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漢燦爛小說 番外2_子端

在太子子端心中,天底下的女子,不論老的少的,美的醜的,有血親無血親的,兩條腿還是三只眼的,都可以分為兩類,賢惠的,與不賢惠的——這套識人標準幫助太子殿下省去許多麻煩錯誤。

雖說他對某小女子很看不下眼,但其母蕭夫人是他難得認為賢惠的女人。

就像不同的時期需要不同才能的官吏一樣,太子認為不同情形的家庭也需要不同賢惠方式的家婦。彼時程家不過勉強溫飽而已,蕭夫人悉心籌謀,妥善安排,終於與夫婿將程家從一介鄉野小戶扶助成像模像樣的官宦貴冑之家。

太子是親臨過戰陣的,知道槍林箭雨可不是鬧著玩的,想蕭夫人數次挺著大肚子還支持丈夫親赴水火,不能不叫人肅然起敬。

而對於像皇族這樣早無危難之患的人家而言,婦人只需深明大義溫順柔勉即可。

偏偏,他的家族是最盛產潑婦怨婦和毒婦的地方——

已過世的宣娘娘,不怎麼賢惠。
他的生母越娘娘,極不賢惠的。
除二公主以外的姊妹姑母等一眾公主,與賢惠兩字毫無相干。

當初他的舅父大越侯將膝下一女送他身邊服侍,憑良心說,這位表妹太子是喜歡的,不但美貌活潑,巧語如珠,二人更有幼年相識之誼,當初他不是沒想過立她為妃。可是後來他仔細想了想,表妹賢惠嗎?不賢惠。

愛撒嬌置氣,眼界狹隘,總希望太子拿整顆心來待她,總覺得自己與其他女子是不同的,活脫脫第二個越皇后。然而,他並不是父皇,所以表妹也做不成第二個越皇后——不曾同甘共苦,不曾生死與共,哪來那般的恩愛不渝。

再說,他也不能再讓越氏一族繼續坐大了。一門三侯一後,子弟門客為官者甚眾,已然足夠了。前朝戾帝的王家起初也不過都城中一破落戶爾,隨著王氏女生子為後,一門十侯,並歷經三代皇帝之後,就權柄滔天尾大不掉了。

更重要的是,表妹也不如越皇后那麼真的對’真心’以外之事無所謂。

太子雖然每每看見父皇被越皇后欺負而無力扶牆,也他也承認,倘若讓越皇后在娘家與皇帝之間選擇,只要不到滿門抄斬的地步,越皇后是一定會選皇帝的。

有幾次越氏子弟在外作惡,越皇后比皇帝還生氣,不但會在宮門口跺腳叫罵’哪來的小兔崽子敢壞了陛下的名聲看我剝了你的皮’,甚至還會親自派人去越家痛斥並勒令作為族長的大越侯嚴厲處置。

可是表妹呢?太子默默搖頭。

別說像越皇后一樣嚴厲約束娘家了,便是在越氏一族之內,她還想優先扶持自己的同胞兄弟呢。

隨著被冊立為儲君,太子愈發頻繁的思忖自己將來要立怎樣的儲妃。

首先要品行端正,決不能如前太子妃孫氏那樣卑劣狹隘;其次要賢德仁慧,能容得下別的妃嬪及其兒女;再次不能家族勢力太大,不然就是第二個前朝王家了;但也不能真去找個小門小戶出來的,否則如何壓得住闔宮的勳貴之女。

還沒等太子想出結論,他就奉命出宮去巡查度田令執行情況了,然後……然後……然後他就被餵了一碗安神湯,跟死豬一樣連夜被抬著離開紛亂之地,睜眼時已在豫州牧梁無忌的府邸中了。

床榻兩側熱鬧非凡,左邊是臉色黑如鍋底的舅父大越侯,嚴正表示要將太子一意孤行要行冒險之事告知越皇后(潛台詞就是你小子等著被你娘削成白板吧),右邊是哭天抹淚的虞侯,口口聲聲要去向皇帝提辭呈(潛台詞就是我要跟你爹告狀)。

太子頭痛欲裂,只想衝出去撕碎了那個騙他喝湯藥的小女子——曾幾何時,程少商是距離太子正面評價最遠的女子,現如今,更遠了。

在太子殿下看來,即便是像五公主這樣弄權圈地養面首的女子都比程少商強些。

因為如五公主和孫氏這樣的女子能作惡,本質上是男人不作為,前者是父皇心軟捨不得下狠手管教,後者是前太子慫無止境,被個裝模作樣的賤人拿捏住了。

五公主也好,孫氏也罷,但凡遇上霍不疑或是自己,翻手就治的比壁虎還服帖,怎麼也鬧騰不出水花來。可若是換成程少商,她不弄權,不貪財,不欺壓無辜,就好折騰人。

無論你是多頂天立地明察秋毫的大丈夫,她一樣將你折騰的漫漫之路上下求索。

很不巧,程少商折騰最厲害的那位叫霍不疑,是太子殿下自覺比親兄弟還親之人。

在太子眼中,霍不疑是世間罕有的明白人,像冰水一樣冷靜睿智,又像猛獸一般驍勇無畏,在程少商出現之前若有人跟太子說霍不疑會為了區區男女之情患得患失,太子能把太廟的飛簷掰下來蘸著隰醢吃了,後來……

霍程二人定親之後,真是好三天吵三天你儂我儂又三天。

太子殿下每每看到霍不疑面罩寒霜的模樣就腦殼疼。誰知虞侯還要補充說明當初皇帝與越皇后也是這麼個調性,說不得還更厲害些,畢竟程氏門第微寒,程少商多少對霍不疑還顧忌著幾分,不敢過分——言下之意,當初越皇后折騰皇帝是何等’深不可測’。

太子腦殼更疼了。

在霍不疑被流放之前,太子殿下覺得程少商絕對不賢;霍不疑被流放之後,看程少商悉心妥帖的照料宣太后,讓皇帝和越皇后免去多少歉疚,太子便覺得,嗯,還算賢惠。

等如今這碗安神湯下去,太子覺得程少商已經不能用賢不賢惠來論了,需要用該不該抽筋扒皮來評價了。

越想越氣咬牙切齒之際,外面小宦來傳袁慎求見。

太子殿下一愣,隨即十分難得幽幽生出一股心虛來。

天地良心,他當初絕對是真心誠意欣喜程少商與袁慎定親的,都想好了送什麼賀禮了,誰知霍阿猙那坑兄弟的貨非要一頭要吊死在程少商這棵歪脖子樹上。他做人兄弟的有什麼法子,他也很無奈啊——當然只能幫兄弟挖袁慎牆角了嘛,他覺得自己真是義薄雲天了!

袁慎入內,太子見他被囚多日後面色蒼白身形消瘦,愈發心虛,親自上前扶起,道:“善見之事,孤已都聽說了。第五成也是受人利用,汝父雖有掩蓋罪責之錯,但他到處誅殺公孫氏的暗哨死士,也算是功過相抵了。父皇亦常說善見大才,歷練數年後必能成大器,善見又何必親身赴險呢。”

袁慎謙恭道:“陛下與殿下寬宏仁厚,然做臣子的不能不自省過錯。家父當初得知第五成受人利用鑄成大錯,就該親自押著第五成來投案,哪怕之後以身家性命向陛下求情,也好過自行遮蓋罪行來的好。”

太子暗暗點頭,其實他也是這麼認為的,若換做他,袁父必然不能這麼輕易過關。

“臣此次求見殿下所為兩事。”袁慎從懷中掏出一卷絹帛,恭敬的遞上,“臣愚鈍,於打探公孫氏的暗探毫無頭緒,只好到處摸索。誤打誤撞之下,倒也對這幾個州郡的度田令執行情形略有所知。何等樣人抵觸,何等樣人被煽動,何等樣人被裹挾,臣都一一記下了。這兩日謄寫出來,請殿下閱覽。”

太子接過絹帛,微笑道:“好好,很好。善見果然細緻勤勉,孤會向父皇禀告此事,記你一功。還有一事呢?”

袁慎低下蒼白的面龐:“臣欲向殿下先行告辭。”

“這是為何?善見被囚許久,當在此處好好歇息,怎能倉促趕路?”

袁慎低聲道:“霍大人已向都城傳訊,……是他與少,與程娘子的親事。想來陛下的賜婚旨意不日即將抵達,臣還是早些離開的好。”

“偶?這麼快?咳咳……”太子輕咳數聲,一臉莊重,“子晟也太不持重了,亂局尚未釐清,怎能只顧著自己的兒女私情。”

袁慎苦笑:“得知霍大人的親事,陛下必是欣悅非常。霍氏滿門忠烈,霍大人亦戎馬多年,如今終於得成心願,正是天地同喜。”

太子心想你猜的真準,父皇一定高興的連夜去功德祠連上三炷香,告訴他義兄霍翀將軍你終於快有孫輩了。

話都說到這份上,太子也不磨嘰了,很爽快的讓袁慎離去。

太子殿下就是這樣一位果決堅定之人,當初挖袁慎牆角時固然是認認真真,恨不能袁慎當夜就被捉姦在都城花魁的床榻上,但他此時對袁慎心生歉意也是認認真真的。

太子下定決心,以後不再計較袁氏父子的罪責,日後若袁慎為官得力,必要好好提拔,不可抱有成見。

坐下沒多久,太子又想起某小女子來,想起了那碗安神湯,再度越想越氣,再度咬牙切齒,於是衝外面道:“來人,將程宮令給孤宣了來,孤有話要說!”

聯想到霍不疑已與那小女子和好,又將好事快馬告知皇帝,等聖旨送到之時自己就不好破口大罵了,太子決定抓緊時間狠噴那小女子一頓出出氣。

既然打算要罵人,就不能讓霍不疑來阻攔,於是太子叫住了小宦,先行傳話讓虞侯和大越侯去找霍不疑詢問這場紛亂的來龍去脈,隨後再去宣程少商過來。

太子殿下,亦是一位思慮縝密之人。

片刻後,程少商躡手躡腳的過來了。只見她打扮的素淨溫馴,舉止怯意生生。太子嘴角一歪——看她這狡黠的眉眼,裝模作樣的可憐兮兮,看來這小女子已經猜出自己要罵人了。

不等太子開場,少商已經很乖覺的認起錯來:“殿下,妾錯了。”

太子冷冷道:“何錯之有?”

少商想了想,抬頭道:“殿下,妾生平做錯之事無數,殿下以為妾該當從何時說起?”

太子一拍案幾,怒道:“就從你讓孤用攻城杵去撞宣太后的宮門說起!”也不知史官有沒有將這破事記錄下來,只有等將來登基了再看看有沒有機會查閱了。

“難道不是從妾與霍大人定親說起?”少商又驚又喜。

太子一噎——其實這麼多年了,他覺得霍程二人之間已說不上誰錯更多了,固然程少商是天底下第一等的不溫順不賢惠不體貼的,但霍不疑也有自找苦吃之嫌。

太子冷笑連連:“這些年來,在你心中怕是將孤罵上一千遍了。孤也不怕你記恨,這回你與子晟遇上這般艱險之事,難道孤不該訓斥於你?!還有,你還敢騙孤飲下安神湯,你你你,你這無知無畏的小女子,你安敢這般大膽!哼哼,孤看你是活的不耐煩了!說句實話,你是不是心中忌恨孤已久,這才趁機害孤!”

少商連忙道:“哪有的事,殿下您切切誤會妾了!這些年來,不論是殿下訓斥妾鼠目寸光不明事理只顧著一畝三分田,還是訓斥妾刻薄自私桀驁不馴不能寬宏大量,亦或是訓斥妾做事衝動全無章法,妾都全然沒有放在心上的!”

太子幾乎氣笑了,一時說不出話來——全沒放在心上你還記得這麼清楚?!

“其實吧,殿下您不知道,妾從很早起就十分敬仰殿下了。”少商悠然道。

太子一句也不信,譏諷道:“居然還有這種事,真是聞所未聞,孤倒要聽聽了。”

少商熱忱道:“這是真的,記得當時妾與霍大人定親不久,霍大人說起殿下的一件事。說是您內闈中有一位夫人,她仗著殿下的寵愛,縱容娘家父兄欺壓百姓,強佔民財,殿下知道之後立刻嚴厲訓斥了夫人,還親自將她的父兄交到廷尉府,勒令嚴加處置。”

太子一愣,方才想起。

“區區小事,何須記掛。”太子心中生出幾分悵然。

這已是多年前的事了,當時他才十幾歲,年少熱情,那還是他第一個寵愛的女子,若不是後來出事,他的頭生子估計會早幾年出世。

“違法亂紀,殘害良民,本該重重刑責。”太子神色漠然,“這件事傳出去後,還有不少人指摘孤過於嚴苛酷烈。”

“話不是這麼說的。”少商真誠道,“殿下您對官吏和身邊人十分嚴苛,可是您待百姓很好,很寬厚。上數千年乃至往後,尋常百姓總是這世上最孱弱之輩,豪強大族可欺之,貪官酷吏可侮之,就如田間路邊的蟲豸般,一腳踩死了連聲響都沒有。有您這樣一位主君護著他們,是天下百姓最大的福氣。這是妾肺腑之言,殿下您若不信就去問霍大人,妾不止一次跟他說過呢!”

太子很是動容,語氣不免緩和了:“孤不怕旁人指摘,只盼天下百姓安居樂業,不受天災人禍之害,孤就算不負天地祖宗之託了。”

本來是要臭罵這小女子一頓的,不過此時此刻太子也罵不大出口了,索性揮揮手:“算了,你回去吧,好好休養身體,成婚後要細心服侍子晟。唉,這些年來,子晟委實受了不少苦,你,你要待他好些。”

少商真心真意的一口應下,趕緊退出門去,走到庭院時太子忽然叫住她。

少商懵懵的回頭,只見太子右手一揚,然後自己肩頭微痛,低頭一看竟是一塊小石頭。

她張口結舌,不敢置信的看向太子——他他他他他居然朝自己扔石頭!堂堂天下的儲君居然向她扔石頭!

太子眉眼英挺剛毅,常年的肅穆一掃而空,彷彿年輕了十歲,忽然回到頑皮愛鬧的少年時代。他爽朗的大笑:“行了,咱們這下兩清了,你回去高高興興的備嫁罷!”

少商忿忿跺腳,扭頭離去。

看著那小女子噘嘴憤然卻又不敢還手的模樣,太子心中大樂。

邊笑邊往屋裡走去,沒走幾步他忽然駐足。

太子暗暗想著,這小女子是不是故意拍他馬屁好躲避責罵?隨即又搖搖頭。

——算了,她適才說的話他很是愛聽,回頭給他倆婚儀的賀禮再加厚一倍罷。

等她將來生下女兒,若不像她那麼不賢惠……嗯,只要比她賢惠那麼點,他就可以考慮討來給兒子做新婦,畢竟這小女子長的還不錯,為人也可以,口齒腦筋很伶俐是吧。

太子殿下,還是一位深謀遠慮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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