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浦蓉賓雙雁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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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我為她親馭車輦,疾行於東京的夜雨中。

「到了么?」她間或在車中問。她的慟哭聲迤邐全程,這是夾雜在其間我唯一能辨出的模糊的語音。

「快了,快了……」我這樣答,揚鞭朝駕車的獨牛揮下。那步態一向從容的畜生捨棄了它一步三嘆的習慣,驚恐地奮蹄前奔,車下軸貫兩挾朱輪,轆轆地穿行於杳無人影的巷道。

日間繁華的街市驀然褪色成暗青殘垣,於我眼角隨風飄遠,我們應是行了不少的路。無邊的雨和著她的悲傷打在我身上,浸透我衣裳,那潮濕蔓延而入,連帶著心底也是一片冰涼。

在她的哭聲中我漸趨焦灼,而我不敢回顧,只頻頻加鞭,冀望於速度可以引我們瞬間穿越眼下困境。

曾經往返多次的路途何時變得如此幽長?彷彿抵過我半生所行的路。

她一直哭。

「還沒到么?」她又嚶嚶泣問。

我張了張口,卻沒發出任何聲音。剎那間我只覺自己前所未有地虛弱無力,且悲哀地發現其實我並無把握帶她渡到這暗夜的彼端。

又轉過幾重街市,好不容易,我們才駛上西華門外的大道。撥過層層霧雨,那巍峨皇城逐漸變得清晰,琉璃瓦所覆的檐下掛著數列宮燈,磚石間甃的高牆上鐫鏤有龍鳳飛雲,這是我們此行的目的地。

西華門早已關閉,守門的禁衛見我有驅車而近的趨勢,立即遠遠朝我呵斥:「何人如此大膽,居然駕車行近皇城門!」

我猶豫了一下,便將車停住。才一回首,欲請她稍候,容我先去通報,卻見她已自己掀簾而出,下了車便朝皇城門疾奔而去。

極度的悲傷使她適才毫無整理妝容的心情,還如我們離開宅第時一般,她披散著長發,衣襟微亂,不著霞帔與披帛,連那一件不合時宜的外衣都還是我那時倉促間給她披上去的。

她就這樣隨性哭著奔向西華門,尚未靠近便被迎上來的兩位禁衛攔住,一人抓住她一支手臂,怒喝著要將她趕走,而她也越發癲狂,不知何以她竟有如此大的力量,硬生生地從兩人的挾持中掙脫開來,加快步伐跑至西華門前。

她伸出纖小的雙手,拚命拍打著緊閉的宮門,和著哭聲揚聲高呼:「爹爹,孃孃,開開門!讓我回去……」

兩側禁衛一片嘩然,紛紛趕來驅逐她。她被另兩名高大禁衛拖離,而她手仍儘力向前伸去,想觸及那金釘朱漆的冰冷宮門。她不停地喚著父母,有響雷碾過,風雨聲顯得渾濁,她的哭音在其中幽幽透出,無比凄厲。

禁衛把她拖了數十步後停下,把她猛地拋在地上,見她還想站起跑回,其中一位便怒了,一壁斥道:「哪來的瘋婦敢在此撒野!」一壁倒轉所持的戟,將桿高高揚起,眼見就要打落在她身上。

他沒有揮下,因我從後握住了他手腕。

禁衛回看,隨即怒問:「你是何人?」

我沒有回答,目光越過禁衛的肩顧向地上的她。

她半躺著,那麼無助地飲泣。面色蒼白,瘦弱身軀躲在寬大的淡色外袍下,像一泊隨時會隱去的月光。

更加惱火的禁衛抽手出來就要轉而擊我,這回卻被他同伴喝止。

「且慢!我認得他。」另一位禁衛說。又再上下打量了我幾番,才肯定地低聲對持戟人說:「他是中貴人梁懷吉,以前也曾數次經這裡出入禁中的。」

持戟人愣了愣,然後轉頭看被他們推倒的女子,訥訥地再問:「那這位小娘子是……」

我走去將她扶起來,確認她不曾受傷後才轉視禁衛,回答了他的問題。

「兗國公主。」我說。

1.禁門

宮門夜開後果異常嚴重,這點我初入宮時就已知道。

那年我八歲,被族人設法送進了宮做小黃門。之前我父親亡故,母親改適他人,族中也無人有意收養我,所以這於我,是沒有辦法的事。

我與其他三四十名同時入宮的孩子一起接受宮廷禮儀規章的教育,涉及到重要之處,負責教導我們的內侍殿頭梁全一會請兩省內侍諸司勾當官來為我們具體講解。

「皇城諸門一待天黑必須關閉,日出之前絕不可擅開。」說這話的人是勾當內東門張茂則。出入內宮多要經由內東門,勾當內東門掌宮禁人、物出入,對宦官來說,是相當重要的官職。他那時才二十多歲,以此年齡出任此職的人不多,而他神情淡泊,略無矜色,說話的語氣亦很溫和。我另留意到,在那天所來授課的內臣中,他穿的衣服顏色最為暗舊,像是穿了多年的,然而卻洗得很乾凈。

「若確有要事,必須夜開宮門者,皆應有墨敕魚符。」張茂則繼續解釋其下程序:「受敕人要先寫下時間、詳細事由、需要開啟的門名稱,及出入的人數、身份,送至中書門下。自監門大將軍以下,守門的相關人等閱後要詣閣覆奏,得官家御批,才可請掌管宮門鑰匙的內臣屆時前來開門。」

入內內侍省都知任守忠在宮中位高權重,本無須來授課,但適時途經此地,便也進來看看。聽見張茂則這段話後點了點頭,掃視我們一眼,道:「你們都聽仔細了,開門時還有講究呢。」

我凝神屏息,聽張茂則講下去。「開門前諸門守臣要與掌鑰匙的內臣對驗銅契魚符。」張茂則揚起一對魚符向面前分列坐著的我們示意:「銅契上刻有魚狀圖案及城門名,每個銅魚符分為左右兩個,諸門守臣與掌鑰匙的內臣各持其一。待開門之時,監門官、司要先準備好禁衛門仗,在所開之門內外各列兩隊,燃炬火,守臣、內臣仔細驗明魚符,確保無誤後才能將門打開。魚符雖合,監門使臣不驗便開門,或驗出不合仍開,又或未承墨敕而擅開者,皆要受刑律嚴懲。」

「都記得了么?」任守忠插言問。我們均欠身稱是,他一指前列離他最近的小黃門,命道:「你,重述一遍。」

那小孩卻略顯遲鈍,站著想了許久,才結結巴巴地說出兩三句,且中有錯誤。

任守忠一敲他頭,怒道:「就這幾句話都記不住如何在宮裡做事?將來你們中難免會出幾個掌管宮門鑰匙的,若出了錯,那可是要掉腦袋的!」

張茂則從旁補充道:「若不依式律放人出入,輕者徒流,重者處絞。」

小黃門們大多聞之驚駭,左右相顧,暗暗咋舌。

「你出去,在院內跪下思過,今晚的膳食就免了。」任守忠宣布了對那小孩的處罰決定,再環顧其他人,最後選中了我:「你可都記下了?」

我站起躬身,給他肯定的回答,按張茂則原話一一說來:「皇城諸門一待天黑必須關閉,日出之前絕不可擅開。若確有要事,必須夜開宮門者,皆應有墨敕魚符……若不依式律放人出入,輕者徒流,重者處絞。」

一字不差,自張茂則以下,諸司內臣均頷首微笑。

任守忠也頗滿意,和顏問我:「你叫什麼?」

「梁元亨。」我答,又加了一句:「元亨利貞的元亨。」

顯然這是畫蛇添足了。此言一出人皆色變,任守忠兩步走至我面前,劈頭就給了我一耳光:「膽大妄為的小崽子,你不知道避諱么?」

我這才依稀想起,當初爹跟我解釋我的名字的時候也曾經囑咐過,不要當著別人說其中的「貞」字,因為今上諱「禎」,所以「貞」也是要避諱的。

我頓時怔住,不知該如何應對,只默然垂目而立。

任守忠吩咐左右:「把他拉下去鎖起來,待我請示官家後再作處治。」

我在一間漆黑的小屋裡待了兩三天,獃獃地躺著,幾乎沒有進食,好幾次昏昏沉沉地睡去時,我以為自己快要死了。

終於有人打開門,久違的光亮如潮水般湧進,刺痛了我的眼睛。

再次睜目,我看見老師梁全一和善的臉。大概是因我與他同姓的緣故,他對我一向很好。

「走罷。」他說。見我無力行走,竟然蹲下,親自把我背了出去。

我無法抑制的眼淚滴落在他頸中,他若無其事地繼續走,也沒安慰我,但說:「以後可要小心了。犯諱這種事,若是在外頭也許大多能被遮掩過去,但在宮裡就不一樣,微有差池都可能危及性命。是張先生懇請皇后在官家面前為你說情的,這你應該記住……」

我當然會記住。在張茂則再來授課後,我尾隨他出去,奔至他面前跪下,叩謝救命之恩。

他只微微笑了笑,說:「你這孩子,名字太容易引出犯諱的字,還是改一個為好。」

我同意,恭請他為我改名。

他略一沉吟,道:「懷吉,你以後就叫梁懷吉罷。」

我認真謝過他。他又問:「你是不是念過書?」

我答:「以前在家跟爹學著識了幾個字。」

他頷首,又著意看看我,才轉身離去。

2.內侍

過了半年,熟識了宮中禮儀後,我們被分散到兩省內侍諸司學習新的內容。

大宋內臣分兩省:入內內侍省和內侍省。入內內侍省通侍禁中,掌後宮事務,又稱後省、北司;內侍省管內朝供奉及宮內洒掃雜役之事,又稱前省、南班。

我被歸入內侍省管轄的翰林書藝局。因為日後要掌書藝之事,所以有博涉多聞且精於翰墨的內臣向我們授課,除了小黃門們必須要做的洒掃之類的雜役,我所余的時間便在閱讀詩書和研習篆、隸、行、草、章草、飛白中度過。

我喜歡書院中寧和的氣氛與這種平靜的生活,但張承照則不然,平日多有怨言。

張承照是我在翰林書藝局的夥伴,他比我小兩月,但早一年入宮,愛在新入宮者面前以前輩自居,常以教導的口吻主動跟我們細談宮中諸事。其他人很反感他這模樣,惟我不多話,每次皆默默聆聽,故此我們後來倒成了好友。

他一心想轉至入內內侍省,也是由他口中,我才知道了內侍兩省的地位原來並不相同。

一日我們二人承命將書藝局謄錄的文卷送往中書門下,因相公索要得急,我們一路小跑,經一轉角處不慎與從另一側走來的兩名內侍相撞,那兩人個頭比我們高,只踉蹌了兩下,而我們則都倒在了地上,文卷也散落下來。

「小兔崽子們,沒長眼睛呀?」兩人朝我們怒罵。

我沒有理他們,只急著去拾文卷,查看是否有污損。張承照聞聲頗惱火,爬起來準備回罵,豈料一看清他們服色,立即就氣餒了,反倒陪笑道:「是我們不小心,擋了兩位哥哥的道,請哥哥恕罪。該打該打!」

言罷自擂一巴掌,又連連笑著躬身道歉,那兩人又白我們兩眼,才施施然離去。

我不解,問:「你為何對他們如此謙卑?」

張承照沖著兩人背影做拳打腳踢狀,又狠狠暗唾一口,方才答道:「第一,他們是有品階的內侍黃門;第二,他們是入內內侍省的內侍黃門。」

我知道我們現在只是尚無品秩的小黃門,內侍黃門要比我們高一階,但不明白何以入內內侍省的內侍黃門值得特別尊重。

「他們是服侍官家、娘娘、公主的人呀!隨便在主子跟前煽煽風,我們可就有好果子吃了。」張承照鬱悶地說:「我當年犯懶,沒留心學習禮儀,才沒被分往入內內侍省。」

從中書門下回來後,張承照向我逐一解釋入內內侍省諸司的重要之處:「那些直接入官家寢殿或皇后、諸娘子及公主位伺候的不用說,全是自後省選出。另外後省所轄諸司也都不簡單吶:御葯院,掌按驗醫藥方書,修合藥劑,以待進御及供奉禁中之用,是最受宮中人尊重的,非有功之內臣不能任『領御葯院』;內東門司,掌宮禁人物出入,不但可以限制出行之事,若發現有人攜帶可疑物品,還可以直接提交皇城司處理或稟告中書門下,有他們監管,連官家都不敢隨意賞人財物;合同憑由司,掌禁中宣索之物,給其憑據,凡特旨賜予,則開列賜物名稱數量,交付掌御庫之司取出,官家賞賜的東西要經由他們兌現,誰敢得罪?龍圖、於昌、寶文閣,掌藏祖宗文章、圖籍及符瑞寶玩,都是極貴重之物,在那兒任職的內臣自然身份也另有不同。」

「內侍省不也是為官家辦事的么?何以定要分兩省高下?」我問他。

「大不同,有高下!」張承照迭聲說:「看看前省諸司乾的都是些什麼事:管勾往來國信所,掌契丹使臣交聘之事,雖平日倒清閑,但與宮中人無關,也就無人巴結;後苑勾當官,掌宮中苑囿、池沼、台殿園藝雜飾,以備官家娘娘游幸,在其下任職的人其實也就是一批工匠園丁;造作所,掌製造禁中及皇屬婚娶的物器,都是干粗活的;軍頭引見司,掌供奉便殿禁衛諸軍入見之事,相當於帶路的;我們所屬的翰林院下轄天文、書藝、圖畫、醫官四局,掌觀測天象、翰墨、繪畫、醫藥等事,雖說略好一些,但我們書法再好,至多也就是在書院待詔們手下幹些謄錄的活兒,連內宮的邊都沾不到……」

我默然,又聽他重重地嘆了口氣:「而且,兩省中人的俸祿也不一樣呢。就拿兩省都有的供奉官來說,我們前省的供奉官月俸是十千,春、冬絹各五匹,冬加綿二十兩,而後省的就有十二千,春絹五匹,冬七匹,綿三十兩……若後省的官出了缺,拿前省的補上,那就是升遷了,獲補的人通常都會笑得合不攏嘴……你看後省的官兒們穿得一個比一個光鮮……」

「也不是,」我想起一人:「勾當內東門的張先生就穿得很樸素。」

張承照一時也無語,撓頭想想,道:「可能是他想攢錢,所以節儉度日。」

經我一提,忽然他又好奇起來,問我:「你知道么?聽說你來翰林院是張先生建議的。真奇怪,他對你不是挺好的么?你的名字還是他取的,他為何不讓你去後省?」

我略一笑,道:「大概是覺得這裡更適合我。我也這樣想。」

他鄙夷地搖搖頭,瞧我的眼神分明是說「孺子不可教」。

又一年過去後我們同時經恩遷補為內侍黃門。作為內侍,張承照對力求晉陞一事相當有誠意,天天都在扳著指頭數從現下到內侍極品要經歷的官階:「內侍黃門,內侍高班,內侍高品,內侍殿頭,內西頭供奉官,內東頭供奉官,押班,副都知,都知,都都知……兩省都都知……」每次說起「兩省都都知」時他都會情不自禁地微笑,彷彿看見了這個內臣極品官職已在向他招手,常看得我也笑起來。

有次我問他:「你為何如此想做兩省都都知?」

「有很多很多的錢呀!」他脫口答道,「兩省都都知的月俸至少有五十千,是我們的五十倍。」

我不明白何以他對錢這般執著:「我們要那麼多錢幹什麼呢?既不能買田地也不能娶媳婦,更沒有後人可交付。」

這倒把他問住了,過了半晌他才道:「且不說錢,做了兩省都都知,除了官家娘娘,就沒人敢打我罵我了,只有我去打罵別人……我們在宮裡辛苦做事,總要圖點什麼吧?你若不想晉陞,又是在圖什麼呢?」

這次是我默不作聲。那時的我每日似乎也只是平淡漠然地過,沒有目標,沒有希望。

3.崔白

十二歲時,我被調入翰林圖畫院供職。品階無變化,只是主要工作改為伺候畫院待詔們作畫和聽候畫院勾當官差遣。但書藝局的內侍們都很同情我,說這其實是一次降職,畫院原是低書院一等的。

我也知道,書畫院的人本來地位就不高,雖然其中四品五品的官員也能如普通文官們一般服緋服紫,卻不得佩魚。在世人眼中,書畫院的待詔們都屬於「以藝進者」,所給予的尊重也有限。而畫院中人相較書院的又要遜一籌,諸待詔每次立班,均以書院為首,畫院排於其後,只比琴院、棋、玉、百工稍好一些。

正經的待詔都這樣,其中的內侍自然也就隨之被眾人眼色分出了新的等級。同樣是內侍黃門,但琴院的不如畫院的,畫院的也就不如書院的。

當時的翰林書畫局總勾當官是入內副都知任守忠,張承照遂向我建議:「你去求求張先生,請他跟皇后說說,讓皇后命令任都知,將你留在書院罷。」

我不置可否。他又朝我眨眨眼,笑道:「去說,沒事兒,張先生是皇后跟前的紅人,但凡有他一句話,你就不必去畫院了。」

我朝他搖頭,否決了這個提議。我並不懷疑張先生深受皇后賞識與信任的事實,但也清楚地知道,擅用皇后對他的重視提出分外要求不是他的作風,上次出言救我只是極偶然的情況,我不想令他再次破例。我從來不敢奢望,亦不欲看到,有人會因我的緣故而向別人懇求什麼。

畫院畫師分畫學正、待詔、藝學、祗侯、供奉等五等,未獲品階者為畫學生,所作的畫供宮廷御用,或奉旨前往寺院道觀等特定處作畫。這是個更清靜的地方。每旬日要取秘閣藏畫供畫師們品鑒臨摹,這天會略有些累,但平日事務不多,大多時候我只須侍立在側,聽畫院官員講學或看畫師們作畫。

在眾畫師中,我尤其愛觀畫學生崔白作畫。他是濠梁人,彼時二十餘歲,稟資秀拔,性情洒脫疏逸,行事狂放不羈,常獨來獨往,引畫院官員側目,但他的畫中有一縷尋常院體畫中少見的靈氣,卻是我極為欣賞的。

深秋某日,畫院庭中落木蕭蕭,他獨自一人就著樹上兩只寒鴉寫生,我立於他身後悄然看,他擱筆小憩間無意回首發現我,便笑了笑,問:「中貴人亦愛丹青?」││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我退後一步,欠身道:「懷吉唐突,攪了崔公子雅興。」

「那倒沒有,」崔白笑吟吟地說,「我只是好奇,為何中貴人不去看畫院諸位待詔作畫,卻每每如此關注拙作。」

我想想,說:「記得懷吉初入畫院那天,見眾畫學生都在隨畫學正臨摹黃居寀的花鳥圖,惟獨公子例外,只側首看窗外,畫的是庭中枝上飛禽。」

崔白擺手一哂:「黃氏花鳥工緻富麗,我這輩子是學不好的了,索性自己信筆塗鴉。」

我亦含笑道:「崔公子落筆運思即成,不假於繩尺,而曲直方圓,皆中法度。懷吉一向深感佩服。」

「中貴人謬讚。」言罷崔白重又徐徐提筆,落筆之前忽然再問我:「難道這畫院中還有人曲直方圓尚在法度之外?」

自然有的。但我只淡然一笑,沒有回答。

許是自己也有了答案,崔白未再追問,銜著一縷清傲笑意轉身繼續作畫,前額有幾縷永遠梳不妥帖的髮絲依舊垂下,隨著他運筆動作不時飄拂於他臉側,而他目光始終專註地落於畫上,毫不理會。

由此我們逐漸變得熟稔,不時相聚聊些書畫話題,他看出我對丹青的興趣,主動提出教我,我自是十分樂意,在我們都有閑時便跟他學習畫藝。

一日他教我以沒骨法畫春林山鷓,畫院畫學正途經我們所處畫室,見揮毫作畫的居然是我,大感訝異,遂入內探看。我當即收筆,如常向他施禮。他未應答,直直走至我身旁,凝神細看我所作的畫。

自祖宗以來,國朝翰林圖畫院一直獨尊黃筌、黃居寀父子所創的黃氏院體畫風,畫花竹翎毛先以炭筆起稿,再以極細墨線勾勒出輪廓,繼而反覆填彩,畫面工緻富麗,旨趣濃艷。而此刻畫學正見我的畫設色清雅,其中山鷓未完全用墨線勾勒,片羽細部多以不同深淺的墨與赭點染而成,大異於被視為畫院標準的黃氏院體畫,立時臉一沉,朝崔白冷道:「是你教他這樣畫的?」

崔白頷首,悠悠道:「畫禽鳥未必總要勾勒堆彩,偶爾混以沒骨淡墨點染,也頗有野趣。」

畫學正忽然拍案,揚高了聲音:「你這是誤人子弟!」

崔白不懼不惱,只一本正經地朝他欠身,垂目而立。

畫學正強壓了壓火氣,轉而向我道:「中貴人若要學畫,畫院中自有待詔、藝學可請教,初學時要慎擇良師,切莫被不學無術者引入歧途。」

我亦躬身做恭謹受教狀。畫學正又狠狠地瞪了崔白一眼才拂袖出門。

待他走遠,崔白側首視我,故意正色道:「中貴人請另擇良師,勿隨我這不學無術者誤入歧途。」

我的回答是:「若崔公子引我走上的是歧途,那我此生不願再行正道。」

我們相視一笑,此後更顯親近。在他建議下,我們彼此稱呼不再那麼客氣,他喚我的名字,我亦以他的字「子西」稱他。

畫學正越發厭惡崔白,屢次向同僚論及他畫藝品行,有諸多貶意,崔白也就頻遭畫院打壓,每次較藝,他的畫均被評為劣等,從來沒有被呈上以供御覽的機會。

崔白倒不以為意,依然我行我素地按自己風格寫生作畫,對畫院官員的教授並不上心,每逢講學之時,他不是缺席便是遲到,即使坐在廳中也不仔細聽講,常透窗觀景神遊於外,或乾脆伏案而眠,待畫院官員講完才舒臂打個呵欠,悠然起身,在官員的怒視下揚長而去。

某次恰逢畫學正講學,主題是水墨畫藝,待理論講畢,畫學正取出事先備好的雙鉤底本,當場揮毫填染,作了幅水墨秋荷圖,墨跡稍干後即掛於壁上,供畫學生們品評。

確也是幅佳作,畫中秋荷風姿雅逸,雖是水墨所作,卻畫出了蓮蓬與葉返照迎潮,行雲帶雨的意態。畫學生們自是讚不絕口,隨即紛紛提筆,開始臨摹。

畫學正以手捋須,掃視眾人,怡然自得。不想轉眸間發現崔白竟絲毫未曾理會,坐在最後一列的角落裡,又是伏案酣然沉睡的模樣。

畫學正當下笑意隱去,黑面喚道:「崔白!」

崔白似睡得正熟,沒有一點將醒的意思。畫學正又厲聲再喚,他仍無反應,我見場面漸趨尷尬,便走近他,俯身輕喚:「子西。」他才蹙了蹙眉,緩緩睜開惺忪的雙目,先看看我,再迷糊地盯著畫學正看了半晌,方展顏笑道:「大人授課結束了?」

「是結束了,」畫學正含怒冷道,「但想必講得枯燥,難入尊耳,竟有催眠的作用。」

崔白微笑道:「哪裡。大人授課時我一直聽著呢,只是後來大人作畫,眾學生都趨上旁觀,我離得遠,眼見著擠不進去了,所以才決定小寐片刻,等大人畫完了才細細欣賞。」

「是么?」畫學正瞥他一眼,再不正眼瞧他,負手而立,望向窗外碧空,說:「那依你之見,鄙人此畫作得如何?」

崔白仍坐著,懶懶地往椅背上一靠,側頭審視對面壁上的秋荷圖片刻,然後頷首道:「甚好甚好……只是某處略欠一筆。」

畫學正不免好奇,當即問:「那是何處?」

崔白唇角上揚:「這裡。」同時手拈起案上蘸了墨的筆,忽地朝畫上擲去,待他話音一落,那筆已觸及畫面,在一葉秋荷下划了一抹斜斜的墨跡。

此舉太過突兀,眾畫學生失聲驚呼,回視崔白一眼,旋即又都轉看畫學正,細探他臉色。

畫學正氣得難發一言,手指崔白,微微顫唞:「你,你……」

「啊!學生一時不慎,誤拈了帶墨的筆,大人恕罪。」崔白一壁告罪,一壁展袖站起,邁步走至畫學正面前,再次優雅地欠身致歉。

畫學正面色青白,怒而轉身,抬手就要去扯壁上的畫,想是欲撕碎泄憤。

崔白卻出手阻止,笑道:「大人息怒。此畫是佳作,因此一筆就撕毀未免可惜。學生既犯了錯,自會設法補救。」

便有一位畫學生插言問:「畫已被墨跡所污,如何補救?」

崔白將畫掛穩,又細看一番,道:「既然畫沾染污跡,大人已不想要,大概也不會介意我再加幾筆罷?」

也不待畫學正許可,便從容選取他案上的筆,蘸了蘸硯上水墨,左手負於身後,右手運筆,自那抹墨跡始,或點、曳、斫、拂,或轉、側、偏、拖,間以調墨,少頃,一只正曲項低首梳理羽毛的白鵝便栩栩如生地出現在荷葉下,那筆多添的墨跡被他畫成了鵝喙,筆法自然,看不出刻意修飾的痕迹。

畫完,崔白擱筆退後,含笑請畫學正指正。眾人著意看去,但見他雖僅畫一鵝,卻已兼含焦、濃、重、淡、清等水墨五彩,且和諧交融,活而不亂,用墨技法似尚在畫學正之上。那鵝姿態閑雅輕靈,有將破卷而出之感,與之相較,適才畫學正所畫的秋荷頓失神采,倒顯得獃滯枯澀了。

而且他之前未作底本,乃是信筆畫來,自然又勝畫學正一籌。有人不禁開口叫好,待叫出了聲才顧及畫學正,匆忙噤口,但仍目露欽佩之色。

畫學正亦上前細看,默不作聲地木然捋須良久,才側目看崔白,評道:「用墨尚可,但在此處添這鵝,令畫面上方頓顯逼仄,而其下留白過多,有失章法。」

「不錯不錯,」崔白當即附和,漫視畫學正,笑道:「我也覺這呆鵝所處之位過高,倒是拉下來些為好。」

瞧他這般神情,眾人皆知他此語旨在揶揄畫學正,都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畫學正胸口不住起伏,彷彿隨時可能厥過去,許是當著眾畫學生面又不好肆意發作,最後惟重重地震袖,一指門外,對崔白道:「出去!」

不失禮數地又朝畫學正欠身略施一禮後,崔白啟步出門,唇際雲淡風輕的笑意不減,他走得瀟洒自若。

我微微移步,目送他遠去。他疏狂行為帶來的暢快抵不過心下的遺憾,我隱約感到,他離開畫院的日子將很快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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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佩魚:五品以上的官員入朝面君出入皇城的信符,按官員級別分別以金、銀、銅打造成鯉魚狀,稱為魚符,刻有官員的姓名、官職等基本資料,以袋盛之繫於腰間,是官員身份、地位的標誌物。

宦官的稱謂:宋代宦官不稱太監,總稱為內侍、內臣、宦者、中官,宋人不稱他們為「公公」,一般稱他們的官職,「中貴人」是宮外人對宦官的尊稱。

勾當官:即部門的提舉官、主管,南宋為避趙構諱改稱幹當官或干管官。

4.中宮

約莫一月後,畫院忽然接到皇后教旨,命選送一批畫院官員及畫學生所作人物寫真入柔儀殿上呈皇后。時近黃昏,待詔、畫學正等人不敢怠慢,忙選取出最滿意的畫作,準備送往皇后寢殿。

那日本無事,畫院的其餘內侍都已歸居處休息,惟我留下值班,教旨來得突兀,於是在畫院任職一年多後,我首次接到送畫軸入後宮的任務,若在平日,這事尚輪不到我做。

這也是我入宮數年來,初次有自外皇城進入帝後嬪妃所居內宮的機會。翰林圖畫院位於皇城西南端的右掖門外,在傳旨的皇后殿入內內侍帶領下,我捧著畫軸,自此地始,穿右掖門、右長慶門、右嘉肅門、右銀台門,依次經過門下省、樞密院、門下後省、國史院,再過皇儀門,經垂拱門入內宮,繞過垂拱殿和福寧殿,才抵達皇后所居的柔儀殿。

彼時已暮色四合,而皇后不在殿中。據柔儀殿侍女說,皇后去福寧殿見官家去了,不知何時歸來。我請入內內侍將畫軸送入殿內,因要當面向皇后復命,故也不敢擅離,便立在殿外等待。⑥思⑥兔⑥網⑥文⑥檔⑥共⑥享⑥與⑥在⑥線⑥閱⑥讀⑥

一等便是兩個時辰。終於皇后歸來,我跪下行禮,看見面生的我,她略停了停,侍女向她介紹,她才想起,點了點頭,在入殿不久後,命人傳我進去。

皇后曹氏穿著真紅大袖的國朝中宮常服正襟危坐於殿中,袖口與生色領內微露一層黃紅紗中單衣緣,紅羅長裙下垂的線條平緩柔順,無一絲多餘的褶皺,白底黃紋的紗質披帛無聲地委曳於地,襯得她姿態越發嫻靜寧和。

在再次朝她行禮後,我趁著直身的那一瞬間,目光掠過她的臉。這僭越的行為源自我對國母真容的好奇,同時也謹慎地把時間控制到短促得不會令人察覺的程度。

她膚色玉曜,眉色淡遠,氣品高雅,此刻半垂雙睫,若有所思,眉宇間也隱有憂色。

殿中內臣將寫真畫軸一卷卷掛好,皇后從容起身,徐徐移步逐一細看。良久,看畢所有圖卷,她對此不置一辭,但轉身問我:「近來畫院寫真佳作都在其中?」

我稱是。她又看了看,似忽然想起,她再問:「這裡有畫學生崔白所作的么?」

我答說沒有,她便微微笑了:「我想也不會有。據說他畫藝拙劣,不思進取,且又狂傲自大,甚至不把畫院官員們放在眼裡……但這卻有些怪了,如此一無是處之人又是如何考進翰林圖畫院的?」

我略一踟躇,卻還是向她道出實情:「自國朝開設畫院以來,人莫不推崇黃筌、黃居寀父子畫風,每逢較藝,皆視黃氏體製為優劣去取。崔白功底極好,若論雙鉤工細,絕難不倒他,故此考入畫院較順利。但他性情疏逸,似不甚欣賞黃家富貴,倒對徐熙野逸多有讚譽,平時極愛寫生,每遇景輒留,能傳寫物態,有徐熙遺風。入畫院後所作花竹翎毛未必總用雙鉤填彩,也常借鑒徐熙落墨法或徐崇嗣沒骨法,一圖之中往往工謹、粗放筆意共存,且設色清雅,孤標高致,頗有野趣。但較藝時,這種畫風不能得畫院官員認可,崔公子之作每每被漠視,極難獲好評。」

皇后頷首,又道:「他明知畫風不為人所喜,卻還依然堅持如此作畫?」

我應道:「是。他認定之事不會輕易受人影響而改變。」

皇后淺笑道:「也是個拗人。可他考入畫院也不容易,如此張狂,難道不怕被逐出去么?」

我心知必然已有人在皇后面前對崔白有所攻訐,遲疑著是否與她提及崔白的心態,而皇后溫和的語氣令我對她很有好感,且她一直和顏悅色地看著我,等待我的回答,這給了我直言回答的勇氣:「考入畫院是崔公子父親的遺願,所以他遵命而行,但閉於畫院中單學黃氏畫風有悖他志向……他的性情也與畫院作風格格不入,被逐出畫院也就不是他所懼怕的。」

皇后沉吟,須臾,命道:「兩日後,送一些崔白的畫作到這裡來。」

我立即領旨,她再端詳我,又問:「你幾歲了,也學過畫么?」

我欠身答:「臣今年十三。並未學過畫,只在崔公子指點下塗鴉過幾次。」

「你……叫什麼?」她繼續問。

「梁懷吉。」我答,這次不再就名字加任何解釋。

「哦,我記得你。」皇后薄露笑意:「你原名叫梁元亨罷?如今的名字是平甫改的。」

平甫是勾當內東門張茂則先生的字。皇后對他如此稱呼讓我有些訝異,隨即又覺出一絲莫名的欣喜。我視張先生如師如父,雖然這些年我們見面的機會並不多,但我對他始終懷有無盡的感念敬愛之情。皇后重提改名之事也讓我即刻想起她曾對我施予的恩澤,於是鄭重跪下,叩謝她當年的救命之恩。

她和言讓我平身,還賞了些鼠須栗尾筆和新安香墨給我。我近乎受寵若驚,因她賞我的並不是尋常賜內侍的綾羅絹棉,而是可用於書畫的上等筆墨。

她又重新審視那批寫真畫軸,點出幾幅問我作者,命人一一記下後讓我攜其餘的畫回去。我遵命退下,在入內內侍的引導下出了柔儀殿,入內內侍向我指指回居處的路,便閉門而歸。

他和我都高估了我認路的能力,我又一直想著適才之事,心不在焉地走了許久才驀然驚覺,身處之地全然陌生,我已迷失在這午夜的九重宮闕里。

我停下來茫然四顧,周圍寂寥無聲,不見人影,惟面前一池清水在月下泛著清淡的波光,岸邊堤柳樹影婆娑,在風中如絲髮飄舞,看得我心底漸起涼意。我依稀想到這應是位處皇城西北的後苑,於是仰首望天,依照星辰方位辨出方向,找到南行的門,匆匆朝那裡走去。

剛走至南門廊下,忽覺身側有影子自門外入內,一閃而過,我悚然一驚,回首看去,但見那身影嬌小纖柔,像是個不大的女孩,在清冷夜風中朝後苑瑤津池畔跑去,身上僅著一襲素白中單與同色長裙,長發披散著直垂腰際,與月色相觸,有幽藍的光澤。

她提著長裙奔跑,裙袂飄揚間可以看出她未著鞋襪,竟是跣足奔來的。這個細節讓我意識到她是人而非鬼魅,起初的恐懼由此淡去,我悄然折回,隱身於池畔的樹林中,看她意欲何為。

她在池畔一塊大石邊跪下,對著月亮三拜九叩。從我的角度可以看到她的側面,但見她七八歲光景,面容姣好,五官精緻。

跪拜既畢,她朝天仰首,蹙眉而泣,臉上淚珠清如朝露:「爹爹病了,徽柔無計使爹爹稍解痛楚,但乞上天垂憐,讓徽柔能以身代父,患爹爹之疾,加倍承受爹爹所有病痛。惟望神靈允我所請,若令爹爹康健如初,徽柔雖舍卻性命亦所不惜……」

她且泣且訴,再三籲天表達願以身代父的決心,我靜默旁觀,也漸感惻然。這情景讓我憶起以前的一些事。

我父親身體一直較弱,後來更罹患重疾,常常整日整夜地咳嗽,我每晚睡時總能聽見從隔壁傳來他的咳嗽聲。當時年幼不懂事,總覺得這噪音很討厭,每次被吵得無法安睡了便模糊地想,若有一日他可以安靜下來該多好。

竟也有這麼一晚,我終於沒再聽到他的咳聲。那夜我睡得無比安恬。次日醒來,一睜眼就看見母親蒼白獃滯的臉,她凝視著我,平靜地告訴我:「小元,你爹爹走了。」

原來天塌下來就是這樣,一切都變了。

從那之後到如今,我常對自己當時對父親病情的漠視感到無比悔恨,若時光可以倒流,我必也會如眼前的小姑娘一般,跣足籲天,誠心祈禱,希望自己能以身代父。

我想得出神。頭上有樹葉因風而落,拂及我面,我微微一驚,手一顫,一卷畫軸滾落在地。

聽見響動,小姑娘警覺回首。我拾起畫軸,在她注視下現身,與她對視著,一時都無言。

我不知道她是誰。宮中妃嬪有收養良家子為養女的傳統,也會讓入內內侍找牙人買寒門幼女入宮做私身,何況還有尚書內省從小培養的宮女,像她這般大的小姑娘宮裡並不少,除了聽出她名叫徽柔,我不知她身份,只覺無從與她攀談,雖然我很想告訴她,我衷心祝願她父親早日痊癒。

「你是誰?」她問。

我正要回答,卻見後苑南門外有人提著燈籠進來。徽柔看見,立時轉身朝另一門跑去,想是不欲來人發現她。

她這一跑動倒驚動了那人。那是一名內人模樣的年輕女子,也隨即提燈籠追去,口中高聲喚:「誰?站住!」

樹下的陰影蔽住了我,故此未被她留意到。我看著兩人的身影消失在後苑東端,才又循著星辰指引的方向重拾回居處的路。

5.徽柔

兩日後,我遵皇后吩咐,送數卷崔白的畫入柔儀殿請她過目。皇后正在與入內內侍省都知張惟吉閑談,見我將畫送到,便命人展開,與張惟吉一起品評。

那些畫是我精心挑選的,主題各異,既有花竹羽毛、芰荷鳧雁,也有道釋鬼神、山林飛走之類,皆為崔白所長。張惟吉見了目露笑意,似很欣賞,皇后問他意見,他謹慎答道:「此人畫作頗有新意。」

皇后暫時未語,又再細細看了一遍,目光最後落在一幅《荷花雙鷺圖》上,唇角微揚,對我道:「懷吉,你沒說錯,崔白長於寫生,若論傳寫物態,畫院確無幾人能勝他。」

我含笑垂目低首。張惟吉見皇后久久矚目於雙鷺圖,遂也走近再看,欲知其妙處。

皇后側首問他:「都知以為此畫如何?」

這圖畫的是荷塘之上雙鷺戲水,一只自右向左游,欲捕前面紅蝦,另一只自空中飛翔而下,長頸曲縮,兩足直伸向後。

張惟吉凝神細品,然後說:「畫中白鷺形姿靈動,翎羽柔密,似可觸可摸……的確是難得的佳作。」

「不僅於此,」皇后目示上方白鷺頸部,道:「白鷺飛行,必會曲頸勁縮,乃至下半頸部呈袋狀。此前我亦見過他人所作白鷺圖,常誤畫為白鶴飛翔姿勢,頭頸與雙足分別向前後伸直。而今崔白無誤,可知他觀物寫生確是花了些心思的。」

我與張惟吉聞言都再觀此畫,果然見上面飛行中的白鷺頸部曲縮,幾成袋狀,不覺駭服。

張惟吉當即贊道:「娘娘聖明。崔白能獲娘娘賞識,何其幸也!」

皇后卻又搖頭,嘆道:「但以他如此才思,如此性情,繼續留在畫院中倒是束縛了他……有些人,天生就不應步入皇城。」

「把畫收好,將來藏於秘府。」她命我道:「至於崔白,我會讓勾當官應畫院所請,准他離去。」

她對崔白的讚賞,曾讓我有一刻的錯覺,以為她會因此留下他,故她突然轉折的結語讓我略感訝異,但隨即又不得不承認,這確是個能讓畫院官員與崔白都覺舒心的決定。我佩服她。

宮人們將畫軸逐一卷好,準備交予我帶回。我肅立等待間,忽聽殿外傳來喧嘩聲,有女子在外哭喊:「皇后,我母女受人所害,你不願做主懲治奸人也就罷了,何以連官家都不讓我見?」

張惟吉蹙了蹙眉,欲疾步出去查看,卻被皇后止住,命宮人道:「讓她進來。」

極快地,一名雲髻散亂的女子奔入殿內,跪倒在皇后面前,將懷抱的孩子給皇后看,泣道:「幼悟都病成這樣了,皇后就不能讓官家見見么?」

想是心憂那孩子之病,此女雙目哭得紅腫,面目甚憔悴,但仍可看出她容貌艷美,若妝容修飾妥當,應屬絕色。她所抱的是名三四歲的女童,此刻緊閉雙目沉重地呼吸著,小臉上一片病態的潮紅,像是高熱不退。

皇后和言道:「我已命太醫仔細為幼悟診治,張美人不應帶她出來,再著了涼就不好了。官家這幾日宜靜養,之前已下過令,不見嬪御。」

張美人卻擺首:「皇后並非不知,這孩子的病是遭人詛咒所致,太醫治標難治本,若要幼悟痊癒,定得處罰害她的小人。妾知皇后不屑理這等小事,不敢以此相煩,但為何妾求見官家一面皇后都不許?」

我曾聽人提過,今上最寵的娘子是美人張氏,想必就是眼前這位了。現下她言辭囂張,咄咄逼人,果然是恃寵而驕的模樣,而皇后居然也未動怒,淡然應道:「美人多慮了。而今天氣變幻無常,幼悟不過是偶感風寒,服幾劑葯便會好,與人無關。」

「與人無關?」張美人冷笑,揚手將一物拋在地上:「這東西是昨日自後苑石下搜出來的,妾已命人向皇后稟報過,皇后竟還說與人無關?」

一個布做的小人,身上寫有字跡,幾枚閃亮的針深深地插入它頭胸之間。

這是宮廷中向來嚴禁的巫蠱之術。見張美人陡然拋出這人偶,殿內宮人都有驚惶之色。

皇后側目視人偶,沒說什麼,神色如常。但聽張美人又道:「前日夜間,內人馮氏目睹徽柔在後苑湖畔對月禱告,偏又這麼巧,昨日就有人在湖畔大石下搜出這物事。馮氏已向皇后奏明,皇后為何不理?適才我親去詢問徽柔,她可是對前晚去後苑之事供認不諱呢!」

徽柔?這名字給我帶來的驚訝尤甚於那插針的人偶令我感知的。我重思張美人的話,迅速明白,她意指徽柔——那個月下禱告的女孩——前夜去後苑是行巫蠱之術,以詛咒她的女兒幼悟。⑧思⑧兔⑧網⑧文⑧檔⑧共⑧享⑧與⑧在⑧線⑧閱⑧讀⑧

我猶豫著,不知以我卑賤的身份,是否應該在此時擅自介入這兩位尊貴宮眷的交談,道出我看到的景象。

皇后沉吟,並不表態,宮人們亦屏息靜氣,唯張美人要求嚴懲徽柔的含怒哀聲在殿中迴響:「人證物證俱在,皇后為何還不下令懲治,以肅宮禁?」

終於,對徽柔面臨禍事的擔憂大過對我自身狀況的考慮,那小姑娘單薄的身影和含淚說出的只言片語竟給了我別樣的勇氣。我略略出列,向皇后躬身:「娘娘,臣有一事,想求證於張娘子。」

我的陡然插言令皇后及殿內諸人都有些訝異,然而皇后還是頷首,允許我說。

我側身朝向張美人,行禮後低首道:「敢問張娘子,你所指的那位姑娘是名叫徽柔么?」

張美人尚未回答張惟吉便已出聲呵斥:「放肆……」

皇后揚手阻止他說下去,但和顏示意我繼續。

張美人冷眼瞧著我,唇際古怪的笑似別有意味:「不錯,這丫頭是叫徽柔。」

我再問她:「馮內人看見她在後苑湖畔對月禱告,可是在前夜子時?」

張美人想了想,說是。

我再轉身,對皇后說:「前夜臣送畫入柔儀殿,離開時夜已深,因不熟識內宮路,誤行至內苑,無意中看見一白衣跣足的小女孩正對月禱告,自稱徽柔……此前臣隱約聽見更聲,應是子時。」

「哦?」皇后問,「她禱告時說的是什麼?」

我道出實情:「她說父親病了,為此再三籲天,願以身代父。」

皇后薄露笑意:「並無行巫詛咒他人罷?」

我搖頭,肯定地答:「沒有。因被人窺見,徽柔祈禱後即刻離開後苑,臣並未聽見她詛咒他人。」再顧張美人拋在地上的人偶,補充道,「也未見她帶此物去,應該不是她放在後苑石下的。」

「一派胡言!」張美人適才稍稍抑止的怒氣又被我這一番話激起,「不是她能是誰?誰還會像她那樣擔心幼悟分去官家寵愛?」

我的思維被她問句攪亂,這才隱隱感覺到,徽柔的身份應不像我此前想的那麼簡單。

「你分明是受人指使,才罔顧天威,敢作假證!」張美人朝我步步逼近,一抬手,纖長指尖幾欲直戳我面,卻又暗銜冷笑,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皇后:「說,指使你的是誰?是徽柔,還是另有他人?」

她的盛勢令我略顯局促,退後兩步,但仍堅持道:「臣不敢妄言。句句屬實。」

一記耳光閃電般落在我頰上,那一瞬間的聲響有她聲音的銳利。她收回手,摟緊女兒,朝我高傲地揚起下頜,輕蔑地笑:「現在呢?還是句句屬實?」

我漠然垂首。類似的折辱在我數年宮中生涯中並不鮮見,如何悄無痕迹地將此時的羞恥與惱怒化去,是我們所受教育的一部分。就忍辱而言,我尚不是最佳修鍊者,做不到主子打左臉,再微笑著把右臉奉上,但至少可以保持平靜的表情,沉默的姿態。

「夠了。」皇后這時開口,「跟內臣動手,有失身份。」

張美人一勾嘴角,狀甚不屑。

皇后一顧我,轉告張美人:「他是前省內臣梁懷吉,前日首次入內宮,連徽柔是福康公主閨名都不知道,又能受何人指使?」

福康公主。今上長女,宮中除皇后外最尊貴的女子。

那點疑惑因此消去,心下卻又是一片茫然。皇后一語如風,把那人間小女孩的白色身影忽然從我記憶中吹起,讓她悠悠飄至了雲霄九重外。

回過神來,我伏拜在地,請皇后恕我不知避諱之罪。

張美人在旁依然不帶溫度地笑,幽幽切齒道:「好一場唱作俱佳的戲!」

皇后說不知者不為過,命我平身,再吩咐張惟吉:「把福康公主請到這裡來。」

少頃,但聞環佩聲起,殿外有兩位成年女子疾步走進。她們皆梳高冠髻,著小袖對襟旋襖,用料精緻,一為譙郡青縐紗,一為相州暗花牡丹花紗,有別於尋常女官內人,應屬嬪御中人。

她們匆匆向皇后施禮,旋即齊聲為福康公主辯白,皆說此事不會是公主所為。其中著青縐紗旋襖者神情尤為焦慮哀戚,施禮後長跪不起,含淚反覆說:「徽柔年紀小,哪裡會懂這些巫蠱之術!何況她一向疼惜幼妹,絕不會做出這等事。萬望皇后做主,還她個清白。」

皇后命內人攙她起身,溫言勸她:「苗昭容既相信徽柔,便無須擔心。」目示左右,「賜張美人、苗昭容、俞婕妤坐。」

後兩位娘子亦屬今上寵妃,又都曾生過皇子皇女,故其名號我也曾聽過。苗昭容是今上乳保之女,福康公主生母,與俞婕妤私交甚篤。可惜俞婕妤和苗昭容所生的皇子先後夭折,今上一直未有後嗣,就連小公主們也接連薨逝,如今官家膝下只有二女:長女福康公主和張美人所生的第八女保慈崇祐大師幼悟。

苗昭容戚容稍減,與俞婕妤先後坐下,張美人在內人勸導下亦勉強入座,但仍是一副不甘妥協的模樣,眼瞅著苗昭容只是冷笑。

這時內侍入報,福康公主到。隨後公主緩步入內,雙目微紅,猶帶淚痕,但衣飾整潔,垂髫辮髮梳得一絲不亂。在眾人注目下走近,微垂兩睫,頭卻並未低下,尤其在經過張美人面前時,她甚至小臉微仰,下頜與脖頸勾出上揚的角度,目不斜視,神情冷漠。

走至皇后跟前,公主鄭重地舉手加額齊眉,朝皇后下拜行大禮,又向母親及俞婕妤欠身道萬福,隨後竟垂手而立,對張美人無任何表示,完全視若無睹。

皇后微笑對她說:「徽柔,見過張美人。」

公主口中輕輕稱是,但卻一動不動,毫無行禮之意。張美人剜她一眼,冷道:「罷了,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這卑賤之人原受不起公主這一禮。」

公主聽了張美人之話仍無反應,皇后出言問她:「徽柔,你前日夜裡去過後苑么?」

她頷首承認:「去過。」

「去做什麼?」

公主猶豫,一時不答。皇后再問,她沉默片刻,才又出聲,卻是輕問:「爹爹……好些了么?」

皇后轉視張惟吉,目露寬慰神色。張惟吉含笑欠身,想必是表示公主所言暗合我的證詞,可以證實她是清白的。

於是皇后和言再問公主:「你是去後苑對月祝禱,為爹爹祈福罷?」

公主訝然,脫口問:「孃孃怎麼知道?」

國朝皇子皇女稱父皇亦如士庶人家,為「爹爹」,稱嫡母為「孃孃」,位為嬪御的生母則為「姐姐」。

除張美人外,殿內聽到我適才所言的人皆面露微笑。張惟吉遂將此前原由解釋一遍,苗昭容聞後轉顧我,眼中頗有感激之意,俞婕妤亦舒了口氣,與苗昭容相視而笑。

張美人按捺不住,復又起身,指著地上人偶厲聲問公主:「這個針扎的人偶又怎麼說?為何會正好出現在你去後苑之後?」

公主蹙了蹙眉,微微側過臉去,毫不理睬。

張美人卻不收聲,索性拾起人偶,直送到公主眼前:「素聞公主敢作敢當,怎的如今卻又一聲不吭了?」

公主雙?唇緊抿,始終當她是透明。張美人繼續緊逼追問,皇后見狀勸公主道:「若此事與你無關,你就與張美人解釋一下罷。」

公主咬唇垂目,良久,才吐出四字:「我不會做。」

「不會做?」皇后語氣溫柔,意在誘導她多作解釋,「不會做什麼?」

這次公主卻不肯再說了。苗昭容看得心急,從旁連連勸她回答,公主仍一言不發。

皇后無語,張美人一臉怒色,苗昭容勸了一會兒,見殿中人皆不說話,顯得自己勸導之言尤為清晰,連忙收聲。殿內又淪入一陣難堪的沉默。

最後打破這沉默的,竟然是我。

「娘娘,公主已經回答了。」當這聲音響起的時候,其實我與其餘所有人一樣驚訝: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內侍,竟然兩次擅自插言討論後宮疑案,哪來的膽量?

可是既然已經開口,我只能硬著頭皮說下去:「昔日趙飛燕狀告班婕妤祝詛,漢成帝考問婕妤,婕妤回答說,『妾聞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修善尚不蒙福,為邪欲以何望?若鬼神有知,不受邪佞之訴;若其無知,訴之何益?故不為也。』臣斗膽,猜適才公主所說『我不會做』,與班婕妤『故不為也』之意是一樣的。」

我說完,但覺公主側首凝視我,我與她目光有一瞬相觸,但覺她眸光閃亮,淺淺浮出一層笑意,我霎時兩頰一熱,深垂首。

眾人一時皆無言。須臾,才聽俞婕妤笑而贊道:「好個伶俐的小黃門,說得真有理呢,必是這樣的。」

皇后頷首微笑,苗昭容與張惟吉也和顏悅色地看我,惟張美人越發惱怒,直視我斥道:「你把我比作趙飛燕?」

我一愣。起初只想為福康公主辯解,所以引用班婕妤之事,本無將張美人比作趙飛燕之意,但如今看來,很難解釋清楚了。

好在此時外間內臣傳來的一個消息拯救了我:「官家醒了,要見福康公主!」

殿中宮眷紛紛起立,皇后攜福康公主手,說:「走,去見你爹爹。」二人當即離殿,苗昭容與俞婕妤緊隨其後。張美人怔了怔,也連忙摟著女兒趕去。

殿內其餘人等也逐漸散去,我呆立原地許久,見無人再管我,才走出殿外,循原路回畫院。

6.秋和

往後數日,畫院的生活波瀾不驚,還是一樣地過,也沒見內宮傳來什麼重大消息。我忍不住向調入了入內內侍省的幼年同伴打聽,他們告訴我,官家龍體逐漸痊癒,因聽說福康公主在他不豫時拜月祝禱,願以身代父,頗為動容,從此越發鍾愛公主。張美人在人前雖囂張,面對官家,卻甚知察言觀色,如今見他視公主為掌珠,便不好再提巫蠱一說,而且幼悟病情已稍微好轉,她也就暫時沒再為難公主。

崔白離開畫院那日,我送他至宮門。臨行前,他引我至僻靜處,取出一幅捲軸雙手遞給我,問:「懷吉可否替我將這幅《秋浦蓉賓圖》贈予一位友人?」

我想也沒想即應承,接過畫後才覺得詫異:原來子西在這宮中還另有友人。

展開一看,但見他畫的是秋浦水濱,菡萏半折,芙蓉展艷,三兩鶺鴒掠水棲於花葉間,其上有秋雁儷影成雙,一只引頸向右,一只展翅朝左,相繼迴旋翩飛。景物意態靈動,設色清淡雋雅。

我不禁讚歎,問他想贈予何人。

他朗然一笑,道:「年前官家曾命畫院中人共繪一卷行樂圖,底本作好後官家卻不滿意,說:『房樣子倒是不錯,但裡面宮人服飾不是時興樣式。』於是命尚服局司飾司的女官內人為我們講解宮中服飾特點,並演示髮式梳法給我們看。梳頭的內人兩人為一組,一人為另一人盤發加冠。其中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模樣玲瓏可愛,不知為何,一壁梳發一壁垂淚。我見了覺得奇怪,問她緣由,她說:『今晨我養的點水雀兒死了。』語音輕軟,當真我見猶憐。我遂向她承諾,翌日送她一只不會死的雀兒。當晚便畫了只鶺鴒,第二天送給她。她很是驚喜,連連道謝。她膚色細白,那時雙頰微紅,連帶著鼻樑中段也帶了一抹稚氣的胭脂色,若秋曉芙蓉,甚是好看,我便笑問她:『姑娘用的是什麼胭脂?化的妝叫什麼名字?』她卻害羞不答,我也不再追問,但請她以後再保持這種顏色的妝容,我想將她畫入行樂圖中。以後幾日,她果然都著這種妝,直到我畫完。」

我頷首道:「尚服局司飾司掌膏沐巾櫛服玩之事,描畫新妝容應也是其職責的一部分。」

崔白笑道:「可是我後來才知道,她那妝容可不是描畫出來的……尚服局內人來畫院的最後一天,她缺席了。我問其同伴,她們告訴我,她雖膚色白皙,異於常人,但也異常敏[gǎn],天氣變化,或飲食不妥都會引起面紅現象。我問她妝容那天,她先是去給苗昭容梳頭,苗昭容順手賞了她一個剝開的石榴。她原不能吃這燥火味酸之物,但礙於昭容面子,只好吃了下去,隨後便雙頰泛紅,宛如施了胭脂。」

我有些明白了:「那她隨後幾天,是刻意吃燥火之物以保持妝容供你描繪的?」

崔白點頭,嘆道:「結果火氣鬱結,令她全身不適,最後終於病倒。自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她。對此事,我一直好生過意不去,故如今新繪此圖,想送給她,聊表歉意。」

我遂問這姑娘的姓名,崔白說:「她姓董,我聽其他內人喚她『秋和』。」

我再次承諾一定將畫送到。因與他十分相熟,故順口說笑道:「適才見你取出圖軸,原以為,這畫是送我的。」

崔白大笑:「我豈敢不顧中貴人!本想挑幅佳作奉上,無奈看來看去,都沒見有不辱清賞的。但此事我一定留心,他日必畫一幅好的給你。」

崔白走後,我當即前往尚服局尋董內人,但她此時不在其中。尚服局與尚葯、尚醞、尚輦、尚食諸局一樣,位於宮城東北,離內侍省不遠,我隨後又去了幾次,卻都沒找到她。據其他內人說,董內人心思纖細,技藝甚好,故宮中嬪御都愛請她梳頭,往往遷延至天黑才回來。

縱然我身為內侍,於夜間去尋一位宮女仍是不好的,替宮外人傳遞畫卷又有私相授受之嫌,也不便留下圖軸請別的內人轉交,因此這事就暫且耽擱了下來。

一日,畫院服役畢,我返回內侍省居處,走至連接內侍省、尚書內省和皇帝閱事之所的通掖門時,見前方有個年紀和我差不多的小黃門,一手攬一錦盒,另一手緊按腹部,彎著腰慢慢倚牆蹲下,臉上表情似不勝痛楚。

我忙走過去,問他有何不適,他說腹痛如絞,恐是腸疾發作。我要扶他去尚藥局,他卻連連擺手,說:「新任的大理評事、國子監直講司馬光有賢名,所以官家命他越次入對,今日在邇英閣聽他講讀後龍顏大悅,便賜他一個琉璃盞。賜物憑據交給合同憑由司審核耗了好一陣,我剛才才從御庫中取出琉璃盞。現在官家已回福寧殿,司馬先生還在邇英閣等候,我本想快步過去給他,怎奈突然犯病……這位哥哥,可否代我把琉璃盞送過去?尚藥局就在附近,我自己慢慢走去就行了。」

我有些猶豫,他便不住催我,模樣很是焦急,終於我答應,接過錦盒,折嚮邇英閣。

閣中有一位形容枯瘦的先生端坐著等候。面容甚年輕,應該未至而立之年,但神情嚴肅,老成持重。見我進來,他抬眼看我,雙目炯炯有神。

我遲疑著輕喚一聲「司馬先生」,見他頷首,才放心走近,躬身將錦盒呈給他。

他轉朝福寧殿方向,拜謝如儀,這才接過,徐徐打開錦盒。

盒蓋開啟那一瞬,他忽然怔了怔。我見他神色有異,遂引首朝盒內看,旋即如罹雷殛,呆立在原地,手足無措。

裡面的琉璃盞釉色明凈,光艷晶瑩,但,已經裂為兩半。

腦中短暫的空白,過後是紛繁雜亂的念頭:不是我,不是我,我一直穩捧錦盒,未曾跌落過……剛才竟然忘了問那位小黃門的名字……找到他也無用,我根本無法證明琉璃盞在交給我之前便已碎了……

此時閣門豁然大開,一下湧進數名內侍,最後進來的,是入內內侍省副都知任守忠。

任守忠雙手負於身後,慢慢踱至我身邊。

「好小子,打碎了官家御賜的寶物……」他陰沉著臉說,忽地側首,目示左右內侍,立即有人上前將我押跪在地上。

任守忠再朝司馬光欠身,道:「宮中舊例,內侍損壞御賜大臣之物,聽任大臣區處。這小子是打是逐,先生只管吩咐。」

我完全無力辯解。感覺又回到了幼時,被鎖進黑屋的那次。視線模糊,思緒淡去,呼吸的空氣中充滿死亡的氣息,我低首獃獃地凝視窺窗而入的夕陽餘暉,不確定是否還能看見明天光亮的日頭。

漫長的等待,終於,有聲音響起。

「放了他。」司馬光說。

「什麼?」任守忠一愣,只疑聽錯。

「放了他。」司馬光重複,聲音更加清晰,語氣異常平靜。

任守忠皺眉,仍難以置信:「就這樣放了他?損壞御賜之物,判個死罪也不為過。」

「玩賞之物豈能貴過人命。」司馬光淡淡說,「這位中貴人年紀尚小,無意中跌碎琉璃盞,不為大過。」

任守忠做為難狀:「可是,官家……」

「官家若問起,請以兩句話答之。」司馬光略頓了頓,道:「玉爵弗揮,典禮雖聞於往記;彩雲易散,過差宜恕於斯人。」

大理評事屬京城初等職官,才正八品,對見慣了宰執大臣的內侍首領任守忠來說,也許根本微不足道,司馬先生語調平和,容止溫雅,並不以勢凌人,但寥寥數語,竟有奇異的力量,聽上去感覺是一言既出,不容抗拒。

任守忠反覆打量司馬光,幾番欲言又止,最後終於悻悻退去。

閣中只剩我與司馬先生,我含淚下拜:「司馬先生救命之恩,懷吉感激不盡,將永世銘記。」

他雙手攙起我,微笑道:「不必如此……只是日後要更謹慎些了。」

我頷首:「懷吉謹記先生教誨。」

「懷吉?」他沉吟,隨即問,「你可是翰林書藝局的中貴人梁懷吉?」

「是,我曾在書藝局做過幾年事,後來被調到了翰林圖畫院。」我回答,又詫異道,「先生怎知……」

「我聽孫之翰先生說起過。」他說,看我的神情越發和善。

前年冬我尚在翰林書藝局供職,其中一項工作就是謄寫往日諸臣奏議,以供秘閣編輯入庫存檔。諫官孫甫(字之翰)因天降赤雪,國中又有地震之災,曾向皇帝上疏,直指張美人寵恣市恩,禍漸以蔭,不顧嫡庶貴賤之別,用物過僭,導致天變示警。

他在文中引用《唐書》中宰相張行成勸諫唐高宗遠女色小人的辭句:「恐女謁用事,大臣陰謀,宜制於未蔭。」一時筆誤,把其中「謁」字寫成了「遏」,我在謄錄時發現,私下把此字改正,後來秘書省複審原文與謄錄稿時見此改動,問孫甫意見,孫先生連稱「慚愧」,承認是自己筆誤,對我擅作主張修改他文字不僅不以為忤,還大為誇讚,向不少人提起過。

「中貴人讀過《唐書》?」司馬先生問我,語氣隱含讚賞之意。

我略微躊躇,之後低首答:「賈相公編修資善堂書籍時,向翰林院內侍講讀經史子集,我去旁聽過,借閱了一兩部諸臣奏議中提得多的書……」

資善堂是國朝皇子讀書處,宰相賈昌朝曾在編修資善堂書籍時召集一些文臣為翰林院內侍講課,想讓其參與修書工作。但後來諫官吳育進奏反對,說此舉是「教授內侍」,容易招致閹宦干政之禍,於是今上罷止內侍課程。

自那時起,是把內侍培養成好儒學、喜讀書的文人,還是讓他們保持無知無識的天子家奴狀態,一直是朝中兩派爭論的一個話題。

聽我提及這一舊事,司馬先生笑容微滯,沉默片刻,才道:「書不必多讀。宦者要務是侍奉天家,字略識得幾個,能供內廷所用也就夠了。」

我點頭稱是。他注視著我,又問:「你多大了?」

「今年十四。」我回答。

他頗感慨,輕輕搖頭,嘆道:「可惜。」

我自然明白這「可惜」的意思。若我不是已然凈身的內侍,他必會勸我多讀書,日後做國家棟樑,可惜我一入宮門,人生就此註定,於國於家無望了。

我想任守忠應該是上奏官家了的,但未見官家下令對我施以刑罰,內侍省只扣了我三月俸祿略作懲戒,這對我來說幾乎毫無影響,因為我長年居於宮中,基本沒有需要用錢之處。數年的月俸積攢下來也有不少,有時候我會枯坐著對著滿匣銀錢發愣,回想以前和將來的生涯,覺得自己根本一無所有,窮得只剩下錢了。

琉璃盞的事我告訴了好友張承照。張承照一直在書藝局供職,耳聞目睹之下對眾大臣秉性脾氣相當了解,聽後嘖嘖嘆道:「好在你遇到的是司馬光,這個小時候就知道砸瓮救人、出了名的大好人,若是遇見了吳育那樣的刺兒頭,不死也得掉層皮。上次他又和賈相公在朝堂上爭執,兩人吵得那叫一個厲害,只差沒挽袖子動手了。急得官家幾次三番想走下御座勸解,後來被任都知攔住……」

說到這裡,他眉頭一皺,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聽你剛才說,司馬先生剛打開盒子,任都知就帶人進來了?」

我說是,也隱隱感到這裡有什麼不對。

「哪有這麼巧的事!他任都知又不是邇英閣的押班,整天都候在那裡,卻為何你們剛發現琉璃盞碎了他就領人來把你拿下?這事,分明是有人給你下套。」

我默然不語,張承照又問:「是不是你最近得罪什麼人了?」

有么?想來想去,能稱上得罪的,也只有張美人。

我把福康公主之事一說,張承照便驚得兩目圓睜:「你拆張美人的台,還拿她比作趙飛燕?宮裡人誰不知道她是個睚眥必報的主兒呀!」

我說:「我既看見了當時情形,不說出實情,難道任由張美人冤枉公主么?」

張承照嘆氣:「公主是官家愛女,別說事不是她做的,即便她真害了張美人,你道官家又會把她怎樣么?主子鬥來鬥去,吃虧的總是底下人,這種情況你就不該說話。」

我垂目受教,並不反駁,只說:「我沒想那麼多。」

張承照無奈地看著我,做出憐憫的表情:「怪不得你在宮裡越混越糟。」

他是指我從書院被「降職」到畫院的事,並斷言我還會被排擠,但後來的結果令他大吃一驚:一月後,我被調到樞密院內侍班,做文書整理和傳遞工作。

樞密院位於宮城西南,與中書門下及三司一樣,是最重要的中央機構,中書主民,樞密院主兵,三司主財,在這幾處為朝廷重臣干文字活幾乎是所有識字的翰林院內侍的願望,所以我這次調職,無異於一次高升。

後來我得知,是司馬光先生向與他相熟的樞密副使龐籍推薦我的,說樞密院主軍機要務,文字越發錯不得,而我功底不錯,足以勝任相關工作。

由是我對司馬先生更加滿懷感念,對他的崇敬與感激之心一直保持了很多年,儘管後來有一天,他在皇帝面前以「罪惡山積,當伏重誅」為我作評,我對他亦了無恨意。

7.和親

再次聽人提及福康公主,竟是在樞密院中。

這年春末,契丹重兵壓境,國主遣宣徽南院使蕭英及翰林學士劉六符來朝致書,向大宋索求「關南地」瀛、莫二州。

瀛、莫二州是燕雲十六州的一部分,當年被「兒皇帝」石敬瑭割讓給契丹,周世宗時期收復,國朝接管至今。多年來契丹一直欲令大宋「歸還」二州,澶淵之盟真宗皇帝許以歲幣,契丹遂放棄索地,但如今舊事重提,度其使臣語氣,有必得之勢。

諸臣廷議,不許割地,決定借和親與契丹言和,許大宋宗室女與契丹皇長子梁王耶律洪基,以化解索地之事。

選定的宗室女是信安僖簡王允寧之女。

官家派知制誥富弼為接伴使,賈昌朝館伴,將契丹使臣迎至使館相與斡旋。

契丹使臣本也有和親之意,但一聽今上將進封宗室女為公主嫁梁王,蕭英即面露不悅之色:「大宋皇帝不是有親生女么?聽說那福康公主美得很吶,我國臣民十分仰慕。」

富弼解釋說帝女尚幼,成婚須在十餘年後。劉六符笑道:「梁王也才十歲,倒與福康公主年紀相當,就等上十年也不算什麼。既是和親,自然要以兩國皇帝親生子女成婚才顯親厚。梁王是吾皇長子,貴國皇帝僅許以宗室女,莫非是嫌鄙國國小民弱,配不上么?」

富弼與賈昌朝於朝上奏明此事,今上當即拒絕,無論如何不肯以福康公主和親。遂命富弼出使契丹,與其國主面談,許增歲幣,但一定要推卻公主和親之事。富弼也答應,說:「主憂臣辱。臣此去除歲幣外,決不妄許一事。」

啟程前,今上授富弼為禮部員外郎、樞密直學士,他卻而不受。散朝後,富弼再往樞密院中與諸臣商議出使細節與和談內容。議事畢,眾人出宮,他還留在院內,冥思苦索應對之計。

忽有後省內侍至,帶來一批筆墨寶玩之物,皆御庫珍品,說是官家特意賞賜給富弼的。

適逢我在院內值班,富弼拜謝後命我接過御賜物,復又悶悶坐下,鎖眉沉思。

我已大致了解此事經過,從侍奉諸樞密大臣時聽來的只言片語和謄寫的部分文書中,故明白富弼所憂何事。此時看手中珍品,心念一動,遂把其中御賜之墨選出,擱在最醒目的地方,才端過去置於富弼身邊几上。

近年宮中例賞諸臣之墨,乃歙州李墨。歙州李氏是制墨世家,其墨堅如玉,紋如犀,豐肌膩理,光澤如漆,故天下聞名,被列為貢品。賞賜大臣的李墨皆置於紫檀匣中,匣上雕工精美,有御庫紋章。但如今賜給富弼的卻非李墨,而是置於豹皮囊中的西洛王迪墨。

物品擱置,略有些動靜,富弼側首看,亦覺出此異處,便拈起一塊王迪墨細看。

「如今李墨不作貢品了么?」他問我。

我知此中緣由,遂一一道來:「李墨還是貢品,但因今年紫檀斷貨,無以為匣,李氏請易以桂匣,官家不許,說例賞大臣的李墨皆以紫檀盛之,若易以桂匣,恐群臣有恩遇衰減之疑慮,故

Page7of39索性不取。西洛王迪墨只用遠煙鹿膠,有龍麝氣,也是難得的好墨,且以千金豹囊盛之,頗有野趣,官家遂命今年御賞換王迪墨。」

富弼道:「世人多愛李墨,若因匣舍之,豈非與買櫝還珠是一個道理?」

我應道:「懷吉斗膽,請問學士,歙州李墨是你最愛的墨么?」

富弼笑道:「那倒不是!我獨愛柴珣東瑤墨。」

「正是這樣,」我繼續說,「李墨雖好,但並非無可取代,也有人更愛西洛王迪墨、柴珣東瑤墨、宣州盛氏墨,或東山陳氏墨。玩物喜好,因人而易,但有御賞御賜一說,世人便喜求李墨,那紫檀的匣子,更被人格外看重,略一亮出,人便知是御賜物,若賜李墨不予紫檀匣,勢必有人無端猜疑,倒不如另易別家名墨了。」

「不錯,不錯,朝中同僚雖喜求李墨,但多有不用者,倒是那紫檀的盒子,沒有人不喜歡的。」富弼連連點頭,很是贊同,「還曾有人玩笑說,不如請官家只賜紫檀匣給我們,另賜銀錢若干,讓我們自買喜歡的名墨放進去吧……」

他開顏笑,心情轉好,我亦淺笑,不再說話。

須臾,他笑容消退,似陡然想到什麼,拍案道:「是了,是了,以前怎沒想到?」

他起身,朝我鄭重一揖:「多謝中貴人提醒。」

此後他出使契丹,對其國主說,皇子公主性情未必相合,結婚易以生釁,夫婦情好難必,人命修短或異,公主和親所託不堅,以後易生變數,不若增金帛之便。況且,據南朝嫁長公主故事,資送不過才十萬緡,即便皇帝嫁其親生女,亦不會超此數額,遠不及歲幣大利。

契丹國主本也意在多得金帛,聽說公主資送不過十萬,遂同意接受南朝歲增銀十萬兩,絹十萬匹的建議。於是兩國相互遣使再致誓書,不再提和親及割地之事。

富弼出使歸來月余,有位三十餘歲的婦人自內宮來,自稱是福康公主乳母韓氏,溫言對我說:「富學士不辱使命,官家很高興,著意嘉獎他,他卻向官家提起受你啟發之事。官家又告訴了皇后和苗昭容,皇后也稱讚你,但又說:『這孩子聰明,若留在樞密院久了,怕是台諫又有話說,不如調到後省罷。』苗昭容便請她讓你來服侍福康公主,說你兩次助公主離困境,也是緣分。皇后便讓我先問你意見,若你願意,即可調去……好孩子,你願意么?」

我答應了,沒有太多猶豫。

不久後,我正式調往入內內侍省,升一階,成為內侍高班,入苗昭容位,服侍福康公主。

我的居處也從前省搬到了內宮。搬家那天,張承照來送我,握著我的手依依惜別,叮嚀復叮嚀:「苟富貴,勿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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