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無端又被東風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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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花冠

所謂的歐陽修「盜甥」之事被當作一樁艷事醜聞,逐漸流傳到禁中,成為千百宮眷茶餘飯後消磨時光的閑散話題。有次苗昭容也饒有興味地向今上提起,問他是否會讓王昭明去審案,不料今上臉色遽變,斂去笑容,漠然不語,苗昭容遂不敢再問。我留意觀察,仍不聞此後進展,想是今上尚在猶豫。

七夕將近,諸位向今上推薦司飾的娘子越發關注冠發妝容事宜。國朝女子皆愛戴花冠,平日髮髻倒梳得簡單,但約發的冠子則一定要絢麗奪目,尤其是節慶之時,常簇插花釵雪柳黃金縷,滿頭珠翠爭濟楚。

一日秋和給苗昭容梳妝畢,恰逢俞婕妤過來。婕妤打量昭容一番,笑道:「姐姐請恕我直言。秋和這發樣兒梳得自然是好,可就是配的冠子素了點,沒有讓人眼前一亮的首飾裝點。」

苗昭容也看看俞婕妤的頭冠,嘆道:「我也在犯愁呢,不知該找些什麼珠寶來做冠子。我瞧你這花冠上的珠子雖不錯,但若翔鸞閣那位用上官家賜的番商珠子,怕是風頭不免要被她搶去。」

俞婕妤道:「可別提了。自從上次官家賜她珠子後,宮裡嬪御都托內司的人去外面買,京中豪門貴戚見了,也都爭相搶購,結果一月之內珠價就翻了十倍。就我頭上這幾顆破珠子,竟值八百緡錢呢。」

苗昭容以紈扇掩口,驚訝道:「八百緡?莫不是瘋了!」

「如今真是這個價。」俞婕妤撇撇嘴,又道:「若八百緡錢能買到好的也就罷了,可惜雖花了高價,買到的珠子成色始終不如那位的,到了七夕,拿什麼跟她比?」

苗昭容低首沉吟,須臾,再對婕妤說:「比珠子只怕比不過她了,不如我們另尋些好的,翡翠、玳瑁、象牙之類,私下讓內司訪求成色上佳的買了,到時做成冠子戴出去,未必會輸她珠冠。」

俞婕妤點頭道:「姐姐說得有理。這次多花些錢無所謂,要買就得挑最好的,一定不能輸給那位,否則,我們只能又眼睜睜地看著她安插個狐媚子在官家身邊。」

苗昭容深以為然,微笑轉頭問秋和:「秋和,依你之見,什麼珠寶做冠子更襯我?翡翠如何?」

秋和卻不回答,斂眉低首,一下跪倒在昭容面前,道:「望娘子三思,切勿求購貴价珠寶為飾。」

苗昭容詫異道:「這卻為何?你且起來,慢慢說。」

秋和依舊跪著,說:「京城之人,從富豪之家到坊間平民,莫不視宮內取索為一時風尚。但凡聽見宮眷求購什麼,便追隨搶購,以致物價騰涌。張娘子愛吃江西金橘,此事傳到民間,金橘之價立即瘋漲,聽說現在一斤的價錢已足買八斤羊肉。若苗娘子再高價求購珠寶,無論是翡翠、玳瑁還是象牙,國中此物價格必漲,上有違君意,下有礙民生,故萬萬不可行,望娘子收回成命。」

苗昭容略想想,對俞婕妤笑道:「這孩子的話聽起來有幾分道理。官家一向要我們節儉,若知我們的首飾花了大價錢,恐怕不會歡喜。」

俞婕妤未有異議,卻又蹙眉說:「但七夕那日,張娘子勢必會以番商珠子為飾,我們就算找出手頭最好的首飾,跟她的相比,也難免遜色。」

秋和應道:「七夕之試,意在選會梳頭者,娘子們未必需要用貴价首飾。官家髮式,與娘子們不同,不必戴花俏冠子。秋和以為,屆時為娘子梳好頭即可,至於冠子,實乃裝飾之物,選些綾羅絹花,甚至彼時鮮花都是好的,若用無價之寶,倒是喧賓奪主了。」

聽得二位娘子連連頷首。俞婕妤親自伸手把秋和扶起來,含笑道:「好姑娘,多虧你提醒。你說這些話,也不防著我,可見心裡是極坦蕩的。」

秋和拜謝,卻又是大窘,訥訥地不知怎樣應對。倒是苗昭容從旁笑說:「咱們都是一家人,誰薦的人做梳頭夫人都一樣,防你做什麼?」

次日,苗昭容讓秋和梳了個不加冠子與假髮的小盤髻,秋和手執菱花鏡站在她身後,讓她先後看了,昭容卻又不放心,喚我過來,道:「你是個男孩兒,且幫我看看,這發樣兒好么?」

她不經意的一聲「男孩兒」,讓我心裡一暖,鼻中竟有些酸楚。

我著意細看她髮髻,欠身道:「這髮式頗有新意,未見宮中人梳過,官家見了定會說好。」

昭容略顯猶疑,再問:「不戴冠子官家看了會喜歡?」

我回答說:「臣以為,董內人言之有理,官家要選的是會梳頭者,不是會做精巧花冠者,故不必在冠子上多下工夫,讓董內人把髮式梳妥帖就行了。」

苗昭容再看看鏡中的自己,旋即笑道:「那好,我就聽你們這一回。只是不加冠子,這妝容就一定要畫得精緻方可了。」

我沒有附和,但說:「官家愛以導引術梳頭,因此手法可以按摩頭皮,理通經絡,以健體強身。七夕之試,僅看冠發是看不出內人導引術高低的,所以這幾日娘子梳頭不妨多理經絡,好生將養休息,七夕只著淡妝,官家看見娘子的好氣色,自然會知道這是董內人導引術的功效。」

七夕那日,今上帶宮眷駕幸金明池瓊林苑。

瓊林苑在順天門大街,面北,與金明池相對。大門牙道兩側皆古松怪柏,中隱石榴園、櫻桃園之類,各有亭榭。太平興國元年,皇帝以三萬五千兵卒鑿金明池,引金水河中水注之。池上有三橋,朱漆闌楯,下排雁柱,中央隆起,若飛虹之狀。橋盡處五殿相連,立於池中心。每年花季,這裡柳鎖虹橋,花縈鳳舸,遍開素馨、茉莉、山丹、瑞香、含笑、射香等閩、廣、二浙所進南花,又有梅亭牡丹,勝景不可悉數。

今年花朝節,因官家憂於朝中事,八公主又病著,故無心緒駕幸池苑。直到七夕,聽說瓊林苑從太平興國寺取來培育的秋季牡丹開花了,才臨時決定游幸賞花,且於此地選取新任司飾。

今上攜皇后與公主先入金明池中正殿。殿中設朱漆明金龍床,河間雲水戲龍屏風,兩側各列數十盆瓊林苑移來的各色牡丹,奼紫嫣紅,繁花似錦,開得好不熱鬧。

少頃,諸嬪御車輦到,娘子們皆著盛裝,相繼入內。相較髮式的娘子中最先進來的是俞婕妤,但見她梳了個朝天髻,雙髻當額並立,微微後傾,其上加了個大旋心羅絹冠子,羅絹相旋卷合如花瓣,分四五旋,花瓣邊緣深紅,顏色向內漸漸變淺,中心接近淺白。冠子廣及半尺,高及五六寸,雖未用任何珠玉,但仍有盛大艷麗之感。

今上見了頷首微笑:「俞娘子這冠子不錯。」

俞婕妤一顧身後內人,喜道:「這是采兒為臣妾做的。」

內人顧采兒上前拜見官家。她姿色平平,並無驚艷之處,但應對沉靜,言談舉止頗合時宜。

今上又贊她兩句,再賜俞婕妤坐,靜待另外兩位娘子進來。

苗昭容隨即進殿。她採納了秋和與我的建議,梳了個狀如玉蘭花苞的髮髻,青絲迴旋,光澤可鑒,並未加冠子,僅在側飾以一小朵槐樹花葉攢成的花球,妝容也素凈,面白無瑕,不著花鈿,雙頰只略施胭脂,帶一抹若有若無的紅暈,看上去清淡雅緻。

眾嬪御見她居然未戴冠子,大為訝異,皆轉顧官家,等他表態。

今上端詳良久,最後含笑贊道:「這發樣兒梳得好,昭容今日氣色也佳,看上去倒似回到了十五六做女兒時。」

苗昭容十分欣喜,忙喚了秋和過來,雙雙拜謝。

於是眾人對張美人妝容更為好奇,皆引首舉目望向殿外,等她進來。

張美人遷延許久方才入內。待其身影出現在殿中,又是滿座皆驚。

她頭上約發珠冠廣五寸,高盈尺,漆紗為底,羅綃為葉,大葉中疊細葉二三十重,上又聳大葉如樓閣狀,每葉上絡以金線,綴以雪白的番商珍珠,根據葉子大小依次遞增,冠頂上的大如龍眼。

但眾人最感驚訝的倒不是這奢華珠冠,而是她身上穿的真紅穿花鳳織錦褙子。

今日中宮戴縷金雲月冠,前後加白玉龍簪,衣紅褙子。

嬪御逢節慶宴集,出門之前必會先遣人打聽這日皇后服飾是什麼顏色,以避免與其同色。而今張美人公然選穿真紅褙子,實是僭越無禮之舉。

張美人在眾人矚目之下仍不疾不徐,施施然進到殿中,淡掃皇后一眼,再盈盈下拜,毫無慚色。

皇后並無慍容,端然坐著受她一拜,然後微微一笑:「張娘子的冠子真精緻,叫什麼名兒?」

張美人傲然答道:「叫冠群芳。」語罷,兩剪秋水瀲灧一轉,顧向今上,像是靜候他誇讚。

而今上凝視著她,不動聲色。須臾,徐徐抬手,以袖掩面,道:「滿頭白紛紛,更沒些忌諱。」

顯然全沒料到是這結果,張美人一時愣住。眾目睽睽,而今上再不顧她,她不由低首,面頰泛紅,像身上褙子的顏色褪到了臉上。

「官家恕罪……」她低聲說,「容臣妾告退,往偏殿更換冠子。」

「去罷。」今上頷首,又加了一句:「順便把衣裳也換了……今日這顏色並不襯你。」

張美人答應,後退數步,再一轉身,快速走出大殿。為她梳頭的內人許靜奴本來跟在她身後隨之下拜,原本一臉自信,想是欲等美人介紹後再面謝天恩,哪知竟有這變故。靜奴面容姣好,今上卻只瞟她一眼,毫無與她對話之意,這使得她現在手足無措,不知當退當留。尷尬地獨自跪了片刻,終於忍不住爬起來,惶惶然跑出去追張美人。

苗昭容與俞婕妤遙遙對望,眼角眉梢皆喜色。嬪御中有人以扇蔽面,有人將臉略轉朝殿外,有人低聲咳嗽,這些衍生的小動作亦都是為掩飾抑制不住的笑意。

今上再與皇后及眾夫人閑談,聊些關於牡丹的散碎話題。等了半晌,終於又見張美人進來,這次換了紫褙子,珠冠已除,只挽了個簡單的盤福髻。或許是有幾分賭氣,發上未著任何飾物,綳著臉,下拜後不發一言。

今上一笑:「張娘子這髮髻好看,簪朵花更妙。」旋即走到一株千葉紫牡丹「葉底紫」旁,親自摘了一朵,簪在張娘子發上。

娘子們見了都誇說很美,張娘子才神色稍霽。俞婕妤既見氣氛轉好,也敢開口說笑:「都說官家偏心,果不其然,有好的花兒朵兒都給了張娘子!」

今上笑道:「你戴著那麼大的花冠,若給你花,又該簪到哪裡去?」

俞婕妤聞言,竟當眾兩下摘掉冠子拋給顧采兒,然後一攤手,說:「現在我可沒冠子了。」

今上擺首笑,去摘了朵「倒暈檀心」給她簪在頭上:「此花外沿深色,近萼反淺白,深檀點其心,可不跟你那冠子相似么?」

隨後又選了朵「潛溪緋」換了苗昭容頭上的槐花球,道:「這花映得面色更好。」

其餘嬪御見狀都圍聚過來要求官家賜花,官家一一答應,給每人都簪了一朵。最後,到殿中開得最繁盛的千葉魏花旁,細細挑了朵好的,走回御座,簪在一直坐在那裡含笑旁觀的皇后的冠子上。

公主見了喜歡,也拉著父親的袖子說要花戴,今上便牽著她走下來,摘了朵「姚黃」。公主還是垂髫幼女,頭髮上插不住那麼大的花,便接了拿在手中把玩。

殿中一片其樂融融和美景象,皇后遂於此刻問官家司飾之事:「這新司飾,官家可選定了?」

此言一出,適才笑語聲又瞬間消散,眾人皆屏息凝神靜待今上的答案。

「選定了。」今上說,目光迂迴於董秋和、顧采兒和怯怯地躲在張美人身後的許靜奴面上。

「即日起,以尚服局內人……」今上眸光在秋和臉上略滯了滯,但終於掠了過去,轉向另一位,「顧氏為司飾,掌朕巾櫛之事。」

答案揭曉,殿內有大半人愕然無語,連顧采兒也怔怔地並無反應。

聽適才今上對幾位娘子發冠的評語,應是秋和當選才較為合理,何況秋和容貌遠勝采兒。

但起初略顯緊張的秋和此時面色反而和緩下來,舒了口氣,如釋重負。

零零星星地,漸有人道好,祝賀顧采兒,采兒這才謝恩答禮。皇后問今上因何判定顧氏勝出,他只簡單答:「采兒做的冠子用料儉樸,卻不失天家貴氣,髮式也梳得好。」

2.七夕

此後帝後及眾宮眷過瓊林苑賞當季秋花,黃昏時登金明池寶津樓開宴。

這類宮中私宴,嬪御照例會自出銀錢備幾道菜肴供官家品嘗。今日獻的主菜是二十八枚江南新運至京城的一品新蟹,個大膏肥,被蒸得色澤金紅,置於白瓷碟中,十分好看。

豈料今上一見之下竟皺起了眉頭,喚來任守忠,問:「如今這時節,京中竟會有此物?其價幾何?」

任守忠躬身道:「每枚千錢……這是娘子們的一點心意,節前特意囑咐御膳局找來進獻給官家的。」

今上怫然不樂,環顧眾嬪御,問:「這一下箸便費二十八千?」

眾嬪御無言以對。今上擱箸,並不食蟹。皇后見狀,命內侍將蟹撤下,官家才肯進膳。

帝後坐於殿中御座上,兩側嬪御座席依次分列,公主席位在今上之側,雖離他最近,但並不相連,中間約有五六尺的距離。趁娘子們凝神看席間歌舞之際,公主彎腰低首,向父親那邊探身,壓低了聲音輕輕喚:「爹爹……」

今上見她做此神秘狀,不由微笑,亦向她側身,低聲問:「何事?」

公主用她耳語般的聲音繼續說:「我知道你為什麼不吃螃蟹。」

「哦?」今上故意挑挑眉角,問:「為什麼呢?」

「我回頭再告訴你。」公主抿嘴一笑,迅速坐直,然後轉首對身後侍立的我說:「懷吉,給我剝個菱角。」

晚宴後,有內侍入報說水殿前乞巧彩樓已紮好,於是今上牽了公主,並帶那幾位皇后與張娘子的養女前往。

下樓時今上再提公主宴上所言,公主道:「爹爹不吃螃蟹,不是因為螃蟹不好吃,而是覺得太貴。如果吃了,傳到宮外去,今年螃蟹還會更貴。就像爹爹說張娘子的冠子不好,其實不是冠子不好看,而是上面的珠子太貴……」

「好了好了……」今上含笑打斷她,「心裡明白就好,不必說出來。」

公主笑著點頭,又道:「女兒有一事想問爹爹,望爹爹如實回答。」

今上許她說,公主遂問:「今日采兒、靜奴與秋和,誰給娘子梳的發樣兒好?」

今上正欲開口,公主卻又止住他,認真補充道:「爹爹一定要說實話。」

今上微笑,回首看看身後,見只有王昭明和我緊跟著,其餘眾人尚離得遠,便彎腰低聲對公主說出了實話:「秋和。」

公主嘟嘟嘴,不滿道:「那爹爹為何不讓秋和做司飾?孃孃、姐姐和我都喜歡秋和,難道爹爹不喜歡她么?」

「嗯……喜歡。」今上笑笑,依然牽著公主手緩步走,語調溫和從容,「但是,徽柔,我們越喜歡一個人,就越不能讓別人看出我們喜歡她。將對她的喜愛形之於色,就等於把她置於風口浪尖上,讓她成為眾矢之的,明槍暗箭會接踵而至,終將害了她。」

公主蹙眉思索,又問:「爹爹是怕尚服局的內人嫉妒秋和?」

「呵呵,」今上一撫她頭髮,「也許。」頓了頓,又說:「這話你且記住。真的喜歡一個人,就別對他太好,別讓他人發現,甚至,也不要讓他自己覺察到你有多喜歡他……」

「哦……」公主似懂非懂,想了想,還是問出來:「為什麼不能讓他知道呢?」

今上微笑搖頭,諱莫如深:「我回頭再告訴你。」

七夕之夜,京中貴家多以雕木彩緞結成一座彩樓立於庭中,名為「乞巧樓」。其上鋪陳花瓜、酒炙、筆硯、針線,以及著綵衣的泥孩兒「磨喝樂」,夜間男童裁詩吟詠,女郎穿針呈巧,焚香列拜,稱之為「乞巧」。

今上命結綵樓於水殿前。檐下宮燈高懸,天上星河璀璨,池中秋水波光粼粼,且又有宮人以黃蠟鑄為鳧雁、鴛鴦、龜魚、蓮荷之類,皆彩畫金縷,點燃頂端燈芯後置於池水中任其漂去,謂之「水上浮」,與滿穹星月相映成趣。

公主先點了幾個水上浮,又拿起磨喝樂玩,嫌其中的女孩兒衣裳不好看,遂對眾女伴說:「我們給磨喝樂換幾身衣裙吧,看誰做的最好看。」

女伴們答應,各拿了一個磨喝樂,又紛紛取出羅帕、絹花等可用布片為這泥偶作裝飾。公主則命人從池中摘了朵荷花,自己拆了幾片花瓣,在那女孩兒腰上圍了一圈,以絲帶系好,揚手給眾人看。皇后與幾位嬪御在側,皆贊她有巧思。

待到了乞巧時辰,公主拿起七孔針,不一會兒便穿好線。眾夫人又贊她,她卻一擺手,直言道:「這孔快有銅錢眼兒那麼大,線穿不過倒比穿過要難。」

聞者無不笑。乞巧用的針是特製的,並非平常用的縫衣針。針體扁平,上有七孔,但針眼極大,雖乞巧需要引線從七孔中依序穿過,但對八九歲的女孩來說相當容易。

待女童們皆穿好針,公主率眾焚香列拜於彩樓前。儀式結束,她意猶未盡,問皇后:「孃孃,這就沒事做了么?」

皇后含笑道:「昔日我在娘家時,還玩過一種遊戲。先許個願,然後拿一枚銅錢側立著,以指去彈,讓它轉動。待其撲下,若正面朝天,此心愿即可實現。」

公主聽了立即說要試試,皇后遂讓人分一些銅錢給公主及眾女童。不料公主第一次便得了個負面的。她連聲道:「這次不算!」接著再試,但連試三次竟無一次是正面朝上。

旁觀之人皆覺不祥,雖然臉上仍帶笑,但都有些尷尬。公主卻無不悅之色,忽然站起來,跑到一旁的千枝燈前,取下一支宮燭,滴了幾滴蠟油在一枚銅錢的背面,然後用另一枚的背面與其相對貼上去,這樣兩枚粘合,左右都是正面了。

她得意地用此錢再試。纖指一彈,那厚厚的銅錢笨拙地轉,最後靜止後還保持著側立的狀態,竟未撲倒在地。

苗昭容見狀笑道:「這卻該算什麼呢?」

皇后看見,亦笑道:「真巧呢。我十八歲那年,也曾玩出過這樣的結果……不過那錢可只是一枚。」

眾人好奇問:「那皇后許的是什麼願?可實現了?」

皇后卻不肯再說,默然低首,但唇角微揚。

苗昭容頓悟:「十八歲的姑娘能有什麼心愿?當然是希望嫁個如意郎君了。」

娘子們當即明白,皆含笑看皇后,惟公主還愣愣地問:「然後呢?」

「然後……」今上忽地開口,柔和目光觸及皇后,微微一笑,「沒過多久,我即下旨,召你孃孃入宮了。」

「原來如此。」公主拍手笑:「那是好兆頭了!」

眾娘子也笑而叫好。皇后淺笑著,頭卻越發低垂,並不敢再看官家。

她這年二十九歲,但這飛霞撲面的神態卻似閨中少女,這般溫柔,大異於我往昔所見那冷靜淡定、含威不露的中宮形象。

「徽柔,」今上於此時喚公主,將眾人注意力引回至公主身上,「既有好兆頭,且說說你許了什麼願。」

「呀!」公主圓睜雙眼驚呼一聲,隨即又撅起了嘴,很是懊惱:「剛才我完全忘記許願了。」

今上讓公主許願再試,苗昭容卻道:「她這麼糊裡糊塗冒冒失失的,再試下去不定又生出什麼花樣,不如改玩別的罷。」

昭容大概是擔心公主再測出不祥之兆。今上聽了頷首同意,公主卻又犯愁:「但可玩的都已玩過了,還能做什麼呢?」

我看著仍在她手裡的那對銅錢,忽想起歐陽修那句「堂上簸錢堂下走」,心中有一模糊的念頭倏地閃過。

「公主,」我欠身向她建議道,「不妨召董內人來,簸錢為戲。」

公主明眸閃亮,笑道:「好啊,她最近一直在準備梳頭的事,很久沒與我簸錢了……快叫她過來。」

我答應,親自去找秋和。

秋和那時獨自立於水殿一側欄杆邊,凝視水中閉合的荷花蓓蕾,目光脈脈,微銜笑意。

不知這檻外流水承載著何等賞心樂事,她神思遊離於周遭宮闕盛景之外,我連喚她三聲,她才驚覺回首。像是被我窺破了什麼秘密,她羞赧低眉,聽了我轉告的話便匆匆趕到公主身邊去。

彼時更深露重,今上命眾娘子先回苑中歇息,再帶了皇后、苗昭容、公主及幾位姑娘入殿,命於御座下方設瑤席,以備女孩們簸錢。

這次公主要求分組來玩,她與秋和一組,另一組是范姑娘與周姑娘,綜合每組兩人成績為最後結果。兩位姑娘不依,說秋和技藝最好,誰與她同組必然取勝。公主也坦然承認,道:「我就是想贏呀。平日都是你們取勝,今日過節,你們好歹也放我一馬,讓我高高興興扳回一局吧!」

姑娘們既見她這樣說,也就笑而應允,四個女孩兒各據一方,開始簸錢。

簸錢聲悅耳如鈴動,姑娘們笑語間於其中。把錢舞得最好看的自然還是秋和。每次拋接動作皆如行雲流水,連對手都為她叫好。我知道在這個遊戲中她是絕對的主角,必將贏得旁觀者的特別關注。

我悄然觀今上,見他的確更關注秋和,即便錢不在她手中,她只端然靜坐,他的目光都未嘗移開。

留意到這個細節的並非只有我。

教坊樂師隱於殿中簾幕之後奏樂助興,一曲既終,有內侍過來問皇后以下該奏何曲目,但聽皇后指示道:「《望江南》。」

我不禁舉目望向她,不想她竟也在看我,目光相觸,她從容微笑,我低首欠身,但覺自己這一副心腸已被她看個通透。

今上始終漫視秋和,似乎對皇后適才說的曲目名並未上心,直到樂聲響起,他才逐漸覺察,略略坐直,閑散笑容淡去,應是想起了歐陽修之事。

曲聲清婉,繞樑不絕,一直奏到第二疊。我隨這樂聲,於心中低吟歐陽修詞,待吟至末句「何況到如今」時,忽聞今上開口:「昭明。」

王昭明立即答應,肅立聽命。

「歐陽修的案子,你去監勘罷。」今上道。嘆了嘆氣,他又補充道:「可要勘查仔細了,別冤枉了誰。」

王昭明一凜,應已明白今上之意,忙跪下接旨,鄭重道:「臣必慎重監勘,不敢有辱君命。」

此夜簸錢,自然是公主與秋和大獲全勝。范姑娘與周姑娘要數籌碼給她,她卻而不受,道:「爹爹會給我彩頭,你們不必出了。」

今上聞言笑道:「我可不給你。此番雖贏了,卻不是你的功勞。」

公主順勢為秋和請功:「沒錯,全靠秋和我才能取勝。那爹爹就多賞些東西給她罷。」

今上頷首,溫言問秋和:「秋和,你想要什麼?」

秋和只是低頭擺首,說:「公主肯屈尊與奴婢遊戲,於秋和已是莫大福分,豈敢再邀功請賞。」

「你跟她玩,無異於做她師傅,是在教她技藝,有功豈可不受祿。」今上道,也不再聽秋和推辭,轉顧皇后,微笑問:「咱們該賞她什麼好?」

皇后亦笑道:「她這師傅對公主一向盡心儘力,臣妾一時也想不到賞什麼好,就怕給的東西她不喜歡。不如官家讓她說出自己的心愿,官家若能做到,就幫她實現,如此可好?」

今上連聲道好,問秋和有何心愿,秋和踟躇,最後還是輕聲道:「奴家暫未想到……」

「那我今日且給你這一承諾,」官家說,「將來你想好了就告訴我,只要我能做到,就助你達成心愿。」

秋和舉手加額,鄭重下拜謝恩。再次起身時目中有微光閃動,恬靜神情里透著幾分不張揚的喜悅。

我猜她一定是有心愿的。因獲皇帝的承諾,她的未來開始有了一抹亮色。

我很樂意看到這個結果。有希望的人生總是快樂的,她日後應該會過得開心些了。

到了八月,歐陽修的案子終於有了結果。在查看蘇安世與王昭明審案結論,再與宰執商議後,今上下旨,降歐陽修為知制誥、知滁州。與此同時,也降蘇安世為殿中丞、監泰州鹽稅,逐王昭明出京,監壽春縣酒稅。

不久後,審案經過傳至禁中:王昭明前往開封府獄,見蘇安世所勘案牘皆指歐陽修亂倫盜甥,即駭然道:「昭明在官家左右,但見官家無三日不說歐陽修。如今省判所勘,是為迎合宰相之意,異日官家若不悅,昭明性命必難保。」

蘇安世道此事既屬實,今上應不會怪罪,王昭明則問他歐陽修是否已認罪。蘇安世答說:「他拒不認罪,不如鍛煉。」

所謂「鍛煉」,是指嚴刑拷問,迫人認罪。王昭明連連搖頭,肅然道:「官家令我監勘,是要我秉公處理,以盡公道。『鍛煉』?這是什麼話!」

蘇安世聞之大懼,不敢再論「盜甥」,但劾歐陽修用張氏資金買田產立戶之事。今上隨即以此罪名為歐陽修結案。賈昌朝等人自然不滿,無奈君意已決,無法改變,遂以蘇安世、王昭明審案不力為由,堅持要今上懲罰這二人。最後今上妥協,作了上述決定。

王昭明出宮那日,我立於西華門內目送他。

長年折腰侍立,他的背已直不起來了,就這樣弓著緩步朝外,他數步一回頭,不時舉袖拭淚,意極凄惻。

待他走出門,沉重的宮門隨即徐徐闔攏,我才想起現在又到了禁門關閉的時候。舉首望天,看頭上亂雲逐霞,昏鴉飛過。如此良久,心情亦隨那輪暗紅殘陽一點點沉了下去。

3.觀音

秋和十五歲時,皇后讓她做了中宮司櫛內人,專掌皇后髮飾妝容事宜。此前苗昭容曾告訴皇后秋和力勸她勿買珠寶之事,皇后感嘆:「我只知她愛讀國史,卻沒想到她還會顧及民生。六宮之中,有她這般見識的女子實不多見。」遂有了擢升之意。

「秋和這丫頭,將來一定會有出息。」苗昭容如此斷定。

公主聽見,問母親:「姐姐是說秋和日後可能會接替楚尚服,領尚服局事么?」

苗昭容笑笑,未置可否。

我隱約猜到苗昭容所言「有出息」的意思,但覺得那未必是秋和的願望。

自那次送她回去之後,她亦待我如手足,有了幾分親近感,與我說的話逐漸多了起來。若來儀鳳閣,依舊是我送她出去。

得知她被遷為中宮內人那天,儀鳳閣中的人都向她道喜,她只是微笑,並沒有特別歡喜的表情。

我送她出門,她似有心事,低著頭,在宮牆兩側所植的槐樹下踏花而行,神思恍惚。我忍不住問她:「秋和,你有煩心之事?」

「哦,沒有。」她答,繼續走,步履輕緩,像是怕驚動了那一地落花。好一會兒後,才猶猶豫豫地停住,轉首問我:「懷吉,你可有心愿?」

我一怔,沉默片刻,再這樣答:「看著公主無憂無慮地長大……如果這能算心愿的話。」

這答案可能在她意料之外,她先盯著我看許久,最後溫柔地笑了:「當然,你可以一直陪在她身邊的。」

見她提起心愿,我憶及今上的承諾,於是也問秋和:「那你的心愿又是什麼呢?」

「去年七夕之後,很多人問過我,我一直沒回答。」秋和淺笑道。我立即覺得自己多事,何必問她這樣私密的問題。不想她竟然肯跟我說:「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出宮,總有一天,我會向官家請求,請他允許我出宮。」

我茫然問她:「你不喜歡留在宮裡?那為何不現在跟官家說?」

秋和不答,靜默地立在微風吹落的槐花雨中。須臾,仰首,半眯著眼,透過頭頂枝椏花穗看萬里碧空,一層黃黃白白的花瓣自她漆紗冠子上簌簌飄下。

我見她神情專註,亦抬頭去看,但見天上有雁字成行,自宮城上方飛過。

「懷吉,崔公子……是否還在京中?」她吞吞吐吐地問,說完即低首垂目,滿面暈紅。

我頓時明了,她的願望跟崔白有關。

我坦言告訴她,自調入後省後,少有機會跟畫院的人聯繫,實不知崔白近況,她便又問我可否代為打聽。我答應,問她:「你可有話要轉告他?」

她下意識地絞著衣袖一角,聲音輕如蚊鳴:「他上次送我的畫……那幅秋浦蓉賓圖……上面的大雁……請幫我問問他……那大雁……」

見她如此情形,再回憶秋浦蓉賓圖上細節,我這才想到,雁被稱為「德禽」,一夫一妻,配偶如逝其一,終身不再嫁娶。《儀禮?士昏禮》曰:「昏禮下達,納採用雁。」取其對配偶堅貞節義之意,以討陰陽往來,婦從夫隨的吉兆,故國朝婚姻禮俗,仍以雁為信物。崔白畫上有雙雁,以他那疏逸洒脫的性情來看,贈此畫給秋和,未必沒有暗示婚約的心思,至少,也是表明有意於她。

崔白容貌英俊,舉止大有才子氣,年輕女子傾心於他不足為奇。今觀秋和態度,顯然已對其情根深種,既打聽崔白行蹤,應是想找他問明心意,若他確有求親之心,她是可以自請出宮,與他為偶的。

想明白了這層意思,我立即對秋和說:「我這就去找人問,一有消息就告訴你。」

我先去畫院查到崔白當初留下的京中住址,又托張承照找可以出宮採辦物品的前省內侍去打聽,可惜後來張承照帶來的迴音並不佳:崔白早已離京,說是要周遊天下名山大川以寫生作畫,無人知道他何時歸來。

我轉告秋和這結果,她自然是失望的,於是我忙向她承諾,一待崔白回來就與他聯繫,秋和連聲說沒關係,「現在留在宮裡也好,我很喜歡擺弄這些花兒粉兒和香料,若出宮了,上哪裡找這許多去?」

這倒也不是託詞,看得出秋和是真愛做司飾的工作,我們覺得繁瑣無趣,她卻可以自得其樂。這也使她的等待顯得不是那麼枯燥而漫長,我樂觀地想。先在宮裡做幾年她想做的事,然後再走出皇城,嫁得如意郎君,在相夫教子中過完餘生,秋和這樣善良的女孩應該有如此完美的生涯。

慶曆七年,十三團練與高滔滔姑娘年十六,今上與皇后談到二人幼年婚約戲言,顧及自己無子,很是感慨,遂提出官家為十三、皇后為滔滔主婚,使相娶嫁。於是宮中之人開始籌備這「天子娶婦,皇后嫁女」的大喜事。

高姑娘尚未行笄禮,既議妥婚事,便定於這年寒食前一日行禮。是日,皇后率執事宮嬪親臨高氏府第觀禮,公主本也想去,無奈此前著了涼,只得待在閣中養病,無事可做,十分煩悶。

午後閣中宮人依風俗以棗面為餅,用柳枝串了,插在門楣上,公主見了也要去插,卻又被苗昭容喝止,公主便又悶悶地躺下,狀甚可憐。

韓氏向苗昭容建議去請范姑娘過來跟公主玩,苗昭容說今日皇后去觀高姑娘笄禮,范姑娘應該也隨她去了,韓氏卻擺首道:「我聽說范姑娘這幾天身上不大方便,不能觀嘉禮。」

苗昭容聞言挑了挑眉:「葵水?」

韓氏說是,苗昭容有些驚訝:「她也還不大罷……」

韓氏笑道:「娘子天天看著,所以覺得不大,其實范姑娘比公主大四歲,今年十四了。」

「唉,不知不覺地,這些小姑娘就長大了,可見我們也老了。」苗昭容感嘆,然後喚我過來吩咐道:「你去問問范姑娘,看她是否願意過來陪公主說說話。」

我領命,隨即前往中宮找范姑娘。

這日因皇后出行,大批侍從隨侍,故柔儀殿留守的宮人不多,顯得冷冷清清。我往范姑娘閣中去,卻沒見到她,她的侍女一指柔儀殿正殿,說她在裡面添香葯,我便又朝正殿走去。

正殿前竟連個值守門禁的內侍都沒有,我隱隱感到有點不妥,但還是緩緩走了進去。

殿內似乎並無人影。錦幔低垂,四壁無聲,先見著的是七寶御榻夾坐中那兩尊金狻猊,二獸皆高丈余,幾縷翡色輕煙自獸口中悠悠逸出,飛香紛郁。

自明日寒食起,京中要斷火三日,故今日是節前最後一次焚香,用量比平日多,除二尊金獸外,殿中畫樑上又垂下兩壁鎏金銀香球,球體為鏤空精雕,中間可開合,內置香葯,球體下部有燃炭,由細銀鏈懸掛著,在兩側錦幔前密密地垂了一層,流光溢彩,有如珠簾。

溫暖的芬芳氣息悄無痕迹地自鎏金銀香球內飄散開來,是上品凌水香,花氣百和旖旎,在這寂靜空間中縈紆旋繞。我來過柔儀殿多次,卻從未感受過如此奇異的氛圍,便似中蠱一般,於這溫香氤氳處徐徐移步,無聲地繼續前行。

忽然,左邊的帷幔動了一下,幾個銀香球相互碰撞,發出細碎的銀鈴聲,悅耳如樂音。我略略轉向聲源處,探首去看。

銀球珠簾內影影綽綽,隱約有兩個人,我凝神望去,先辨出范姑娘的身形。她一手托盛著香葯的匣子,另一手執銀匙,身邊有個銀香球正開著,待她朝內添香。

但她此刻已無暇做此事。

有一男子正輕摟著她的腰,低首吻她。

適才的銀鈴聲應是這突發事件引起的,陡然發生於范姑娘以匙添香時,故她幾乎還保持著此前的動作。

那男子先是一點一點啄她的唇,范姑娘身體微微顫唞,大概是有些受驚,但終究沒有推開他,於是男子開始深吻她。

他們隱於簾幕後,側身對著我,我所處之地離他們尚有段不短的距離,且之前我未發出過任何聲響,所以他們並未意識到我的存在。

這一幕令我異常驚惶,此刻只想迅速逃離。我從未見過這等男女情事,何況……何況是他們。

為避免被他們發現,我緩緩後退,移步無聲,卻恐他們聽到我不安的心跳聲。好容易挨到門邊,才驀地轉身出門,倉皇朝外跑去。

剛奔出大殿院門外,忽見前方紗籠前導,綉扇雙遮,兩列宮人擁著一步輦迎面而來,依稀是中宮的儀仗。我越發想快步跑開,不想甫一轉身就聽見有人呵斥:「大膽!皇后駕到,竟不見禮!」

我只得停下,面朝皇后行禮如儀。

皇后彼時正跟隨行的司宮令談笑,見我這失禮舉動面未改色,依然笑著,從步輦上下來,問:「懷吉,怎麼這樣急?趕著回去么?」

我無意識地答是,旋即又覺不對,連忙改口說不是,一時之間又想不到如何解釋,面熱過耳,汗出如雨。

皇后見狀亦覺有異,凝眸問我:「你是從柔儀殿出來么?」

我頷首稱是,皇后遂又問:「誰在裡面?」

我遲疑了一下,然後只說:「范姑娘。」

「觀音?」皇后問。「觀音」是范姑娘的小字。

我再說是,不敢多吐一個字。

皇后默然。半晌後才又問:「還有誰在裡面?」

我無言,縱然明知不回答皇后問話為大不敬,卻也不敢再開口。

皇后此時卻已猜到:「官家?」

我深垂首。

皇后是何表情,我並不知道,我能感知的只有雙目餘光處,她衣裳的一角。周圍的人也是一片靜默,這時光彷彿凝固了一樣,除了夾道宮槐上的鳥兒還在宛轉地叫。

有一顆水珠滴落在皇后面前的地上。是下雨了么?我還在想,卻見皇后下裳微微一旋,飄離了我的視線。

「聽說,後苑的花兒,正開得,好……」皇后一邊朝外走一邊說,聲音語調仍是平穩的,只是多有停頓。

司宮令忙跟上,接著道:「是啊,桃花李花,金蛾玉羞都開了,娘娘不妨去看看。」

兩列宮人沉默著逐一從我眼前經過,尾隨皇后往後苑去。最後,有一人在我面前停下。

我抬頭,看見秋和含淚的眼。

「懷吉,」她低聲對我說,「快去找張茂則先生,請他到後苑來。」

我答應。秋和拭了拭眼角,快步跟上皇后侍從的隊列。

我朝內東門司跑去。離開之前,看了看地上那一滴已滲入地磚的水珠痕迹,再仰首望天……晴空澄凈,毫無雨意。

找到張先生,我極簡略地把經過告訴他,提及柔儀殿事時只說了句「官家與范姑娘在殿中」,而他已明白一切,不待我說完,即展袖而起,大步流星地往後苑去。

我略微躊躇,最終還是跟著他去。待到了後苑,見皇后正徘徊於花影之間,目光游移於花葉之上,但眼神空洞,對這滿園芳菲,顯然視若無睹。

張先生走到她身邊,欠身輕喚:「娘娘。」

「哦,平甫……」皇后見是他,聲音竟有些顫唞。這讓我忽然想起了公主。她有時候在苗昭容那裡受了委屈,常會賭氣不說話,但若我過去勸他,她便會帶著哭音叫我的名字,隨後往往是一場痛哭。

「娘娘,孟春之月你率六宮獻於官家的穜稑之種已長出青苗,何不去觀稼殿看看?」張先生建議道,語意溫和。

皇后怔忡著凝視他,片刻後終於微微笑了:「好,去觀稼殿。」

後苑一角建有觀稼殿,每年孟春,皇后會率六宮嬪御選取九穀穜稑之種獻給皇帝,皇帝隨後再親耕籍田於觀稼殿下,待秧苗長出,便可於殿上觀賞。

皇后徐徐登上觀稼殿,我沒有再跟過去,只悄然立於稻田一隅,遠遠地看她。

苑圃有專人侍弄,此時秧苗郁郁青青,長勢喜人,若從殿上俯覽,新秧盛景一定如侍從之臣所言,「苒苒香塍色,油油瑞畝煙」,我想,皇后見了,心中多少是會有幾分愉悅的。

皇后端然立於大殿正中,一襲禕衣,翟文赤質,白玉雙佩。她俯視足下苒苒青禾,神態漸漸平復如常,依然那般庄靜寧和。有風吹過,鼓起她深青大袖,她微微仰面,九龍四鳳冠上的十二株首飾花輕輕顫動。閉上眼睛,她露出了一縷恬淡笑容。

而張先生一直隱於她身後廊柱之側,安靜地凝視她,很長的時間內不語亦不動。

他穿著皂色衣袍,看上去彷彿只是一道頎長的影子。

4.祈雨

不過半日,范姑娘的事已遍傳六宮。此前宮中養女多有為今上所納者,但那些都是先帝后妃收養的,在晚一輩的小姑娘中,按宮中傳聞說,范姑娘是第一個「得幸於上」的,故娘子們相互打探著消息,都在等著看皇后如何處理。

從觀稼殿歸來,皇后又恢復了那喜怒不形於色的國母常態,有條不紊地如常處理後宮事務,然後在晚宴上向今上描述高姑娘笄禮情景,再若無其事地提起范姑娘,說范姑娘年歲漸長,而她不再捨得讓養女出宮,故請今上把范姑娘收在身邊,以使她們無分離之虞。

一席話說得鎮定坦然,倒令今上有些尷尬,但最後還是順水推舟地「從其所請」。

於是皇后另撥閣分給范姑娘居住,閣中宮人增置不少,再與司宮令、尚宮等商議相關事宜,選擇吉日以待今上正式加封。

六宮嘩然,議論紛紛,關於此事緣由經過也演繹出許多版本,其中有種說法是,皇后收養范姑娘,本就欲以她分張美人之寵,范姑娘「勾引」今上,也是皇后授意的。很多人聽說了我曾窺見一點柔儀殿中事,都興緻勃勃地問我,我緘口不答,她們又央我至少描述皇后得知此事時的神情,問我彼時她是否很得意,我一概無回應,連對苗昭容都只說「不曾看見」。

此事是否在皇后意料之中我並不清楚,惟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一滴水珠不是天落的雨。但我不會把這一點向別人說起,我想現在的皇后也不屑於向旁人辯解和證明什麼。

尚未加封,今上已常去范姑娘閣中,關於她的名位,宮中人也有諸多猜測。今上納嬪御,一般是初封御侍,略微看重點的同時封縣君或郡君,不在五品內命婦之列,日後再慢慢遷升。但如今宮裡傳言說范姑娘是良家子,且又是皇后養女,所以帝後均有意給她較高品階,一開始便會封她為才人或貴人,甚至,有可能是四品的美人。

提起這事時,眾娘子中倒有大半人是眉飛色舞的,幾乎像是樂觀其成,原因不難猜到,她們都等著看新美人壓倒舊美人。

張美人被這些傳聞弄得坐立不安,常守在朝堂殿後以待今上,次數多了今上忍不住直說,要她不必再來。消息傳開,又淪為了六宮笑柄。

想必張美人也沒放棄尋求對策。那幾天她閣中人特別忙碌,常見賈婆婆或她閣內宦者出入內外宮城之間,沉著臉,行色匆匆。

「她又想去找賈相公商量了罷。」苗昭容私下說,「可這次官家納新寵是皇后建議的,范觀音出身又好,就算賈相公進諫,官家也有理由拒絕,不加理睬。」

她的話本沒錯,但自去年冬天延續至今的大旱令此事又有了變數。

為人君者一向畏懼天災,每逢災變,必有大臣上疏要求皇帝自省其身,說是他施政行事有錯,才引發天變。

時值三月仍不降雨,官家因此憂心忡忡,不但避正殿,減常膳,還頻頻在宮中祈雨,用盡各種祈雨術,乃至率宮人及眾宦官燃臂香祈禱,卻始終未見天降甘霖。

宰相賈昌朝此時進諫,稱宮中女子過多,請出宮人以弭災變。今上亦答應,回宮後又命取宮籍,選了些不甚親近者欲放出宮。

這日宮中仍有祈雨儀式,今上照例親書祝辭,提筆時,張美人忽上前道:「臣妾聽說祝辭應以祈禱者之血書寫,才足以表其誠意。臣妾多年來深受陛下眷顧卻無以為報,今日祈雨,但請陛下用臣妾之血,以成全臣妾為君分憂之夙願。」

話音未落,便亮出一刃匕首,朝自己左臂上划了一刀。

見鮮血淋漓,今上大驚失色,一把抓住她手臂,捏住傷口,呼人來包紮。張美人卻輕輕推開他,堅持要人拿杯盞來,滴了些血在內才肯包紮傷處。

今上大為感動,連聲安慰並嘉獎,張美人只是笑笑,說:「但能為陛下分憂,臣妾些許血肉何足惜也。」隨即柔聲催他快寫祝辭。

這日儀式的最後一步是召來放令出宮的宮人,再表今上接納諫言裁減宮女的誠意。待尚宮逐一點名,讓這些宮人行過拜別禮之後,張美人卻又顫巍巍地站起來,朝今上下拜,道:「此番大旱延續時間之長極為罕見,若所出宮人只是可有可無者,難示陛下及六宮祈雨誠意。臣妾養女徐氏,一向為臣妾所鍾愛,但如今既天降災變,臣妾願割捨母女之情,放徐氏出宮,惟望能以此感天意,求得雨水,為君國消災。」

她一說完,又有兩位平日跟她過從甚密的娘子亦出列下拜,表示願讓自己養女出宮。今上沉吟,良久不發一語。其餘在場的嬪御凡有養女者都如坐針氈,片刻後,又有娘子跪下附議,這一來,陸陸續續又跪倒一片,都表示願舍養女。其中一定有大半人本無此心,但這等場面,若不隨眾表態會顯得自己不肯作半點犧牲,便好似不忠君愛國了。

張美人見狀淡淡一笑,撫著胸口微微喘著氣對今上道:「恭喜陛下,如今六宮齊心,皆願舍養女出宮,上天必有感應,定會早降甘霖。」言罷,悠悠轉首看皇后,輕聲問:「皇后,臣妾沒說錯罷?」

皇后未答,但轉朝今上,欠身道:「陛下,如今臣妾僅有一名養女在宮中,是去是留,但憑陛下做主。」

今上默然負手望天,面色凝重。半晌後才說:「待朕明日與宰相商議後再作打算。」

與賈相公的商議結果可想而知。在賈昌朝極力贊成乃至慫恿下,今上下旨,再放皇后養女范氏及張美人養女徐氏以下十數名少女出宮。

最後的拜別禮氣氛極為凄慘,好幾對母女相擁著泣不成聲,范姑娘在今上面前行完禮後又奔去撲倒在皇后足下,伏拜泣道:「孃孃,是我錯了……」

皇后把她拉起來,為她拭著淚,思來想去,欲言又止,最後只餘一聲嘆息,含淚把她摟在懷裡。

輪到徐姑娘行禮時出了一點意外。她本來獃獃地跪下了,賈婆婆見她沒再動,便從旁提醒她拜別今上,豈料她忽然激動起來,轉身膝行幾步,一把抓住張美人裙裾,大哭道:「姐姐為何要趕我出去?」

張美人嚇了一跳,待反應過來,遂做哀傷狀道:「姐姐也捨不得你,但若不舍親厚者出宮,這雨……」

「不是!姐姐根本不喜歡我!」徐姑娘根本不想聽她說,且哭且訴,「你最喜歡的還是幼悟……自從你生她之後,幾乎沒正眼看過我……我想,幼悟沒了,你應該會對我好些了,可是你還是不待見我,對周妹妹都比對我好……」

「幼悟……」張美人像是被這個名字刺了一下,低聲念著這兩個字,突然兩手抓緊徐姑娘手臂,幾乎是在狠狠地掐著她,目露凶光:「是你,原來是你……」

徐姑娘痛得尖叫起來,拚命掙扎。賈婆婆見事態不妙,忙過來拉開她們,自己把徐姑娘箍在懷裡,一面用手捂住她口,一面掩飾道:「這孩子太傷心,腦子有點不清醒,這禮暫且免了罷。」然後頻頻朝張美人使眼色。

張美人一怔,逐漸冷靜下來,又勾出薄薄一點笑意,輕聲對徐姑娘說:「傻孩子,姐姐不喜歡你,還能喜歡誰呢?你且回去,日後姐姐再去看你。」

賈婆婆得張美人授意,半抱半拖著徐姑娘往外走,徐姑娘掙扎著搖頭,被掩住的口中「嗚嗚」有聲,卻吐不出一個字,眼淚順著賈婆婆的指縫一徑流了下來。

相對而言,范姑娘等人倒走得平靜,無人反抗,但個個掩面而泣。她們乘車出宮門,一行十餘輛宮車,香塵滾滾,哀聲迤邐,就這樣一路駛出皇城去。

看著她們漸行漸遠,我驀然憶起,這宮裡的女子離開皇城時竟都是哭著出去的。

或者,總有例外罷。我想。

比如秋和,將來她出宮時必是滿心歡喜,因為她期盼的人生像一軸畫卷,那時才在她面前緩緩展開,內藏多少良辰美景、賞心樂事,正待她逐一細品。

再比如公主,她生於宮中,卻不會終老其中,總有一天,今上會為她覓個駙馬都尉,風風光光地送她出宮……本朝士人,通雅博暢者眾,皇帝身處廟堂之上,終日見的,無不是一時俊彥,日後為獨生女兒擇婿,不知又會選何等出類拔萃者……公主出降時,心中一定也是喜悅的罷……

我目眺遠方想得出神,沒留意到有人靠近,直到她以手在我面前晃了數下我才有所反應,定睛一看,卻是秋和。

「你愣愣的,在想什麼呢?」她淺笑著問,因剛才為范姑娘哭過,現在她眼眶仍是紅紅的,「為何嘆氣?」

「啊?」我惘然反問,「我嘆氣了么?」

范姑娘等人離宮數日後仍不見落雨,今上一怒之下把賈昌朝罷為武勝節度使、判大名府、兼河北安撫使,將其貶放出京城。

宣布罷相前一天,賈婆婆在內外宮城中辛苦奔波,最終無功而返,關於賈昌朝罷相的細節倒被關注她這陣忙碌的人抖了出來。

原來今上放出宮人後未等來甘霖,遂私下與台官李柬之討論,李柬之道:「陛下幾乎已行過所有祈雨之法,惟漢災異冊故事中『冊免三公』一節未行。」

因范觀音之事,今上本已對賈昌朝相當惱火,聽了此言越發有了罷相念頭,於是再問御史中丞高若訥意見,高若訥亦直言:「陰陽不和,責在宰相。」

諫臣洪範附議,且提及賈昌朝多次在朝堂上與吳育爭吵之事,說:「大臣不肅,則雨不時若。」

今上拍案而起,當即命鎖院草詔,讓翰林學士院寫罷相之制。

翰林學士院若逢起草詔書等重大事機時,必先鎖閉院門,斷絕外界往來,以防泄密,是為「鎖院」。賈婆婆原收買了一兩個皇帝身邊服侍的內侍,此刻內侍見今上召諸臣討論賈昌朝事,立即通知了賈婆婆。

賈婆婆與張美人十分焦慮,有意聯繫賈氏黨羽,但此刻已散朝,那些臣子皆已離開宮城。賈婆婆遂找了個借口欲出宮門,不料被張茂則先生攔住,說時辰已晚,此刻出宮不能在宮門關閉前回來,故現在絕不可出去。賈婆婆悻悻而歸,後來跑到翰林學士院門前觀望,卻又被守門侍衛趕了回來。好容易等到天亮,再去學士院,但見院門大開,學士承旨高舉制書在她眼睜睜注視下揚長而去,入垂拱殿面君。約莫半個時辰後,已罷了相的賈昌朝垂頭喪氣地自殿中出來……

而自他罷相後,雨就淅淅瀝瀝地連下了好幾天。

這些事被娘子們描述得繪聲繪色,聽者通常皆大笑,惟有次公主聽後幽幽問:「那范姐姐還會回來么?」

苗昭容不答,喚來嘉慶子跟笑靨兒,讓她們陪公主去院中蹴鞦韆去。

「以祈雨為名送出去的,哪還能回來呢?」公主走後,苗昭容才道,是對周圍幾位娘子說。

俞婕妤也嘆道:「想想觀音這孩子也可憐,伺候過官家的女人誰敢娶?日後只能做姑子了。」

「可不是么。」苗昭容漫不經心地撥了撥身邊插瓶的花,「就像一株好好的桃花,今春剛開出第一朵,就被人砍下當柴燒了。」

5.曹郎

隨著高姑娘婚期臨近,公主的親事也成了宮中人的一大話題。她今年十歲,到了可以議婚之時。這幾日,到苗昭容閣中來的娘子們在聊了幾句高姑娘妝奩儀仗之後,幾乎都會提及公主,問苗昭容:「官家將擇哪家公子為駙馬?」

苗昭容只是搖頭:「我也想知道,可誰能猜到官家怎樣想?反正總不能指望他挑個狀元郎。」

國朝風尚與隋唐不同,婚姻不問閥閱,士庶通婚漸成風俗。因本朝尤重士人,滿朝朱紫,皆是書生。許多卿相權臣本出身寒微,但可以借科舉躋身清貴宰輔之列,所以上至世家望族,下至士紳富豪,無不愛以進士為婿。乃至每屆放榜之時,家有適齡女之人常守在榜下等待,滿城爭搶綠衣郎。

本朝宰執若有女也多在青年進士中擇婿,甚至嫁女予狀元,例如前參知政事薛奎就先後把兩個女兒嫁給了狀元及第的王拱辰,而他另一位女婿則是與王拱辰同年登科的歐陽修。

但皇帝反倒不能擇狀元進士為婿。因前代外戚多預政事,常致敗亂,故國朝祖宗家法待外戚尤嚴,不授實權於外戚,僅養以豐祿高爵,而不使其有弄權擅事的機會。若與皇家宗室聯姻之前,此外戚家中已有人為官掌實權,通常也須先行免職,再授虛銜。狀元進士是日後宰輔人選,自然不能與皇室聯姻。今上面對滿朝青年才俊,亦曾笑對后妃說:「都說皇帝女不愁嫁,我看卻未必。若我要選個綠衣郎為駙馬,他必寧死不從,台諫也要罵我毀人前程。」

如今皇室娶婦嫁女,多選於先帝章獻明肅皇后劉氏指示的「衰舊之門」,即其祖本為開國元勛,但後人卻不再為公卿大夫之世家,再或者,非出自名門的布衣卿相三代之後亦可,但前提都是其族人沒在當朝身居高位。

當然,就算選擇駙馬的範圍縮小到衰舊之門和布衣卿相之家,堪與公主為偶的優秀少年也並非沒有。

一次苗昭容出言試探今上擇婿之意,今上如此說:「待十三回宮復面拜門,戚里入賀時,我讓你見一人。」

女婿婚禮之後回新婦家,復拜岳父岳母,稱為「拜門」,若次日即往,則為「復面拜門」。高姑娘出閣,是以「皇后女」身份,用半副公主儀仗,從宮中往夫家去,故十三團練次日會回宮復面拜門,而那日宗室外戚會入賀禁中。聽今上言下之意,似駙馬會在戚里中選。

後來苗昭容把今上答覆告訴了俞婕妤,婕妤笑道:「官家所指,莫不是曹郎家的大公子?我聽皇后說那日曹郎會帶他家兩位公子入宮,其中大公子與公主同年,才貌正相當。」

苗昭容喜不自禁,雙手合什,道:「阿彌陀佛,若是曹郎公子就好了!」

「曹郎」是指大宋開國元勛曹彬的孫子,皇后之弟曹佾。他性情和易,通音律,善弈射,詩文翰墨都是極好的。

而且,他容貌極美。皇后氣質如深谷芝蘭,不以無人而不芳,但僅論面容,卻非令人一見驚艷那種,而曹佾之美則無人會漠視。他膚色白皙,頭髮是奇異的紺青色,隱隱透出點紅意,人謂神仙中人。雖然容顏秀麗,卻又並非文弱,他騎射舞劍身手敏捷,舉止疏朗瀟洒有豪氣。

自少年時起,他常於宴集之際出入禁中,嬪御宮人見之無不喜,皆爭擘珠簾看曹郎。我初見此盛況時曾想,《世說新語》「容止」里寫的那些美人亦不過如此罷。

他名列後族,卻毫無驕矜之色,雙目清澈,似眼空四海全無欲。據說今上首次與他交談時發現他喜讀老莊,惟言清靜自然,無為治政,於是今上甚喜,多有賞賜,他亦不驚不喜,只稽首道謝而已。故今上也常對人贊他,說:「曹郎的好性情、美儀度,將來是可以載入國史的。」

曹佾剛至而立之年,膝下有二子,長子名評,次子名誘。曹評年方十歲,小小年紀文才武藝已大有乃父之風,愛讀文史書,又寫得一手好字,尤善射,夜間滅燭後挽弓亦能中的,宮中多有耳聞,故苗昭容滿心歡喜,期待擇他為婿。

這年初夏,十三團練與高姑娘奉旨完婚。既是「官家兒」娶「皇后女」,自然盛況空前,東京臣民湧上街頭,萬人爭睹儀仗行幕。

次日十三團練攜新婦回宮復面拜門,宗室外戚亦各攜家眷入賀禁中。皇后坐在後苑水榭中接見戚里,御座前垂著珠簾,苗昭容母女列坐於簾後皇后之側。

因有擇婿一說,我對曹佾父子更為留意。雖然曹佾是皇后親弟,皇后對他卻並無特殊之處,依然是隔著珠簾,二人之間的距離約有二丈開外,說的無非是噓寒問暖的話。皇后問,曹佾在外作答,他意態溫雅,聲音也不大,但吐字清楚,珠簾內外之人皆可聽見。

曹評與曹誘隨父同來,因二子年幼,皇后便把他們召入簾內,溫言詢問學業之類事,二子從容對答,言談舉止頗有大家氣。苗昭容一直很關注兩位小公子,待皇后問完話後又喚他們至身邊,左右細看,喜上眉梢,命內人取出早已準備好的禮品給他們,但卻被皇后止住。

皇后微笑道:「他們是小男孩兒,成日里蹦蹦跳跳的,給他們戴這些金鎖玉墜只怕會糟蹋了,隨意給他們些糖吃也就罷了。」

隨即命人奉上給兩位內侄的賞賜——真是糖,兩個乳糖獅子,這禮比給別家孩子的薄了許多。

昭容又細問二子生辰,見曹評比公主大兩月,便要公主喚他哥哥,公主點頭,喚他「曹哥哥」,曹評當即欠身施禮,口中仍很恭謹地稱她「公主」。公主笑笑,又喚曹誘為「曹弟弟」,曹誘很伶俐地立即稱她為「公主姐姐」。聽者皆笑,氣氛十分融洽,那一刻我本以為,公主的美滿姻緣已由此定下。

十三團練與高姑娘在前殿拜見今上後過來,皇后留他們在水榭中敘談,見離開宴尚有些時間,而我在周圍內侍中年齡與兩位小公子最接近,便讓我帶他們在苑中遊玩,稍事休息。

這日後苑射柳、擊鞠、擊丸等場地皆已準備好,以供宗室貴戚遊藝。擊丸場內彩旗飄飄,兩位小公子駐足觀看。我見他們似很感興趣,便叫人取來幾套大小不等的球棒,讓他們各自選了入場擊丸。

他們先未分組競賽,只是隨意揮棒擊丸,我默然旁觀,發現他們技藝純熟,顯然是經常玩這遊戲的。過了一會兒,他們漸覺無趣,便問我是否會打,我這兩年來陸續打過多次,說會,他們遂建議我入場與他們分組作戰。我見場中只有我們三人,便道:「若要比賽,至少還須一人。」

「我來!」這時忽聽場外有人說,我轉首看去,發現竟是公主。

她不待我們回答已跑入場內,站到我身邊,笑對曹家公子說:「曹哥哥和曹弟弟一組,我和懷吉一組。」

曹評有些遲疑,曹誘年紀小,沒那麼多顧慮,倒是拍掌叫好:「原來公主姐姐也會擊丸!」

公主很自信地朝他一笑,像是一切盡在掌握,然後對我說:「給我選根球棒。」

我低聲問她:「公主會打這球?」

她亦壓低了聲音:「你可以教我。」

在她對某事充滿興緻時要她放棄是很困難的。再一想,雖說曹家公子是男子,但畢竟年紀尚幼,何況這種運動玩者之間不會有身體接觸,宮中女子偶爾也會玩,所以我最後答應,去選了根球棒遞給她。

若分組而戰,每組三擊之內如將球擊入相應球窩,即判得一籌,最後依據各組得籌數分勝負。公主剛開始的表現自然是慘不忍睹,一棒下去,根本沒碰到球,旁邊無辜的草倒被鏟去了一大塊。再後來,球雖然是擊到了,但她睜大眼睛就是沒在前方找到球的落點,因為球落在了她的身後……

這樣比賽自然無法展開,於是我們三人都圍攏至她身邊,各自開口教她基本技法,從站姿、握棒手勢到揮棒動作和擊球接觸面的角度,一一糾正。好在公主的領悟力尚算不錯,不久之後打得漸有些樣子了。

引臂向上,球棒伸至右肩上方,下揮,球棒桿面直觸瑪瑙球一側,倏地擊出球後球棒順勢上揚,自左上方收回腦後,划出流暢圓弧……在做對了所有動作後,公主打出完美一擊,瑪瑙球如流星飛過,遠遠地落在球窩附近。

我們齊聲叫好,公主十分驚喜,樂呵呵地跑過去,又用剛才的姿勢揮棒,動作快得讓我無時間跟去提醒她,因球離球窩距離很近,這次根本沒必要揮棒,只須換支球棒推擊……

結果,一棒揮出,瑪瑙球又凌空飛旋,越過球窩,直奔場外而去。

我大感不妙,瞧那球所落之處,應是行人往來的通道。

公主應也覺出這點,匆匆朝那邊奔去,我亦隨即趕去查看。她先跑至場地邊緣,那裡是個小山丘,她止步,在山坡上朝下看場外小路,像是看見了什麼,站著一動不動。

我提著球棒疾步過去,在她身後停下,目光迅速往下一掃,果然見有一人似被球擊中,正揉著額頭愣愣地向上看。

那是個大約十三四歲的少年,身材不高,但很壯實,長著一張樸實如農家孩子的臉,皮膚微黑,雙頰紅撲撲的,略厚的嘴此時半張著,獃獃地盯著公主看半晌後,他把目光挪到了我身上。

我暫時未猜出他的身份。他的模樣大異於曹氏公子那樣的世家子,但身上穿的是很貴重的童子攀花紋綾袍,且今日入宮,似乎也應屬戚里中人。

「這位公子,剛才那球可傷著了你?」我問他。

他像是花了點時間琢磨我的話,又揉了揉額頭,才指指身側地面,訥訥道:「球落在那裡,再彈起來,碰到我的頭……沒事,沒事……」

「手放下來讓我看看,」公主此時開口,有點命令的意味,「流血沒有?」

那少年搖搖頭,乖乖地垂下手,公主探身仔細看看,放心了:「還好,只是有點紅。」

見我也舒了口氣,公主毫無顧忌地笑指少年說:「你看他像不像只傻兔子。」

我這才注意到,那少年頭上戴著個棉布風帽,如朝天襆頭那般豎著一對翅腳,但因是布做的,顯得格外厚重寬闊,看上去確有幾分像兔子耳朵。

我未接公主的話,低首向少年稍微解釋一下適才擊丸情形,並代公主道歉,而他像是並不關心我所說的內容,倒似對我手裡的球棒大感興趣,定定地凝視許久。

他那專註的神情引得我也不禁垂目看了看球棒。那球棒下部呈鉤狀,整體看上去有如長柄木勺,棒身有金飾緣邊,頂端綴飾玉器,倒是很耀目。

「這位哥哥不如上來,與我們一起擊丸。」忽聞曹評如此說。他也帶著弟弟趕了過來,站在我身邊俯視山坡下的少年,目光很溫和。

那少年沉默著反覆打量曹氏兄弟和我,又看看公主,猶豫不決。他站的位置是個風口,被吹了許久,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噴出些清涕,他當即抬手一勒,用手背把鼻涕抹去。

公主眉尖微微一蹙。

這時有內侍匆匆跑來,沖著少年道:「李公子,原來你在這裡!李夫人正在四處找你呢,要帶你去見皇后和苗娘子……」

少年「哦」了一聲,即被內侍牽引著帶走。尚依依不捨,他一步一回頭。

公主轉身,對我們道:「別管他了,我們繼續打球。」

曹評有很好的風度,完全放棄了自己遊戲的樂趣,全心教公主擊丸,故此公主心情大好,直到晚宴時,還頻頻轉朝曹評所坐的方向,微微笑。

但苗昭容此刻神情卻大異於日間,黯淡了面色,任這席間歌舞昇平、觥籌交錯,她都全無笑意,一味低著頭,對曹氏公子,亦無心再看。

宴罷回到儀鳳閣,苗昭容讓內人帶公主回房,自己怔怔地在廳中坐下。韓氏見她神色不對,遂小心翼翼地問:「娘子為何不樂?」

一聽這話,苗昭容的淚水立即如決堤之水涌了出來:「我還能樂得起來么?官家要把公主嫁到他那賣紙錢的娘舅家去!」

我從旁聽見,亦驚異難言,全沒想到會是這結果。

「賣紙錢的娘舅」是指今上生母章懿皇太后李氏之弟李用和。

今上是由章獻明肅皇太后劉氏及章惠皇太后楊氏撫養長大,但生母卻是劉太后的侍女李氏。當年劉太后為真宗皇帝嬪御時,寵冠六宮卻無子。有次真宗偶至劉氏處,見李氏秀美,膚色白皙,便令其侍寢,李氏因此有娠,生下皇子。劉氏把李氏之子抱來養育,對外宣稱是自己生的,李氏也不爭名分,默處於先朝嬪御之中,緘口保守這個秘密,直到臨終都未與今上相認。

李氏病危時,劉太后授意今上將其進位為宸妃。李氏入宮那年其弟李用和僅七歲,長大後過得窮困潦倒,在京師以鑿紙錢為業,那是為世人所鄙的卑賤職業之一。後來劉太后派人於民間尋訪到他,賞了他一些官做。

直到劉太后過世後,燕王才告訴今上關於生母的真相。今上大悲,不視朝累日,下哀痛之詔自責,追尊李氏為皇太后,並厚賞李用和,為其加官進爵。如今李用和的官銜是彰信節度使、同平章事,雖說是虛銜,無一點實權,但所獲俸祿待遇與宰相一樣,也足以看出今上待李氏之厚,在外戚中首屈一指。

但是,御賜的尊貴並未提升李國舅在宮人心中的地位。許多人私下聊起他,仍會說他是賣紙錢者,每每以鄙夷的語氣談及他的「驟得富貴」。他與夫人入禁中,常有一些不合時宜的舉止言語,總會為宮人所詬病。

「今日官家命李國舅和夫人帶他家二公子李瑋來,引入簾內見皇后和我。」苗昭容拭著眼淚沒好氣地對韓氏說,「那孩子十三歲,長得傻頭傻腦的。皇后問他現讀什麼書,他先是說了個《千字文》,想了半晌,又說在看《孝經》。說話慢吞吞的,官家聽了卻喜歡,居然說他『占對雍容』,賜他坐,又賞他東西吃,他跪下拜謝,官家又誇他懂事,說他『舉止可觀』。我見他額頭上紅腫了一塊,問是怎麼回事,他說是在後苑散步時撞上了槐樹……」

韓氏聽了詫異道:「走路也能撞到樹上去?這孩子可真呆。」

苗昭容越發氣惱,繼續道:「官家讓他退去後問我覺得李瑋如何,我想,這孩子呆成這樣還能長這麼大也不容易,且說些好話罷,便笑著對官家誇了他幾句,豈料官家大喜道:『原來你也喜歡他。那可正好,我想選他做駙馬,把徽柔嫁給他。』」

韓氏擺首嘆息:「我的天,官家千挑萬選,最後竟挑到這麼個家世的這麼個人……皇后也是這意思?」

苗昭容道:「起初我還以為官家是在說笑,反覆問他,他竟正色說確有此意。那一刻,連皇后都怔住了。我想她也是不大情願的,但看官家那麼嚴肅,誰又敢多說什麼呢?」頓了頓,昭容又開始嗚咽起來,「我聽了這事心裡便悶得慌,宴席間,偏偏又聽到李國舅夫人在對她身邊的曹夫人高談闊論,眉開眼笑的,說她娘家今年做生意賺了多少錢。曹夫人好涵養,只是微笑。可是,天吶,想起那國舅夫人是我將來的親家母,那時我直想一頭撞死在殿上!」

韓氏亦唉聲嘆氣,陪著苗昭容垂淚,須臾,又滿含希望地說了一句:「或許,官家只是一時興起這樣說說,等過兩天回過神來,就不會再提這事了。」

或許,過了兩天,就沒人再提這事。我也這樣盼望。

那李瑋絕非公主佳偶。我得此結論,倒不是因鄙視李氏門第。通過苗昭容言語,可猜到李瑋是今日公主瑪瑙球碰到的那位少年,他們的不相宜,早已顯示在公主微蹙的眉尖。所以,如今只能希望那只是今上一時戲言。

但是,這年五月丙子,我們等來的是今上的旨意:以東頭供奉官李瑋為左衛將軍、駙馬都尉,選尚福康公主。

宮中人的反應是在意料之中的。

「她們私下竊笑說,日後宮中做法事可不必再差人去買紙錢了,李駙馬家自會進貢。」苗昭容有次向今上哭訴,「妾就是想不明白官家為何選這女婿,曹郎家的大公子才貌雙全,年歲又與公主相稱……」

那時今上自布了一棋局,正獨坐端詳,聽了苗昭容此言,他以二指拈起一枚棋子,徐徐落在棋盤中。

「你定要天下戚里皆姓曹?」他淡淡道。

6.填詞

以前,今上未與諸臣商議而直接宣布一道旨意時,總是有人反對的。眾臣通常會分成兩派,一派贊同,一派反對。也有另一種情況——兩派一起反對。但是在選擇駙馬的問題上,諸臣的態度竟然空前的一致,幾乎所有人都毅然表示陛下英明,做了最正確的事。原先習慣上疏指責今上行差踏錯的諫臣們也紛紛上表稱賀,說陛下選李瑋尚主以寵榮舅家,是報章懿皇太后顧復之恩,「天下聞之,莫不感嘆凄惻,相勸以孝」。由此今上對此婚事的態度愈加堅定,不容後宮議論,但,許是為安撫苗昭容,他將她遷為正二品第三位的淑儀,不久後,還把她的好姐妹俞婕妤進位為充儀。

公主自然知道父親已為自己選定了駙馬,但眾人當著她的面是不會說李瑋短處的,我也沒告訴她李瑋便是那日她見過的「傻兔子」。而且,這時的她還不清楚婚姻的概念,似乎覺得駙馬僅僅是以後她在宮外宅邸里的管事之人。所以,「姐姐,我出降時你能跟著我出宮居住么?」她問母親,這就是她最關心的問題。

苗淑儀黯然道:「不行。姐姐是你爹爹的娘子,不能再出宮居住。」見公主十分失望,她又微笑著把公主摟在懷裡,安慰道:「但是,你的乳娘和嘉慶子、笑靨兒她們都可以跟著你出去,你過的日子不會有太大變化的。」

「懷吉也可以跟我去么?」公主問。

苗淑儀一愣,但隨即又笑了:「哦,當然,懷吉當然可以跟著你去。」

公主安心地笑了笑,依偎著母親思量半晌,又問:「那我還可以留在姐姐身邊多久?」

對這問題,苗淑儀也無把握準確回答:「這要看你爹爹的意思……等你長大罷。」

公主再問:「幾歲算是長大了呢?」

苗淑儀說:「十五六歲罷。」

「那我十五六歲時就必須出降么?」

「不一定,若你爹爹肯留你,可以再等一些時候。」苗淑儀撫著女兒的面頰,感嘆道:「但是,最晚不能超過二十歲……過了二十,就是錯過了婚期的老姑娘了。」

「二十……」公主計算著自己可留在母親身邊的時間,結論令她滿意地笑了:「那還有十年,很長呀,有這麼長的時間,我都可以再從頭活一遍了。」

日子長了,多少有些關於駙馬的閑言碎語傳到她耳中,偶爾,她也有點小憂慮。

「聽說李瑋長得不好看,還特別笨呢。」她跟我說。對父親給她擇的駙馬都尉,她總是直稱其名,毫不避忌,「十三歲了還在看《千字文》,真是笨死了!」

我希望她向好處想:「如今駙馬一定看過許多書了。」

她表示前景不容樂觀:「就算他吭哧吭哧地背完《千字文》,還有一大堆孔孟經書等著他啃呢。就他那腦子,想必總得學個二三十年吧。」

翻著我找來給她看的詩集詞章,瀏覽上面本朝名士晏殊、范仲淹、歐陽修、蘇舜欽、梅堯臣等人的佳句,她很煩惱地嘆氣:「光經義都夠他折騰了,一定沒時間再學詩賦……是鐵定不能與我吟詩填詞的了。」

我不由失笑。她最後認真地說出的那句話在我聽來實在很詼諧。

她知道我笑的原因,瞪了我一眼:「你是笑我不會吟詩填詞么?」

「哪裡,」我昧著良心說,「公主詩詞雙絕。」

估計是我的表情實在不誠懇,她決心與我較勁:「你且出個題給我,我現在作給你看。」

我見她很有興緻,也就遵命,選了個簡單的詞牌給她:「就請公主填一闋《憶江南》罷。不須填整闋,我起個頭,公主與我對上兩三句也就是了。」

她頷首答應。我瞧她這時穿著的是件粉色輕羅單衫,便隨意起頭道:「單衫薄……下一句公主可自選韻腳。」

「單衫薄……」她喃喃重複,然後屈指數著什麼,不時望望上方,口中念念有詞。

我見了覺著奇怪,遂問她:「公主在數什麼?」

「別吵!」她很不滿我打斷她思路,「我在校驗下句的平仄呢。」

等待的時間很長,我悠閑得只好坐下,開始煮水點茶。

「有了!」當銀湯瓶中水冒出第一串魚目泡時,她終於想出一句:「雙袖擁衾寒……單衫薄,雙袖擁衾寒……怎樣?」

銀瓶瑟瑟,聲如風雨初過。我一面提瓶熁盞,使茶盞溫熱,一面如實作答:「只是格律不錯而已。」

「只是不錯?」她眸光一暗。想了想,還是鍥而不捨地欲要我贊她,「你常跟我說寫詩詞要有感而發,我確實是有感而發呀。這兩句我是說,上次那個很冷的晚上我們在檐下說話,我只穿著中衣,冷得抱著被子……」

我把碾好的茶末置於盞中,聽她提及往事,心襟一漾,動作略有停頓,對她說話的聲音柔和了一些:「好吧,這句挺好。」

她很開心地笑了:「接下來那句我也想好了……珠閣攏香風脈脈。你且對這句。」

我注少許熱湯於盞中,將湯瓶擱回茶爐上,再調勻茶末,這期間憶及那一輪上弦月,想好一句:「太陰流靄影翾翾。」

語罷,建議公主道:「最後那句只五字,還是公主對罷。」

她也答應,垂下兩睫凝神想。很快地,湯瓶中水汽蒸騰,魚目蟹眼連繹迸躍,她此刻又睜大眼睛盯著我,笑吟吟地就要開口。

我對她這回對句之迅速深感懷疑,止住她先道:「公主可想好了?最後這句雖短,但卻是《憶江南》的點睛之筆,一定要言簡意賅方可。」

她不住點頭:「賅,可賅了。我這一句,完全能概括那天晚上之精髓。與這相比,之前那幾句全是廢話。」

我提瓶執筅,準備注湯擊拂,聽她這樣說便順勢應道:「如此,臣洗耳恭聽。」

「珠閣攏香風脈脈,太陰流靄影翾翾……」她先重複前兩句以醞釀語感,然後得意洋洋地公布她最後的點睛之筆:「檐下芋頭圓!」

手一顫,銀瓶瀉湯灑滿幾,我忍俊不禁,索性推開茶具,大笑開來。

見我這般反應,她嘟嘴蹙眉作慍色,拍案道:「大膽!你敢嘲笑公主?那天我就記住芋頭了,把它填進詞中去有什麼不好?」

我笑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忍住,站起來對她躬身一揖,故做嚴肅狀,道:「臣不敢嘲笑公主,只是覺得,那芋頭不是圓的。」

「這不是為了押韻嘛……」她解釋,還在認真地思考,「或者,我換一個字……還有什麼字能跟芋頭配呢?」她看著我,小心試探著,「甜?……咸?……酸?」

強行抑制住那快奔涌而出的笑意,我還是正色作答:「回稟公主,若圓芋頭與酸芋頭不可得兼,臣寧舍酸芋頭而取圓芋頭。」

她大喜:「我就說嘛,還是信手拈來的好。」

雖然幾欲暈厥,我仍竭力撐著,欠身對她說:「臣還有一事啟奏,望公主准奏。」

她很大方地一揮手:「說罷。」

「臣……想笑……」三字甫出,我已坍坐下去,伏案大笑。

她像是有些著惱,撲過來打我,但才不輕不重地拍了兩下,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拉我的衣袖遮住臉,格格地笑不停。

就這樣每日看她語笑嫣然,但覺光陰流連,歲月靜好,這無憂的生活好似可以無止境地延續下去。有時我也會想到她那已訂的婚約,想到她的出降可能會是這美好日子的終結點,但那時候我與她一樣,總覺得十年的時間很漫長,漫長得彷彿那一天永遠不會到來。

7.飛白

自公主訂親後,每逢節慶,除宮中例賞外,苗淑儀與李國舅家還要互贈禮品。慶曆七年歲末,苗淑儀見我年歲漸長,且又是公主身邊祗應人,便把送正旦禮往駙馬家的任務交給了我。

雖有一面之緣,駙馬李瑋見了我並無多作表示,仍是很沉默,國舅欠安,在內休息,倒是國舅夫人楊氏頗熱情,請我坐,讓人布茶,自己在我對面坐下問長問短,盯著我看了半晌後又笑道:「梁高班好個人才,若不說起,誰能看出是個小黃門呢?」

我哭笑不得,只能權當她是在贊我,稍留片刻,便起身告辭,匆匆離開了李宅。

見時辰尚早,我便循著上次問到的崔白住址一路找去。原本沒存望找到他,只想記下他家所在位置,以後有機會再來,卻不想剛至他家門前,門忽然自內開啟,一人昂首闊步出來,寬袍廣袖,頭系幅巾,正是崔白。

我們意外相見均大喜。他忙請我入內,兩廂寒暄之後他又取出近日畫作,一一鋪陳開來給我看,說:「這幾年寄情山水,略有所得,若非盤纏耗盡,只怕還不會此時歸家。」

我想起秋和之事,擔心崔白已有家室,便有意探問:「子西暢遊天下,嫂夫人是獨守家中,還是隨你同去?」

崔白大笑:「我這裡哪有什麼嫂夫人,只有一段竹夫人!」

我聞言低首笑。竹夫人是夏季床席用具,用竹青蔑編成,或用整段竹子做成,通常為圓柱形,供人睡時抱著取涼。崔白如此說,是表明尚未成家。

「我早有意遍游天下,好幾年的時間都花在路上,近日才歸,故至今未娶妻。」崔白隨即解釋說。

我再問他可有婚約,他說沒有,我便放下心來,提及秋和,問他當初贈秋浦蓉賓圖給秋和,可是有意於她。

崔白亦坦然承認:「當初贈她此畫,確是為表思慕之情。但後來細想,又覺此舉甚是鹵莽。我只是一介布衣,既無高官厚祿家世門第相襯,她又身處深宮,原不敢冀望今生結緣,只盼她不因畫中『雁聘』之意覺我唐突,讓那畫兒常伴她身邊,對我而言,已是於願足矣。」

我向他細說秋和得寵於帝後,且獲今上承諾之事,再問崔白可有意以她為妻,崔白很是驚喜,「若董姑娘不嫌我身無功名,陋室清寒,待她出宮後,我必三媒六聘,迎娶她過門。」

我微笑說秋和必不會計較身外物,崔白越發欣喜,取了筆墨,當即親書娶婦納采之前所用的草帖子,序三代名諱及自己生辰八字,托我轉交給秋和。

回到宮中,我很快找到秋和,轉告崔白答覆,再把草帖子交給她。秋和開顏笑,連連道謝,旋即卻又擔心:「但是,就這樣突兀地跟官家說我想出宮,他會答應么?」

我想了想,建議她先跟皇后說:「你在皇后身邊服侍這許久,她也喜歡你,一定會為你著想。你且跟她商量,請她向官家說罷。」

秋和依言而行。兩日後她來找我,步履輕快,神采奕奕,顯然事情進展很順利。

「我試探著跟皇后說我想出宮,」她紅著臉告訴我,「她很詫異,說我年紀尚小,是不是家裡出了什麼事,才急著回去。我說不是,然後,她一下就猜到,摒退了所有人,再問我是否有……有意中人了……」

「你承認了?」我問她,若非看她現在心情好,定會為她擔心這後果。不消聽她回答已可以想到,她一向不會說謊,遲早會承認的。

秋和低聲道:「我只是埋下頭,窘得恨不得鑽到地里去。皇后安慰我,說無妨,有事就告訴她,她會盡量幫我。我便斷斷續續地說了一些,原來她知道崔白,一聽便笑了,說:『那人確有才氣,與你倒是相配。』」

我心下仍有些忐忑:「知道你與子西曾有來往,皇后沒多說什麼?」

秋和搖頭,說:「後來她有好一陣子沒說話,默默地不知道在想什麼。後來再看我時是微笑著的,說:『這世間最難得的是兩情相悅又心無芥蒂。你是個好孩子,我會成全你。』」

聽了這話,我亦為她鬆了口氣:「既是這樣,她已同意放你出宮了罷?」

「同意了,只是不是現在。」秋和道,「皇后說,因我未至往昔宮女出宮的年歲,家裡又無大事,若此時單單放我一人出宮,壞了規矩,宮中必有流言。不如等到明年乾元節,官家原定於那時再放一批宮人出去,她會在此前向官家說明,向他提當年承諾,請他把我的名字列入離宮之人名單中。」

乾元節即四月十四,今上生日,離現在不過五月時間。幾年都過來了,再多等這些日子應是無礙的。我恭喜秋和,但覺她婚事已塵埃落定,我也如了卻一樁心事般輕鬆愉悅,眼下要做的,只是趁送上元節禮往駙馬家的機會再傳佳音予崔白。

「懷吉,宮外是什麼樣子?」秋和忽然含笑問我,又道:「我四歲便入宮,除了自宮中去幾處園林時,從宮車簾幕後窺見的兩壁紅牆碧樹,我完全不知道東京的市肆城郭究竟是何模樣。」

我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也不想告訴她我此前的宮外之行其實如同夢遊。那一幕幕市井民俗、人間繁華,仿若一幅長篇繪卷,我看在眼裡,卻感覺魂靈遊離於外,像是再也無法融入其中。

「出宮後你自己去看罷,」最後,我如此回答,「以後有子西陪著你,你想去哪裡都是不難的。」

每年正月十五上元節東京夜間總是特別熱鬧,太宗皇帝曾下詔節日前後燃燈五夜,到如今張燈時間遠不止五夜,自正月初起東華門外的燈市便已經開始張羅了,大小花燈多達數百種。

最壯觀的燈市景象是在宣德樓前,那裡會列出大型山棚彩燈,山礬上畫神仙故事,做成神仙、神獸狀的偶人手指能出水五道,手臂亦可搖動,彩燈點亮時左右金碧相射,錦繡交輝,景觀靈動。左右城門上又各以草把縛成戲龍之狀,用青幕遮籠,其中密置燈燭數萬盞,隨龍體蜿蜒,燈火交映時如雙龍飛走。其餘巨型龍燈與花狀華燈不可勝數,遊人車水馬龍,不可駐足。

上元那日,今上率宮眷駕幸宣德樓觀燈,宮中張鳳燭龍燈,燦然如畫,奇偉萬狀,依稀如宮城外燈展盛況。

慶曆八年為閏年,有閏正月。今上正月時觀燈頗有興緻,欲於閏正月十五再在禁中張燈,重現上元盛景,便在月初一次宴集上與眾宮眷提起。

張美人先叫好,眾娘子亦表贊同,連公主都拍著手笑道:「好啊好啊,上個月的花燈我還沒瞧夠呢!」

皇后卻肅然起身,朝今上下拜道:「上元本是一年一度的節日,本無必要一年中相慶兩次,且每次張燈花銷甚巨,若再行一回,實屬鋪張之舉。陛下常戒我等用度勿侈靡,若張燈之事傳至宮外,上行下效,勞民傷財,豈非更有悖陛下聖意?故臣妾斗膽,望陛下收回成命。」

今上此前的笑容似被皇后寥寥數語凍住了,表情略顯僵硬,沉默良久他才又微笑開來,雙手攙起皇后說:「多謝皇后直言進諫。朕這念頭是欠斟酌,張燈之事不必再提。」

到了閏正月十五那一天,宮中果然無特別的慶祝游幸之類事,今上只召了皇后、公主,及幾位親近的嬪御入福寧殿,品鑒書待詔李唐卿所撰的飛白書。

飛白為八體書之一,始於蔡邕,工於王羲之父子與蕭子云,大盛於本朝,筆畫線條扁平,中間夾有絲絲白痕,若絲髮露白,筆勢飛舉。要使枯筆生飛白,在書寫過程中須嚴格控制好力度,露白處太過稀疏或粗闊都是不可取的,而筆畫中以點最難工。

今上對騎射擊鞠等事並無多大興趣,平日惟親翰墨,尤擅飛白,見李唐卿所撰飛白書皆選帶點之字,共計三百點,且每字寫法均不同,三百點各具形態,不由目露嘉許之色,指著李氏飛白問公主:「徽柔,這字寫得如何?」

公主瞠目道:「原來飛白的點可以有這麼多種寫法呀!飛白以點畫象物形,他寫出這三百點,可以說是窮盡物象了罷。」

今上含笑不語,命取筆墨,隨即提筆親書一「清」字,依然是飛白,蒼勁渾樸,其中三點奇絕,又出李唐卿三百點之外,旁觀者無不讚歎。

此字寫罷,今上並不擱筆,而是二指銜筆往皇后處一送,目蘊邀約意。%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皇后欣然接過,搵墨提筆,在「清」字之後再書一「凈」字,跡婉勢遒,而兩點又有不同。

眾人嘆服,齊聲道好,而今上則未開口,含笑走至皇后身後,微微俯身,右手把住皇后握筆的手,引她運腕,二人面頰於此間輕輕相觸,待旁觀之人回過神來,紙上那「凈」字二點之間又多了一點。

那一點勢若飛旋,更在此前五點之上。

點罷這一筆,今上並非立即鬆手,尤握著皇后手,側頭溫柔地看她。而皇后亦轉顧他,夫婦相視一笑。

今上此刻凝視皇后的神情,是我從未見過的。在我印象中,他亦未曾用這種目光看過苗淑儀等嬪御。「溫柔」二字其實並不足以形容此狀,他與皇后相視之際,目色澄凈,眼底通明,彷彿都能探到彼此心裡去,那一笑又如此默契,似多少深意盡在不言中。

於是,憶及當年公主夜語所言皇后事,我不禁想,其實皇后未必是那麼「窮」的罷。

但隨即想起此前今上納范姑娘之事,以及他反問苗娘子的「你定要天下戚里皆姓曹」,我又有些糊塗,看不懂他對皇后到底是何態度。

皇后似乎一直以來都不曾獲過盛寵,甚至今上當初想立的皇后也不是她,這在宮中並非秘密。

今上的元配皇后郭氏為章獻太后選立,今上並不怎麼喜歡。當時今上專寵另一位美人張氏,張氏薨後又寵尚、楊二美人,郭后憤懣,與二美人屢有爭執。一次,尚美人在今上面前對皇后有抵觸之語,皇后大怒,上前批美人頰,今上為美人遮擋,郭皇后收手不及,不慎誤批今上脖頸。那時章獻太后已崩,今上再無顧忌,遂怒而廢后,詔封郭氏為凈妃、玉京沖妙仙師,賜名清悟,出居宮外。

群臣反對今上在現有嬪御中選立繼後,說以妾為妻,嫡庶倒置,萬萬不可。廢后不久,今上詔聘曹彬孫女入宮,但並未立即封后。那時今上屬意於一位絕色美人,壽州茶商陳氏女,但諸臣接連上疏,不許今上「以賤者正位中宮」。

陳氏女父親號「子城」,「子城使」原是衙吏侍衛職官名。當時的勾當御葯院宦官閻士良求見今上,問他可知子城使是什麼官,今上說不知,閻士良遂道:「子城使,乃大臣家奴僕官名。陛下若納奴僕之女為後,豈不愧對公卿大夫?」今上醒悟,命陳氏女出宮,最後選立世家女曹氏為後。

「皇后的飛白是入宮後才練的,」苗淑儀後來告訴我,「偶有服侍官家寫字的機會她就睜大眼睛默默地看,回到自己閣中便夜以繼日地反覆練習。有天官家經過她居處,見她正在房中揮毫練飛白,字也寫得洒脫可愛,官家一時有了興緻,手把手再教她。幾天後,便詔立她為皇后了。」

帝後的情意生於飛白中,故在今上看來,皇后最動人心處,是現於揮毫之時罷。

此後三日,今上皆留皇后宿於福寧殿中。

聽到這消息,我竟然有些開心。

今上肯接納皇后諫言,又與皇后日益親近,那麼將來皇后跟他提秋和出宮之事,他應不會拒絕。

上元節前我已轉告崔白皇后的答覆,目前看來,一切水到渠成,似乎所有事都在朝著那個預定的方向完美地進展著。

但不知為何,還在這樣想著時,我的心忽然毫無理由地「怦怦」跳了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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