都知默然行了片刻,忽又轉頭跟我說:「你大概還未聽說罷?今年六月中,官家接受諸臣建議,遷司馬光為起居舍人,同知諫院……司馬光短短兩月間,已上了十幾二十多個剿子,成了進言最多的現任諫官。」

7.朱朱

入宮之後,我首先見到的人是皇后。

「我們讓你回來,並不等於讓你回到公主身邊,像一切都沒發生過那樣,依舊讓你做公主宅的勾當內臣。」她開門見山地說,「你且留在宮中,在公主入省禁中時讓你們可以見上一面,讓她知道你平安無恙,但也僅此而已,以前那樣的相處,是不能再有了。」

我低首,緘默不語接受她冷凝目光的審視,好半天后,聽見她嘆了嘆氣:「你們都不會控制自己的性子,那麼,我們只有改變你們的相處方式。」

我舉手加額,拜謝如儀:「臣謝官家與娘娘聖裁。」

她又道:「你也不能再回苗娘子閣中,回頭讓鄧都知給你另尋個居處,日後做什麼,待我再想想,但為避免引起台諫注意,品階高的職位也是不能再得了。」

這倒並不是我很關心的。「那麼,公主……」我遲疑著,只想問何時能見到公主。

皇后自然明了,答道:「官家已向公主承諾會召你回來,讓她回公主宅中去了,至於何時讓你們見面,我們會再商議。」

我再次道謝。她隨後命鄧都知帶我出去。在我退至門邊將欲轉身時,她又喚住了我,吩咐道:「這次你能回來,秋和也出了不少力。明天你先去看看她。」

當我見到秋和時,為她的模樣暗暗吃了一驚。一年不見,她已可用形容枯槁來描述。額上勒著一道烏絨抹子倚在病榻上,未施脂粉的臉上連嘴唇都是青白的,單薄得像個紙糊的人兒,完全沒有剛生過孩子的婦人的豐腴。而且,她眼周有濃重的深色,一雙原本十分清澈美麗的眸子黯淡無光,仿若干涸的泉眼,大概是睡眠不好,且常常垂淚所致。

這日京兆郡君高氏入宮問安,亦來探望秋和。我入內拜訪秋和時,兩人正相對閑話家常。看見我,秋和顯得很驚喜,勉力支撐著坐起來,連聲喚身邊侍女請我坐,又命她閣分的提舉官趙繼寵為我布茶,完全沒把我當卑賤的內臣,倒像是招待一名遠道而來的貴客。

這令我有些不安,欠身連連道謝,卻不敢按她的意思,在她面前坐下。秋和再促我坐,最後京兆郡君也含笑相勸:「我們都與梁先生相識多年,且又不是大庭廣眾之下,先生無須如此客套,還是坐下慢慢敘談罷。」

我這才坐下,與她們相對寒暄,有京兆郡君在場,我們談的也大抵不過是西京生活與旅途見聞,語意輕鬆得彷彿我只是奉命去西京補外一年而已,她們都沒涉及我遭貶逐的來龍去脈,也沒一句提及公主。

少頃,有幼兒啼聲從外面傳來,然後一位乳母抱了個兩歲多的小女孩入內,對秋和道:「娘子,十一公主又醒了。」

那女孩就是之和的第二個女兒,皇十一女永壽公主了。我立即起身,向永壽公主施禮。秋和笑道:「她還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何必這麼多禮。」一邊笑著,一邊從乳母懷中把永壽公主抱過來,微笑著輕聲對她說:「朱朱,你昨晚醒了好幾回,天亮才睡著,怎麼又醒了,莫非知道有貴客要來么?」

她笑而指我,永壽公主聞聲轉頭打量我。她的膚質得到了秋和的遺傳,使她看起來晶瑩剔透,如同和田玉精雕細琢成的小人兒,一雙酷似秋和的美目猶帶淚痕,見我在看她,她有立即埋首往母親懷裡躲,那嬌怯怯的模樣真是令人忍不住心生憐惜。

我離京之時今上尚未給她取閨名,宮中人都順著皇后的叫法稱她「主主」,現在秋和喚她「朱朱」,想必這便是永壽公主的名字了。

「十一公主的閨名很好聽。」我含笑道。

「是么?」秋和與京兆郡君相視而笑,然後又向我說明,「說起來,這名字還是京兆郡君家的四哥取的呢。」

這「四哥」指的是京兆郡君與十三團練的第四子仲恪。京兆郡君旋即微笑對我道:「我家那小子沒大沒小,不知尊卑,這樣胡亂喚姑姑,好在官家與董娘子寬宏大量,不與他計較。」

見我有些不解,秋和便細細解釋:「去年初冬時十一公主病得很重,京兆郡君帶著幾位哥兒姐兒來看她,仲恪聽見皇后喚公主作『主主』,一時聽岔了,就很高興地指著自己穿的豬頭鞋不住地喚『豬豬,豬豬』。說來也怪,本來十一公主一直在昏睡,聽見他這樣喚便睜開了眼睛,後來病也漸漸好了。官家很高興,就說尋常百姓家習慣給孩子取個賤名,以求好養活,看來是有道理的,不如就叫十一公主『豬豬』罷。皇后聽了笑說,豬豬這名字雖然聽起來很親切,但用來當女孩子閨名畢竟不太好,不如還用這音,但換一個字,改成朱紅的朱,還這樣喚,但寫出來又是吉利的字,就兩全其美了。官家欣然接納,從此後我們便叫十一公主『朱朱』了,而官家也特許仲恪喚朱朱的名字……」

她話音未落,即有一位五六歲的男孩似踏著風火輪一般從外面衝進來,腦袋上的頭髮剃去了大半,僅留額頭上一小撮,穿著一身絲質衣褲,內著齊膝長襦,外罩一件長袖短衫,兩袖鼓鼓的,袖口又被他反手捏住,使袖子看起來很像兩個大袋子,也不知其中藏了什麼東西。

京兆郡君一見便斥道:「四哥,你莽莽撞撞的,瞎跑什麼呢!別驚到了董娘子和十一公主。」

仲恪奔到秋和與永壽公主面前止步,側首對母親說:「先前我去跟菀姐姐玩,見她剛蒸好一匣子香料,說是在帳中用的,聞了可以睡得很好。不是說朱朱最近晚上老是驚醒么?我就請菀姐姐點了一爐,讓我熏了滿滿兩袖子,給朱朱帶來。怕時間長了香會溜走,所以我才要跑快一點呀!」

他說的「菀姐姐」是指皇后幾年前收養的養女,真宗朝參知政事馮拯的孫女馮菀兒。這姑娘蘭心蕙質,平時也跟秋知一樣,喜歡調製脂粉香料。

仲恪解釋完,也不再聽母親嗔怪,朝著永壽公主散開了袖口,且兩臂不停地大揮大舞,力圖使公主儘可能多地聞到他帶來的香。

那香味有沉香的清雅,卻又另帶一種水果的甜香,聞起來確實令人心神安恬,頗感愉悅。

「嗯,這香味不錯,是用鵝梨汁和沉香蒸的。」秋和很快分辨出,笑對仲恪道,「四哥,謝謝你。」

仲恪搖搖頭:「不用謝,只要朱朱喜歡就好。」然後又很關切地問永壽公主,「好聞嗎?」

永壽公主抿嘴笑了笑,輕輕頷首。

「那你想睡覺了么?」仲恪兩眼圓睜,急於確認這香料的奇效。

室內的大人都笑了起來。京兆郡君一拍他光溜溜的後腦勺,笑道:「才聞一下就想讓人家睡著,你道這是[***]呢!」

仲恪撫撫母親所拍之處,亦不好意思地笑了。隨後又伸手去掏腰帶上系的錦囊,摸出一對白玉雕成的玉豬,塞到永壽公主懷中,道:「這是爹爹給我的,送給你了。」

這對玉豬看起來應是漢古物,集圓雕、陰刻、淺浮雕為一體,圓滾滾的,十分肥碩,尾巴上卷貼在臀上,四肢屈伸,作奔跑狀,表情生動,憨態可掬。

永壽公主嘴角含笑,不住撫摩玉豬,似乎也很喜歡。

京兆郡君打量著仲恪,忽然問他:「你纓絡上的虎頭鎖片呢?」

我們聞聲看去,果然發現仲恪脖子上的纓絡下面空空如也,所墜之物不見了。

「哦,我摘下來擱在菀姐姐那裡了。」仲恪說,又指著永壽公主手中的玉豬道,「朱朱是豬豬呀,豬是怕虎的,所以我不能帶著虎頭鎖片來見她。」

聽了這話,秋和只是笑,京兆郡君則又把仲恪的手打下,斥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能這樣胡亂喚十一姑!」

仲恪不悅道:「十一姑本來就叫豬豬嘛,翁翁許我這樣喚她的。」說罷,又朝著永壽公主連聲喚道:「豬豬豬豬豬豬……」

永壽公主困惑地看看他,又看看那對玉豬,像是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一把將玉豬推開,有些生氣地嘟起了嘴。

這情景看得大家忍俊不禁,仲恪也隨之開口笑,不想他身後卻有一女童清楚地沖著他喚了一聲:「毛毛!」

仲恪轉身一看,朝那三歲女童施了一禮:「九姑姑。」

那是皇九女福安公主。她所喚的「毛毛」是仲恪的綽號,其中典故我知道:仲恪兩歲多時入宮見帝後,那時他頭髮很多,被分成若干方塊,每個方塊上的頭髮都揪起來紮成了個小球。今上見了笑道:「這髮式不好,像長了滿頭包。」於是命人剪去,改了現在這一撮毛的髮式。而當時仲恪不願意剪髮,十三團練讓人趁他熟睡時將頭髮剃掉。仲恪醒來時一摸,發現自己腦袋光溜溜的,又見面前一地碎發,立即悲從心起,拾起一撮頭髮就開始哭:「我的毛……」因為那時候他還沒學會「頭髮」這個詞。從此後,宮中的人就給他取了「毛毛」的綽號,偶爾看見他也會逗他,故意對他說:「我的毛……」

也不知是誰告訴福安公主,此刻她看著仲恪,又笑嘻嘻地重複喚了一聲:「毛毛!」

仲恪赧然,很尷尬,卻又不好說九姑姑什麼,只得瞪眼望屋樑,渾身不自在。而永壽公主很快發現了這個稱呼對他的影響,亦嘗試著喚他「毛毛」。仲恪吃驚地看她,隨即很生氣地說:「豬豬你不能這樣叫我!」

永壽公主卻越發開心,又興緻勃勃地接連喚道:「毛毛,毛毛,毛毛……」

仲恪不忿,又沖著永壽公主叫「豬豬」,永壽公主繼續以「毛毛」對抗,兩個小孩就以這種簡單的方式鬥嘴,令她瞬間容光煥發,與我今日初見她時她的模樣判若兩人。

「這兩個女兒,是上天賜給我的最珍貴的禮物。」京兆郡君帶著仲恪走後,面對我所提的「近來好么」的問題,秋和把兩位公主都抱到身邊,這樣跟我說,「有一陣到我生了我的女兒。有她們在,我才有了快樂。或許,我之所以來到這世上,又被上天這樣安排,就是為了給她們生命罷。如此一想,我終於心安了,覺得此前的失意和悲哀都可以看開了。上天畢竟待我不薄,讓我擁有這兩個可愛的女兒,我很高興做她們的母親。」

8.浮萍

又過數日,今上才召我覲見。僅僅相隔一年,他竟像老了一輪。當我入內時,他正支肘於案上不住撫額,花白鬍須稀疏的影子掃過面前厚厚一疊劄子,在燭光映襯下,他臉上皺紋深重,有如刀工鏨刻的痕迹。

聽見我請安,他略略抬目掃了我一眼,然後直接說:「重陽那天,公主會進宮來,你們在皇后閣中見上一面罷。」

他面無表情,聲音也聽不出什麼情緒,但與其說淡漠,不如說是一種近乎心力交瘁的疲憊。

我伏首再拜後對他說:「臣謝官家恩典,但,重陽那天,臣能與公主遠遠相望一眼已足矣,無須再在皇后閣中相見。」

這是我這幾日深思後的結果,一定也是今上不會想到的。這令他有些詫異,沉吟須臾,他問我:「你是怕與公主見面會太動感情,還是怕皇后旁觀之下會尷尬?」

我擺首,這樣回答他:「臣怕看見公主的眼淚。」

今上無語,最後揮了揮手:「你退去罷。」

我拜謝,徐徐退出。邁步出門時,很清楚地聽見了身後傳來的一聲嘆息。

鄧都知送我離開福寧殿,快出院門時,我想起問他:「今後我做什麼,官家明示了么?」

「沒有。」鄧都知說,「他現在哪有心思考慮這事……」

見左右無人,他才又壓低聲音告訴我:「這兩日司馬光又連續進言論三件事,一是十三公主出殯那天留城門及宮門至深夜,他說宮禁不嚴,壞了規矩,寫了好幾百字,把整個夜開宮門應有的兵衛儀仗和程式都複述了一遍;又說今歲以來,屢見災異,民多菜色,正是皇帝側身克己之時,而近日宮中燕飲太多,勞民傷財,何況酒又是傷性敗德之物,官家應悉罷燕飲,安神養氣,別多飲酒及食厚味腊毒之物,另外,還勸官家說,『後宮妃嬪進見有時』,皆不宜數御以傷太和……」

我想起了秋和,便又問鄧都知:「官家近來頻頻召見十閣娘子么?」

鄧都知嘆道:「這兩三年,能稱得上頻頻召見的,其實也只有董娘子和周娘子……官家的心病,所有人都知道,但偏偏三年中竟連續生了五個公主。群臣都在勸他選宗室為嗣,這不,司馬光論的第三事,說的就是這個。」

的確,與儲君之事相比,對我的安置簡直是微乎其微的一個小問題了,今上根本無暇去想,雖然,在過去的一年中,公主的悲傷必然也是加快他衰老速度的重要因素。

此後帝後還是沒給我安排新職位,我想他們的意思大概是我什麼都不用做,只要隱身於這宮中,不被言官發現就好。重陽那天,也沒有人告訴我該怎麼見公主,似乎大家根本就忘記了這事。我也不知道公主是否已入宮,又會出現在何處。無所事事之下,我見後菀勾當官在指揮小黃門劃著扁舟入瑤津池,清除池中過多的浮萍,便自己請命去助他們完成這一工作。

我分得了一葉舟,舉棹劃入池心,再提網一點點抹去波上略顯泛濫的那片綠色。大部分時間裡我做得相當專註,知道我的舟漂到一垂楊掩映處,才募然想起,這是當年初見公主與曹評泛舟的地方。

如果那時與公主定下婚約的是曹評,那現在一切都會不一樣了罷,琴瑟在御,莫不靜好,他們說不定也會像十三團練與高姑娘那樣,早已兒女繞膝,共享天倫了……

就如印證我想法一般,我身後漸漸傳來一陣小女兒說笑之聲。我側首一顧,見一艘精緻畫船從煙波蕩漾處漂來,在我面前不遠處停下,船中有許多女眷及孩子,逐一細辨,我認出皇后、京兆郡君,以及十三團練的幾名子女,馮菀兒也在其中,而坐在她身邊的女子,就是與我闊別一年的兗國公主。

公主的鬢邊簪著一朵粉紅色的桃花菊,但在這豐饒艷色映襯下,她自己卻枯瘦得像一片秋日的樹葉。此刻她正低眉坐著,與馮菀兒一起,依都城重陽風俗,把彩繒剪成茱萸、菊花、木芙蓉的圖案,以備贈與親朋。

她徐緩地做著此事,暫時沒有發現我的存在。倒是皇后,在與京兆郡君閑談間隙,目光有意無意地掠到了我身上。

或許,這就是她依照我的建議,給我們安排的見面方式罷。我朝她欠身,然後輕輕引棹,把自己的舟引入了柳蔭更深處。

畢竟隔得不算遠,我仍可觀察到畫船中動靜。這時仲恪把一個透明的琉璃瓶用細長的紅繒系住,懸在一根細木棒上,然後垂入水中,作釣魚狀。仲明看見了,便問他:「你用的瓶子,可是菀姐姐盛大食薔薇水的琉璃瓶?」

仲恪回首做了個鬼臉,卻不答話。馮菀兒見狀,擱下手中剪刀起身探視,仲針立刻跟上,兩步走到仲恪身邊,揮手一拉,把瓶子猛地提了起來。馮菀兒定睛一看,脫口說道:「哎呀,真是我的薔薇水瓶子呢!」

仲針便冷下臉來,朝弟弟威懾地喝了一聲:「仲恪!」

仲恪嘻嘻笑著,並不害怕,轉頭對馮菀兒道:「菀姐姐,我見你的薔薇水用完了才取這瓶子來玩的。」

馮菀兒笑道:「胡說,明明還有一半。」

仲明聽見便上前一步,對馮菀兒道:「四哥還是小孩子,不懂事,菀姐姐你別生氣,一會兒我回家取一瓶還給你。」

未待馮菀兒回答,仲針已朝仲明搖頭:「你別一味縱容他,否則下次他還胡亂取別人的東西來折騰。」然後他又瞪了仲恪一眼,扯下琉璃瓶,舉起手中的木棒作勢要打仲恪。

仲恪哈哈笑著跑到公主身邊,使勁往她背後躲,邊躲邊乞求:「姑姑救我!」

這情景逗得公主終於笑起來。她起身,擋住仲針,道:「不過是半瓶薔薇水,多大個事呢,你若想要,我現在就可以賠給你們。」

仲針打量著公主,奇道:「現在?姑姑帶了薔薇水來?」

公主微笑不答,自拈了塊紅繒剪了數下,然後展示給眾人看:「像不像薔薇?」旋即拾起被仲針拋在甲板上的琉璃瓶,把剪好的紅繒投入瓶中,晃了兩下,又道:「薔薇入水,這水不就是薔薇水了?」

公主把薔薇瓶遞給馮菀兒,馮菀兒接過,還一福道謝。眾人皆笑,仲恪更拍掌笑贊:「姑姑真聰明!」

公主一刮他鼻子:「不過,你也該收斂一點。若下次再捅出這樣的簍子,姑姑可不會再為你善後了。」

這樣說著,她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她看仲恪的樣子,儼然是一位年輕母親的神情。

她似乎一直都是很喜歡小孩的,跟孩子們在一起的時候,她的心情都會好些。當年她那麼厭惡張貴妃,但對八公主仍是很關愛。而近年來對那幾個異母妹妹,也都是疼愛有加,或許她跟蘿蘿一樣,是有種期待做母親的天性罷。

我在柳枝影里看著她微笑,可這個念頭卻讓我心裡隱隱作痛。

而這時,仲恪告訴了公主私取琉璃瓶的原因:「朱朱不能跟我們出來玩,我想用這瓶子釣幾條小魚帶回去給她。」

公主一點他額頭:「真是傻孩子!這瓶口這麼小,又沒魚餌,你怎釣得起魚?」

仲恪一時也無語。東張西望一周,他忽然發現了我的舟,便指著我驚喜地喚道:「你過來,把你船上的小網兜給我!」

公主亦隨之看過來,很快地,她的笑容凝結,目光直直地鎖定在我半露於垂楊下的身影上,情不自禁地朝船舷邊移了兩步。

在仲恪持續招呼聲中,我緩緩划動木棹,引周靠近畫船。除了不知內情的仲恪,畫船上所有人亦都沉默了,一時天地間只剩風聲水聲刺棹聲,和仲恪歡快的話語聲。

那麼一段短短的距離,我卻划了很長的時間。我緩慢而艱難地接近她,看著夢中縈系的熟悉面容,卻不知是喜是悲。

她雙?唇在輕顫,像是想笑又笑不出來。後來,她緊挨著船舷彎下腰,向前伸出手,一雙水光漾動的眸子滿含期待地凝視著我,似乎在準備接引我上船。

終於,我離她只有一步之遙,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觸及她微微顫唞著的指尖,而她唇角上揚,在這貌似短暫的等待中,一抹純凈的笑容如雪蓮花開。

伸手,伸手,我心底彷彿有人在念這樣的咒語。但,最後我做的卻是,舉棹一抵畫船的船舷,將我們之間的距離拉開,然後搖漿推開池中波瀾,在她眼睜睜的注視下,逃離了這片有她存在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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