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神仙一曲漁家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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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狀元

公主設想的這情景,果真發生在三月,當然,那好看的狀元郎並不是我。

崇政殿殿試後數日,今上御集英殿,此次貢舉的最終結果便在那裡唱名宣布。按慣例,彼時後宮女子可以隨皇后登上與集英殿相鄰的太清樓,一睹新科進士風采。

那日太清樓上布彩幕珠簾,皇后御座設於樓東,公主坐在她身邊,宮眷於其後依序列座,唯張貴妃授意親從內侍另設座於太清樓西側,彩幕綉扇,色彩樣式皆與皇后所用的相近,從樓下望去,似兩宮並列。

此次入宮參加唱名儀式的舉子約有四五百人,分成兩列進來,陸續在集英殿前站定肅立,皆著白色襕衫,青天麗日下,滿目衣冠勝雪。

唱名時辰到,禮樂聲止,舉子與旁觀諸人皆屏息靜氣,等候殿內的皇帝拆號宣布進士名。

少頃,今上親自宣讀的狀元名字經由六七衛士齊聲傳臚,響徹大殿內外:「進士第一人——江夏馮京。」

舉子隊列內漾起一陣漣漪般的輕微騷動,之後有一位年輕士子自內走出,不疾不緩,邁步朝殿中行去,身形秀逸,意態從容。

太清樓上的宮嬪大多按捺不住,紛紛傾身向前探視這新科狀元,無奈隔得略有些遠,他不久後又進到集英殿中,具體眉目宮嬪們不及看清,忍不住相互顧問:「你看清楚狀元郎的模樣了么?」

此刻在皇后身邊侍立的內殿承製裴湘笑道:「這位狀元郎的儀容相貌,可能是國朝有史以來的狀元中最好的。」

裴湘是本朝最有才華的宦者之一。他的養父,真宗朝內侍裴愈善吟詠,有詩名,裴湘本人亦愛讀書,再經裴愈悉心培養,少年時文采已堪比進士,如今在秘閣供職,負責圖書校理,職務幾近文臣。明道年間,今上御便殿,試進士詩賦,一時興起,遂命一旁伺候的裴湘做試題。裴湘欣然領命,一揮而就。閱讀其詩賦後,今上嗟賞,左右中人亦為之動色。從此後但凡殿試,今上都會命裴湘在側伺候,不時為他查看進士試卷,傳報答題內容。因此新科進士的情況,裴湘也相當了解。

他這句話,激起女子們一片嬉笑驚呼,個個眸色流光,越發好奇了。苗淑儀從小在宮中長大,看過好幾屆的進士,這時開口問裴湘:「比起十九年前的王狀元如何?」

她是指王拱辰,如今距他天聖八年及第時已有十九年。

裴湘答道:「王侍郎那時才十九歲,雖然俊秀,但略顯瘦弱青澀,似一株青竹。現今這位馮狀元比他那時稍長几歲,丰姿秀美而無清寒氣,立於眾舉子中,如盛開的唐棣般炫目。」

皇后聽了微笑道:「裴承製書畫皆佳,形容起人來也跟作畫似的。」

「臣惶恐……」裴湘含笑欠身:「臣只是如實回答苗娘子問話……馮狀元才學也是極出眾的,在殿試之前的鄉舉、禮部試中皆為第一,加上今日唱名結果,那是真正的三元及第了。」

三元及第的狀元國朝史上原只有四人。聽他這樣說,眾女子對後來的進士唱名也不怎麼關心了,聚過來只管問裴湘狀元之事。籍貫、年齡、出身、殿試的詩賦內容都問過後,有一個大膽的內人脆生生地問了一句:「狀元郎可有家室?」

眾人哄堂大笑,驚得司宮令忙示意:「噤聲!被舉子聽見有失體統。」

娘子及內人們勉強抑住笑聲,一壁拿那位提問的內人打趣,一壁又都挑眉勾唇看裴湘,等著聽他回答。

而裴湘的答案沒令她們失望:「馮狀元幾年前曾娶過一位娘子,但那娘子早亡,此後便一直未娶。」

「哦……」內人們應道,聽起來像是鬆了口氣。

看得公主不禁笑起來,低聲對我說:「人家是否有家室,與她們又有何關係?她們又不能嫁給他,為何如此關心?」

我笑而不答。素日與內人們相處久了,可以隱約猜到她們的心思。她們固然自知不會與狀元結緣,但面對一個賞心悅目的男子,總是會希望他儘可能地保持單身狀態,以給她們更多憧憬的空間。

進士前五人由今上親自拆號宣布,其後由宦者分批唱名,待唱名至第五甲畢,入殿的士人執敕黃再拜,殿上傳臚再曰:「賜進士袍、笏。」

賜予進士的綠袍、朝笏積於集英殿外兩廡下。前五人隨狀元先出殿門,在宦者幫助下先加一領淡黃絹衫,再著綠羅公服,系淡黃帶子,接過白簡朝笏。隨後數百名士人相繼過來,於廊上爭取袍笏,皆不暇脫白襕,直接加綠袍於其上。亂成一團,全沒了前五人的從容,看得宮嬪們又是一陣笑。

待士人披衫系帶畢,宦者前引至殿上謝恩。須臾,又見狀元率眾進士出來,由宦者引至太清樓前,向皇后行禮。

那宦者帶他們過來後未作太多指示,我一瞥西側張貴妃那端,有一瞬曾疑心狀元辨不出皇后的位置,因兩側彩幕儀仗差別甚小,不熟悉宮中儀制的人未必能分清。但狀元馮京只是舉目淡看樓上一眼,即轉朝東側,率眾下拜。

苗淑儀大概與我想的一樣,此刻見他辨出皇后方位,即笑道:「這狀元郎倒有眼色。」

裴湘微笑道:「若東西嫡庶之分都不知,那便枉做狀元了。」

皇后含笑示意侍從傳諭免禮,又吩咐取龍鳳團茶餅角子以賜狀元及眾進士,並以七寶茶賜尚在集英殿中的考試官知貢舉、翰林學士趙燍。

進士禮畢,逐一退去,而狀元馮京一直停留於原地,待其餘人等皆散去後才起來,朝皇后再拜,平身後再退幾步,才轉身走。

這期間珠簾後的年輕內人們擠在欄杆處看得雙目含情,兩頰緋紅,見狀元離開都有悵然若失之狀。公主個頭小,此前又多少有些矜持,未擠到前面看,而此刻見狀元要走了才著了急,傾身朝欄杆處,以手中紈扇玉柄挑開珠簾朝狀元望去。

大概太過慌張,她手一顫,紈扇滑落,悠悠墜下,在空中划了幾個圈,又被風吹向前,落在了馮京的身邊。

馮京止步,回首朝樓上看,追尋紈扇飄落的軌跡。他唇角銜笑,有片刻的靜止,為樓上的人提供了一幅可仔細端詳的如畫景象。

相較十九年前的狀元王拱辰,馮京之美更帶有溫度。前者清冷如從月光中走出,而後者笑容和雅明凈,融有他坦然的自信,一襲淡黃絹衫綠羅衣,被他精緻眉目、翩翩儀度賦予了華麗的質感,可以讓觀者聯想到一些令人愉悅的意象,例如陌上楊柳杏花雨,春風得意馬蹄疾。

扇墜之時,公主稍有一驚,向後縮回手,但終究還是好奇,復又以手撥開兩縷珠鏈,目光輕輕巧巧地落在樓下男子美麗的臉上。

馮京微微仰首,斜睨向太清樓上簾動處,柔和笑容帶一點疏懶意味,半眯著眼睛,不知是在迴避金色日光,還是在享受它的照拂。

四目相觸,公主宛如被灼了一下,立即垂手,讓珠簾蔽住自己適才半露的面容。這倉促舉止又招致宮嬪笑,她竟也沒有如往常那樣辯解反駁。

樓下的馮京笑吟吟地拾起紈扇,低首端詳。一手持扇柄,一手輕撫扇面,像是想抹去他頭上皂紗重戴與冠纓落在扇面上的影子。

樓上的公主默默地直視前方,晃動著的水晶珠簾應著春陽流光溢彩,在她面上留下一道道暈色陸離的光影,而她的雙頰就在這漫不經心曳動著的光影中一點點紅了起來。

皇后遣了內人下去,向馮京襝衽為禮,請取回紈扇。馮京躬身,雙手舉扇齊眉,將扇子交給內人,然後朝皇后方向再施一禮,徐徐退去。

內人上樓來,把紈扇轉呈公主,公主卻不接,退後一步,道:「外人碰過的,我不要了。」

俞充儀聞言笑道:「哎喲喲,公主何時開始如此在意男女大防了?」

眾人隨之大笑。公主又羞又急,低聲道:「懶得理你們!」旋即一拉我的手,「懷吉,我們走。」牽著我快步下樓避入後苑。

我一壁走一壁留意看她,見她雙目瑩瑩,面上猶帶緋色。

這是她首次真正意識到男子之美罷。我悵然想。扇墜之事,若是在唐代,興許倒會成一段佳話——那時的狀元,是可以尚公主的。

轉顧被她牽著的我的手,聯想起那柄因被馮京碰過而被她遺棄的紈扇,一個原本模糊的念頭此刻變得無比清晰:她並不在意與我有肢體接觸,固然是沒把我當外人,但,更重要的是,也沒把我當男人。

我仰面朝著間有植物香氣的三月空氣深呼吸,盡量睜大眼睛,沒讓公主覺出我眼角的潮濕。她對我做出親密舉動,卻讓我如此難受,這是第一次。

唱名儀式結束後,皇帝會照例賜進士酒食,再賜狀元絲鞭駿馬,然後從金吾司撥七名禁衛、兩節前引,護衛狀元回進士聚集的期集所。是日黃昏,帝後則攜宮眷觀宴於昇平樓。

而帝後剛至樓上,尚未開宴,即有內侍進來,向今上稟報狀元遭遇:「官家,適才有東華門外禁衛報告,說狀元才出東華門,便有一群豪門奴僕騎著高頭大馬,團團圍住馮狀元,不由分說,就上前簇擁著狀元,強令改道,也不知把狀元引到哪裡去了。」

今上瞠目:「豈有此理,光天化日的,竟公然在宮門外劫持狀元!可知是哪家奴僕?」

內侍遲疑未答,倒是一旁的張貴妃頗不自在,輕咳一聲,朝今上欠身道:「官家,先前臣妾伯父曾派人來跟臣妾說,因讚賞馮狀元風采,故想請他去家中一敘。那些奴僕,想必便是他家的。雖然奴僕鹵莽了些,但伯父邀請,全出於善意,宴罷必會好好送他回去,請官家勿為狀元擔憂。」

張貴妃說的「伯父」即其從伯父張堯佐,算起來是她父親家族中與她血緣最近之人。這些年張貴妃得寵,屢次為張堯佐討封賞,使其官運亨通,三月中剛拜了權三司使,執掌財政大權,引得朝中官員側目。張堯佐方負宮掖勢,氣焰大熾,如今強邀狀元至其府中,自不會只是簡單的把酒敘談。

今上顯然也明白,略微沉吟,再問貴妃:「你那些從妹,有幾個正待字閨中罷?」

張貴妃賠笑道:「官家說的是,還有四個尚未出閣。」

今上淡淡一笑,淺飲杯中酒,不再多說。

張貴妃著意看他神色,試探著請求:「官家,既然狀元宴飲於臣妾伯父家中,可否賜些御酒給他,以示特恩寵異?」

今上瞥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說:「亦無不可。」

張貴妃大喜,忙喚內侍精選御酒佳肴,送至張堯佐宅第。

其間眾嬪御默默看著,都不多話,宴罷才聚在一起私聊,很是鄙夷張堯佐行徑,說他定是想仗勢逼婚於狀元,既為女兒謀佳婿,又想拉攏這將來的朝中新貴,令其成為貴妃羽翼。

公主聽得一二句,也很擔心,悄悄問我:「馮狀元會答應么?」

想起日間狀元參拜中宮的情形,我未多猶豫,給了她一個明確的答案:「不會。」

翌日傳來的消息證明我判斷不差。張堯佐夫人一大早即入宮見張貴妃,據見到她的人說,當時她緊繃著臉,滿面寒霜。

她向貴妃哭訴的狀元拒婚之事經由寧華殿的宮人迅速流傳開來,去掉張夫人粉飾之詞,事情經過應是這樣:張家奴僕簇擁馮京至張堯佐宅第後,張堯佐與王贄笑臉相迎,邀他入席,再由王贄做媒議婚,欲請馮京娶張堯佐之女。張堯佐甚至還取出以前皇帝所賜的金帶,令人強行束於狀元腰上,說:「聖上亦有指婚之意。」又過片刻,宮中內侍持酒殽來,像是證實了「指婚」一說。但馮京並未點頭應允,張堯佐等得著急,索性把為女兒準備的奢華奩具一一列出,指給馮京看。馮京笑而不視,解下金帶還給張堯佐,道:「婚姻之事,須承父母之命。如今家慈不在都中,京不敢私定終身,還望張司使海涵。」

張堯佐說無妨,只須差人去馮京家鄉,請老夫人允許便妥,馮京卻笑道:「前日家慈使人傳信,說已為京議妥一門婚事。京不敢有違母親之命,但請張司使令擇高門,莫因京這寒微鄙陋之人誤了女公子好年華。」

張堯佐問馮母所聘是誰家女子,馮京說自己亦未盡知。張堯佐明白是他故意推辭,卻也莫可奈何,最後只得放他回去。

此後幾日,今上很快以一紙詔令表示了對此事的真正態度:以天章閣待制、吏部郎中王贄知洪州。

拒婚之事越發令狀元馮京美譽遠揚,據說連宮外百姓聽聞後都讚嘆不已,許多豪門世家更遣媒人每日在馮京居所前守候求見,而他每次出去,總會被幾個繡球砸中冠服,因此今上不得不增多兵衛為其護衛。

不久後,我與公主在金明池邊目睹了全城追捧狀元郎的盛況。

那日,公主祖姑魏國大長公主在家中沐浴時不慎滑倒,傷及右肱。其子差人來報,今上聽說後即命皇后帶公主與苗淑儀前往大主宅探視,我隨公主同去。

魏國大長公主賢良和淑,一向待下人寬厚仁慈。見今上派來的內侍責其侍者奉主不周,立即對皇后說:「我已六十二歲了,早衰力弱,本不便行動,不慎滑倒,原非左右之過。請官家與皇后勿責罰他們。」

皇后遂令內侍勿責怪侍者,不再追究其責任。大主喚過公主,問了近況,又溫言囑她將來要善待駙馬及其家人,孝順舅姑,敬愛夫君等等。公主一一答應,但神情卻不甚嚴肅,像是不怎麼上心。

離開大主宅回宮,公主與皇后同乘一輛車輿,我乘馬伴行於車輿邊,苗淑儀宮車相隨於後。剛行至金明池,卻見大道前方人頭攢動,熙熙攘攘,車水馬龍,皇后車輿竟被堵住,不得前進。

皇后喚近侍前去打探。須臾,那近侍回來,道:「今日瓊林苑開聞喜宴,宴罷狀元及眾進士出來,在苑外等候的都人一涌而上爭睹其風采,更有不少富家出動擇婿車,所以把整條金明池前道路全塞住了。」

每屆進士唱名後數日,皇帝都會賜「聞喜宴」於瓊林苑,宴請新科進士,並遣內侍及部分官員作陪。而那日都人亦會聞風而動,守於道上觀看。家中有待嫁女兒的人往往會備車馬過來,見有年輕進士便上前攀談相邀,甚至強拉入車回家議婚,這類車輛便被稱為擇婿車。

往日宮眷出行,必是遊人注目的焦點,尤其是皇后車輿,行於道上時臣民雖恭敬地避於兩側,但都會忍不住抬頭舉目去探看,縱然很難一睹國母容顏,但看清車駕儀仗也是他們很期待的事。可今日景況大異,塞道之人竟不立刻避開,且並不怎麼打量皇后儀仗,而是一個個翹首向車輿前方望去,似有所待。

內侍開道不易,車駕移動困難,時停時行地又磨了一會兒。後來,聞見前方另有呵道聲起,遊人漸漸被摒開,終於讓出條道。而數名快行禁衛迎面走來,手持書有皇帝欽點狀元詔令的敕黃開道,其後黃幡雜沓,多至數十百面,各書詩一句於上,迎風招展。掠過如雲簇擁者,但見狀元馮京緩緩策馬而來,依然著黃衫綠袍,頭戴方形垂檐皂紗重戴,左右兩紫絲組為纓,垂結於頷下,襯得他顏如冠玉。

馮京見到皇后鳳輿,立即下馬,步行走近,在輿前鄭重下拜。

兩名隨行內人輕輕撥開鳳輿綉簾,讓隔著一重紗幕的皇后可以看清面前景象。

看了看馮京,再轉顧他身後與他同行的其餘進士,皇后溫和地問他:「狀元郎,你的簪戴宮花呢?」

襆頭簪花謂之簪戴。新科進士聞喜宴上,皇帝會遣中使賜宮花,令進士簪戴而歸。現在聞喜宴已散,一行綠衣郎皆簪有宮花,唯馮京重戴上空空如也。

馮京低首道:「適才有人自街邊樓上拋些什物下來,碰到臣冠子,把上面所簪的宮花打落了……」

「嗯?」皇后訝異道,「竟有人敢擲物擊打狀元郎?」

這時有名為狀元呵道的內侍上前跪下,含笑向皇后解釋:「娘娘,打中狀元郎冠子的,是後面樓上一位姑娘拋下的繡球。宮花被繡球打落,尚未墜到地上,已被街邊圍觀之人爭搶而去。」

我舉目一望,見街道兩側的樓上確有許多豪家貴邸所設的彩幕,想必那些妙齡女子便隱於其中縱觀狀元,這一日下來,馮京不知要被繡球打中多少回。

「狀元郎好風采。」皇后亦不禁笑,然後吩咐身邊內人,將車輿檐下的牡丹花摘一朵下來,給狀元簪上。

皇后出乘所用之輿比檐子稍增廣,花樣皆龍,三月中仍按汴京清明、寒食、花朝節風俗,在頂上以楊柳雜花裝簇,四垂遮映。現下所用花朵皆是今日於御苑新摘的,雖經半日,仍很嬌艷。

那垂於檐下的牡丹花是千葉左花,色紫葉密而齊如截,亦稱為「平頭紫」。內人摘了一朵簪於馮京重戴之側,馮京微微一笑,朝皇后再拜謝恩。

皇后含笑命他平身,待他避到一側,即令起駕回宮。綉簾垂下,車輿啟行,而公主卻還悄悄地褰起窗邊簾幕,睜大眼睛看馮京,唇角淺淺地揚起生動的弧度。

似認出了與他有半面之緣的公主,馮京莞爾,向她略略欠身,優雅的風度依舊無懈可擊。

回到宮中,皇后與公主、苗淑儀先去福寧殿,向今上復命。說完魏國大長公主之事後,皇后又提及馮京,把萬人爭睹狀元、繡球打落宮花等情景都說了,聽得今上大笑,連連搖頭道:「游個街都引出這許多事,以後可不能再點這麼俊的秀才做狀元了。」

話雖如此說,但他眼角唇際皆笑意,像是故意向外人抱怨自己優秀孩子那些不算缺點的缺點,語氣中有出自父母之心的寵溺。

大概是聯想起了駙馬李瑋,苗淑儀狀甚感慨,瞧著今上,半真半假地說:「官家也覺得馮狀元不錯罷?他若給個唐朝的皇帝遇見了,多半能被封為駙馬呢。」

今上微笑著,也半真半假地回答:「我倒也想封他做駙馬,但哪有第二個女兒?縱有,論搶綠衣郎做女婿的本事,我也比不過京中臣民,尤其是朝中那些老頭兒,實在爭不過他們呀!」

公主一直沉默地聽,並沒有插嘴,或許是源自由馮京喚醒的,少女的羞澀。回到儀鳳閣中後,她安靜地坐在鞦韆上低著頭思量許久,忽然嘆了口氣,問我:「那個李瑋,是不是真的又笨又丑?」

2.清歌

我沒有直接回答公主的問題,只說:「聽說駙馬近日苦讀詩書,頗有所得。」

這些年來,苗淑儀一直很注意防止公主與李瑋相見,每次李瑋入宮,一定不許公主前往他出現之處。皇祐二年,國舅李用和病卒,今上有意讓公主隨他臨奠於李宅,苗淑儀堅決反對,說公主尚未過門,若先往夫家,恐惹外人非議,最後終於求得今上收回成命,只讓公主行服於禁中。

苗淑儀一片苦心,唯願公主不至於太早對那不相宜的駙馬感到失望。到後來,她甚至對閣內宮人下了禁令,不許在公主面前提及駙馬李瑋。

「娘子這又是何苦呢?」韓氏曾勸她說,「現在不讓公主知曉駙馬模樣,將來她下降之時陡然看見,豈不更難受?」

苗淑儀愀然不樂,道:「拖得一日是一日罷。下降之前不知道,還有幾年無心無思的好日子過,若是現在便知,以後公主必定一想起李瑋那樣子就煩悶,小小年紀就愁容慘淡的,我瞧見更不知會多難過。」

我不敢妄作論斷,說苗淑儀這話是否正確,不過每次被公主問到時,我也習慣往好處說,對駙馬短處只字不提。

馮京中狀元後,援例被外放一年,以將作監丞通判荊南軍府事。一年的任期,其實是非常短的,這是給予進士第一人的特殊恩遇,對其餘進士是以三年為一任。但這一年對公主來說顯然很漫長,在此期間,她再無窺簾遙望那悅目男子的機會。當然她不會經常流露對馮京的情愫,但有時候,她會長久地凝視珠簾,間或悵然嘆息。

皇祐二年的上元節,宮中有幾條以大臣名字制的燈謎,其中有一句謎面為「行盡天涯遇帝畿」。公主看見,雙目一亮,立即指著說:「是馮京!」

話甫出口,她已覺不妥,悄然看我一眼,羞紅了臉。

我取下宮燈上寫著謎題的紙條,交給身邊小黃門,命他去為公主取彩頭,再若無其事地對公主說:「恭喜公主,猜對了。」

她再次見到馮京,是在皇祐三年正旦,朝廷舉行大朝會之時。

那日皇帝御大慶殿,接見各州進奏官吏及諸國使臣。朝會場面浩大,有著甲胄的四名武士立於殿角,稱「鎮殿將軍」,殿庭列法駕儀仗,文武百官皆著冠冕朝服立班於大殿內外,諸州進奏吏各執方物入獻,而契丹、夏國、高麗、南蕃、回紇、于闐、真臘、大理、大石等國的使臣也會各攜貢品隨班入殿朝賀。

公主以想看看那些「長髯高鼻、奇形怪狀」的外國使臣為由,求得今上允許她躲在御座屏風後窺看朝儀,而我知道她真正的目的是看外任歸來的馮京。

馮京歸來後通過召試入了館閣,如今的官職是直集賢院,品階尚不足以於殿內立班,故公主只能在他隨館閣諸班入殿朝賀時短暫地看他一眼。

緋羅袍,皂縹襈,白羅方心曲領,馮京的朝服與周圍館閣之士一樣,但在這來朝班廷中,仍耀目如麒麟鳳凰。

公主沒有失望,回到禁中時仍在微微地笑。

但她的笑容很快地消失在當日禁中晚宴上。

朝賀畢,皇帝會賜宴於大殿,而皇后會於後苑便殿宴請同日入賀的命婦。開宴前內外命婦依序相繼出列拜賀皇后,其中有位夫人甚年輕,容止溫雅,看模樣應不會超過二十歲,且是此前未曾入過宮的,皇后初見她時就著意看,宴席之間仍頻頻轉顧,立侍的入內都知張惟吉發現了,便躬身解釋:「那是直集賢院馮京的新婚夫人富氏。」

我隨即看公主,見她適才喜悅的神情已被這句話瞬間抹去,臉色漸漸暗淡下來。

皇后聽張惟吉的話後更為留意,讓他把富夫人請到御座前,問:「夫人可是富侍郎之女?」

富夫人低頭承認是富弼之女,皇后淺笑開來:「難怪我覺夫人面善,原來是像晏夫人。」

富弼的夫人是前宰相晏殊之女,此前曾多次入宮,故皇后有此語,意指富弼妻女容貌相似。

兩側的嬪御聽了都轉首看富夫人,笑問她年方几何,與馮京何時成婚之類,富夫人紅著臉一一回答,諸夫人又紛紛向她道賀說恭喜,唯張貴妃在一旁不冷不熱地插了句嘴:「難怪最近沒聽說馮學士再出去幫人相親了,想必是被富夫人管住了罷。」

張貴妃暗示的是去年朝中流傳的一則趣事:直集賢院祖無擇貌丑,年過四十仍未娶妻,後來相中一位姓徐的美麗女子,便遣媒議親,但那徐姑娘堅持要先見祖無擇一面才予以答覆。祖無擇心知徐姑娘見到自己後必不會允婚,遂央求剛入館閣的同僚馮京代他相親。馮京應他所請,施施然揚鞭躍馬,在徐姑娘家門口掠過,徐姑娘只看了一眼便芳心暗許。祖無擇的媒人指著馮京身影告訴她:「這就是祖學士。」徐姑娘竊喜不已,立即答應了婚事。豈料婚後發現新郎貨不對板,徐姑娘大怒,立即寫了封「休夫書」拋給祖無擇,然後收拾妝奩回娘家去。

張貴妃重提此事,自然語意刻薄,但諸夫人聞後大多都忍不住笑了,窘得富夫人深垂首,不知如何是好。俞充儀見狀,悠悠瞥張貴妃一眼,再對富夫人笑道:「幫人相親倒沒什麼,只別被人拉去議親便好。」

張貴妃當即面色一沉,銳利目光直刺俞充儀,而俞充儀佯裝未覺,從容不迫地理了理鬢角的花鈿。

皇后此時開口對諸夫人道:「富夫人年輕,又是初次入宮,聽不慣你們這樣的玩笑話,以後可別說了。」

諸夫人欠身稱是。皇后又微笑看富夫人:「不過夫人以後也須規勸馮學士,以後切勿再代人相親。雖然他原出於好意,欲為同僚定良緣,但對人家小娘子而言,此舉是刻意欺騙誤其終身,無異於恃美行兇了。」

恃美行兇?這倒是個別緻的說法。我再顧公主,見她怔怔地,大概也在想皇后的話。

富夫人欠身答應,皇后讓她入座,繼續觀宴。而公主忽然起身,朝外走去。我如常跟隨,到了殿外,她轉首盯著我,含怒道:「我要去更衣,不許跟著我!」

她已有淚盈眶,泫然欲墜。

我默然止步。她引袖拭淚,迅速跑離我視線。

我回到殿中。這室內依舊是衣香鬢影,歌舞昇平,此刻與皇后敘話的是幾位外戚夫人。皇后向李用和夫人楊氏問過了李瑋近況,又轉而問自己弟婦,曹佾夫人張氏:「許久不見兩位哥兒了,他們一向可好?」

張夫人微笑應道:「還是如往常一般,胡亂讀幾頁書,射幾支箭罷了,沒什麼出息。托娘娘福,官家皇恩浩蕩,前些天進大哥為供奉官,今日夫君也帶大哥入宮來朝賀謝恩了。」

皇后目露喜色,道:「大哥既也來了,何不讓他到此讓我見上一面?」

張夫人道:「臣妾也想讓他來此拜謝娘娘,只是他現在十四歲,半大不小的,亦不好當著諸位夫人之面入見。適才臣妾讓他朝賀儀式結束後先在後苑殿廊下候著,等宴罷,經娘娘宣召再進來。」

皇后笑道:「你這樣安排自然妥當,只是讓大哥在外枯等,豈不餓壞了他?」隨即轉顧張惟吉,讓他差人送些膳食給曹評。

皇后繼續和言問候戚里及重臣夫人,但我已無心再聽,盯著千枝宮燭,默默數著火焰跳動的次數,以此判斷公主離開的時間。

而她一直未歸。終於我放棄等待,喚了兩個小宮女,起身出門去尋找她。

宮女尋遍了附近內室,都不見公主在內。我不免憂慮,立即回儀鳳閣尋找,亦不見她身影。當下大急,疾步奔走於大內殿閣間,一心只想尋她回來。

過了許久,直到宮中華燈高懸,山棚光焰輝煌,仍未見公主一絲蹤跡。我最後走到後苑,頹然坐在瑤津池畔,怔忡著凝視山棚燈火映於水中的倒影,不知何去何從。

而此刻,忽見池上清波動,一葉扁舟自荷蓮垂楊處划出,激起的微瀾揉碎了水中華燈金碧光影,輕悠悠地推那小舟游至水中央。

舟上有兩人。舟頭坐著一位少女,處於舟尾的則是名少年。那少年閑把木棹,一壁徐徐撥水,一壁揚聲唱道:「畫鼓聲中昏又曉,時光只解催人老,求得淺歡風日好。齊揭調,神仙一曲漁家傲。」

唱至這裡,他輕俯身,自水中托起一盞宮人所放的蓮花狀小水燈,微笑著遞給面前少女,然後接著上闋唱:「綠水悠悠天杳杳,浮生豈得長年少。莫惜醉來開口笑。須信道,人間萬事何時了。」

月下煙斂澄波渺,那少年獨倚蘭棹,清歌縹緲,十四五歲光景,卻已是劍眉星目,楚楚風流年少。

而那少女幽幽注視著他,除了接過小水燈之時,一直靜默地坐著,並不說話。當波光燈影晃到她面上時,可見她目下有淚痕閃動。

我悄無聲息地站起,立於堤柳下,等少年把舟划到岸邊,然後向那少女欠身,溫言道:「公主,該回去了。」

公主站起來。那少年敏捷地跳到岸上,把舟系好,再伸手給公主欲扶她。

幾乎與此同時,我亦向公主伸出了手。

她猶豫了一下,最後選擇讓我扶。

待公主上了岸,我朝那少年一揖,道:「多謝曹公子。」

3.燕射

我沒有問她遇見曹評的細節,她也沒告訴我,回儀鳳閣的途中我們一先一後沉默地走著,彼此離得這麼近,卻又隔得那樣遠,進入閣門前,不曾有半句對話。

我完全可以想到曹評一曲清歌會給她留下怎樣的印象,所以,當聽到她央求今上允許她去南御苑看契丹使者射弓時,我一點也不覺奇怪。

每年元旦契丹使者到闕,朝見畢,翌日詣大相國寺燒香,第三日詣南御苑玉津園射弓,朝廷會選能射武臣伴射,並就彼處賜宴。因後族曹氏原屬將門,族中子弟皆善騎射,伴射之臣便常從曹氏中選,最近幾年,此任務屢次交給曹佾或其從弟曹偕。曹評年歲漸長,且又一向精於騎射,遲早是會出任伴射之臣的。此番公主請往南御苑,應是曹評曾告訴她,初三那日他會隨父同去。

今上禁不住她苦苦哀求,勉強同意,但命她於射弓場旁邊的樓閣上看,不得現身於射弓場內外,以免被外人看見。

玉津園位於南薰門外,建於後周,又經國朝皇帝修繕,而今規模宏大,除了長五百丈,寬三百丈的射弓場外,園內亦設千亭百榭,中有水濱,林木蓊鬱,芳花滿徑,更置有一「養象所」,其中養有數十頭大象及各類珍禽異獸,因此公主平日也愛去觀賞。

燕射那日,公主清晨即往玉津園,早早地登上射弓場邊上樓閣,坐於簾幕後等待。須臾,契丹使者與大宋伴射之臣相繼入射弓場,領銜伴射的是曹佾,他身後跟著一裹青色頭巾,穿白色青緣窄衣,系束帶,著烏靴的少年,公主一見即往珠簾前又靠攏了一些——那是曹評。

契丹使者頭頂金冠,後檐尖長,狀如大蓮葉,服紫窄袍,金蹀躞。曹佾則著襆頭,穿窄衣,著絲鞋,腰系銀絲束帶。白皙清美的容顏,加以他溫和淡泊的目光,這一身射弓裝束竟被他穿出了文士衣冠的雅緻。

少頃,兩列內侍前引,十三團練趙宗實隨後而至,作為今上所遣東道主,登上射弓場主座高台觀戰。使者與曹佾各自率眾朝高台行禮,再兩廂對拜後,十三團練命內臣宣皇帝旨意,賜弓矢御酒,契丹使者立左足,跪右足,以兩手著右肩拜謝。兩國臣子對飲御酒,禮樂聲起,大宋招箭班十餘人著紫衣襆頭列於垛子前,行過儀式後分守兩側,靜候使者發矢。

垛子有十座,靶面著紅,均畫一黑色側面虎頭,以虎目為靶心。契丹使者按例是用踏弩射。一位裹無腳小襆頭,穿錦襖子的契丹人先行上前,踏開弩子,舞旋搭箭,自己先瞄準中間靶面,窺得端正了,才過與使者。使者略看了看,便發矢射出,正中靶心。

觀者擊掌道好,然後均轉顧曹佾,等他應對。

本朝伴射是用弓箭。曹佾從容上前,引弓搭箭,幾乎未作停頓,一箭如電閃過,直透虎目。

招箭班齊聲喝彩,圍觀的宋人更是欣喜,連聲道賀,戰鼓狂擂,樂聲大作。

契丹使者亦撫掌相贊,曹佾欠身道謝,略無矜色。然後使者笑吟吟地又跟他說了什麼,且手指身後隨從,似有一些建議。隔得遠了,公主聽不見他們對話,很是著急,遂對我說:「懷吉,你下去聽聽他們說什麼,回頭上來告訴我。」

我答應,囑咐隨行的張承照和眾侍女伺候好公主,便下樓前往射弓場。

待走到場邊,已有一名契丹青年自使臣侍從群中走出,身材高大,氣宇軒昂,手挽一輪雕弓,似準備射垛。使臣注視曹佾,像是在等他答覆,而曹佾沉吟著,一時未表態。

我問一位旁觀的內臣目前狀況,他回答道:「契丹使者說每年射弓模式單一,皆由大使、副使與大宋伴射發矢,幾年來都不過是這幾個熟悉的人,今日不妨改改,聽說大宋少年多有善射者,不如便全換年輕後生來較量切磋。他自選一契丹後族中人,名喚蕭榿,看樣子是個神箭手。換人倒也沒什麼,但他又點名要十三團練應戰……」

十三團練平日喜讀書,偶爾遊戲也不過是弈棋擊丸之類,並不擅長騎射。契丹使者恐怕亦有耳聞,這樣說,多半是有意為難,存心挑釁。

見曹佾未接受這建議,使者又向高台上的十三團練施禮,一再邀他下場應戰。而十三團練兩眉微蹙,狀甚不懌,並未答話。場內的蕭榿等得不耐煩,便用契丹語朝自己國人高聲說了一句什麼,周圍契丹人聞之皆笑。宋人相互轉顧,都想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最後一位大宋通事低聲告訴眾人:「他說十三團練不但不會射弓,連勉強應戰的膽子都沒有。」

話音未落,即聞大宋伴射隊列中有一人朗聲說了幾句話,說的竟也是契丹語。我與眾人一樣,驚訝之餘定睛看,發現說話的是正徐徐步入場內的曹評。$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通事大喜,忙給大家翻譯:「曹公子說,十三團練今日是做燕射東道主,穿的是廣袖長袍,不便射弓,而他騎射技藝多蒙十三團練指點,算得上是十三團練的弟子,故想請纓代師應戰。」

契丹使者尚在猶豫,曹評又向他說了些話,同事繼續翻譯:「他說蕭榿是契丹後族中人,而自己是大宋皇后侄子,出面伴射應不至辱沒契丹使者。若一戰告負,再請十三團練更衣應戰,亦未為晚矣。」

話已至此,契丹使者不好拒絕,便頷首答應。曹評上前與蕭榿見禮,請他先射,蕭榿卻道:「你既會騎射,那咱們便各自乘馬射柳罷。」

曹評未有異議,回首吩咐侍從準備場地,並將他的火赤馬牽來。

招箭班諸人迅速按規則懸兩行柳枝於場內,樹枝上系絲帕為識,其下削一小段樹皮,令呈白色,以為靶心。

射柳定勝負,結果分三等:馳馬以無羽橫鏃箭射柳枝,射斷其柳,又以手接住,躍馬馳去者為上;斷而不能接去者次之;若射中而柳枝未斷,與未射中者一樣,皆為負。

曹評依舊請蕭榿先行。蕭榿也不客氣,上馬後引弓瞄準,幾乎在放箭的同時即一夾馬腹,風馳電掣一般向前衝去,在柳枝墜地之前伸手一撈,握於手中,再揚起示眾。

這一系列動作完成得順利流暢,看來就算曹評同樣能做到斷柳接持,也不過是打個平手,故契丹人皆有喜色,宋人表情則略為凝重。

而曹評引馬向前,神態自若地挽弓、瞄準、放箭、躍馬,最後也是穩穩地將柳枝接在手中,看起來與蕭榿動作略相似。

宋人歡聲雷動,紛紛向曹氏父子稱賀。最後契丹使者也過來,乾笑著對曹佾道:「曹公子好身手。這一局是大宋勝了。」

蕭榿頗不服氣,用漢話高聲問:「我們都接住斷柳,只能說打平,怎可說是大宋勝了?」

使臣回首,冷冷道:「你沒看見,曹公子引弓時用的是左手么?」

蕭榿一愣,仍不肯認輸,嘀咕道:「若是他與別人不同,一向擅用左手呢?」

曹評聞言微微一笑,道:「那我換右手再射一次如何?」

蕭榿一揮手:「罷了罷了,咱們再比試一局。蒙眼射垛,怎樣?」

蒙住雙眼後放箭射垛是一項絕技,非神射手不能為。宋人聽後皆關切地看曹評,而他並不退縮,欣然應戰:「好,那這一局,就比這個。」

這次蕭榿作了充分準備,仔細選好弓箭,走到引弓處,先行瞄準測試,如此三番後再讓人以黑巾蒙住雙眼,緩緩將弓拉滿,一箭射出,果然正中靶心。

彷彿又是契丹佔了先機。曹評在給予蕭榿的喝彩聲中緩緩走到引弓處,事關大宋榮辱,旁觀者自然都為他捏了把汗,但他表情平靜,看不出一點緊張的意思。

提弓站定,他示意侍者蒙上他雙目,連先瞄準測試的步驟都省了。契丹人一片嘩然,越發盯牢他,看他如何發揮。

先微微揚起下頜,任清風拂面,蔽目巾帶的末梢隨著他腦後散發向後飄動,他秀秀頎頎地立於這萬眾矚目處,沉默著良久不動。似從風聲中聽出了令人愉快的韻律,漸漸地,他唇際逸出了一絲笑意。

當旁觀者尚在困惑地看他笑容之時,他驀然抬手挽弓,瞬間拉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箭發出。

出乎所有人意料,那一箭遠離標靶,高高地朝天飛去。

想必那電光火石的一剎那,大家都以為是他失手。但,也只是一剎那而已。很快地,空中傳來一聲飛鳥哀鳴,然後,有什麼東西墜到了射弓場內。

招箭班的侍者迅速跑去,將那物體高高舉起——那是一只孤雁,被曹評的箭貫穿的空中飛雁。

片刻的沉默之後,場外又鼓樂齊作,一片歡騰。契丹人面上尚存驚悚之色,而宋人撫掌相慶,紛紛聚攏來向曹氏父子道賀。曹評摘下蔽目巾帶,淺笑著對陰沉著臉的蕭榿拱手:「承讓。」

蕭榿一嗤,道:「我們先前說的是射空中的鳥兒么?」

「不錯,是犬子壞了規矩。」曹佾此時開口,對契丹人說,「本應射的是垛子靶心,他卻往別處射,既未曾中的,便是輸了。此番射弓,大宋契丹目前各勝一局,是打了平手。」

十三團練認可了他這說法,客氣地笑贊蕭榿幾句,然後代皇帝賜了蕭榿及曹評一些珠寶雜綴的鬧裝、銀鞍馬與金銀器物。蕭榿面色稍霽,亦與曹評一起上前謝恩。

當曹評離場更衣時,玉津園中內臣皆聚至沿途兩側,朝他歡呼稱賀,我從中辨出一個熟悉的女子聲音,循聲望去,竟見公主站在前方人少處,穿著一身小黃門的衣袍,長發也嚴嚴實實地束在了襆頭裡,看上去就像個面目清秀的小內侍。

我立即快步走到她身邊,輕拉她衣袖。她回頭看我一眼,笑容不減,毫無離開的意思,也沒對我多作表示,依舊轉首去看漸漸朝她走來的曹評。

曹評容貌與其父頗相似,但眉宇間多了幾分少年獨有的勃勃英氣。此刻他含笑前行,舉止疏朗大方,也不失世家公子的端雅氣度,但走至公主身邊時忽然童心乍現,側首向她瞪眼吐舌,扮了個鬼臉。

公主亦不示弱,鼓起兩腮,手指推鼻尖向上,給他瞧了個豬鼻子。

然後兩人相視而笑。其間曹評並未停步,在向公主揚揚眉後,徑直往更衣的殿閣去了。而公主目送他,面上猶帶喜色。

射弓之後,按例於玉津園中賜宴,由十三團練及曹佾等人作陪。公主說午後要去養象所看珍禽異獸,便留於樓台之上獨自進午膳。御膳局奉上的膳食她嘗了兩口便說不好,堅持要我親自去廚房吩咐廚子做她愛吃的菜。我只得遵命前往,臨行前看了看她尚穿在身上的小黃門衣袍,一點疑惑一閃而過,但終究還是沒問出來,只對她說:「公主,這衣服還是換了罷。」

她頷首答應:「即刻就換……你快去罷。」

我的預感是正確的:當我回來時,公主已不在樓上。

我問閣中侍女,她們訥訥地說,公主帶著張承照出去了,此外不許任何人跟著。

我出去尋找,剛至樓下便見張承照哼著小曲回來。迎面撞見我,他一驚,低頭想溜,被我揚聲喝止。

我問他公主現在何處。大概是我神色語氣太過嚴厲,他眸光甚至有了驚恐的意味,沒怎麼拖延便供出了公主所在的位置。

「與曹公子在一起?」我問。

他瑟縮著低下頭。我一把推開他,闊步朝他所說之處走去。

4.紅梅

閔河水岸,梅枝疊影處,少年解下所披的白鷺縗,搭在身邊少女肩上。

「別著涼了。」他微笑說。

他裡面穿的是紅梅色大袖夾袍,有茜色織錦衣緣,轉側間露出領口袖下的一痕白紗中單。原是艷麗的色調,但他容顏光潔明亮,意態爽朗清舉,宛如懷蘊日月之光,與這艷色交相輝映,倒令人全不覺此中有脂粉氣。

少女側首一笑以應,披好那細羽精織的白鷺縗,一身雅素,唯面頰微紅,像是任春風把周圍千瓣紅梅的粉色吹到了臉上。

這是我在玉津園閔河邊找到公主與曹評時看見的景象。

他們背對著我,並肩坐在河堤木道上,面前一脈碧水,身後萬樹紅梅。

紅梅露蕊,原是玉津初春絕景。這種梅花粉色中帶一抹紫意,花繁如杏,香亦類杏,原出自姑蘇,後經晏殊移植至京城,而今都中所有不過二三處,玉津園內的經南人侍弄,開得最好。今年天氣回暖甚早,元月剛至,河堤兩岸已頗有春意,雲鎖嫩黃煙柳,風拂紅蒂雪梅,加上這一對粉妝玉砌的小兒女置身其間,此景更好似一幅精心描繪的丹青畫卷。

先前的焦慮和一絲莫名的惱怒於此刻悄然淡去,我止步,默然立於他們身後不遠處的樹蔭下,並沒有開言打擾他們。

他們專註於愉快的交流,對我的到來渾然未覺。

曹評大概也是自宴席間溜出來的,攜了一盤食物,此時擱於身畔。他選了一塊燒炙而成的帶骨之肉遞給公主:「公主嘗嘗這個。這是契丹的貔狸肉,京中很少見。」

公主沒有立即接,先低首聞了聞,然後說:「有一點膻味。」

「這貔狸是羊乳飼養長大的。」曹評解釋,又勸她,「其實膻味並不重,你且嘗一口,肉很肥美。」

他把肉塊送至公主嘴邊,公主皺著眉頭咬了一口,咀嚼了幾下便綻露笑顏:「是很香呢。」

於是接過去,很快吃盡骨上的肉。曹評又遞給她一個飯糰:「這是御膳局按契丹食譜,用白羊髓和糯米飯做的。」

公主說飯糰大了,曹評便掰開與她分食,待公主吃完後,又取了一塊臘肉狀的東西給她:「這是契丹人用海東青捕獵的天鵝製成的臘肉,和貔狸肉一樣,是此次契丹使者帶來進貢的。」

公主又開始品嘗天鵝臘肉。其間曹評倒了一杯羊乳給她,她騰不出手,便只低頭,就著曹評手中杯盞喝了。

喝完又專心致志地開吃,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樣。曹評盯著她看了半晌,忽然轉首對著碧水煙波笑開。

公主咽下口中食物,愕然問:「怎麼了?」

曹評笑道:「前晚我請你吃點心,你不肯吃,我還以為你胃口不好……」

公主羞得耳根都紅了,拋下還剩半塊的天鵝肉,低聲道:「我不吃了。」

「公主別介意,我不是笑你。」曹評略斂笑意,溫和地向她解釋,「我是看你愛吃我帶給你的食物,所以很開心……有時我帶美食給家裡那些侍女,她們明明很喜歡,但當著我的面卻把食量裝得跟貓似的,只肯零零碎碎地咬一點兩點,我瞧著討厭。」

他又拈起一塊魚片遞與公主,公主卻還是不肯接,他便把魚片塞進自己嘴裡,嚼了兩下後吞下,又取了些食品大口吃了,再對公主道:「看,我吃的已經比你多了,若我再笑你,你笑回我便是。」

公主聞言笑,這才接過了他再次遞來的魚片。

他們繼續吃契丹美食,且不時說笑,發出的笑聲驚動了棲息於水岸的白鷳素雉,紛紛掉首看他們,然後三三兩兩地展翅飛,這情景令他們覺得有趣,更是歡聲笑語不斷。

我牽了牽唇角,亦想隨他們笑,卻終究未能笑起來。

眼前所見,明明是滿園春景,我卻猶如獨處落木風中,任它吹得心底一片荒蕪。

最後,我還是沒有上前驚動公主,而是默默退至梅林前的小徑上,見有人來,便上去與其閑談,並把他們引開,以使他們不致發現河堤邊坐著的人是曹評與公主。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他們才起身離開。我迴避至隱蔽處,目送他們分頭歸去,然後再緩緩走回公主所在的樓閣。

「懷吉,你去哪裡了?」公主一見我即問,怯怯的語氣中有關切,也有點忐忑意味,像是怕我詢問或責備。大概是張承照跟她說過什麼。

如今她彷彿把我當成了監視她的家人。這念頭讓我品出一絲苦澀,但我努力未讓其形之於色。

「臣去園中尋公主,但一直沒找到,走得累了,便在梨花園中的亭子中小憩,不覺睡著,適才醒轉,想到公主應該已歸,便立即回來了。」我對她說了一個無惡意的謊言。

「哦,」公主鬆了口氣,隨即吞吞吐吐地說:「我去看大象了……一個人……看完大象又看天竺國的狻猊……還有犀牛……和神羊……」

她似乎並不習慣在我面前說慌,聲音越來越小,臉也難以遏止地紅了。

我朝她微笑,以柔和的表情安慰她:「嗯,臣怎麼沒想到呢?公主本來就說過要去看大象的。」

5.鞭春

雖然張承照抵死不認賬,但我仍可肯定讓公主穿小黃門的衣服溜出去是他出的主意。

他迅速得到公主信任,靠的就是察言觀色的能力,與慫恿公主隨心而行的話語。我曾私下責備他,語氣不自覺地越來越重,最後聽得他嘆了口氣:「小時候被那些高我一階的內侍黃門罵,我才認識到了什麼叫官大一品壓死人。原以為我們是兄弟,你跟他們不一樣……」

我一怔,漸漸回想起小時我被人欺負時他維護我的事,便沉默下來。

他又提及公主:「公主穿小黃門的衣服出去玩,不過是偶爾為之的小事。且行動謹慎,也無人發覺。就算被人發現了,她又沒跑出宮去,頂多被官家娘娘說幾句罷了,能惹來多大麻煩?官家那麼疼公主,莫說她只是在宮院里走走,就算她一時興起,放把火把皇宮燒了,官家也絕對不會真的責罰她……這就叫骨肉至親!張貴妃得寵吧?但行動稍有差池官家都會給她臉色看,讓她下跪謝罪。而公主,你什麼時候見官家當真對她動怒了?公主傷個小指頭都會讓官家心疼半天的呀……」

我不想聽他謬論,打斷他:「此事並非像你說的,只是公主在宮裡走走那麼簡單。你讓她喬裝去見外人,若被人——尤其是台諫——知道,會給她和官家帶來多大麻煩?何況,她是已經訂了親的女子……」

「唉,說過多少次了,不是我要她喬裝的。」張承照相當小心地繼續迴避著教唆公主的罪名,「你又不是不知道,公主若想去做什麼,十頭牛也拉不轉。再說了,她只是想在出嫁前多見幾個順眼的人,你又何必總是阻攔呢?想想咱們那位駙馬爺,那可真夠寒磣的,公主嫁過去後鐵定是笑不起來了,何不讓她現在過得開心些呢?」

最後這一句令我良久無語,好半天后才道:「公主太過率真,若與曹公子接觸太多,恐怕以後難以收拾。」

張承照一擺手:「嗨,青天白日的兩個小孩見見面能出什麼大亂子?你還道他們有本事私奔呀?」見我不答,他忽然別有意味地笑了笑,刻意壓低了聲音,躬身側首盯著我,試探著說:「我知道,你服侍公主多年,忽然見她跟別人親近,心裡總會有些不是滋味……」

我霍然而起,緊抿著嘴,冷冷視他。他被嚇得噤聲,低首再不敢看我。

既厭惡張承照曖昧的猜測,也憤恨自己竟對這話有如此強烈的反應,我拂袖而去,難以抑制胸中翻湧著的千般情緒,漫無目的地在宮中疾步走,簡直想邁步狂奔。

後來回過神,是因為聽見了公主的聲音:「懷吉,懷吉,你怎麼在這裡?」

這個問句把我的思緒從渾濁狀態沉澱下來。我發現此刻身處福寧殿之前,而公主朝我迎面走來,臉上帶著明凈笑容,不待我回答,便揚手讓我看她握著的一個精緻小匣子:「你猜這是什麼?」

我深吸氣,盡量讓面部不那麼僵硬,再輕聲應道:「看樣子,匣子里盛的應是塊古墨。」

「沒錯!是爹爹剛才賜我的李超墨。」公主笑著靠近我,又道:「伸出手來。」

我不解她何意,但還是依言伸手給她。

她把那塊南唐古墨放在我手心,道:「賞給你了。」

我不免驚異。如此貴重的古墨宮中庫存不多,想必公主也是費盡口舌才能求得今上同意賜給她,而她竟這樣隨隨便便地轉賜給了我。

略一思忖,我猜到此中關節:「公主又是想讓臣做什麼事么?」

「絕對不是,我可不是要你為我做任何事!」公主立即否認,但隨後她再一開口,我便知道我所料不差。

「不過,哥哥,」她小心翼翼地微笑著,以商量的語氣跟我說,「我想立春那天去先農壇看鞭春……」

「鞭春」原是古儀,出土牛以送寒氣,以示送寒迎暖,勸耕以兆豐年之意。國朝此儀尤其隆重。立春前一日,開封府會進黃泥塑的春牛及耕夫、犁具等物入禁中,宮內以鼓樂相迎。立春之日,宰執率百官、親王、貴戚入賀,聚於觀稼殿前設的先農壇前,依序各具彩杖,環擊春牛三次,以表勸耕,故名為「鞭春」。

那日有官銜的貴戚亦會參加儀式,公主必定想藉機再見曹評。那是男子聚集的大典,宮眷不能參加,公主這樣說,多半是想求我允許她再次喬裝去看。

她求了我好幾天,信誓旦旦地保證絕對不會被人發現,「因為那天我可以像別的小黃門那樣著綵衣,戴鬼面,有面具遮著臉,誰會知道我是公主呀?」

後來我問她:「公主何必要經臣允許?像上次那樣把臣支開,再悄悄跑出去,臣也是沒法干涉的。」

「唔……我不會再那樣做了。」她有點靦腆地微低螓首,道:「我怕你會不高興……」

聽見這話那一瞬的感動,成了我答應她的理由。

那天她果然著五彩花衣,戴了個咧嘴大笑的鬼面,裝扮成迎春牛的小黃門去看了鞭春儀式。我可以隨眾一起旁觀,但自始至終,都儘可能地跟隨著她。

不過,她沒有如願見到曹評。在她張望許久後,我過去告訴她剛剛打聽到的消息:「契丹使者今日離京回國,曹公子隨國舅出城相送,不會參加鞭春典禮了。」

雖然隔著面具,我仍能感覺到她深重的失望。

她呆立片刻,低聲說了句:「我沒說要見他。」然後,繼續舉目看眾人擊打春牛。

那泥做的春牛高四尺,身長八尺,象徵四時八節;尾長一尺二寸,象徵十二個月。牛身上還繪有四時八節日期時辰圖紋,旁邊則置耕犁等物。鞭春用的彩杖又稱春杖,以五色彩絲纏成,每個官吏持兩條,依官品順序環擊春牛後再圍聚拜祭焚香,而最後的儀式是擊碎春牛,眾人爭搶春牛土,且以搶得牛頭並載之以歸為大吉,此謂之「搶春」。

而今觀禮者眾,大多又都是位尊年高者,因此後來的搶春一節皆是由年輕官吏及宗室、貴戚子弟參與,年長者僅旁觀而已。

禮至搶春時,春牛壇下已聚滿了躍躍欲試的青年,個個都看著春牛摩拳擦掌,只待司儀發令。就在此刻,有個著紅梅色襕衫的十七八歲男子忽然發力,從人群後方拚命擠到了壇下第一排。這迅猛動作激發了被擠開者的不滿,皆對他推推攘攘,而他張開兩臂努力招架,毫不退讓,紅著臉,喘著氣,兩眼直愣愣地緊盯牛頭。

我看清他面容後即暗覺不妙——那是駙馬李瑋。許久不見,他模樣並無太大變化,只是高了一些,也略胖一點,更顯壯實,在周圍一群宗室貴戚子映襯下,不免透著幾分粗蠻之意。

正想勸公主回去,她卻已留意到李瑋。李瑋那衣袍的顏色簡直令她憤怒:「這麼丑,皮膚這麼黑的人竟也敢穿紅梅色衣服,真是東施效顰!」

我啞然失笑。立春日的儀式與尋常大典不同,氣氛輕鬆,亦不要求所有官吏都穿朝服,年輕的宗室貴戚子是可以隨意選鮮艷的衣裳穿的。李瑋也許只是碰巧選了紅梅色,燕射那日他又不在,倒不一定是為效仿曹評。

但話說回來,他穿上這顏色衣袍的效果實在與曹公子相差太遠,公主因此遷怒倒也不難理解。

打量李瑋半晌,公主忽又自言自語地說:「這人還挺面熟的,我是在哪裡見過呢……」

擔心她認出這沒給她留下好印象的「傻兔子」,我當即對她道:「公主,時辰不早,我們回去罷,否則苗娘子又要四處尋你了。」

而她面具下露出的清亮眼眸此刻正盯著李瑋,帶些探究意味地思索著,她回絕了我的建議:「再等等,我想多看一會兒。」

我只好期望李瑋不會在隨後的活動中暴露身份。

但是,他的表現實在太醒目。春牛砸碎後,待司儀一聲令下,他便朝著春牛頭直衝了過去,左突右擋,擠倒了好幾個人,終於挨到牛頭近處,也顧不得多想便騰身向前,直直地撲了過去,把牛頭壓在身下,環臂緊緊摟住。此後再有人來,無論怎樣生拉硬拽他都決不鬆手,為保住戰果,任憑別人如何踐踏他衣袖袍裾,亦不於此刻站起。

那牛頭此前已有個身手敏捷者碰到,原是已雙手捧住的,不料被他當面這一撲,那人竟被生生撞開,朝後摔了一跤,站直後一臉怒色,似想開罵。

我細看之下認出,此人是張貴妃的從弟,張堯佐之子張希甫。

李瑋這時抬了抬頭,張希甫發現是他,忽然一哂:「原來是李駙馬。難怪了,既把鑿紙錢的力氣都使出來了,叫我們怎麼敢跟你爭呢?」

這句話說得頗分明,壇上眾人聞聲大笑,皆不再與李瑋爭牛頭,各撿了幾片春牛土即紛紛散去。

李瑋見周遭無人,才徐徐站起,猶緊抱著牛頭,惶惶然四顧,像是怕再有人來與他爭奪。

更糟糕的是,他現在的模樣慘不忍睹:紅梅色衣袍被踩得皺皺巴巴,滿是腳印;頭戴的襆頭碰落在地上,早被眾人踩扁;頭髮散亂,臉上多處泥污,額上有撞破的血痕……

我轉顧公主,不知該怎樣對她說。而她這期間一直靜默地站立著旁觀,像是隆冬冰雕一般,連眼珠都沒轉動過。

須臾,她才緩緩開口:「我想起來了,他是那只傻兔子。」

我觸觸她的肩,想帶她走:「公主……」

她輕輕掙脫開來,問我:「他就是李瑋?」

我無法再對她隱瞞,終於點了點頭。

她一低首,兩滴淚珠從目中湧出,滑過面具五彩斑斕的笑臉,無聲地墜落於地上。

6.駙馬

「天下好男兒那麼多,為何爹爹給我選的駙馬卻又呆又傻?」

公主在苗淑儀面前泣不成聲。

苗淑儀一時無措,來不及細問她是怎樣出去看見李瑋的,亦顧不上責罰我等隨從,短暫的愣怔之後即一把摟緊女兒,陪她垂淚,含怨道:「誰讓你爹爹視你如珠如寶呢?章懿太后生前,他未曾喚過她一聲母親,知道真相後卻也晚了,天人永隔,他無法再向太后盡孝,只好竭盡所能補償舅家。高官貴爵也封了,金銀珠寶也賞了,猶覺不足,那他所能給的最珍貴的寶貝,也就只有你了。他要借你這天子女兒的下降,令舅家成為天下最富貴的家族。」

「如果我真是個珠寶也就罷了,任他送給誰都無怨言,因為沒有眼睛,也沒有心,分不出美醜,也辨不出賢愚。」公主泣道:「可是誰讓我生為一個有知覺的人……我要去跟爹爹說,我不喜歡那傻兔子李瑋,不要他做駙馬。」

苗淑儀擺首,勸公主說:「別去跟你爹爹爭,沒用的,這事都決定好幾年了,當時都無人能令他改變主意,何況是現在。若你去向他哭鬧拒婚,他一定會覺得你是看不起李家,是對章懿太后大不敬。這些天朝中雜事多,你爹爹本來就心緒欠佳,你萬萬不可再跟他提這事,徒惹他難過。」

「那就沒辦法了么?」公主依偎在母親懷中,不斷湧出的淚令苗淑儀衣襟都濕了一片,「我不想下半輩子每天都看見那張又黑又丑的臉。」

苗淑儀凄然長嘆,一邊以絲巾為公主拭淚一邊柔聲安慰她:「離你二十歲還有六年呢,且等等看罷,或許這期間發生什麼事,讓你不必嫁他,也未可知。」

這時提舉官王務滋進來,令她們的話題暫時中斷。

「李都尉差人給公主送來一份禮物。」王務滋欠身稟道。

跟在他身後的小黃門高舉一個托盤上前兩步。那托盤上有錦帕蓋著,其中有物體高聳,見那形狀,我隱約猜到了是什麼。

經苗淑儀授意,王務滋掀開錦帕,一個土牛頭呈現於閣中人眼前。

「這是李都尉在今日搶春中奪得的牛頭,特意讓人送入禁中,祝公主平安康寧,永享遐福。」王務滋解釋說。

公主與苗淑儀相顧無言。須臾,公主對王務滋命道:「扔出去。」

王務滋一愣,不知該如何應對。

公主又一字一字加重了語氣:「把這牛頭扔出去。」

王務滋低首稱是,但並未有遵命的舉動。

這時苗淑儀開了口:「李瑋送這個來也是出於好心,公主不喜歡也不必糟蹋,不如轉送給官家,他必定會很樂意收下呢。」

於是這牛頭便被如此處理了。從下次公主見父親時今上的表情看來,苗淑儀沒猜錯,這禮物確實令他很開心,連贊李瑋有心,公主也懂事,時刻惦記著爹爹。

公主聽了母親的話,暫時沒向今上提起自己對婚事的不滿,卻因此消沉了幾天,全不見此前活潑之態,經常獨坐著發獃,有時還會悄悄抹淚,不知是想起了她厭惡的駙馬,還是註定無緣的曹評。

令她再次展露笑顏的人,竟是張承照。

那日我見公主依舊鬱鬱不樂,便建議她去閣中園圃看新開的百葉緗梅。經我多方勸說,她才懨懨地起身,張承照忙於前引路,與我一起陪她出去。

百葉緗梅亦名黃香梅或千葉香,花朵小而繁密,花心微黃,梅花葉多至二十餘瓣,雖不及紅梅艷美,但別有一種芳香,隨和風飄於閣中,沁人心脾。

這香味似乎給了公主一點好心情,她立於殿廡下,倚著廊柱,神態恬靜,半垂著眼帘,看園圃中的侍女嘉慶子和韻果兒剪插瓶的花。

她行動無聲,亦未開口。那兩位侍女剪梅枝之餘正閑談得開心,未曾發覺公主到來,兀自聊個不停。

嘉慶子說:「我曾悄悄地跑到大殿外看過李駙馬,說實話,他那模樣真比學士們差遠了,穿上朝服也不像官兒。」

韻果兒道:「他本來就不是官兒呀,他不用像別的官員那樣管事的,只領俸祿就好了。」

嘉慶子困惑地說:「駙馬都尉不是從五品的官么?既有個官名,總得管點什麼罷?」

韻果兒笑道:「駙馬都尉本來就是個虛銜,官家不會讓他干涉朝政的,要說管點什麼……那就是管做公主的夫君嘍!」

公主聽到這裡,眸光便暗了。

我輕咳一聲,那兩位侍女回頭看見我們,大驚失色,忙過來向公主請安,一徑低垂著頭,不敢看她。

公主冷冷地,並不說話。張承照見狀,上前幾步斥那兩個小姑娘:「背著公主瞎議論什麼呢?還凈胡說……駙馬都尉哪裡是公主的夫君!」

公主聽他這話,微微轉首看他:「那駙馬都尉是做什麼的?」

張承照向公主躬身,響亮地回答:「回公主話,駙馬都尉中『都尉』的意思其實是『提舉公主宅』,就是幫公主看家護院的,而『駙馬』本義為駕轅之外的馬,現在指幫公主駕車,陪公主出行,或四處奔走為公主跑腿的人。總之,駙馬都尉就是服侍公主的品階稍微高一點的家臣,任由公主驅使,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聽得嘉慶子和韻果兒忍俊不禁,悄悄引袖遮著嘴笑,而公主似乎對這解釋很滿意,亦隨之笑了笑。

張承照見公主如此反應,越發來勁,又道:「公主下降絕非民間女子出嫁。民女出嫁要拜見舅姑,日後更要小心侍奉舅姑,須比對自己父母還要孝順,說不定,還要受兄嫂和小叔子、小姑子的氣。但公主下降可不是給駙馬家做媳婦。何謂『下降』?就是說公主像九天仙女一樣,降臨凡間,被駙馬家請回去供奉。公主進了駙馬家門,他們全家的輩分都要降一等,公主不必事駙馬的父母如舅姑,只當他們是兄嫂就行了,也不必拜他們,反倒是公主在畫堂上垂簾坐,讓舅姑在簾外拜見。那些哥哥嫂子和小叔子、小姑子更別提了,就等於是公主的侄兒侄女,他們來向公主請安時,公主若高興,就賞他們個笑臉,若是不高興,都不必拿正眼瞧他們的……」

我蹙眉瞪了張承照一眼,示意他閉嘴,他這才住口不說了。而公主倒聽得頗有興緻,追問道:「真是這樣么?怎麼爹爹都沒跟我提過?」

張承照道:「千真萬確,國朝儀制就是這樣規定的,『尚主之家,例降昭穆一等以為恭』。官家沒跟公主說,大概是覺得還沒到時候罷……反正還有好幾年,早著呢!」

聽了張承照這番話後,公主的心情漸漸好起來,似乎又把與駙馬的婚約拋到了腦後,繼續享受她婚前愉快的少女時光。

我想她自己其實也明白駙馬都尉的含義並不是公主家臣,她現在的年齡也令她有了探究婚姻奧秘的興趣,我甚至在經過她窗前時聽見過她與侍女認真地討論嬪御「侍寢」與得寵之間的關係,但如今,她顯然很願意躲在張承照對駙馬的貶義詮釋之後,刻意忽視將來李瑋會扮演的真正角色。畢竟,接受一個不喜歡的人做「提舉公主宅」要比接受他做自己的丈夫容易得多。

7.蜀錦

這年上元節,今上率后妃公主駕臨宣德樓觀燈。與往年一樣,依然是樓上龍燈鳳燭,樓下火樹銀花,但當張貴妃現身於御座之側時,她那一襲錦衣,竟使這些原本堪與月爭光的華燈黯然失色。

張貴妃著大袖長裙,絳羅生色領,加霞帔,懸玉墜子,這些都與往日常服並無異處,不同的是她外面所披的褙子。那褙子是以一種罕見的紋錦裁成,柔和垂順,頗有質感,紫紅底色,其上有用金線織成的燈籠紋樣,中間雜以蓮花圖案。整幅紋錦色彩絢麗,在燈光映照下燦然奪目,令人不可逼視。

國朝崇尚儉素,真宗曾下詔禁止以織金、金線捻絲裝著衣服,並不得以金為飾。如今這禁令雖有鬆動,但就算在宮中,以金線織錦裁衣者仍很稀少。眾嬪御一向關注彼此服飾,今見張貴妃如此盛裝,越發好奇,許多年輕娘子皆過來細看,口中不住讚歎,甚至以手去撫摸,目露艷羨神色。

苗淑儀與俞充儀雖未上前打量,卻也頻頻側首去看,後來俞充儀忍不住問同來的秋和:「張娘子的褙子用的是什麼衣料?那紋樣瞧著倒新鮮。」

秋和答說:「看樣子像是蜀地的燈籠錦……妾也只是聽楚尚服說起過,一直無緣見真品,不知有無猜錯。」

張貴妃從旁聽見,頗有自矜之色,對秋和道:「董司飾果然有見識,這正是燈籠錦。」

秋和淺笑著朝她略略欠身,並不答話。

今上原本只是默然看著,聽張貴妃說出這話才問她:「燈籠錦並非宮中之物,你從何處得來?」

張貴妃轉身向他,旋即低眉順目地輕聲回答:「這是文彥博知成都時讓人織的,後來回京,他夫人便送了一些給臣妾。」

兩年前,災異數見,河決民流,宰相陳執中遭演官彈劾,說他無所建明,只知寄望於卜相術士,陳執中遂以足疾為借口辭職罷相,出知陳州。而現在做宰相的是「大宋」宋庠和曾平叛有功的文彥博。

文彥博與張貴妃之父是故友,這在宮中盡人皆知。張貴妃父親張堯封曾經是文彥博之父文洎的門客,張貴妃這些年致力於拉攏朝臣,欲得士大夫相助,遂借這層關係與文彥博論世交,認文彥博為伯父,並常與其夫人聯絡,透露朝中信息給她,以助文彥博晉陞。

文彥博知成都後回朝,不久後拜參知政事。後來彌勒教徒王則在貝州起兵造反,今上因貝州臨近京城而深感憂慮,某日曾在宮裡對后妃說:「朝中執政大臣,無一人站出來為國家分憂,日日上殿面君,卻都沒有滅賊平叛之意。」張貴妃立即差賈婆婆出宮去把這話告訴了文彥博。文彥博次日上殿即請命前往貝州破敵,今上龍顏大悅,任命他為統軍,率重兵圍攻王則。後來果然擒敵平亂,今上便論功行賞,拜文彥博為相。

「你跟文家倒真像一家人,有什麼好處都不忘給對方留著。」今上似笑非笑地對貴妃說。

張貴妃倒不緊張,微笑應道:「文相公雖與臣妾父親有舊,但既為國重臣,臣妾安能差遣得動他?臣妾所有,皆屬陛下。文相公讓夫人送此禮,明裡是給臣妾裁衣,實則是自置蜀地方物以奉陛下,以表忠君之心。說起來,臣妾獲贈燈籠錦,全拜陛下所賜。臣妾感激涕零,無以為報,惟有再拜謝過。」

語罷即朝今上盈盈下拜。今上亦端然受了,再扶她平身,對她笑了笑,和言叮囑:「這衣裳雖好看,但織金鏤花,太過奢侈。穿過今日,以後就別再穿了。」

張貴妃連聲答應,再瞧瞧周圍那些本等著看她被今上斥責的嬪御,眼波一轉,甚是得意。

雖今上命她以後不得再穿燈籠錦衣,但這並未影響到她現在展示新衣的心情。此後不斷輕移蓮步,在宣德門樓台上走來走去,如此片刻,忽又停在苗淑儀身邊,側首端詳苗淑儀長裙,徐徐道:「苗娘子這裙子上的花朵兒倒很別緻。」

那裙子上繡的是數朵千葉蓮。苗淑儀明白她意思,遂笑而應道:「妾不知貴妃今日穿的褙子上有蓮花紋樣,擇衣不慎,有所僭越,望貴妃恕罪。妾日後出門之前必會打聽清楚,不會再犯這樣的錯誤。」

張貴妃佯笑道:「我只是贊苗姐姐這花樣好,並無他意,姐姐別誤會了。」

一壁說著一壁又緩步走開,移至一側人少處,倚著欄杆悠悠看樓下山棚彩燈、五夜車塵。

顯然適才她對苗淑儀的示威引起了公主的不滿。公主側目瞪貴妃半晌,然後喚過張承照,命他俯首,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張承照聽得捂嘴一樂,隨即點頭,輕手輕腳地後退著下了樓。

我低聲問公主讓他去做什麼,公主說:「我有些冷,讓他去取披風來。」

當然,這絕非真話,她雙眸里有藏不住的笑意。但我沒追問,何況,很快地,我看見了答案。

幾枚名為「火蜻蜓」的煙花從宣德樓下倏地飛起,接連撲向張貴妃駐足的角落。驚得張貴妃尖叫著後退躲避,但還是有兩枚火星濺到了她身上。

結果是那蠶絲金線織就的燈籠錦上被烙出了兩個破洞,在褙子肩上,相當醒目。

這期間公主表現得很無辜,甚至在張貴妃躲避火蜻蜓時亦隨她驚呼,自己也抱頭掩面跑來跑去做迴避狀,連連叫道:「啊,啊,好害怕!」

最後,當她看見張貴妃捂著心口,盯著燈籠錦上的破洞,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時,她停下來,轉身背對著眾人,將額頭抵在我胸`前,無聲地笑彎了腰。

8.仙韶

三月間,宮外傳來魏國大長公主病危的消息。

魏國大長公主是太宗皇帝第八女,也是真宗兄弟姐妹中唯一在世者,一向為今上所敬愛。她雖貴為皇女,但賢淑恭儉如《列女傳》中人物,下降駙馬李遵勖後孝順舅姑,尊重夫君,且善待駙馬姬妾,視庶子一如己出。

後來駙馬李遵勖與大主乳母私通,事發後有言官建議嚴懲駙馬,乃至取其性命。真宗猶豫,便先把大主召來,試探著說:「我有一事想跟你說,但又擔心……」話尚未說完,大主已驚覺,立即問:「李遵勖沒事罷?」一壁說著,一壁淚流滿面,哭倒在地上。真宗因此饒恕了李遵勖,只降他為均州團練副使。

駙馬病卒後,大主從此不御華服、簪花飾,平日著意撫育駙馬諸子,常誡他們以忠義自守,因此,從皇帝至滿朝士大夫,無不盛讚其賢德,今上更每以她為例,教導公主守法度,戒驕矜,將來宜備盡婦道,愛重夫君,以為天下女子典範。

這次剛一聽說她病況,今上即遣勾當御葯院張茂則帶太醫前往大主宅診視,自皇后、貴妃、公主以下,皆至其第候問,進拜用家人禮,皇后親自奉葯茗以進大主,態度恭謹宛若大主子婦。

太醫回奏說大主病勢不妙,今上當即車駕臨幸大主宅。此時大主病重,已不能視物,今上大悲,含淚上前親舐姑母雙目,左右人等見狀皆掩淚感泣。

今上後來轉顧大主子孫,問他們有何願望,意在為其加官晉爵,大主卻在病榻上告誡其子:「豈可借母親之病而向官家邀賞?」今上又賜白金三千兩,大主亦堅辭不受。

回宮之後,今上下令募天下良醫,承諾若能治癒大主即授以官。並賜大主宅御書金字:「大悲千手眼菩薩。」又命公主手抄經書百卷為大主祈福……但這些舉措都未能延續大主生命。數日後,魏國大長公主薨,今上親臨其宅第哭奠,輟視朝五日,追封大主為齊國大長公主,謚號議定為「獻穆」。

為表哀思,今上甚至還下詔命乾元節罷樂,宰臣皆反對,說聖誕罷樂大不吉,今上才不再堅持。

因大主薨逝,四月中的乾元節也不像往年那樣熱鬧,雖然禮儀程序一樣不差,但皇帝神色蕭索,其餘人亦不好如以往那般喜氣洋洋、笑逐顏開。

天子誕節,按例是宰臣率文武百僚列班於紫宸殿下,拜舞稱賀,然後宰臣捧觴入殿敬賀皇帝萬壽。禮畢,皇帝賜百官茶湯,隨後移駕入禁中,那時皇后已率眾命婦於福寧殿內外恭候。待皇帝入殿,命婦拜而稱賀,宰臣夫人亦有捧觴入殿向皇帝賀壽之殊榮,且要以紅羅銷金須帕系天子臂上,以表祝福。此後夫人再拜退出,燕坐於殿廊之左,隨即樂聲起,開御筵。

這日行捧觴之禮的宰臣夫人是文彥博夫人。捧觴祝酒之後,有內臣奉上紅羅銷金須帕,文彥博夫人接過,依儀繫於今上臂上。待她系好後,今上向她提了一個她始料未及的問題:「這羅帕,可是燈籠錦裁的?」

文夫人先是一愣,旋即面紅耳赤,欠身道:「臣妾惶恐……」

今上微微一笑,和顏道:「無妨,夫人請入席。」

文夫人拜謝,低首退去。

此後開宴,每行一盞酒皆有笙琶歌舞及雜劇曲子助興,但今上看得意興闌珊,側首對皇后道:「獻穆公主仙逝未久,再聽這些教坊舞曲,總覺得過於喧囂。」

皇后建議說:「或暫停合奏,單命一二人吹奏簫笛,如此,既有樂聲,亦不至於太喧囂。」

「簫笛……」今上沉吟,似想起了什麼,他開始展顏淺笑,「記得有一年乾元節,曹郎亦曾在殿上以龍笛吹奏《清平樂》,杜姑娘以箜篌相和。笛聲清越悠揚如竹下風,箜篌空靈清冷如冰川水,兩種樂聲時分時合,配合默契,甚是悅耳,真有餘音繞樑之感。」

皇后亦微笑道:「那時臣妾弟弟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現在已不便上殿為陛下演奏。何況,此間亦再難覓杜姑娘……」

今上頷首,悵然道:「是啊,如今想來,惟可感嘆此曲只應天下有了。」

一旁侍立的入內都知張惟吉聽見,含笑輕聲道:「曹郎雖不便再上殿,但他家大公子如今年紀也不大,剛滿十四而已,若於殿上演奏,或許亦不致太失禮……元旦宴集中,皇后命臣送膳食給在外等候的曹公子,臣在後苑找到他時,見他正坐在一塊山石上吹笛,那笛聲聽上去倒比教坊樂工吹奏的清靈呢。」

公主照例坐在帝後近處,一聽提到曹評,她雙眸便如春陽映照下的碧湖水,光采熠熠,顧盼生輝。此刻越發關注今上表情,她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等待他反應。

今上對這建議也有幾分興趣,遂問皇后:「評哥今日入宮了么?」

皇后答道:「來了,現隨他父親燕坐於紫宸殿下。」

今上即命立於他身側的任守忠差人去請曹評,想了想,又問張惟吉:「教坊中的女子,誰的箜篌彈得最好?」

張惟吉道:「仙韶副使盧穎娘的箜篌曲尚可一聽。」

於是今上命人於殿中設箜篌,宣盧穎娘入內,稍後與曹評合奏。

須臾,有內臣將教坊箜篌移至大殿一隅。那箜篌高三尺許,形如半邊木梳,黑漆鏤花金裝畫為飾,張二十五弦,下有台座。

盧穎娘與曹評先後入殿,朝帝後施禮,領命奏《清平樂》後,二人退至一旁,低聲議妥樂章配合細節,然後各自歸位。盧穎娘跪於箜篌之後,低首斂眉,交手準備擘弦,而曹評接過御賜的橫八孔龍笛,一手持了微笑著立於殿中,未先吹奏,靜待箜篌聲起。

靜默片刻後,盧穎娘十指一旋,一串如美玉相擊、雪山流泉的樂音隨即響起,《清平樂》這支被教坊笙琶奏過多次的曲子,此時經箜篌演繹,聽來格外清婉出塵,仿若雲外天聲。

曹評待她奏完一段,才從容引笛至唇邊。箜篌聲暫停,另一脈宛如被清風拂起的悅耳旋律隨之裊裊浮升於大殿空中,像金獸口中逸出的淡淡一縷凌水香,那樂音彷彿帶著清晨花木味,寧和舒緩地漫漫延伸,迂迴舞動著,著意聆聽之下,會覺得心思亦隨之飄浮在雲端。

一疊奏罷,二人開始合奏,箜篌笛聲交織迭現,似芙蓉泣露,香蘭迎風,聽者皆屏息靜聽,時而如觸和風細雨,時而若沐冷月幽光。

而且,不僅樂音動人,奏樂的這兩人也是極美的。曹評風儀自不必多言,那盧穎娘也只十六七光景,身姿窈窕,青山遠黛,眉目含情。曹評按笛間隙屢次轉而顧她,而她也幾番偷眼看曹評,與其目光相觸,便有緋色上臉。

不過這情景令公主蹙然不樂,到最後索性轉首不再看曹評,低目抿唇,頗有幾分怒意。

一曲奏畢,今上笑贊:「評哥小小年紀,竟把你父親的絕技都學了大半。與穎娘這一曲奏得不錯,有些空山凝雲的意思。」

殿中眾嬪御皆隨之稱讚,惟公主一言不發。其間曹評多次看她,像是等待與她示意,但她始終冷麵端坐著,目視前方,倔強地不肯再看他一眼。

此後一連數日,都不見她再提曹評或與其相關的事,直到有一天,她信步走到瑤津池邊,惘然舉目看遠處煙柳,半晌後,忽然轉身對我說:「我想學箜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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