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誰堪共展鴛鴦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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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蘆雁

整理禮品的最後一刻,我猶豫了,目光在崔白那捲《蘆雁圖》上游移許久,終於還是把它揀了出來,沒有與其餘書畫一起呈交御覽。

秋和與崔白之事今上或許無從知曉,但皇后心中有數,這幅畫中之意,她必一覽即知,而秋和身份今非昔比,崔白余情被皇后知道,總是不好的。

這批禮物得到了帝後的讚賞。公主與駙馬入宮賀歲時,今上特意提到這些書畫,含笑問李瑋:「公主宅獻上的書畫,都是你選的么?」

李瑋頷首稱是,今上與中宮相視而笑,目露嘉許之色,道:「都挺好。徐崇嗣畫沒骨花功力日益精進,郭熙的四時山水也令人耳目一新。」

李瑋並不知我調換他所呈書畫之事,聽今上如此說,便愣了愣。

而皇后亦於此時對他道:「想來都尉對翰墨丹青甚有心得,如今所擇皆是精品。徐崇嗣成名已久,宮中他的作品倒也有幾幅,而那郭熙的畫往日甚少見,頗有新意,都尉是從何處尋來?」

李瑋惘然不能語,我立即朝皇后欠身,代他答道:「都尉見過河陽郭熙畫作,常贊他善畫山水寒林,近日聽說他移居京師,便命臣去尋訪,因此購得他新作。」

「都尉博涉廣聞,不以畫者聲名決取捨,知選今人山水,可謂眼光獨到,非常人能及。」皇后笑贊李瑋,又轉而問我:「那郭熙性情如何?」

我說:「溫和謙遜,待人接物彬彬有禮。」

皇后遂向今上建議道:「郭熙山水並不輸諸位畫院待詔,運筆立意,尤有過人之處,不如召入畫院,讓他於其中繼續歷練,假以時日,必有大成。」

今上頷首稱善,喚來勾當翰林圖畫院的都知,將此事交代下去。

從宮中回來後,李瑋幾次三番欲言又止,猶豫了一天,終於在次日晚膳之後將此事提出來問我:「徐崇嗣與郭熙的畫,是先生添入禮單中的么?」

我承認,和言對他道:「丹青圖畫,不必事事崇古。若論佛道、人物、士女、牛馬,的確近不及古,但若論山水、林石、花竹、禽魚,則古不及近,國朝畫者勝前人良多,徐、郭二人便屬其中佼佼者。選他們的作品,亦能愜聖意。」

他遲疑著,又問:「那我所選那些,先生也獻上去了么?」

我稍加斟酌,還是如實相告:「王羲之、張萱、李成的尚在宅中,其餘幾幅一併送入宮了。」

李瑋訝異問:「先生為何將那幾位名家的留下?莫非官家會不喜歡么?」

一時之間,我未想到該如何委婉地回答這問題,既讓他意識到其中問題,又不至於令他難堪,便沉默了片刻,偏偏楊夫人又於此時插嘴,說出了她的猜測:「莫不是公主喜歡,所以留下來了?」

公主聞言嗤笑一聲,冷麵側首,懶得理她。

她這表情立即引發了家姑的不滿,楊夫人也隨之冷笑,借我發揮,道:「若不是公主喜歡,那一定是梁先生喜歡,所以自己留下了?用幾幅便宜的字畫換我兒子花大價錢買回來的古董,還能讓官家和皇后稱讚,梁先生好本事,以後好生教教駙馬,讓他也學學做這樣一本萬利的生意!」

公主勃然大怒,橫眉一掃李瑋母子,直言斥道:「懷吉不說此中真相,是為顧全駙馬面子,之前若非他換下那幾幅書畫,駙馬在我父母面前更會顏面盡失。你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還如此惡言相向,真是不知好歹!」

「真相?還能有什麼真相?」楊夫人隨即揚聲反駁,「有人截下駙馬獻給官家的寶貝,難道這事會有假?」

「這事不假,但承你貴言,此中倒真有假。」公主轉顧在廳中侍立的白茂先,命道:「小白,你跟駙馬和國舅夫人說說假在何處。」

小白踟躇著,不敢立即開口。李瑋似已漸漸意識到其中狀況,遂試探著問小白:「我那幾幅字畫是假的么?」

小白低首,等於默認了。在公主要求下,他終於開始輕聲講述那些書畫的破綻,李瑋默默聽著,面色青白,頭也越垂越低,再不發一言。

而楊夫人在聽到小白說《讀碑窠石圖》的原作經裴湘訪求,現存於秘閣時,又有了話說:「你們怎知道他裴承製買的就是真的,我兒子買的就是假的?畫上的花樣兒都是一般,難道他買的多幾個字就可斷定是真的了?」

公主忍無可忍,拂袖而起,對我道:「懷吉,我們走。」

從此以後李瑋變得更沉默,極少與以前那些富室豪門子弟來往,他把精力幾乎都花在了學習品鑒書畫上,常常整日整夜地把自己關在書房裡看藏品和相關書籍,偶爾出門,也多半是去買名家作品。

有一天,他來找我,很禮貌地問我是否有崔白的畫作,他想看看。

如今我身邊所藏的,只有那幅《蘆雁圖》。我並未取出給他看,但說:「我這裡並無崔白作品,不過我與他相識多年,若都尉有意,不妨改日與我一同去他家中拜訪,屆時自會欣賞到他畫作若干。」

我未告訴任何人《蘆雁圖》之事,包括公主。我想崔白選這畫給我,或許是希望有一日秋和能看到。此中心意,我也希望秋和能知曉,只是她現在身份特殊,再為她傳遞這類物件,令我頗費思量,倒不僅僅是顧忌宮規。

這一思量,便是大半年。嘉祐三年八月,我終於下定決心,借苗賢妃生日,公主入宮祝賀之機,把畫帶至秋和面前。

那日公主給母親賀壽,此前已經帝後許可,可在宮中留宿一日。我隨她同往,便攜了畫入宮。

秋和似有恙在身,精神不振,壽宴之前早早向苗娘子說了祝詞,奉上賀禮,便告辭回自己閣分。

我旋即攜畫出來,一路送她至她居處,她亦盛情邀我少留片刻,飲茶敘談。見彼時閣中皆是她親信之人,我才取出《蘆雁圖》,雙手呈上,道:「我有一故友,雅善花鳥,近日贈我此畫,我見此畫頗有意趣,又記得董娘子很喜歡花竹翎毛,故帶來轉呈娘子,望娘子笑納。」

秋和接過,展開一看,春水般柔和的眼波微微一滯,顯然已明白所有情由。

她凝視此畫,怔忡著默不作聲,良久後才垂下兩睫,蔽去暗暗浮升出的一層水光,依舊卷好畫軸,交回我手中,淺笑道:「我學識粗淺,原不懂品賞書畫,這畫給我,是浪費了。懷吉還是帶回去罷,自己留著,或者交還那位先生,都好。」

我有些意外,但也不是太驚訝,於是接過畫軸,頷首答應。

此後我們又閑聊片刻,說的卻都是彼此近況瑣事,並無一句提及崔白。

當我告辭時,她起身欲送我,許是動作太過迅速,她有些眩暈,晃了一晃。

我與她身邊侍女忙兩廂攙住。見她容色蕭索,氣色欠佳,我便關切地問她可是貴體違和,是否要召太醫過來請脈。

她帶著溫和笑意看我,卻無端令我覺得她目意蒼涼,好似這短短數刻光陰,已讓她那美好年華於這年輕軀體中遽然老去。

「懷吉,」她依然保持著那恍惚笑容,右手撫上自己小腹,輕聲道:「我應該是……有身孕了。」

2.喜訊

數名太醫會診請脈後,齊齊向今上道賀:聞喜縣君有娠。

我難以盡述今上當時的反應,只能說,這無疑是十幾年來最令他喜悅的一件事。他先是長吁了一口氣,像是肩上千斤重擔忽然卸去了一半,然後,才乍驚乍喜開顏笑,目光越過面前百十位在簾外等候消息,現在正朝他行禮賀喜的宮眷,找到幾位前後兩省的都知,用顫唞著的聲音說:「快去準備太廟祭禮……再去清點內藏庫的金帛、器皿、什物,以備將來賜予……去中書門下看看相公還在么……今日值宿的學士是誰?」

這次後宮才喜,在大內禁中、朝野內外都得到了空前的重視與關注。四十九歲的皇帝在等待十幾年後,終於又才了獲得後嗣的希望,於是催他早日選宗室立皇子的大臣們皆偃旗息鼓,一個個聯翩上表稱賀。龍顏大悅之下,今上翌日即宣布,將大興土木,把真宗皇帝做開封府尹時辦理公務所用的廨舍改建成「潛龍宮」,以供皇子將來所用。

秋和的閣中一下子熱鬧起來,除了每日會來看她幾次的皇帝,其餘宮眷,無論平日是否與她親厚,總是絡繹不絕地來探望。公主也因此在宮中多留了兩日,與母親選擇孩子誕生時要送的生色帕袱綉紋花樣.並興緻勃勃地準備親自為秋和繡花。

「如果你為我生個小妹妹,將來我就親自給她做花裙子穿。」公主笑對秋和說。

結果被苗賢妃的紈扇拍了一下,胡說!董娘子要給你生的是小弟弟。」苗娘子道,轉顧秋和,又頗感慨地,說了句語重心長的話,「妹妹,你若能生個皇子,那就一步登天了……」

秋和只是淡笑低首,並不接話。

我隨公主出宮之前,又去看了看秋和,正好遇見今上自她閣中出來,嘴角含笑,滿面春風。進去一看,廳中遍陳金玉器物,絲帛綢緞,真是琳琅滿目。

而秋和,卻隱於紗幕之後,暗自拭淚。

我小心翼翼地問她為何不樂,她勉強對我笑笑,道:「懷吉,祝福我好么?請上天讓我生個皇子。」

我當即頷首:「當然,我會為你祈福。」

「我……很害怕。」她惻然垂目,低聲對我說出她的憂慮,「我怕令官家失望……他現在這麼開心,但如果我生的不是男孩,將來他一定會很傷心罷……」

雖然無法說出多少寬慰她的話,但我可以想像到她的感受。幾名太醫都表示,從脈象上看,秋和很可能懷的是男胎,眾宮眷也都說她有宜男相,今上更是幾乎已認定她會生兒子,每次下令都是讓人為「皇子」的誕生做準備,既像是說給大臣聽,也像是說給自己聽。只是,若天不遂人願,如今有多期待,將來就有多失望了。身為嬪御,秋和也算是個異類,不喜歡爭寵和追逐名利地位,別的娘子擔心不能生下皇子多半是為自己前程考慮,而她則只是單純地害怕令她的丈夫傷心,儘管她對他的感情也許不能稱之為愛情。

所以,當一月後,宮中又傳出安定郡君周氏有娠的喜訊時,我想秋和應該會感覺到輕鬆一些。當我再見到她時,她的確氣色大好,笑容比初時明快了許多。

兩位娘子先後有喜,生下皇子的可能性大增,今上越發高興,連續在宮中設了幾次御筵,大臣命婦、宗室宮眷也都相繼入宮道賀。

一次內宴後,帝後留下公主與國舅夫人,在內殿敘談。因在場的都是相熟的親眷,話題也不甚拘謹,俞充儀遂笑問公主:「公主下降已逾一年,不知何時才讓官家喜上加喜,抱個外孫?」

公主不懌,蹙眉不語,俞充儀還道她是害羞,便依然帶笑轉而對國舅夫人道:「聽說城外玉仙規的送子聖母甚是靈驗,何不讓都尉帶公主前去進香求嗣?說不準明年這時候國舅夫人就能抱著孫子入宮來了。」

適才聽俞充儀對公主那樣說,楊夫人面色本就十分難看,此時再聞此言,立時露出一絲冷笑,回俞充儀道:「哪裡的送子娘娘這麼靈驗,可以讓手指頭都沒碰過的夫妻生出孩子來?」

這話一出,滿座宮眷愕然相顧,俞充儀也愣住,沒再開口。

楊夫人心病一被勾起,便忍不住說了下去:「抱孫子入宮?我倒也想,但那孫子又不是駙馬一人能生出來的。夫妻卧房相隔三干里,能生出孩子倒怪了!那送子娘娘再靈驗,人家根本不願意生,又有什麼用……」

苗賢妃見勢不妙,忙出言岔開這話題:「人家國舅夫人早就有孫子了。前幾日駙馬的大嫂還帶她家幾個哥兒入宮來著,我看那大哥也才十幾歲了,不知可補了什麼官?」

這成功地轉移了楊夫人的注意力,她迅速把重點轉為替長孫求官:「前幾日我還在跟大嫂說呢,沒事少帶孩子出來,那孩子十好幾歲的人了,出門難免要遇見些貴人,總是白身布衣的也不像話,說是皇親國戚,豈不給官家丟臉……」

這日的聚會以今上答應為駙馬的長兄李璋之子加官告終,隨後國舅夫人先回公主宅,皇后留下公主,召入柔儀殿內室,並讓苗賢妃、俞充儀同往,大概要細問公主閨闈之事。

這一年來,皇后與苗賢妃並非沒問過公主夫妻間之事,但公主一味沉默不答,再問粱都監,他亦推辭說不便過問此事,建議她們問韓氏,而韓氏一心袒護公主,素日也看不慣李緯樸陋之狀,故也未曾告知她們真相,只是支支吾吾地說一切都好,將題搪塞過去。

因此,如今楊夫人透露的訊息在她們意料之外,召公主入內室密談,明顯是要對她加以勸導。

我隨公主同往柔儀殿,但未入內室,只立於廳中等待。隔得遠了,幾位后妃在說什麼我並不能聽清楚,但覺她們細語不斷,想來應是在輪番勸公主接受駙馬。

就這樣等了半個多時辰。起初公主一言不發,後來終於開口說話時,是用一種提高了音調的,憤慨的聲音:「不,你們又不是我,怎麼可能理解我的心情?爹爹就算不是皇帝,也是個溫雅俊秀的文士,所以你們根本無法想像我面對一個平庸鄙陋的丈夫時的心情……他什麼都沒有,只有滿身銅臭,拿著爹爹賜的錢任意揮霍、結交輕佻浮淺的狐朋狗友,想附庸風雅而又不得要領,上次想買書畫獻給爹爹和孃孃,卻買了一堆贗品回來,最後呈上來的徐崇嗣和郭熙的畫作,還是懷吉去尋來的……如果你們的夫君是這樣一個人,你們也可以做到心無芥蒂地與他共處一室么?」

見她如此激動,我略感驚訝,不由朝內室方向移了幾步。

此後是一陣沉默,三位后妃都沒再說話。公主稍微平靜了些,繼續說,語氣不似先前那麼咄咄逼人,但聲音仍很清晰:「爹爹把我嫁給他,是要光耀章懿太后門楣,那麼我一進他家門。這個目的便達到了。李家又多了一層皇親身份,李瑋也可以一輩子頂著駙馬都尉的頭銜安享尊榮。我不是男子,不必承擔延續宗室血脈的任務,而我也不限制李瑋納妾,他想有多少女人,生多少孩子都可以,他的後嗣也不會因我而絕。將來如果他的姬妾生下孩子,我也能做到視若已出,請爹爹為他們加官晉爵……這還不夠么?你們為何一定要我與他……

苗賢妃壓低聲音,又殷殷切切地跟她說了些什麼,公主仍不接納,只如此應答:「你是說幸福么,姐姐?我們是不一樣的。你們的幸福,或許是獲夫君眷顧,能多與他相處,而我現在所能祈求的幸福,就只能是那個討厭的人離我遠一點,讓我可以平靜地生活了。」

公主以斬釘截鐵的這幾句話結束了這日密談,此後幾位后妃又勸過她幾次,皆無功而返。今上也頗感憂慮,召粱都監與韓氏詢問過,卻也無計可施,只好讓粱都監向駙馬轉達他的意思:公主尚須開導,駙馬務必耐心等待,切勿觸怒公主。

另外,今上同時也表明:駙馬可以納妾。

楊夫人聽聞這消息,立即又開始張羅著要為駙馬納妾,並高調宣稱這是奉旨行事,不料李瑋並不配合,對母親尋來的美女,他一味推卻,連看的興趣都沒有。楊夫人不悅,不免又罵罵咧咧,對公主有諸多意見。

韓氏聽得生氣.經公主同意.便請粱都監去勸駙馬早日納妾。粱都監亦去了,不久後帶來的仍是駙馬拒絕的消息:「我勸了他許久,他只是低頭不語,最後只說了一句:『如果我納妾,那我與公主,永遠都只能是這樣了罷?』」

3.生香

嘉祐四年的夏天來得早,才入四月已很炎熱,穿著輕羅衣衫行動幾步都會透出薄薄一層汗來。

公主晚間常去庭中納涼,這日又命人移了碧紗櫥立在茶蘼架旁,中陳藤編輕榻,榻上鋪設小山屏、水紋綠簞和定窯白瓷孩兒枕,然後自己取下冠子,鬆鬆挽了個小盤髻,以一支碧玉簪綰住,躺在輕榻上與侍女閑聊。覺得無趣,又喚小黃門取來雙陸棋盤,移至榻前,讓侍女在對面坐了,自己依舊側躺著,輕搖紈扇,與侍女對弈。

在博弈類遊戲中,這是她最擅長的一種,她有一搭沒一搭地搖著扇子,下得漫不經心,而對手已接連敗下陣來,潰不成軍。在笑靨兒和韻果兒相繼告負後,坐在公主對面的人換成了嘉慶子。她的技藝原本也不錯,但應對之下還是顯得較為吃力,思考的時間也越來越長,而公主始終保持著輕鬆閑適狀態,下完一步,便往往會悠然側身躺回去,好整以暇地卧看銀河繁星,而頭上碧玉簪則隨著她轉側的動作,不時輕磕白瓷枕,發出一滴滴請脆響聲。終於嘉慶子招架不住,向我投來求援的目光,輕聲喚我:「粱先生……」

我對她笑笑,繼續以銀匙剔亮沉香屑宮燭上的焰火,加上縷花疏璃罩,然後走到她身後看了看,再拈起她面前的一枚黑色馬子,選擇一個方向,按剛才她骰子擲出的點數,代她走了一步。這未引起公主特別警惕,她仍不徑意地應對著,與我往來兩三回,才漸漸覺出形勢有變。她放棄了適才悠閑的卧姿,坐起來細看棋局,又行了兩步,見難以挽回起初的優勢,才不滿地埋怨:「觀棋不語真君子。」

嘉慶子頓時笑出聲來:「公主即不願意粱先生指點我下棋,剛才為何不說?」::

公主瞪她一眼,道:「死丫頭,你道我怕他么?」「嗯,不怕不怕,公主自然什麼都不怕!」嘉慶子笑著站起來,拉我坐下,「這棋就換先生下罷。可不許故意讓著誰,我們姐妹三人要一雪前恥,就個靠先生了。」

我笑而不語,見公主有不悅狀,遂建議道:「這棋你們剛才也下得差不多了,就算平局罷,我們另開一局。」

公主順勢把棋盤一抹,再道:「既是你來下,我們須先定個彩頭。」

我微笑問:「那公主想要什麼彩頭呢?」

「你輸了,就畫一幅山水圖卷給我。」公主說,很嚴肅地,繼續把話說完,「我輸了,我就允許你畫一幅山水圖卷給我。」

我不禁大笑:「原來公主想換枕屏上的畫。」

她現在的輕榻床頭立著一個用來擋風的小枕屏,上面的山水畫,原是我一幅畫作《煙水遠巒圖》,她看見後問我要了去,不想卻是拿去裁剪裝裱成了枕邊畫屏,從此後她再問我要畫我一概拒絕,如今她列出這霸王條款,必是覺得枕屏上的畫該換了。

嘉慶子聽了亦掩口笑:「粱先生的畫送去秘閣珍藏都夠格了,拿來做屏風,確實是浪費。」

「你懂什麼?送秘閣的就很稀罕么?」公主立即反駁,「也不看看,每年送入秘閣的書畫有多少,而能被我選來做屏風的才幾幅!」

十多年的朝夕相處已讓我深刻意識到,跟這個小姑娘永遠是沒道理可講的。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最後我提出,如果我輸了,就畫一幅山水圖給她,但如果輸的人是她,她就要把小山屏還給我。

她勉強答應,百般不情願地,好像已經吃了個大虧。

隨後的雙陸棋局她會力以赴,我也凝神應對,於緊密防守中暗蘊攻勢,沒有給她太多機會。一炷香後,我的棋子已有大半走入對方內格,獲勝在望。

她開始坐立不安,時而轉顧花架,時而仰首望天,但每次目光都還是會被我敲擊棋子的聲音引回棋盤,她不自覺地嘟著嘴,眉頭也皺了起來。

在我下出關鍵的一著後,她冥思苦想仍尋不到化解之法,眼看就要輸掉這一局。這時笑靨兒抱了只小貓過來,含笑在我們身邊觀戰,公主看著那只小貓,眸光一亮,然後笑吟吟地對我道:「懷吉,今天的織女星怎麼不見了呢?」

我隨即舉目去看,在發現星相併無異狀的同時也明白了她的目的,而眼角餘光也掃到她正指著棋盤,在拚命地給笑靨兒使眼色。

笑靨兒會意,手一松,把懷中小貓拋到了棋盤。小貓撲騰兩下,棋盤中雙色馬子四散,東倒西歪,完全看不出原先的陣勢。

「哎呀,這該死的貓兒!」公主一邊作勢輕拍小貓,一邊瞄著那被攪亂的棋局,得意地竊笑。

「真可惜,好好一局棋卻不能下完。」她故意嘆息。

我亦在心底笑,倒未形之於色。「哦,無妨。」我告訴她,「臣記得剛才的布局,將棋子一一擺回便是。」

於是,在她目瞪口呆地注視下,我逐一提子,不疾不徐地將雙色馬子擺回了被攪亂之前的位置。

她苦無良策,只好耍賴。伸手把我剛才擺的一枚馬子移到另一處:「這個明明是在這裡的......」

我擺首,又去移過來:「是在這裡,臣不會欺瞞公主。,,

「不對不對!」她摁住我的手,硬生生奪回馬子,擱在她希望的位置。

我一時興起,也跟她爭奪,她尖叫著笑起來,索性伸出雙手去棋盤上亂抓一氣,我欲制止她,但這一伸手,卻引出了個暖味的結果——我握住了棋盤上她的手。

她的手指纖長細白,指甲有桃花的色澤,那溫柔的觸?感令我心微微一顫,不由抬眼去看她。彼時她穿著牡丹紋綾抹胸長裙,外披一件名喚「輕容」的絳色無花薄紗褙子,是江南輕庸紗製成,輕如煙霧,肩頸手臂的輪廓也可清晰地從中透出。褙子未系帶,她兩襟微敞,露出鎖骨周圍的一片肌膚,光潔無瑕,宛若凝脂。

我的目光不敢在此多作流連,繼續向上飄去,探向她眉眼盈盈處。

而她唇角銜笑,也在凝視我,四目相觸,我看見沉香宮燭的燈花在她眸中綻出一朵絢麗光焰,然後,她的兩頰竟悄然泛出了一層霞光般的紅暈,像是燈花的溫度在蔓延。

「哦,都說了,應該是這樣的。」她先擺脫這短暫一刻的兩廂失神,推開我的手,按她的意圖去擺棋子。

爐煙輕裊,畫屏微涼,我直身坐好,不再爭辯,看她引袖回眸,看她語笑嫣然,暗品這紅顏袖底香,俯首甘領她給我種下的盅。

神思飄浮,如在夢中,直到聽侍女們一聲倉促的呼喚:「都尉!」

我訝然回首,見李瑋手握一捲軸,沉默地立於花牆門邊。

註:

雙陸:古代博弈遊戲,棋盤長方形,盤面上刻線,從左到右分出十二道格,黑黃或黑白棋子各十五枚,棋子也叫「馬」,尖頂平底,形狀類似搗衣杵,高約四五厘米。骰子兩只,遊戲者二人,擲骰行棋,各自從己方的內格出發,先將己方棋子全部走入對方內格者獲勝。

4.皇女

我起立,朝李瑋欠身施禮,李瑋對此並無反應,目光越過我看向公主。而公主笑容早已經斂去,微蹙著眉頭漠然視他,很明顯地暗示他的來臨不受歡迎。

「有事么?」公主問他,語氣冷淡。

李瑋垂下眼帘,我注意到他握捲軸的手在微微收緊,便他終於還是沒說出與此有關的話,最後這樣回答公主的問題:「沒有……我只是,路過這裡……」

公主連面上敷衍的客氣話也懶得說,直接下了逐客令,「既無事,就早些回去歇息罷。」

李瑋並未即去,在原地僵立片刻,然後默默地對公主一揖道別,才轉身離去。

見他身影消失,公主吁了口氣,再看我時,又是笑逐顏開的模樣:「來,來,我們繼續下棋!」

李瑋應是專程來找公主的,我想。

這一年來他研習書畫略有所成,我也把他介紹給了雀白,他不時會去找雀白請教繪畫問題,偶爾京中畫家雅集聚會,他也會去旁聽——據雀白說,在這些聚會中李瑋甚少說話,往往只是坐於一隅,靜默地聽眾人高談闊論——如今,他或許是買了一幅不錯的書畫,又或者,是自己畫了一幅畫,有意請公主指教,但公主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令他把這初衷生生泯去了。

這讓我對他頗有歉意,尤其是想到當他看到我握著公主的手時,不知是何心情。

翌日我去找他,當時他正獨處於書房中,我叩門入內,見他坐在書案邊,瞥了我一眼,又移開視線,仍一言不發。

本欲對昨日與公主對弈之事稍加解釋,但話到嘴邊,卻又猶豫了。斟酌再三,我還是按下沒提,只問他:「昨晚我見都尉手中有一捲軸,可是新近購得的書畫名作么?不知可否送去請公主共賞?」

他淡淡應以二字:「不是。」然後又是一陣沉默。

我移目四顧,發現前夜他所攜的那捲軸此刻正擱於他的書案上,遂走過去,輕輕取過欲展開。

他對我一直以來也頗尊重,常問我一些書畫問題,甚至偶爾會給我看他的作品,請我提一點意見,所以我取他的捲軸來看,這一舉動做得較為自然,我亦未自覺有不妥之處。

但剛展開少許,那畫即被他一把奪過。他兩手一扯,畫應聲撕裂,他繼續激烈地撕扯數下,將畫完全毀壞,再連畫帶軸,一併投入了紙簍中。

從這個過程中可以窺見的零碎畫面上看,這原是一幅墨竹圖。墨竹是公主常畫的題材,而李瑋撕毀的這幅墨跡尚新,應是他自己新近的作品。

李瑋臉已漲紅,微微喘著氣,向我流露了他少見的怒意,然而他還是沒有直接向我宣洩他的不滿,甚至始終把目光轉向別處,不曾與我對視。

我不是個會說話的人,一時也難以找到可以令他平息怒火的言辭,只好安靜地垂目而立,卻無意中發現紙簍中除了他剛才所毀的畫,還有許多廢紙,上面所畫的,也都是形態各異的墨竹。

他應是反覆畫了許久,才挑出一幅稍微滿意些的,昨夜特意送去,想請公主過目的吧。

我越發悵惘,只覺事態發展非我所能預料和掌控,處於其間,真是進退兩難。

此後,那短暫的一瞬顯得很漫長,我與李瑋都沒再出聲,各處一方,保持著靜止的姿勢,看窗欞上的光影隨著日頭在雲端隱沒而明晦交替。

最後化解此間尷尬的,是禁中前來報訊的御葯院內侍。在宅中侍者帶領下,他一路疾步進來,對我們說:「今日清晨,聞喜縣君誕下一位公主。」

所有人都知道今上必然是失望的,但他卻盡量未讓這種失望表露出來。當公主與我入宮見到他時,他正親自抱著九公主,帶笑細看,目中愛憐無限。

「徽柔,」他熱情地喚公主過來看他的小女兒,「你九妹妹跟你小時候真有幾分相似呢。」

為生皇子而準備的那些禮儀程式也未因公主而改變。大宋皇帝有兒女出生,會賜大臣禮品銀錢,稱「包子」錢,而此次九公主誕生,今上宣布公主誕慶三日,賜予臣下的包子錢之豐厚遠遠超過以往,是以金銀、犀角、象牙、玉石、琥珀、玳瑁、檀香等名貴質材製成,還鑄金銀為花果,宰相、詞臣、台諫皆受此賜。

今上對秋和更是恩遇未衰,一日要去看她幾次,頻頻表示對九公主的喜愛,然而秋和反倒是更難過了,常背著人落淚,以致我每次看到她時,她都是雙目紅腫的樣子。

她的心情,今上也是可以感知的,甚至私下對公主說:「你常進宮來與秋和說說話,告訴她,爹爹和你都很喜歡這個妹妹。」

為了進一步證明他對這個新生女兒的重視,他甚至決定像生皇子時那樣,大赦天下,疏決在京繫囚,雜犯死罪以下遞降一等,徒以下釋之,以此恩澤為九公主祈福。

而且,去年得知秋和有孕後,今上已曾下令減降囚犯刑罰,這是再次施恩。知制誥劉敞雖非言官,卻還是忍不住為此進言:「疏決在京繫囚,雖恩出一時,但外界皆雲因皇女誕生,故施此慶澤……一年中大赦兩次,罪囚蒙恩,好人喑啞,前世明君賢臣,已詳論過此舉弊端,臣願朝廷戒之。又聞多作名貴包子錢賜予臣下,臣謂無益之費,無名之賞,殆無甚於此,誇示奢麗,有違訓儉之道。陛下當明審政令,深執恭儉,以答上天之貺,建無疆之基。不宜行姑息之恩,以損政體,出浮冗之費,以墮儉德。」

劉敞的諫言並未改變今上的決定,不過一月後,當安定郡君生下十公主時,今上沒有再放同樣的恩澤。

當然對秋和本人,他更未忘記封賞。近年來他欲廣皇嗣,精選了十名年輕女子充實後宮,稱為「十閣」,秋和、安定郡君和清河郡君皆在其中。十閣各備宮人、內侍、提舉官,用度供給都很優裕,但她們封號都只是郡君、縣君,多年來未曾遷升。

一日苗賢妃與公主去看望秋和,彼時十閣中好幾位娘子也在,待今上進來,苗娘子問他可想好遷秋和什麼名位,他微笑道:「適才已吩咐下去,讓詞臣寫敕書,遷秋和為美人。」

秋和一聽即掙扎著起身下拜,道:「妾出生微寒,獲陛下眷顧,誕下公主,已是大幸。況陛下珍愛九公主,既予厚賜,又疏決繫囚為她祈福,臣妾母女已蒙恩太過,若陛下再遷妾位分,使妾越次為美人,對妾而言,恐怕倒是折福之舉。陛下美意,妾感激涕零,但萬萬不敢領受,伏望陛下收回成命。」

5.十閣

今上扶起秋和,道:「你在我身邊多年,品低秩微,但一向恭謹淑慎有德行,何況如今又育有公主,遷升進秩,理所當然,不必扯辭。」

秋和又道:妾福薄,僅生一女,既未曾誕下皇嗣,又豈敢居功進秩?美人位居四品,品秩既高,當使有才有德者任之。妾身處十閣之列,一切用度無有不足,實不敢再僭越躍升至此。」

今上想想,對她說:「你若覺陡然躍升至美人不妥,那我便先遷你為貴人如何?貴人位處內命婦第五品,依次升遷,也不會惹人非議。」

秋和擺首,似還欲推辭,旁觀的十閣娘子倒都一個個發話了,勸她接受升遷,其中彭城縣君劉氏更半開玩笑地,把話說得很明白:「姐姐,我們姐妹服侍官家多年,卻都還只是些沒品階的御侍,平日參加個內宴,都沒正經位置。如今姐姐命好,先誕下公主,姐妹們都很高興,指望著沾一些姐姐和小公主的光。姐姐高升了,我們好歹也能跟在後面討個才人、貴人來做做。但姐姐若堅持推卻,生了公主都不肯升遷,那我們這些沒福的也只好隨姐姐繼續沒名沒位地混下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有出頭之日了。」

她說的確也是實情。後宮嬪御升遷,必須經中書同意,若生下公主的秋和未獲進秩,其餘娘子要想越過她高升必會被中書駁回。

秋和因此語意一滯,便未再固辭。於是今上將她遷為貴人,同時也為其父親回官,封為內殿崇班。

安定郡君生下十公主後,今上也循例令其進秩,因她原來的封號比秋和高一階,故依序封賞,遷她為美人。

在九公主的滿月內宴上,其餘十閣娘子再提「沾光」升遷之事,今上搖頭道:「國朝嬪御進秩,若非因兒子推恩,便須有賢行。如今你們自請遷官,既無典故,朝廷必不批准。」

彭城縣君便笑道:「官家是皇帝、聖人,出口為敕,但凡有官家一句話,皇命一出,誰敢違背不從?」

今上亦笑,道:「你不信?好,姑且一試。」遂轉顧身邊的任守忠,「相公們還在中書么?」

任守忠躬身答道:「尚在中書議事。」

今上頷首,命道:「且取筆墨來,我寫下詞頭,你遣人交給富相公。」待內臣奉上筆墨,今上揮毫寫好詞頭,讓人送至中書門下。少頃,內侍回來,雙手交還詞頭:「富相公說,十閣娘子中惟董貴人、周美人誕下公主,其餘娘子遷拜無名,中書不敢領命降敕。」

十閣娘乎面面相覷,今上大笑,道:「如何?這下該信了罷?」

苗賢妃亦笑對諸娘子說:「你們年輕,不知道個中關鍵。官宗性情好,慣壞了朝中官兒,現如今他們一個個脾氣大著呢。尤其是中書的相公們,從當年杜相公起,官家要遷個人,十有八九都會被他們駁回。

彭城縣君仍不死心,瀲灧眼波朝今上身上一轉,嗔道:「皇帝詔令未必總要經由中書發布施行罷?不是還有內降手詔一說么?若官家御筆親書,為我等進官,待到領月俸時,我們便拿著御寶去領,不也可行么?」

今上笑而嘆息,正欲解釋什麼,卻被公主止住。公主一壁朝他使眼色一壁微笑著故意勸他:「爹爹朝中官員升遷還有歲月酬勞一說呢。劉娘子他們侍奉你這麼多年,的確也該遷上一遷了。你便御筆親書,為她們轉官,讓她們交付有司增祿,又有何妨?」

今上會意,順勢答應,讓人取來筆墨彩箋,先問彭城縣君:「劉娘子欲轉何官?」

彭城縣君喜不自禁,立即應道:「董姐姐只為貴人,妾也不敢僭居五品之上,官家遷妾為才人便是了。」

今上一笑,果真提筆寫道:「以御侍彭城縣君劉氏為才人。」

彭城縣君忙笑而謝恩,歡歡喜喜地接過御寶,看了又看。其餘未獲進秩的十閣娘子隨即了涌而上,都圍著仿上要御寶,今上也答應,一一寫了給她們。只有清河郡君獨處原位,並未隨眾討手詔。

皇后見狀,含笑問清河郡君:「張娘子為何不請官家降御筆?」

清河郡欠身道:「郡君俸祿,妾用之已有餘,再多也是無用,又何必再請轉官增祿?」

轉眼即到宮人令月俸之時。那日公主去探望秋和,見天日清美,便邀她同往後苑賞花。今上散朝後也過來,與二女相對閑談。須臾,忽見以彭城縣君為首的年輕娘子們相繼趕來,一個個手握御寶,蹙眉嘟嘴,都有不悅之色。

「官家,」彭城縣君一揚手詔,向今上訴若,「適才妝讓人拿御寶給發俸祿的官兒看,要他給妾才人的月錢,不料他竟斷然拒絕,說不是中書降敕,他不敢遵用,只能退回。」

其餘娘子們也嘰嘰喳喳地講述各自遭遇,大體與彭城縣君相同,都是出御筆乞增祿被拒。見今上並不驚訝惱火,彭城縣君越發生氣,半嗔半怒地一把將手詔撕為兩半,且還擲於地上踩了兩腳,忿忿道:「原來使不得!」

諸娘子紛紛效仿,也都各毀所得御筆,彩箋碎片撒了一地。

今上仍不慍不怒,哈哈大笑道:「我早說無故遷官朝廷不會答應,你們皆不信,非得如此才死心。這事還沒完呢,你們且等著看,不出三日,必有言官會上疏論此事。」

果然如此。兩日後,同知誎院范師道上疏說:「竊聞諸閣女御以周、董育公主,御寶白制,並為才人,不自中書出誥,而掖庭覬覦遷拜都甚多。周、董之遷可矣,女御何名而遷乎?才人品秩既高,古有定員,唐制止七人而已,祖宗朝宮闈給侍不過二三百,居五品之列者無幾。若使諸閣皆遷,則不復更有員數矣,外人不能詳知,止謂陛下於寵幸太過,恩澤不節爾。夫婦人女子與小人之性同,寵幸太過,則瀆慢之心生,恩澤不節,則無厭之怨起,御之不可不以其道也。且用度太煩,需索太廣,一才人之俸,月直中戶百家之賦,歲時賜予不在焉。況誥命之出,不自有司,豈威時之事也耶」

「寵幸太過,則瀆慢這心生,恩澤不節,則無厭之怨起」,這句話看來是隱有所指的,而彭城君的表現也引起了御史台的特別關注。不久後,御史中丞韓絳查出彭城縣君曾通請謁為奸,蜜棗告今上,今上遂嚴查十閣宮人,選出其他不謹、驕恣者,與彭城縣君一起逐出宮,貶為女道士,或勒令她們削髮為尼。而清河郡君,在經皇后提議,中書贊同後,仿上將她遷為才人。

這起事件也讓後宮中人再次見識到了台諫的威力,苗賢妃在感嘆一番十閣宮的遭遇後,暗地裡告訴公主,這台諫是官家的第二雙眼睛,說句大不敬的話,有時簡直像是他的爹,揪出錯處了,他們就抓住不放,一定要按他們的意思去處理。他們管得又挺寬,國事和皇帝家事都要插手指點,所以,他們也會是懸在你頭上的劍,你出居在外須事事小心,別落得他們有話說,別讓那把劍墜下來。

6.上元

每年年關前後總是最忙碌的時候,我要負責公主宅禮品的收取選送以及大內禁中、宗室戚里之間的往來應酬事務,直要忙到上元節後。嘉祐五年正月十八日,諸事禮畢,公主亦自禁中歸來,我才抽出一天時間,前去拜訪崔白等京中故友。

晚上回到宅中,照例去公主處問安,卻見她房門緊閉,雖有燈光,但裡面寂靜無聲。

我輕叩幾下門,聽見嘉慶子的聲音自內傳出:「公主已安歇了,有事明日再來稟報。」

此時晚膳剛過,照理說公主不會這麼早睡,我便在門外應了一聲:「是我。」

門倏地開了,出現在我面前的是嘉慶子,而房中並不見公主身影。

嘉慶子請我進去,關上門才低聲說:「公主一直想出門去街上觀燈,今日天黑後換上我的衣裳,戴上帷帽,讓張承照悄悄帶她出去了。」

我蹙了蹙眉,但倒未感太意外。每年從正旦到上元,徹曉華燈照鳳城,京師遊人如織,最是一派昇平景像。公主多年來一直想親自去御街感受這燈市盛況,如今雖出居宮外,但有梁都監監督,她並不能隨性而為,擅離公主宅。她求過梁都監多次,總被他以宮規不允駁回,她亦曾求我私下帶她去,我同樣不答應,因此,她一定是見我今日不在宅中,不才藉機易裝,讓張承照帶她出門。

「她去哪裡觀燈?」我問嘉慶子。

她倒也不隱瞞,答道:「張承照跟她說東華門外景明坊有一家叫白礬樓的酒糕,裡面的飲食果子味道最好,樓有好幾層,在樓上觀燈也方便。公主今日未進晚膳,此時多半會去那裡。」

我謝過她,立即出門,躍馬揚鞭,朝景明坊趕去。

白礬樓是東京最著名的酒樓,株簾綉額,燈燭晃耀,無論風雨寒暑,白晝通夜,向來是都昌貴人常去的燕集之所。到達之後,我勒馬上樓,遍尋三層皆不見公主。無奈之下我走到最高層的露台處,憑欄遠眺。

今日是上元張燈的最後一天,大道兩側燈火愈威,有尋常的羅綃紗燈,有畫著山水人物、花竹翎毛的五色琉璃燈,有如清冰玉壺一般的白玉燈,更有高達數丈,用機關活動的山柵彩燈。諸商家各出新意,競相張掛陳列於樓首,而街上玉樹明舍,車水馬龍,亦不乏前來觀燈的貴家仕女,朱輪畫彀,雕鞍玉勒,車中簾帷垂香囊,馬前侍兒提香球,車馳過,香煙如雲,數里不絕。

越過這五夜香塵,我望向西南方宣德樓前彩燈下的大樂場。那裡編棘為垣,中間有藝人演百戲,場外遊人圍觀,包括不少自寶馬香車中走出的仕女。

此到在場內表演的是兩位壯實的女子相撲士,如相撲的男子那樣,她們穿著短袖無領衫,袒露出大片胸脯,在圍觀者的唱彩聲中踢、摔、扛、抵,互相纏鬥。少頃,勝負已分,勝者繞場一圈以謝觀眾,觀眾也紛紛取出財物賞給她。很快地,獲勝的相撲士雙手已捧滿了賞錢頭面,正欲走回場中,忽又有女子出列喚住她。

出聲的女子隨即跟上幾步,先擱了一串錢在相撲士懷中,然後又拿了一玫火楊梅,巧笑盈盈地插在她的髮髻之上。

那女子戴著幃帽,帽檐垂著長長的白紗,在高樓上望去也相當醒目,我定睛一看,辯出她穿的正是嘉慶子的衣裙,於是當即轉身下樓,又再乘馬朝她所處之地馳去。

相撲之後,大樂場內開始燃放煙花焰火,一簇簇火樹銀花在夜空中綻開,千百點火星花瓣旋即如雨飄落。公主將帽前面紗掀於腦後,仰首感受周遭玉壺光轉,待我馳至她身邊,她似有感應一般悠悠側首,不驚不惱,於這陸離光影中含笑看我:「懷吉,你來了。」

我上前欠身行禮,因顧忌周圍行人,亦不好開口喚她,只輕輕引她離開人群,再瞪了瞪緊跟過來的張承照。

張承照很有眼色,不待我出言責備已朝我長揖:「正主兒來了,小的功成身退,這就告辭。」

我亦懶得管他,低聲對公主道:「我們回去罷,再晚,被梁都監發現就不好了。」

公主恍若未聞,但笑道:「懷吉,我餓了。」

我告訴她:「宅中備有佳肴若干。」

「我想嘗嘗白礬樓的飲食果子。」

「我們先回去,稍後我遣人來買。」

「我還想繼續觀燈。」

「宅中亦有許多花燈。」

「可是我想坐在白礬樓上,一邊吃那裡的飲食果子一邊看樓下的燈火。」

我無語。

她又嘆了嘆氣:「如果現在跟你回去,不知何年才能再見到這裡的人間煙火。」

她那黯然神傷的樣子又讓我心軟下來,決定再縱容她一次。

我牽回她腦後的面紗,蔽住她容顏,然後帶她朝白礬樓走去。

走到樓前,將要進門時,她卻放緩了步履,頻頻回頓。我回首看她矚目之處,見街邊蹲著一個賣鬧蛾、雪柳、玉梅、菩提葉、燈球等上元頭面的小女孩。這些飾物插在一個草扎杆子上,被那小女孩有氣無力地搭在肩上,而那孩子衣著單薄,臉上和手上滿是凍裂的紅痕,像是疲憊不堪、饑寒交迫的樣子,目光獃滯,在夜風中微微發顫。

「她似乎很冷,為什麼不回家?」公主問我。

我回答說:「因為她的東西沒賣完罷。」

那女孩的飾物品種雖多,但用料不好,做工也不夠精緻,在周圍買同類商品的小販中並無優勢,估計一時半刻是不可能賣完的。

聽了我這話,公主徑直朝那女孩走去,問她:「把你這些東西賣給我罷,要多少錢?」

那小姑娘雙眼圓瞪,難以置信地看著公主,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報了個價。

公主立即朝我伸出手:「懷吉,拿錢來。」

我微笑著取出盛錢的錦囊,倒出銀錢,準備如數付給那女孩,而公主不待我數完,已連錢帶錦囊壓手搶過,一把塞給小姑娘,笑道:「都給你了,快回家罷。」

那小姑娘喜不自禁,站起來朝公主福了又福,不住道謝。公主溫和地對她笑,見她頭上挽了雙髻,卻無絲毫飾物,便反手拔下自己髮髻後插著的龍紋玉掌梳,親手插在小姑娘的頭上。

那姑娘感激之情無以言表,呆立了半晌後,含淚把整個插滿飾品的杆子都遞給我。

我笑道:「不必給我了,你仍舊帶回去罷。」

她卻不答應,堅持把杆子推到我懷裡,又再三謝過公主,才徐徐退去。

而現在,我瞧著手中的杆子,倒甚是犯愁,笑對公主說:「如果我拿著這一堆東西,酒樓的侍者必不會讓我進去。」

公主笑著從杆子上選了幾樣飾物,一簇簇插在我的襆頭上,然後摘下自己的帷帽,讓我挑了幾簇鬧蛾雪柳插在她的髮髻上,但還是剩了很多。公主盯著看了一會兒,又摘下一些,見有仕女經過,便過去送給她們,那些女子雖感驚訝,但最後都含笑收下,未過許久,所有飾物便這樣散發乾凈了。

「好了,」公主取過那光禿禿的杆子,往街角一推,拍拍手道,「我們可以進去了。」

我又想起另一件事,便未移步,只問她:「去哪裡?」

她詫異地看我,一定覺得我未免太過健忘:「白礬樓呀。」

「唔,可是現在有個問題。」我提醒她,「你還有錢么?」

「啊?」她愕然答道,「剛才我把所有的錢都給相撲士了」

「你呢?」她反問我。

我朝她挑挑眉,亮出兩袖清風:「我的錢,不是被你搶光了么?」

她赫然低首,須臾,又抬頭看我,滿懷希望地問:「除了錢酒樓還收不收別的東西?我還有首飾。」

「還是回去罷。」我拉她朝外走,「人家不開當鋪。」

她無奈,只好跟我走,但一步一回頭地看身後白礬樓,依依不捨的模樣。

但尚未走到車馬停泊之處,便聞有人喚我們:「前面的郎君、小娘子,請稍稍留步。」

我們止步回顧,見追過來的是一位侍女裝扮的姑娘。她疾步走至我們面前,襝衽為禮,然後道:「我家夫人在白礬樓上看見二位善舉,很是敬佩,有意請二位上樓飲茶,不知郎君與小娘子可否賞臉?」

我尚在猶豫,公主已對她笑開:「如此,多謝了。煩請姑娘帶我們上去。」

那侍女帶我們直上二樓,引入一個整潔雅緻的房間,其中所陳,從家具到杯盞皆一品器物,而房間分兩重,各設桌椅,中間有珠簾隔開,一位年輕的夫人坐於裡間,見我們入內,便起身,很禮貌地朝我們施禮。

適才聽那侍女態度恭謹地稱她為夫人,且她又處於這白礬樓的上品雅座中,我原本猜這夫人應是位中年以上的貴婦,卻沒想到她如此年輕,看上去不過二十齣頭,跟公主年齡相仿。

雖隔著珠簾,但仍可窺見她的容顏。她臉形稍圓,肌膚微豐,雙目是漂亮的杏眼,笑起來又呈月牙狀,觀之可親。她穿著一身柳色大袖衣,顏色素凈,很襯她白暫的膚色。衣裳色彩並不張揚,而衣料上乘,應是蜀錦,衣緣領抹上繡的四合如意紋非帶精緻,頭上鋪翠冠子後插的是白角犀梳,由此可見她身份不凡,必是出自官宦之家。

我與公主亦向她施禮,她隨即請我們在簾外坐下,客氣地問候幾句,然後又問我們想點什麼菜,公主說只想品嘗一些應季的飲食果子,於是夫人低聲囑咐侍女。侍女出去傳話,少頃,有人進來布菜,一碟碟地呈上橄欖、綠橘、永嘉柑、花羞栗子、干縷木瓜,草蒲咸酸等果子,以及綠豆粉製成的蝌蚪羹、糯米做的圓子鹽鼓及雜肉鹽豉湯,果然都是應季的上元節飲食。

這些飲食的做法與宮中之物略有不同,公主也未多推辭,與我凈手之後坐下來,很高興地準備品嘗。我便像多年以來習慣的那樣,先以手背觸碗沿,為她試羹湯溫度,覺得燙了,便取過一柄扇子扇風降溫,然後又盛出少許試過鹹淡,未感不妥,才將原來的碗送至她面前。待公主略嘗了一兩個圓子,飲完一蝌蚪羹,我又隨手肅了個綠橘,以匙點了點桌上吳樐,要橘瓤上抺勻了,再遞給公主。

那夫人一直在簾內旁觀,這時候忍不住漢息,對公主道:「這位姐姐,你的夫君對你真是休貼入微呢。」

我在公主宅平居之時未必總穿公服,今日所著的也是件尋常的文士白襕,故她看不出我內臣身份,以為我是公主夫君,才有此感慨。

我大窘,又不好解釋,只得低頭不語。而公主也不像是急於分辯,反倒笑笑地應道:「他一向如此……姐姐的夫君對姐姐一定也是這樣的罷?」

「他?」那夫人嗤之以鼻,頗帶怨氣飛道:「若他對我有這一半好,我也不會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裡獨坐了。」

「姐姐是獨自出來的?」公主訝異道,「我還以為,你是在這裡等夫君過來一同飲酒觀燈。」

那夫人顰眉道:「別提了。今日他惹我生氣,我一怒之下衝出去,其實走出家門的速度又不快,他居然都沒有追上來所以我索性上了車來這裡,派了個人去給一們閨中姐妹傳信,請她過來跟我說說話,但等了許久她者未到,幸而遇見姐姐,不然我關在這房間里,悶都要悶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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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火楊梅:以熟棗搗炭丸為彈,再一顆顆串在鐵枝上點著火,形狀顏色若楊梅,都人插於頭上為飾。

鬧蛾:以絲綢或烏金紙剪成蝴蝶,草蟲等形狀的頭花首飾。

玉梅:假花首飾,通常以絹、紙製作。

雪柳:捻金線製成的絲縷狀飾物。

菩提葉:以絹、紙剪成菩提葉形的首飾。

燈球:也稱燈球燈籠,大如棗栗,如珠茸之狀。

以上皆宋代上元節遊人仕女簇戴在冠子上的飾品。

7.阿獲

這夫人暗咬銀牙,輕嗔薄怒,提起丈夫時,是十分幽怨的樣子,卻看得公主笑起來:「姐姐一定很喜歡你的夫君。」

夫人「哼」了一聲:「喜歡什麼呀!當初年幼無知,爹娘說他好,就糊裡糊塗地嫁過去了,現在想起來,真是後悔。」

「那你嫁之前見過他沒有?」公主問。

夫人頷首,垂目想了想,忽然有一抹羞澀笑意微微綻現,但她很快抿了抿唇,掩飾過去。

公主旋即笑道:「姐姐的夫君一定容貌俊美,學問也不錯。」著意打量了一下夫人裝扮,她又作論斷,「官在四品以上。」

夫人奇道:「姐姐如何……」話音未落,已覺不妥,赧然咽下那顯而易見的「知道」二字。

公主便告訴她:「姐姐提起做女兒時見到他的情景面露喜色,自然是他的容貌令你滿意。如今舉世推崇讀書人,如果他學問不好,你爹娘多半不會覺得他好,也就不會一定要你嫁給他。而姐姐雖然裝粉素雅,但周身所用無一不是精品,請恕妹妹無禮直言,若姐夫是位新晉的綠衣郎,恐怕俸祿不足以為姐姐買蜀錦白角梳。何況姐夫現居京城,必已外放還闕,應該是為官多年的了。而姐姐的侍女稱姐姐為夫人,說明姐姐很可能已獲誥封,故我大膽猜測,姐夫官階應在四品以上。」

夫人訝然自簾內走出,牽起公主雙手仔細端詳,道:「你既懂這些,必非凡俗之人,一定是出自公卿之家罷?」

「這些事,在皇城住上幾年,自然也就知道了。」公主淺笑,並不明著回答她的問題,拉夫人在身邊坐下,又道,「姐姐周身氣派,出身一定很好,且又覓得如意郎君,真是令人羨幕呢。」

那夫人卻擺首,不滿地說:「哪裡如意了?若是如意,哪還會生這許多閑氣?」

公主笑問:「能嫁給自己喜歡的人,還不如意么?」

夫人紅著臉否認:「誰說我喜歡他了?」

公主笑意消散,悵然嘆道:「若你不喜歡他,連看他一眼都是不願意的,哪裡還有心思跟他生閑氣?」

這話聽得那夫人怔怔她沉默片刻,然後側首看看我,又對公主微笑了:「你說羨慕我?我還羨幕你呢!你夫君舉止溫雅,眉宇間有書卷氣,將來一定也是位曳朱腰金的人物,而且……當他凝視你時,你留神看他的眼晴,那麼專註,好似天地萬物就只剩你一個了。」

她當著我面,如此直接地這樣說,筒直令我手足無措,無地自容。我尷尬地微微側身坐好,臉轉朝窗外,避開她與公主隨後對我的探視。

此刻我頭頸灼熱,想必臉紅到脖子根了,這讓那夫人看得輕笑出聲,又低低地跟公主說了些什麼,公主亦不禁輕笑,但很快止住,換了個話題:「今日要,姐姐怎不戴些鬧蛾雪柳菩提葉?」

夫人道:「既跟家中某人置氣,哪還有心情戴這些?」

公主笑道:「我看姐姐現在心情漸好,若不嫌棄我頭上的花樣兒粗陋,我便送一些給姐姐戴如何?」

夫人欣然接受,笑著道好。於是公主立即摘下頭上的幾簇鬧蛾雪柳,逐一插在夫人的冠子上。夫人見她髮髻上沒了裝飾的梳子,也慷慨地取下一把白角梳給她插上,兩人互為對方裝飾,笑語不斷,看上去倒像是相識多年的閨中密友。

而這時,又聞樓下有犢車駛近。少頃,一名侍女上樓來稟報說:「張夫人到了。」

夫人立即起身,走至門邊相迎。我猜那位張夫人應該就是這年輕夫人在等的姐妹,於是也與公主雙雙站起,靜待她進來。

入內的夫人年紀要大許多,三十多歲光景,衣著素凈,全身上下並無一點堪稱珍寶的首飾,然而儀態端雅,柔和嫻靜,應該也是出自詩書世家。

她緩步進來,還牽著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小孩子。

房中的夫人一見她即上前施禮,稱她「張姐姐」。而張夫人亦隨之還禮,口中輕喚「若竹」,想來應是那年輕夫人的閨名。

此後若竹為我們略作介紹,說張夫人是她金蘭姐妹,又對張夫人說公主是她新結識的朋友,我是公主夫君,但身份名字她既不知便也未多說。

我們兩廂施禮。張夫人端詳著公主,忽然微笑道:「這位小娘子甚是面善,倒像在哪裡見過。」

我暗覺不妙。看這夫人容止氣度和年齡,顯然是可以常入宮參加燕集的命婦,即便不是能坐在宮眷近處的宰執夫人,但遠遠地見過公主也是極有可能的。

而公主倒並不慌張,淺笑著從容應道:「是么?許多人都這樣說。我想,如是不是我的容貌與哪位貴夫人相似,便是我長了一張最無特色的臉,因此大家見了都覺得以前見過。」

聞者皆笑,也就不深究這個問題,若竹遂請我們在廳中入座。

坐下後二位夫人仍在寒暄,公主的目光倒被那小孩子吸引了去,低聲對我說:「這孩子真可愛,長得比仲明還好看。」

那垂髫小孩眉眼精緻,眼神靈動,膚色粉粉嫩嫩地,有幾綹頭髮混合著彩色絲帶結了數條細細的小辮,跟其餘散發垂至肩下,是女孩的髮式,還抿著小嘴含笑看若竹,也是女孩的神態,但卻穿著一身男孩的衣褲。

後來若竹也注意到這孩子,對張夫人道:「這孩子簡直像玉琢的人兒,是姐姐家的么?」

「我倒也想要這麼個孩子,可惜沒這福分。」張夫人亦笑,又解釋道,「這是知制誥龐澹學士的女兒阿荻。龐學士與你奶夫是多年好友,我又與他家蕭夫人自幼相識,今日他們攜子來我家中做客,我接到你的信後不便立即離開,因此遷延了一些時候。你姐夫與龐學士坐而論道,阿荻跑到他們身邊聽。你姐夫那人你是知道的,一見她穿了男孩子的衣服便覺礙眼,皺著怕羞看,欲言又止的樣子。我擔心他又說出什麼不中聽的話,忙告了個罪,帶上阿荻找了個借口出門,對她母親說順便帶她看看花燈,一會兒再送回去,所以她跟著我來了。」

若竹撫撫阿荻的頭髮,笑對她說:「大人坐而論道你也感興趣,能聽懂么?」

阿荻低眉但笑不語,而張夫人則從旁應道:「你別小看她,她現在雖只五歲,但龐學士一向把她當男孩兒教導,四書五經已會背不少了呢。」

若竹越發好奇,又問阿荻:「那今日他們談論的是什麼?」

阿荻抬起頭,瞬了瞬目,嘴角翹出個明亮笑容:「司馬伯伯說,相撲的女子衣服穿得太少,羞,羞,不成體統,要請官家不許她們再在街上表演了。」

8.茫然

阿荻聲音稚嫩柔軟,意態天真地說出這句話,令公主與若竹都忍俊不禁地笑起來。

若竹隨即道:「這種遊戲,自然要穿的靈便些才好活動,難道要她們穿上大袖長袍,裹得嚴嚴實實的去摔摔打打么?」

公主亦笑道:「這是每年上元百戲表演都會有的節目,官家駕臨宣德門觀燈時都愛看,也沒聽說他覺得那些婦人衣著有何不妥。」

適才阿荻「司馬伯伯」四字一出口,我便猜想這位先生可能是曾與我有一面之緣的司馬光學士,因他賢名遠播,世人皆知他品德高尚重禮法,聽張夫人與阿荻的敘述,倒與他性情相符,何況在我印象中,如今在京官員里,姓司馬的也只他一人。而這個猜測在張夫人隨後的話語中也得到了證實。

「唉,就是因為官家未覺有何不妥,君實才有諸多意見。」張夫人無奈地笑笑。君實正是司馬光的字。

張夫人又解釋道:「他對龐學士說,宣德門乃國家之象魏,是用來懸示法令,體現國家尊嚴的。而上元觀燈之時,上有天子之尊,下有萬民之眾,后妃侍旁,命婦縱觀,讓那些婦人半裸著在宣德門前遊戲,怎能隆禮法、示四方?以後一定要上疏論列此事,請官家務必禁演這節目。」

公主不以為然:「我倒覺得這節目挺好,女子可以像男子一樣競技,不似以往,只能濃妝艷抹地擺弄絲竹管弦,或做歌姬舞女以娛人。這類活動,穿少一點無傷大雅,再說,在宣德門前百戲中袒露胳膊的男子多了,卻為何女人們多露一寸肌膚都不行?」

若竹笑道:「幸虧你不認識我這姐夫,要當著他面說這話,不知他會怎樣罵你呢。」

公主有不悅之色,還欲反駁,我立即暗扯她衣袖,制止她,公主也就沒再多說,但問阿荻:「那你爹爹同意司馬伯伯的意見么?」

阿荻搖搖頭,微笑道:「司馬伯伯要我爹爹跟他一起勸官家,我爹爹只是笑笑,沒答應,然後司馬伯伯不高興,看見我,更生氣……」

公主與若竹相顧莞爾,張夫人亦笑著嘆息,移開了這話題:「咱們別管這書獃子了。若竹,還是說說你罷。怎麼發了這麼大的火,一個人跑到這裡來?」

若竹遲疑著,沒有立即回答。我想她大概是顧忌到我們,不好向姐妹述說家中事,遂輕聲對公主說:「時辰不早,我們也該告辭了。」

公主「唔」了一聲,語氣卻是大不樂意,也未立即站起來。若竹大概也看出公主對她的事大感興趣,想了想,最後一拉公主的手,道:「姐姐別走。難得與姐姐如此投緣,我便把今日的委屈說與姐姐聽罷。」又轉顧我,道,「這位郎君也不妨聽聽,將來可別犯我那夫君的錯誤。」

命侍女撤去殘羹,煮水點茶,若竹側朝張夫人,開始講述:「因我爹爹的關係,我夫君原是不便做京官的,也補外了幾年,但最近官家卻不顧我爹爹的反對,將他召了回來,讓他進翰苑,做了學士。我覺得挺奇怪,回來問爹爹原因,他卻不肯跟我說。直到昨天,我隨母親去外公家賀歲,與他家那一群姐姐妹妹、舅母表嫂閑聊,她們才告訴我說,歐陽內翰這兩年兼開封府,翰苑的事就管得少了,何況他去年又在忙著彈劾包拯,官家覺得翰苑缺人,於是就急著把我夫君召了回來。」

她說的歐陽修彈劾包拯之事去年鬧得挺大,我亦有耳聞。起因是權御史中丞包拯率御史台官員相繼彈劾三司使張方平,說他不稱職,最後導致張方平被撤職。今上隨後宣布由宋祁接任三司使,包拯又說不好,轉而彈劾宋祁,逼今上讓宋祁補外。於是今上倒樂了:你覺這人不行,那人不妥,不如就讓你自己去做罷!大筆一揮,寫下詞頭:以權御史中丞包拯為全三司使。

皇命既出,歐陽修大怒,立即上疏彈劾包拯,洋洋上千言,說包拯「天姿峭直,染素少學問」,「蹊田奪牛,豈得無過」,「言人之過似激汗,逐人之位似傾陷……今拯並逐二臣,自居其位,使將來奸侫者以為說,而惑亂主聽;今後言事者不為人信,而無以自明」……奏疏一上,包拯亦感不安,避於家中不受任命。但任歐陽修如何勸說,今上都不改成命,再三堅持,包拯才走馬上任了。

國朝奉行避親籍制度,一般來說,宰執重臣的親屬不能再身居要職,甚至不能同時做京官。包拯彈劾宋祁的理由之一就是其兄宋庠方執政,故他不可再任三司使。而聽若竹言下之意,似乎她的父親也是朝廷重臣,因此她的夫君不便做京官,遂補外幾年。只是我最近較少打聽翰苑之事,也不知哪位外郡官員最近被召回,做了內翰。

「原來姐姐的夫君是內翰,我果然沒猜錯!」公主得意地撫掌笑。

翰林學士官階為正三品,公主此前對若竹夫君品階的論斷的確沒錯。

張夫人聞言笑:「她這夫君可了不得,及第十年便做了內翰,國朝以來也沒幾人。」

「哦?」公主好奇的追問,「那他是……」

「他只是承蒙聖上加恩,撿了個便宜。」若竹輕描淡寫地說,也不急於提及丈夫的姓名,繼續說她家的事,「後來外公家的女眷們就在討論歐陽內翰和包拯孰是孰非,大多都覺得包拯彈劾宋祁其實沒錯,除了應避宋庠執政之嫌外,宋祁也卻是像包拯說的那樣,喜歡游宴,奢侈過度,而三司使主管國家財政,是不應該由這樣的人出任。然後,她們開始講朝中流傳的小宋的故事,其中一則頗有趣:小宋姬妾甚多,他知成都府時,有一天設宴於錦江邊,酒喝了一半忽然覺得風太大,有點冷,便派人回家取件半臂來給他穿。結果那家僕回到府中剛說了這事,那一群鶯鶯燕燕立即奔回房中,各自取了一件半臂塞給他。家僕全都送了去,小宋一看,傻眼了——共有十幾件呢!他茫然看半天,覺得選誰的都不好,都會有厚此薄彼的感覺,於是竟不敢取來穿,最後強忍寒意而歸。」

她說至這裡,公主舉袂掩口,開始暗笑,張夫人與我亦隨之解頤。若竹見了,又道:「好笑罷?我也覺得挺有趣,所以今日回到家中,我跟某人說了這事。他聽到小宋茫然看半臂時,也哈哈大笑,笑得可開心了。於是我講完後就順勢問他:『如果你的原配夫人和我姐姐都還在,我們三人各自給你做了一件冬衣,一起送給你,那你穿誰的?'這下,他頓時也『茫然'了,想了半晌,才回答:『我都穿上罷,反正今年冬天挺冷的。'我可不會讓他這樣矇混過去,就追著問:『那你先穿誰的?把誰的穿在最裡面?'他支支吾吾地不肯說,我反覆再問,他才嘀咕著說:『總有個先來後到罷,按娶你們的順序來……」

張夫人笑問:「你就是為這個生氣?」

若竹蹙眉道:「那時我聽了是不大高興,但這不是最氣人的呢……我不動聲色地再問他:『如果我們三人分別待在自己房裡,然後三個房間都著火了,那你先去救誰?'他望望天,又看看地,磨蹭許久才說:『你讓我先救你王姐姐和若蘭罷,她們身體都不好……我保證一救完她們就來救你。」

公主再也忍不住,格格地笑出聲來,張夫人含笑擺首:「他也真是耿直,即便這樣想,這最後一句,也不應直說呀。」

若竹咬牙切齒,恨恨地說:「我倒吸一口涼氣,好不容易壓下怒火,繼續好聲好氣地跟他說:『可是火很大,如果你不先來救我,我就要被燒死了呀。'結果,你們猜他怎樣回答?」

我們皆笑而搖頭,表示猜不著。於是她公布答案「他說:『不會的,你沒病沒痛的,跑得又快,估計屋子剛一冒煙你就已經跑出去了,都不用我救。」

9.夫妻

她表情生動,繪聲繪色地學著夫君當時那誠懇的神態說出這話,立時又讓廳中爆發出一片笑聲,連侍立在她身後的兩名侍女都顧不上禮節,以袖掩口,笑得花枝亂顫。

若竹自己倒沒笑,忿忿不平地又說:「我當時氣得差點想放火。後來轉念一想,好啊,你不是說我跑得快么?那我就跑給你看!於是二話不說,拂袖而去。剛開始,本來以為他會追來,走得是很快,還在想,如果他跑來抓住我胳膊,我一定要重重地甩脫……過了一會兒沒見他追來,我覺著挺奇怪的,就放慢了步伐,但還是沒聽見他的腳步聲,就回頭看了看,沒想到根本沒見他人影!哼,說不定他還以為快到進膳時間,我是去讓人準備飯菜了罷。我頓時怒了,馬上讓人備車,就到這裡來了。」

「嗯,妹夫確實不對。他年紀也不小了,怎麼都不知道多讓著你,哄著你一些,讓你無端生這些閑氣。」張夫人笑著嘆道,又拉起若竹的手,輕拍著說,「不過,說真的,妹妹你也有不是之處。平白無故的,問他這種問題做什麼?你想要他怎樣答呀?說先救別人,你自然是不滿意,但若他說先救你,而置故人於不顧,如此喜新厭舊,無情無義,你聽了又會高興么?」

若竹嘟嘴道:「話雖如此說,但我就是想知道我在他心裡是何地位嘛!」嘆了口氣,她又悵然說:「有時候,我真覺得自己生錯了時候。要是早生十幾年,在他尚未娶妻之前遇見他,然後嫁給他做原配夫人,兩個人再舉案齊眉地一起生活到現在,就像姐姐你和姐夫一樣,毫無隔閡,那不是什麼事都沒有了么?」

聽到提及自己,張夫人的笑容倒淡了些去,推心置腹地對若竹說:「我與你姐夫也並不是如你所想的那樣,毫無隔閡,無憂無慮……雖說他只有我一個妻子,一直以來也未納妾,但我卻未曾為他生過一男半女。今天他都四十歲了,我也再不年輕,所以也越發憂慮,總覺得愧對於他,倒恨不得他能儘快納妾,讓一個別的女子一起服侍他,為他延續血脈。」

若竹問:「那姐夫願意納妾么?」

「若願意,我現在還會這麼犯愁么?」張夫人苦笑道:「有一次,我都為他選好一位美貌的小娘子了。某日讓這小娘子裝扮停當,去君實書房裡伺候。誰知她進去後君實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一心讀書。那小娘子欲引起他注意,便隨手取過一冊書,出聲問他:『學士,這是什麼書?'君實瞥了瞥書,然後對她一拱手,正色回答:『這是《尚書》。'此後又繼續看書,不再理她。那小娘子無奈,只得退出,告訴我此事。那時我想,也許是因為我在家中,君實有顧慮,所以不好親近她。過了幾天,我便借口去親友家中賞花,早早地出了門。那小娘子靚妝華服地去書院給君實供茶,豈料君實見了她竟怫然不悅,斥她說:『這下人!今日院君不在宅中,你出來到這裡做什麼?」

若竹聞言笑,有勸慰張夫人道:「子嗣之事,既然姐夫都未有強求之意,姐姐又何必介懷?何況聽說他已收族人之子為嗣了。姐夫不願納妾,足見對姐姐情深意重,真是令人艷羨。若我要為某人納妾,他一定求之不得。前兩日他陪我出去觀燈,竟一味盯著燈影上長脖子的美人兒看,可見也是個好色之徒,將來我還不知道要因此受多少氣呢!」

張夫人訝異道:「他看個燈影兒你也有意見?未免太多心了罷?他身為朝廷大臣,還肯陪妻室出門觀燈,已經很不錯了,你還有諸多怨言,豈非身在福中不知福么?」

公主聽後問張夫人:「莫非司馬學士從不陪夫人觀燈?」

「可不是么!」一提此事,張夫人眉間也有了幾分怨懟之色,「每次過節,他都不會陪我出門遊玩。有一年也是上元節,我想出去觀燈,跟他說,他就問我:『家中也點了燈,何必出去看?'我就解釋說:『我還想看看街上遊人。'他聽了便瞪我一眼,道:『莫非我不是人,是鬼么?」

這話剛一出口,眾人又都隨之笑開。張夫人再問若竹:「你瞧瞧,若可以任你選擇,你願意重新挑一個像君實這樣的呆木頭,還是繼續與妹夫過下去?」

若竹想想,雖是不語,但低頭不住地笑,答案是顯而易見的了。

張夫人又輕聲嘆息,道:「世上哪有一切都完美無缺的夫妻呢?有很多夫婦,在別人眼裡看來都是很好的,舉案齊眉,恩恩愛愛,和和美美,但個中隱情,也就只能是冷暖自知了。但是,難道僅僅因為婚姻中略有不足之處就不過下去了么?你就算是養一株芍藥,也要耐心地每日照料,才能開出喜人的花呢。有些夫妻互存怨氣,自覺與對方過不下去,可能就是缺乏這點澆水除蟲的耐心……你那夫君,才華蓋世,模樣、性情又好,世間少有,因此令尊才會如此鍾愛這個女婿,在你姐姐過世後又把你嫁給他。世間男女千千萬萬,能結為夫妻,是你們兩人難得的緣分,自當珍惜才是。何況這兩年來,他對你也可以說是悉心呵護,無微不至了,你還有何大不滿呢?縱有些小事令你不快,也不妨多擔待一些,大度一點也就過了。若經常為一言半語動氣,時間長了,會大傷感情的。」

若竹垂首聽著,也不反駁,良久後才開口,卻不是說自己的事,而是笑指公主與我,道:「世上未必沒有完美無缺的夫妻罷?我看他們就很好,眼中只有彼此,相處又那麼融洽。」

公主聽見,立即反對:「才不呢,我們也有問題——有時候我讓他幫我作點小事他都不肯,還要我央求他!」

張夫人便問:「是不是你要他做的事不是太好,才讓郎君如此為難?」

若竹則說:「但是,如果你堅持,到最後他還是會答應你的罷?」

公主訝然問:「你們怎麼知道?」

若竹與張夫人都笑了,皆轉而顧我。我垂目低首,繼續微笑著保持沉默,而心裡,有一陰雲般的念頭一閃而過:「其實,我們最大的問題是,我們根本不是夫妻,而且,這一生都不可能結為夫妻。」

但我彼時的黯淡心情倒沒有持續多久,後來樓下傳來一陣馬嘶聲,打斷了我思緒。

張夫人起身到窗邊探視,然偶含笑側首,對若竹道:「實話說罷,今日我收到你的信,見你寫得那麼嚴重,什麼『遇人不淑'這類的話都說出來了,很是驚訝,又不知詳情,所以先去你家中問過妹夫。他告訴我,當時原是跟你說笑,沒想到你竟會當真,你跑出去時,他一時也沒反應過來,所以才沒追出去。後來我跟他約好,我先來見你,他隨後過來接你回家。現在,他已至樓下,你且消消氣,跟他回去罷。」

公主與我旋即到窗邊觀看,果然見樓下有一文士倚馬而立,披著一襲帶風帽的斗篷狀大袖毛衫,風帽將臉遮去了大半,令人無法看清楚他的面容,但仍可感覺到他身形秀逸,文質彬彬。

若竹踟躕,但還是移步至窗邊略顧了顧,那文士窺她身影,立即輕聲喚她:「娘子,夜已深,我們回家罷。」

他顯然是顧忌周圍之人,所以不敢高聲呼喚。

若竹聽了,嘴角一挑,回身牽過阿荻,俯首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阿荻點點頭,手指圓凳要侍女幫她搬到窗邊,然後她爬上去,踩著凳子,肘撐在窗沿上,看樓下文士,然後,用她清亮的聲音對他道:「馮叔叔,嬸嬸要我問你,你是誰呀?」

這小女孩語音澄澈,又很坦然地以足夠大的音量說出這古怪的話,聽起來很有趣,想必能充分引起酒樓內外的人注意。

那文士一定頗為尷尬,但思忖一下後,還是低低地說了些什麼。

阿荻搖搖頭,有很清晰地問他:「什麼?……聽不見!」の思の兔の文の檔の共の享の與の線の上の閱の讀の

那文士像是做了次深呼吸,兩肩一垂,大概是豁出去了,仰首,風帽隨之滑落,露出了一副我與公主都記得的俊美容顏。

「在下江夏馮京。」他朗聲應道,目光朝阿荻身後探去,追尋若竹的身影。

酒樓上上下下頓時響起一片「噼啪咣當」推窗開戶的聲音,無數個頭從樓中伸出,目光熱烈地落在馮京身上,路上行人也停下腳步,紛紛好奇地盯著他看,對他指指點點,甚至還有許多熱情的遊人士女或酒客從四面八方圍聚過來,沖著他連聲喚「馮狀元」、「馮學士」或「馮內翰」。

馮京也無暇顧及若竹了,騎在馬上,尷尬地向喚他的人頷首示意,左右陪笑,狀甚尷尬。

而若竹,側身隱於窗欞之後,摟著阿荻,已笑彎了腰。

10.春寒

在聽若竹講述她家中之事時,我對她的身份已有猜測,現在答案揭曉,大致我的想法相去不遠,她是宰相富弼次女,晏殊的外孫女。富弼當年先將長女若蘭嫁給馮京,若蘭因病去世後,富弼又把若竹許給馮京為繼室。如今都下有人詠馮京:「三魁天下之儒,兩娶相家之女。」指的便是此事。公主當年在宮中宴集上見到的馮京夫人是若蘭,而若竹與馮京成婚應是在他補外期間,因此今日之前她與公主未曾謀面,彼此都不認識。

公主的反應我自然不會忽略。從她聽到阿荻喚「馮叔叔」起,她臉上的笑容便有些僵硬了,待到馮京自陳身份,她目中的喜色像夜空中開到荼靡的煙花,綻放之後虛弱無力地墜落飄散,轉瞬之間便已化做輕煙,歸於沉寂。

但是,她還是保持著微笑,斜倚在窗欞一側看若竹,安寧的目光像水一樣撫過若竹喜悅的眼角眉梢,從中找不到一些不愉快情緒的影子,例如妒忌與惱怒,她只是安靜地旁觀著這個與她同齡女子的幸福,彷彿是在欣賞一幅於己無關的精美畫作。

當馮京上來時,公主已戴上了帷帽,向若竹告辭。若竹依依不捨地拉著她的手,問她姓名,說希望以後可以經常見到她。公主微笑說:「若有緣,日後自會相見。」

語罷,她轉身離去。在經過馮京身邊時,她輕輕褰起了帷帽面紗一角,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馮京窺見她容顏,不由一怔,但很快恢復常態,淺含笑意朝她微微欠身。

多麼熟悉的情景,好似又回到了當年金明池畔,豆蔻年華的公主邂逅新登科的綠衣郎,寶馬香車中她盈盈一笑,俏麗的容顏與初萌的少女情懷在紗幕後面若隱若現。如今重逢,卻不知馮京僅僅是覺得她似曾相識,還是清楚記起了他春風得意馬蹄疾時遇見的少女,鈿車縴手捲簾望,眉學春山樣。

面紗垂下,她目不斜視地移步出外,沒有一次回顧。直到遠離了那個房間,她才停下來,手撫樓梯旁的硃色闌干,輕聲問我:「現在離皇佑元年有多久了?」

我回答:「十一年。」

她沉默,然後低嘆:「這麼長……像是做了一場夢。」

搖搖頭,似要擺脫這殘夢痕迹,她重現笑容,抬頭準備繼續走。然而,此時眼前乍現的一幕景象始料未及,又給了她一次重擊。

她的對面,酒樓中庭的另一側出現了幾名華衣靚妝的女眷,應是在樓上觀燈結束,她們三三兩兩笑語先談著,款款走到那一側的樓梯邊。其中有一位年輕少婦,行動似有所不便,走得比別人緩慢,而陪伴在她身邊的是位長身玉立的男子,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她,不時含笑在她耳邊說著什麼,眼中有毫不掩飾的關懷與愛戀。

那少婦下樓時,特意以手護著腹部,仔細看看足下的台階,才謹慎地探出第一步,這使觀者可以很容易地留意到她微凸的腹部。而那男子更加儘力地從旁保護,她的一次輕微顫動都會牽出他緊張的表情。

這個溫情脈脈的場景,卻把公主凍結在原地。步履停滯,笑顏凋零,她尚未來得及落淚,我已聽見她心碎的聲音。

那時曹評。

他與公主的距離曾是那樣的近,他只要抬頭直視,就可用觸到她幽涼的眼波。但是他沒有,他無暇他顧,此刻他目中的女人似乎已填滿了他眼前的世界。說他是在攙扶她,不如說他是把她捧在手心裡。毫無疑問,這個正在為他孕育著新生命的妻子,被他視若無價的珍寶。

公主暫時沒有繼續前行,而是轉而走向二樓的露台,無言地立於闌干後,看著曹評與那少婦雙雙走出白礬樓。

他扶她上車,然後自己乘馬,行於她車前。一別經年,他依然是我們記憶中五陵少年的模樣,駿馬驟輕塵,香袖半籠鞭。公主默然佇立,目送他遠去,看他歸路飄袂卷暮煙。

待曹評身影消失,她仍沒有離去的意思,於夜風中凝望車馬遠去的方向,知道若竹忽然出現,在她身後笑道:「咦,你還在這裡?」

「哦,我在這裡,吹吹風。」公主轉身,倉促地應道。看看若竹,她反問:「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若竹笑指露台上的樂伎,道:「我聽見這裡有人唱我七舅舅的詞,所以出來看看。」

演奏絲竹管弦的樂伎有八九人,其間有位嚴妝歌姬懷抱琵琶,一壁閑撥一壁曼聲低吟淺唱,唱的都是晏殊第七子晏幾道的一闋《鷓鴣天》。公主凝神聽,此時歌姬已唱至下半闕:「終易散,且長閑,莫教離恨損朱顏。誰堪共展鴛鴦錦,同過西樓此夜寒。」

……

我為她駕馭來時的車,帶她回公主宅。車輪碾過曹家車馬留下的痕迹,然後換了個方向,朝遠處駛去。雙方車轍蔓延成偶然相交的弧線,在瞬間的交錯之後依舊按自己的軌跡延伸,可能很難再有重合的一天,我想,就像她與曹評,乃至馮京的命運。

回去的路上,除了沉默外,公主沒有任何異常狀況,但四更時,在寢閣中服侍她的嘉慶子敲開了我的門。

「公主剛才醒來,在床上悄悄地哭呢。」她告訴我,「我們聽見了,忙去問她原因,她卻又不肯說,只是不住地哭。先生快去看看罷。」

我立即過去。進到她寢閣中,見幾位貼身侍女與韓氏都圍聚在她床前,紛紛出言勸慰,而公主恍若未聞,擁被坐在床頭,埋首於兩膝上,輕聲抽泣著。

韓氏見我進來,起身拉我至帷幔外,低聲問:「公主昨夜出去,可是看見了什麼?」

我與公主出去的事,嘉慶子應該都告訴她了。於是我簡單地答:「看見了曹評。」

她頓悟,連連嘆息:「真是冤孽……」

然後,她帶侍女們出去,之前囑咐我:「上次是你勸好她的,現在也多開導開導她罷。如今這裡,也就你的話她能聽進去了。」

待她們出門後,我走至公主床前,輕聲喚她。略等片刻,她終於抬起一雙淚眼看我,嗚咽著說:「入睡前,雲娘娘跟我說,今晚月色好,趁著元宵最後一天,不妨許個願。我便在心裡許願說,我希望一覺醒來,發現自己還只八九歲,唯一的煩惱是背不完爹爹交給我的詩文,最大的問題是怎樣說服你為我代筆寫文章……」

可是,剛才她醒來,發現她還是被困在這裡,再也回不去了……我把嘆息留在心底,默默在她身邊坐下,想了想,對她說:「總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無論你是八九歲,十八九歲,還是八九十歲。」

「什麼?」她含淚問我。

「例如,我的衣袖,你的影子,和……」我沒有說下去,但向她伸出了手。

她霎時明白了,亦輕輕挨近,依偎入我懷中。

和我可以給她的溫度。

我無法改變她的命運,但至少可以向她承諾,在她流淚的時候奉上我的衣袖,在她疼痛的時候吹拂她的傷口,在她感覺到寒冷的時候給她所有我能給她的溫度。

閣中金鴨香冷,紗幕低垂,玉鉤半褰鳳凰帷。我們都沒有再說話,就這樣彼此相擁著,聽更漏暗度,看蘭燼凋落,任簾外雙燭融成淚,暗了榻前畫屏美人蕉,直到露冷月殘,星斗微茫,幽藍清光映紗窗。

這段安寧的光陰終結於拂曉時分。迭沓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夾雜著嘉慶子的聲音:「國舅夫人,公主尚未晨起,請在堂中稍候片刻……」

我立即放開公主,闊步走至帷幕外,而楊夫人剛好推門進來,四目相撞,都有一驚。

她皺起了眉頭,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我之後移到了兀自輕擺著的簾幕上,猶豫一下之後,她疾步過去,猛地掀開。

公主坐在床沿,驚訝地轉頭看楊氏。

彼時她眉翠薄,宿妝殘,鬢雲低垂金釵斜,啼眼淚痕尤可見。

而且,很不妙地,她尚在做著披衣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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