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宗编

我从未想过,在我的有生之年,还会见到太和。

直到她终于站在我的面前,一身白衣翩然,有如午后第一朵睡莲。

她低低地说:“小炎,我回来了!”

瑞脑的青烟,淡淡地从她的眉尖袖底飞过,她依然如故,没有丝毫改变。

曲指算来,已经是十七年的光景了!

在我三十岁时,终于有时间慢慢地回忆起发生在十三岁那一年的事情。岁月总是不知不觉就流逝了。

如今,当我回首往事,看著十七年的时光,如同指间的沙砬一般,所剩无几。而伴随著岁月而去的,则是宝贵的记忆。

我三十岁的时候,鬓边开始出现了白发,脸色憔悴如同痨病鬼,酣酒美人,象蚕食桑叶般吞噬著我的健康,我想我必将象祖父父亲大哥二哥一样,在三十五岁以前,就早早地离开人世。

大唐李氏的子孙在这个世代,已经和先祖们马上得天下的英姿有著天壤之别,处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我们与任何一个朝代苍白而脆弱的王孙公子没有丝毫区别。

使我再次回忆起大哥,想必全是因为太和的归来。

她是我父亲第十个妹妹,无论是在我父亲的时代,或者是在我二哥乃至我的时代里,她都被视作宫庭最美丽珍贵的一朵鲜花。可惜这朵鲜花也无法逃离天妒红颜的命运,她如同大唐许多其他公主一样,为了政治的原因,过早地下嫁到了回纥。

那是发生在我大哥死后不久,二哥初登大宝之后不到一个月的事情。

据二哥说,国丧期间,仓促嫁出公主,全是因为回纥在边境对我国虎视耽耽,为了大局起见,只得妄顾礼法,想必大哥在泉下也会体谅我们的苦衷。

少年时,我对这种说法,深信不疑。

然而十七年后,当太和再一次站在我的面前,她仍然清丽动人,眉间眼角带著些许沧桑,一双明眸冷冽如故。我忽然明白,她并非是为了和亲而出嫁,她的出嫁与大哥的死,有著千丝万缕的联系。

据说,大哥是死于宦官刘克明之手。

如今,我仍能清晰地记起那个冬日雪后的夜晚,我一如往常地在宫中漫无目的寻找著大哥,我知道他必然是去打夜狐了。

大哥喜欢游戏,他对于政事全然漫不经心,在继承帝位后,他不止一次组织群臣陪伴他打马球,这也是我幼年时最喜欢的游戏之一。

大哥外貌文弱清秀,尤喜宦官,他的寝宫中充满了长相秀美甚于女子的年轻太监。外臣们纷纷传说,大哥登基后一直没有立后,是因为他有著龙阳之癖。

但我却知道并不是如此。我清楚地记得,在我十三岁夏日的午后,大哥独自站在禁宫的花园里,不远处,太和公主默然而立,她一如往常白衣翩然,当两人互相凝视时,花园中的空气似乎也静止不动了。

我想,他们两人其实是相爱的。

因此,当我再一次见到太和时,首先问她的便是:“你还记得大哥吗?我以前一直以为你是爱他的。”

太和沉默许久,才淡淡地说:“小炎,你还记得你大哥?都十七年过去了。”

我必须得回忆起那个雪后夜晚的点点滴滴,在我成年后,我便开始怀疑刘克明也许只是一个替死鬼,在他的身后,或多或少地隐藏著不为人知的真相。

那一个雪后的夜晚,其实无比纷乱。

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雪后夜晚若隐若现的月光,平静地照射著空气中的流霰,反射出苍白如同碎银子一样的光芒。

宫中的红灯笼次第地点燃著,由于大哥的命令,宫女和太监都藏身起来,于是宫内便一下子安静如同墓地。

我在这样错落的宫宇间行走,手里提著一盏红灯笼。雪光映著月光,大地并不十分黑暗。然而,这个宫庭在夜晚中看来,却象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干枯的枝桠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指引著我的道路。也许我应该觉得害怕,但奇怪的是,我全没有害怕的感觉,因为我知道,我的大哥,文武大圣广孝皇帝,这是他登基后不久,群臣所上的徽号,他就在这个黑暗宫庭的某个地方。

只要一想到他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就不再觉得害怕。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情绪。我想任何一个人,在他小的时候,都是需要一个偶像的。

我刚刚出生不久,母亲就因病过世了,是王皇后将我养大,她便是大哥的母亲。大哥比我年长五岁,我关于他的最早记忆,似乎可以追朔到尚在襁褓之中。大哥手里拿著一串紫色的珍珠,在我的面前晃来晃去,我看见他的笑脸,这张笑脸时时在记忆中出现,与之相伴的便是那串紫色的珍珠。

在那个雪后的夜晚,当我独自在禁宫中寻找大哥时,那串紫色的珍珠时时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看见天空中月亮蓝幽幽的清光,那一串串的光影,便如襁褓中所见到珍珠反射出的光影。

我想,如果我找到大哥,一定会请他将那串珍珠赏赐给我,如果他还知道那串珍珠在哪里的话。但是,那个晚上,我却再也没有找到大哥。

我看见几个宫人假扮的夜狐没精打采地在雪地里逡巡,我抓住一个人,问他:“皇兄呢?你看见他了吗?”

宫人摇了摇头,他指了指寝宫的方向,“皇上回寝宫去了。”

我向著寝宫望过去,本来灯火通明的地方,一瞬间变成了漆黑一片。我呆呆地注视著那个方向,听见一声女子的尖叫声,忽然之间,天地间又是一片死寂。

我一下子失去了对于大哥的一切感觉,在此之前,我清楚地知道他就在这个宫内的某处,但在那一个瞬间以后,我开始觉得害怕,因为我感觉到他已经离开了这里,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我向著寝宫奔去,在即将接近的时候,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正急勿勿地从寝宫里奔出来,我们两人一撞之下,她头上戴著的狐皮便落了下来,是太和。

我看见她苍白的神色,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她一把抓住我:“小炎,你干什么?”

她虽然强自镇定,但声音听起来仍然象是秋风中的树叶一样瑟瑟发抖。

“皇兄呢?他在哪里?”

她一把捂住我的口,“小炎,跟我走。”

我拼命地挣扎,我想使她明白,我一定要找到大哥,可是太和在那个时候力气大得惊人,她一只手捂著我的嘴,另一只手紧紧地抱著我,连拉带扯地将我带到了几十步之外。一队侍卫在黑暗中奔来,她带著我躲在假山后面,如同刺客一般。

等到侍卫走后,太和松开手,她沉默地盯著我,这种目光让我不寒而栗,过了半晌,她才一字一字地说:“小炎,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今天晚上你和我都来过这里。”

我从未听过她用这种口气说话,我不由自主地点头,我只要找大哥,别的事情我都不关心。

然而我再也找不到大哥了,在那一天晚上,他被刘克明用短剑刺中了心脏,当场毙命。

“你为什么在那里?”如今我终于可以问太和,她为什么在那里。

这是成年后,我一直在问自己的问题,太和,那一个雪后的晚上,她为什么会假扮成夜狐?这本来都应该是宫人的工作,而太和,她是大唐的公主,为何要亲自装扮成夜狐?

太和镇定地注视著我,她说你怀疑我吗?你怀疑是我杀了你的大哥?

她的一双黑得有些发蓝的眼眸坦然地盯著我,一眨不眨,这目光让我心生警惕,是她吗?在我的印象里,她是爱著大哥的。

我第一次对这件事情产生疑惑,已经是大哥死后十年的事情了,那时我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少年,除了颖王外,又被二哥册封为检校吏部尚书,依百官例逐月给俸料。

大小事情并不需要我费心,其实我也无处费心,因为各司其职,我这个王孙公子,只是一个多余的人。然而,我还是要求吏部将一切文案都送给我查阅,虽然只是作一个样子,但我不想自己象废人一样什么都不做。

在文案里,我发现一个奇怪的名字:刘唐氏。每个月,吏部都会直接支给她一定数目的银两,虽然这个数字并不大,但一个妇人直接从吏部支取银两,这难道不是我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新鲜事吗?

我立刻著有司调查这个妇人的背景及当初是谁要求吏部支给她银两的。调查过程并不象我自己想象的一帆风顺,似乎没有什么人知道她是谁,或者知道的人也讳莫如深。

几经周折,刘唐氏和一个名字联系起来,我惊讶地发现,她竟然是已经被斩首示众的刘克明之母。

“怎么会这样?难道刘克明不应该是诛连九族的吗?”

“据说刘克明谋反前,他的母亲曾经一力劝阻,圣上仁慈,体恤下情,不仅没有诛连其母,还因为她劝阻有功,所以才著吏部支给银两。”

这个答案并不能使我满意,刘克明谋反之罪,无论如何都应该诛连九族,二哥为什么独独放过了她的母亲?

我迅速对二哥产生了怀疑,大哥死后,在消灭了刘克明等人的叛乱后,二哥顺理成章地登上了帝位,整位事情中,最大的得利者就是他。

二哥和大哥同年,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因为比大哥晚出生了几十天,失去了继承帝位的资格。照道理说,他一定是恨大哥的吧?

我朝充满了为争夺帝位而手足相残的事件,就连伟大圣明的太宗皇帝,也是杀了自己的亲兄弟才登上大宝。那么二哥,他会不会因为这个原因,而杀死大哥呢?

为什么十年后,我才第一次认认真真地考虑到大哥的死?这似乎已经有点太迟了。许多当时的人都已经如同泡影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再也找不到他们一丝一毫的痕迹。

在我开始考虑这个问题时,听到来自回纥的消息,乌介可汗杀死了黠戛斯,得到太和公主,算起来,这已经是她嫁到回纥后的第四个男人了。

我想她的命运大概是所有下嫁公主中最奇异的一个。才出嫁两年,丈夫就死了,依回纥的规矩,她又嫁给了丈夫的弟弟新任可汗。后来黠戛斯谋反成功,得到了太和公主,但不久后,他又死于乌介可汗之手。

也许真应了那句古话:红颜祸水,所有得到她的男人,都不会有好下场。那么我大哥呢?他会否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过早地离开人世?他死的时候,才只有十八岁。

我六岁的时候,祖父因为服食仙丹暴毙。葬礼兀长而乏味,祖父的死,我没有任何感伤,因为在我的眼中,他根本就是打扮成了帝王的道士,对于仙丹的狂热已经使他几近疯狂。

父亲在祖父的灵柩前继位,我摇摇晃晃地靠在大哥的身边,看著那些没完没了地朝臣没完没了地参拜。后来大哥带著我溜出了太极殿,那是一个早春的日子,小鸟开始在天空中飞翔,树叶也变成绿色。

我们在御花园中奔跑,自由的风肆无忌惮地从耳边掠过,大哥三下两下爬上一棵大树,他站在树桠上得意地松开双手,我看见他便那么毫无凭倚地站在那里,他说:“小炎,看我!”

我抬著头看他,太阳光从树叶间射下来,照射在他的脸上,他身著的孝服衣袂烈烈作响,如同树叶间翻飞的白蝴蝶。

五年后,历史再一次重演,父亲因服食仙丹暴毙。

葬礼依然兀长乏味,大哥在柩前继位。那一天,我站在兄弟中向他参拜,他对著我谦意的微笑,他知道我不喜欢这样的礼仪,可是这一次他不能再带著我溜出去。

但我仍然觉得欢欣,我看见大哥换上黄色的龙袍,他坐在龙椅上的姿态一如五年前站在树桠上。我心甘情愿地匍匐在他的足前,那一刻,我心里的祈诚,如同大祭时匍匐于天地之间。

我开始寻访太和留在宫中的痕迹,虽然这些痕迹已经被岁月抹杀得所剩无几。她曾经住过的地方变成了二哥一位宠妃的寝宫,那些昔年的宫女也都不知所踪。

开成二年,我在靠近未央宫的地方,看见了一个十一岁的男孩。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站在一棵柳树的枝桠上,双手张开,全无凭倚。他身著庶民的白衣,衣袂烈烈作响,如同树叶间翻飞的白蝴蝶。

一瞬间,我的头脑中一阵晕眩,这个男孩秀美的面颊似曾相识,他脸上的表情倨傲且距人千里,我站在树下看著他,阳光从树叶间射下来,天地似乎都在旋转。

男孩注意到我的目光,他三下两下从树上爬下来,以一种戒备的姿态凝视著我。他是谁?我清楚地感觉到他身上依附著大哥的灵魂。

我们默然对立,气氛诡异而暧昧,远远近近雪亮的日光如同刀剑之影。

“成美!你在哪里?”

妇人的叫声最终打破了这份死寂,我们同时抬首,一个秀丽的宫女正在向著男孩招手,她蓦然注视到我的存在,这使她吃了一惊,颖王殿下!她犹疑著向我施礼。

那个男孩冷冷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跑去,自始至终,他都未发一言。

“他是谁?”

回禀殿下,他就是先帝的遗子陈王成美啊!

大哥的儿子?在此之前,我几乎从未想到过他的存在。这个发现使我一下子欣喜万分,我感觉到大哥的灵魂,他不单纯是大哥的儿子,我相信大哥因著他而继续存在于世间。

“快带他来见我。”我急切地说。

宫人迟疑地凝视著我,过了半晌才说:“陈王一直住在冷宫,恐怕不宜见人。”

我微微一怔,这个宫人简单的回答中似乎隐有所指,我望向她的眼眸,她立刻低下了头,我淡淡地说:“我是他的叔叔,难道也不宜见吗?”

宫人迟疑了许久,才低声说:“颖王不知吗?成美是太和公主的儿子。”

开成二年的时候,我迷上了来自天竺的佛教。每过几天,我都会到慈恩寺找觉苦和尚说上一段经文。

他是一个饱学之士,虽然没有去过天竺,却精通梵文。我们在大雁塔下席地而坐,这座塔是当年玄奘大师归国后所建,在他生命的剩余部分里,他就坐在这座塔中寂寞地翻译著那些来自遥远西方的经文。

时而有摩尼教的女尼造访,他们虽然风马牛不相及,但这对于任何人都不构成障碍。当我们共同攀上塔顶时,触目所及,一片片农田及房舍,就象是一个安静的海洋。

你看见那一大片土地了吗?大雁塔下近百里的土地都是慈恩寺的庙产,这是先帝的恩赐,是为了嘉奖高僧玄奘的杰出贡献。可是,以前的和尚只会因循守旧,我却和他们不同,我更多地扩展著这些土地,现在长安有一半的土地是属于慈恩寺的了。

你相信吗?一群和尚,每个人都是京城的首富。

我微微冷笑:“那又有什么用?你们到底只是一些和尚,就算是首富又有什么用呢?钱对于你们来说,有什么意义吗?”

钱本身也许没有什么意义,但钱所代表的就有意义了。我可以建更多的寺院,在全国不同的地方,把佛教发扬到任何一个驿路不及的所在。然后我们会获得更多的土地,教化更多的百姓,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地方也都变成转轮王的大地。

“你们真是一些有野心的和尚,幸好我不是皇帝,如果我当了皇帝,一定会把你们都杀光。”

觉苦和尚露出一丝奇异的微笑,他自言自语地说,幸好颖王不是皇帝。但紧接著,他又低声说了一句:“但谁知道呢?世事无常,今天又怎么能预料到明天的事情?”

僧人觉苦在那个时候想必已经睿智地猜测到自己未来的命运,在那个慈恩寺和暧的午后,当我们共同登上大雁塔的一刻,他必然已经提前洞悉了无常世事的必然结果。

对于成美的称呼是一个让人觉得头痛的问题,如果是从太和公主那个方面讲,我应该是称他为堂弟,如果是从大哥这个方面讲,我则应该称他为侄子。我想先人规定不得败坏纲常,是有一定道理的。至少成美在称呼方面已经造成了我的困扰。

当我如实地询问觉苦,如果一个人的姑姑和他的大哥生了一个儿子,那么他应该称这个儿子做什么的时候,觉苦思索了很久,最后他才肯定地说:“当然应该叫侄子。”

“侄子!”其实我也愿意这样称呼,我时常记起他是大哥的儿子,却会不经意地忘记他的母亲。

那一年的整个夏季里,我都故作漫不经心地与这个男孩接触,他是一个沉默得有些异样的孩子,如果别人不说话,永远都不要希望他会先说话。就算是你跟他讲话,也经常是十句只回答一句。

有一段时间,我以为他一定是智商方面有问题,但很快我就发现,他其实是一个十分聪明的孩子。过目不望,对于任何事情都有著良好的判断力。

秋天来临后,二哥开始服用金丹,我知道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他象是我的祖父及父亲一样,把康复的希望寄托在虚无飘渺的灵丹妙药上。

开成三年,二哥就象是被仙丹烧坏了脑子一样,做了一个奇怪的决定,他废除了册立已久的庄恪太子,莫名其妙地改立久居冷宫的陈王成美为太子。

当他做出这个决定后,举朝哗然。许多大臣纷纷上本,请问原因,二哥一律不答,他每日躲在丹房之中,就象是祖父和父亲临终前的那一段日子。

开成五年在一片阴暗晦涩的气氛中到来。二哥的身体渐入膏肓,吃仙丹就是有这个好处,它可以让你在比平日兴奋十倍的情绪下,迅速地衰弱下去。当仙丹吞嗜著人们的健康时,那些吃仙丹的人,虽然明知如此,却又欲罢不能。

他每天寂寞地坐在丹房中,等待下一炉丹药的出笼,我看著他形同枯木的面颊,就忍不出升起一丝兴灾乐祸之意。

朝政在不知不觉间落入我的掌握中,不知道这是天意、是人意、还是无意。与此同时,我也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隐藏在文武百官王侯将相背后的那只巨手,它如同暗流对抗著帝王。

我觉得万分欣慰的是,在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成为大唐的皇帝,因此,我并不需要与这只巨手发生冲突,甚至在很多时候,它都是我的一个有力的支持者。但是我也能够预料到不远的将来,当我一旦黄袍加身后,这只手便会立刻成为我的敌人。这使我悚然而惊,我开始明白祖父、父亲乃至大哥二哥的无奈。是皇帝又怎么样?皇帝真地能够为所欲为吗?其实许多时候,皇帝只是那只巨手的傀儡,如果你愿意做一个安分守己的皇帝,那只手就会温柔地操纵著你,时不时地给你点甜头,如果你不甘心如此,它便会在不经意间忽然给你一巴掌,打得你晕头转向,却又不知所谓。

这一年的新年,天气异常寒冷,大雪下了几日几夜也没有停止。我在漫天的风雪中,意外地看见二哥独自站立在紫辰殿外的情形。为了迎接新的一年已经辍朝数日,当没有人上朝的时候,紫辰殿就象是皮影戏的布景一般虚无飘渺。

我看见二哥时,他就那样站在那里,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长衫,甚至没有著外衣。他呆呆地凝视著紫辰殿,眼睛里的神情即悲伤又无奈,我想,他在那个时候已经感觉到死亡的来临。

我踌躇地注视著他,我那时身著白狐大袄,是否应该将衣服脱下来给他披上成了让我犹豫不决的难题,如果是大哥,我想我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就会这样做,但可惜的是,他却是我的二哥。

也许兄弟之间的感情真得比冰雪还要寒冷吧!

在迟疑了许久之后,我终于还是这样做了,表现温情让人觉得万分可耻,但我这样做的原因,可以理解为我还不想正面与二哥冲突。

当我把衣服披在他的肩上时,他惊跳了一下,茫然地看了我一眼,用一种奇异地语气说:“小炎,是你啊!”

我不去看他的脸,因为他的脸上有著大唐李氏千篇一律的酒色过度和颓丧不安,这样的脸让我觉得恐惶,我知道在几年后,我必然也会走上他的道路。

他说小炎,你看这紫辰殿,我在这里听政也快十四年了,但现在我却好象不认识它一样。你看它的样子多陌生,就象是一座坟墓。

他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我的陵墓已经建好了,就在庄陵的附近,等我死了以后,你如果去祭拜大哥,顺便也可以祭拜一下我的陵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冷淡而平静,就象是诉说著别人的事情。

我默然,我忽然想起来,我已经有许久没有去祭拜过大哥了。在大哥刚刚葬入庄陵时,我曾经在陵前守侯三日不归,每月的初一十五,都必然会到庄陵去看望大哥。后来这个周期变成二三个月去一次,再后来变成清明中元去一次,然后就变成一二年才去一次。

时间真地可以改变许多事情,我曾经认为,时间永远都无法抹杀我对大哥的思念,如今我才明白,原来我还是高估了自己。

“小炎,你认为是二哥杀了大哥吗?”

多年来,我一直注意著修史官对于我朝一点一滴的记载,当然也包括对于已故大哥的记载。

从史料上看,大哥是一个怪诞任性、疏理朝政的昏君。对于大哥不长的帝王生涯中记载最为详尽的就是他所组织的数次打球活动及他对于打夜狐的疯狂爱好。我注意到多名宦官因为在打夜狐时伺侯不利而被削职的记录。

在我看来,史料上所记载的大哥与我所认识的大哥几乎是两个全不相同的人。我总是记忆并怀念著那个站在枝桠上的十一岁男孩,在那个时候,他所流露的风范与勇气,就已经象是一个真正的帝王了。

是修史官不公正?还是朝臣眼中的大哥也许真地和我眼中的大哥全不相同呢?

当漫天的大雪中,二哥问我:小炎,你认为是二哥杀了大哥吗?我的思想莫名其妙地飘远,那个宫庭雪后的夜晚,淡蓝的月光如同刀剑之影。

“那一夜,你在哪里?”一片雪花落入我的眼中,我没有眨眼,感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个雪后之夜,一个不可见的阴谋夺去了大哥的生命。即使在十几年后的今天,我仍然清晰地记忆著月光下的杀机,就是这杀机,一步步地引导著大哥走入死亡圈套。

二哥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他说小炎,我知道你在调查我,不错,那一天晚上,我确实进了宫,并且在凶杀发生不久后,悄悄出宫。

你猜得不错,我恨他。

你知道我为什么恨他?你知道,我知道你知道的。他能够成为太子的原因,只是因为他比我早出生了几十天,我从小就恨他,就是为了那几十天的时光,他夺去了本来属于我的一切。

你真地觉得他是一个好皇帝吗?其实我比他强多了。他每天游手好闲,不理国事,象他这样的人,也配做一个皇帝吗?他把几乎所有的时间用在治游上,打马球、打夜狐。你不觉得我比他强多了吗?你看看修史官们是怎么描写我的,他们说我英特不群,文足以纬邦家,武足以平祸乱。你再看看大哥的谥号,他死了以后,群臣上的谥号是睿武昭愍孝皇帝。你看这个谥号,别的都是假的,所有的皇帝死了以后,都会有一串溢美之词,只有愍一个字说明了文武大臣对他的看法,他们都觉得他是一个昏庸的皇帝。可是我不同,我死了以后,谥号里一定不会有任何一个不好的字眼,因为我是一个好皇帝。

二哥慢慢地说,在我一言不发的情况下,他就象是为了说服自己一样,慢慢地说下去,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我想他其实更多地是在说给自己听。

说到这里,他心里一直想说的话告一段落,忽然便无话可说,而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不置一辞。他呆呆地站在风雪之中,迷茫地注视著我,“小炎,你相信吗?我真地想杀了他,可是我却真地没有杀他。因为我象你一样爱他,你相信吗,小炎?”他慢慢地坐下来,完全不顾地上厚厚的冰雪。

我觉得他是想痛哭一场,可是在他干枯的眼睛里,早就没有了眼泪。“小炎,你觉得生命是不是很奇异?我常常想,他就象是我的一面镜子,我总是在他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就算是女人,我们也是喜欢同一个。”

这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二哥的悲哀,明白了他对大哥那种奇异的情感,即忌恨又热爱的情感,我想这十几年的时光,他其实比我更加痛苦。

我扶起他,无论如何,在我们的身上,流著相同的血,我说二哥,你怎么衣服都不穿就跑出来?你不是一直呆在丹房吗?你不觉得冷吗?还是回丹房去吧!

二哥呆滞地看了我一眼,他伸出干枯的手抚了抚我的头发,就象是小时候大哥经常做的那样。然后他便一言不发地转身而去,我看著他的背影在风雪中消失,看见风雪中迷漫在二哥头上的死亡阴影。

他在当天晚上死在丹房的床上,据说他吃光了一整个葫芦的丹药,在他死后,胃部变得象是铁块一样坚强,我想他死得一定很痛苦,也很漫长。可是我却还是在他青紫色的脸上看出了一丝愉悦之色,也许对于某些人来说,死亡并不是很可怕的事情。

二哥死后十二天,我在柩前继位,改元会昌。仪式仍然乏味而漫长,曲指算来,二十一年间,这已经是第四次举行同样的仪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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