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毒蛇

楔子

它睡在那不見天日的大鼎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睡了多少年。其間也矇矓地醒了幾次,但是醒得不徹底,眼睛都不睜。周遭黑黑的,靜靜的,不幹不潮,不冷不熱。偶爾不知何處傳來幾聲蟲鳴,婉轉清亮,也正適合做它的催眠曲。

於是它就長長久久地睡下去了,直到這一天,一聲巨響震得它猛然睜了眼睛。

墓室的穹頂裂開了,正午的陽光沒遮沒掩的直射下來。人的聲音呼喝著響起來:“開了!底下真有東西!”

那聲音粗啞野蠻,帶著狂喜的殺氣。於是它慌忙游出銅鼎,暈頭轉向地要往暗處藏。而在它一頭扎進一只大陶罐子裡時,人類已經接二連三地跳下來了,這些人統一穿著灰衣,下來之後顧不得東張西望,搬了這古墓裡的東西就往上運。

它緊貼著罐子底,一動也不敢動。外頭那些人穿的衣服,它看不懂;所講的話,它也聽不懂。好像在它熟睡的這些年裡,世界已經大變了樣子。

忽然身體向上一飄,大陶罐子也被幾個人合力抬了起來,有人咬牙切齒地罵:“這是什麼破缸?真他媽沉呀!”

一 大帥府

杭州,齊督軍行轅。

齊得勝大帥早就聽過“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古話,所以帶著大軍一進江蘇地界,就先直奔了杭州。要說繁華,杭州是比不上上海那十里洋場的風光,但齊大帥雖然瞧著是個膀大腰圓的壯漢,其實內裡是個講情趣的人,並不只知道湊熱鬧,在杭州住得也很自在,並且發揮了博愛精神,就地納了三個黃花大姑娘做姨太太。

他的居所,也就是旁人口中的大帥府,也是一處十分舒適的大宅子——宅子必須得大,不是因為他家裡人口多,他孤身一人帶兵過來,家裡的人口滿打滿算,也就是一位大帥加上三位姨太太,宅子大,是因為他這人有一點賊的精神,無論到了哪裡,都不走空。此次一路從北打到南,他沿途搜羅了不少好東西,尤其高妙的是挖了幾座古墳,從裡頭掏出了不少古物。那些古物綠鏽斑斕,瞧著不甚美觀,但是據齊大帥的謀士鑑定,這些東西很有可能都是國寶。既然是國寶,齊大帥就不能隨便地找了地方安置它們,非把寶貝存在家裡才能安心。

家裡有了寶貝鎮宅,身邊也有美人相伴,前線又暫時停了火,齊大帥一時間竟是無憂無慮起來。然而好日子過了沒有幾天,他家中這三位美人鬧了起來。三位美人原來也是各有姓氏的,如今到了齊大帥身邊,統一的改了名字,分別叫做如蘭、如菊、如梅。起初是如蘭先鬧的,說是夜裡上茅房見了鬼,嚇得她大半夜裡鬼哭狼嚎,齊大帥聽了,感覺這話是扯淡——首先,他自己是個殺人如麻的好漢,就不信、也不怕鬼;其次,他這家可和平常的人家不同,他這前後院都住著衛隊士兵,士兵們都是頂天立地的大小伙子,一身陽剛之氣,單憑這一點,也不應該會有鬧鬼的事。

齊大帥既是有著這樣的思想,那如蘭又是三位美人中最不美的一個,齊大帥便振作夫綱,扇了她一個嘴巴子:“再胡說八道,老子斃了你!”

如蘭不敢鬧了,到了晚上掌燈時分,她偷偷地去對如菊和如梅訴苦:“真的有哇,我在那裡剛一蹲下,就覺著有一只手摸了我的腳腕子,我伸手一摸,果然就碰著了冰冰涼的東西。”

如菊有些緊張:“不是摸到了糞吧?”

“呸呸呸!越說越噁心了。當真摸到了糞,我回去洗洗就是了,何至於要嚇得又哭又叫?我告訴你,我是千真萬確摸到了一只冷冰冰的人手啊!”

如梅較有智慧,當即聽出了問題:“是不是這府裡有臭流氓,夜裡故意躲在茅廁裡,想要占女人的便宜?”

如蘭連連的搖頭:“女人夜裡解手,大多都是在房裡坐馬桶的,我要不是嫌有氣味,我也不往外頭那茅廁裡跑。那人若像你說的那樣,真是個流氓,那麼這大冷的天裡,他要在茅廁裡躲多久,才能遇到一個女人?況且茅廁才有多大的地方?我的四周都沒有人,他總不能藏在茅坑裡吧?”

她這樣一講,也很是有道理。如梅如菊想了想,也想不出什麼對策來,只能安慰她道:“往後你夜裡就不要出去蹲茅坑了,外頭的天這樣黑,就是什麼都沒有,也怪嚇人的呀!”

如蘭連聲的答應,如菊如梅見她依然是面無人色,便親自送她回了房去。把如蘭安頓好了,如菊如梅手挽著手往回走,因見這天已經黑透了,但是又還沒到掌燈的時候,處處都是黑沉沉的,如菊便小聲說道:“梅妹,你說這宅子後頭那些空屋子裡的東西,真的都是寶貝嗎?”

如梅緊了緊身上的桃紅斗篷:“應該是,不是說那些都是幾千年前的東西嗎?”

如菊小聲笑道:“幾千年前的東西都能讓他們給刨出來,這也真是一種本事。”說到這裡,她用胳膊肘一杵如梅,“梅妹,你別跟我胡鬧,怪癢癢的。”

如梅扭過頭來望向她:“我好好的走路,鬧你什麼了?”

如菊抬手又打了她一下:“你少上頭上臉的,自己又不是沒有,摸我幹什麼?”

如梅向旁退了一步:“你瘋啦?我又不是個爺們兒,誰稀罕摸你?”

如菊抬手一指胸口:“你個短命的,還敢抵賴?”

如梅向她胸前一看,登時愣住了,而如菊眼看著如梅已經距離自己有兩尺遠,便慢慢地垂下了頭,對著那捂在自己胸前的兩只手,也愣住了。

那手不小,細瘦慘白,五指張開了,好像兩只雪白的大蜘蛛,扣在如菊的胸口。

短暫的寂靜過後,如菊慘叫一聲,拚命地蹦跳拍打胸前那兩只白手,如梅則是癱倒在地,走腔變調地喊“救命”。屋子裡的老媽子和前頭的衛兵聞聲趕了過來,齊大帥也拎著手槍登了場,面對著滿地亂滾鬼哭狼嚎的兩位佳人,齊大帥剛想再一人賞一記耳光,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勁,便是問道:“怎麼著?你倆也見了鬼了?”

如菊和如梅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只剩了點頭的力氣。

齊大帥皺了眉頭,掂了掂手槍說道:“老子最恨那妖言惑眾的人,你倆要是跟我說瞎話,可別怪我翻臉!”

如菊和如梅聽了這一番恐嚇,全不在乎,依舊只是哭。倒是人群中一個老媽子低聲開了口,吞吞吐吐地說道:“大帥,這應該也不是兩位太太胡說。實不相瞞,這都一個多禮拜了,我們天天夜裡也怪怕得慌的。確實……是有點不對勁。我們半夜總能聽見外頭有什麼東西,嘶嘶地吹氣。我們幾個有年紀的……夜裡也不知道被什麼東西掀了被窩……”

齊大帥對著老媽子眨了眨眼睛,覺得對方的年齡足可以做自己的嬸子,這樣年高的女性,應該不至於拿這種事情開玩笑。

“這他媽的就怪了事了!”齊大帥沉吟了片刻,說道,“難不成,我家裡不但鬧鬼,鬧的還是色鬼?”

說完這話,他“哼”了一聲:“好!那本帥這兩天拼著不睡覺,也要會一會這色鬼!本帥素來神鬼不忌,這回倒要看看,究竟是他厲害,還是我厲害!”

齊大帥乃是一條勇毅的好漢,說要親自捉鬼,翌日夜裡就真不睡了。又因為那鬼總和婦女們過不去,所以他索性鑽進了老媽子的房間裡。

老媽子們各找地方安身去了,齊大帥坐在老媽子們的熱炕頭上,也不點燈,專等著那色鬼來。然而那炕頭既熱,周圍又是一片黑暗,齊大帥等待了良久之後,沒有等來鬼怪,只等來了睏意。張開大嘴打了個哈欠,齊大帥出身草莽,也不講究,往下一倒就要睡覺。

然而就在這時,他覺著這屋子裡彷彿是多了個人。

立刻圓睜了二目,他且不動,倒要看看這個人意欲何為。那人走路輕飄飄的沒有聲音,依稀只能聽到一點窸窸窣窣的輕響。忽然一只手落到了齊大帥的粗腰上,齊大帥依然躺著不動,心想你摸吧,等你摸到了老子的鬍鬚,老子再讓你知道怎麼死!

那只手落到了齊大帥身上,摸了摸又拍了拍,然後沒往上走,而是往下走。往下走也沒關係,齊大帥想,下方也有明證,足以讓他知道老子是個帶把兒的。

果然,那只手一路摸到了齊大帥的下腹,又繞過去摸了摸齊大帥的屁股。齊大帥終於忍無可忍,一挺身坐了起來:“好你個——”

他這話沒罵出來,因為兩只冰涼的大巴掌貼上了他的臉,劈頭蓋臉地好一頓揉搓。他摸著黑要和對方打鬥一場,可對方輕飄飄的不落地,在他身上頭上一味地只是亂摸。齊大帥活了三四十歲,還沒有被人這樣揩過油,此時也顧不得其他,跳起來一邊大罵,一邊在炕上撲來撲去地亂抓。外頭的士兵聞聲衝了進來,而齊大帥在驟然亮起的電燈光中爬起來,就見房內除了自己和士兵之外,再無旁人,方才的遭遇,竟真像是遇了鬼了!

齊大帥的大臉,原本總是油光滿面的,如今失了血色,兩撇翹起來的小鬍子如今也有了耷拉的趨勢。定下神來想了想,他自己嘀咕道:“這鬼沒有人性啊!要不是老子威武剛猛,方才非把貞操搭上不可!”

二 午夜美人

齊大帥嘴上不說,心裡承認自家是鬧了鬼了。

但他自認為是一條鐵骨錚錚的好漢,決不能栽在一只鬼的手裡——鬧了鬼又怎麼樣?難不成他堂堂的一省督軍,還要被一只鬼逐出家宅、另覓房屋不成?況且這鬼實在可恨,不但非禮他的姨太太,而且對他本人也有垂涎之心,甚至連家裡的老媽子都不放過。這樣的色鬼,推出去槍斃十分鐘都不解恨。

回到臥室思索到了天明時分,齊大帥福至心靈,想出了一條治鬼妙計。一道命令發出去,他從軍中調來了幾十名人高馬大的小伙子。這些小伙子都有著魁梧的體格,隔著幾層軍裝都能瞧出周身鼓鼓凸凸的腱子肉來。 齊大帥倒不是想帶著小伙子們去和鬼打一架,而是他根據常識,認為鬼乃是屬陰之物。既然這鬼是陰的,那他就用小伙子們的陽剛之氣鎮它一鎮,不信他一群猛男,鬥不過那孤零零的一個鬼。

平心而論,齊大帥這法子一使出來,真是人人稱妙,先別管他這以陽克陰的理論對不對,反正單是瞧著那幫孔武有力的青年,就足以讓人心神安定下來。況且齊府也果然是從此變得太平了,老媽子們一夜睡到大天亮,再也沒被色鬼掀過棉被。

齊大帥挺得意,覺得自己治人有一套,治鬼也有一套,直到這一天上午,如菊房裡的小丫頭跑了過來,結結巴巴地說道:“大,大帥,如菊太太她,她昨夜沒回來。”

齊大帥一聽這話,登時皺了眉頭:“反了她了!還敢夜不歸宿!她跑哪兒去了?”

小丫頭戰戰兢兢地回答:“不,不知道呀。”

這話剛說完沒有一分鐘,又來了一個老媽子:“大帥啊,如梅太太的屋子裡,好像出了事情了。”

齊大帥站了起來:“又怎麼了?”

老媽子試試探探地看著他說話:“好像是……如梅太太她,她逃了。”

齊大帥登時衝了出去。

經過了一番調查之後,齊大帥怒髮衝冠,差點氣瘋了。

如菊和如梅確實是雙雙失蹤了,隨著她們一起失蹤的,還有她們屋子裡的金銀細軟,以及兩名精壯的青年。不必細查,眾人都知道這是姨太太們演了一場卷包會,隨著一身腱子肉的小白臉私奔去了。

齊大帥英雄半世,結果冷不丁地戴上了兩頂綠帽子,這哪能忍?扭頭衝到了僅存的如蘭面前,他大吼道:“你怎麼不走呢?”

如蘭張了張嘴:“我……我與大帥,乃是真心相愛啊。”

“愛你奶奶個腿兒!”

然後齊大帥不由分說,把如蘭也攆了出去。

這一天的午飯,齊大帥沒有吃,到了晚上,他也只喝了一碗稀粥。對於如菊如梅那二位,他談不上有多麼的愛,只是覺著憋氣窩火,胸中像是堵了個大疙瘩,坐在暖屋子裡,簡直悶得要窒息。於是把大氅一披,他也不要人陪,自己推門走了出去,專找那冷風吹,圖個身心痛快。沿著那兜兜轉轉的迴廊亂走了一氣,他忽見前頭有個高挑的人影,正在那裡東張西望的溜達。這人影披頭散髮的,穿著一身半長的衫子,瞧著像是個丫頭或者僕婦,可丫頭僕婦沒有半夜跑到這裡來的道理,尤其是從這兒再往後走,就是齊大帥的藏寶庫了,那地方戒備森嚴,豈是容得閒雜人等靠近的?

於是抬手向前一指,齊大帥大喝一聲:“誰?”

那人站了住,回頭往他這邊望。齊大帥一邊向前疾行,一邊藉著月色看清了她的面貌,看清之後,心中不禁讚嘆了一聲:“長得可真結實啊!”

原來這位女子的身量甚高,胳膊腿兒也挺長,肩是肩腰是腰的,這身材換給男子,也能挺不錯;再看臉龐,倒是白淨的一張容長臉兒,長長的眉毛,黑黑的眼珠,鼻梁溜直,也是一副男女皆宜的面容,只是頭髮梳得不好,亂糟糟地擰了條辮子搭在肩上。抬眼看著齊大帥,她靜靜地站著,顯然沒有要說話的意思。

齊大帥這時走到了近前,將她從頭到腳又打量了一遍之後,大帥鬍鬚一翹,倒是微微地笑了:“大姑娘,你也是我家的人嗎?”

大姑娘垂下眼簾,一點頭。

齊大帥的目光在她身上掃來掃去:“好個大姑娘,真是好體格。這要是放我老家村裡,你能頂一個壯勞力。”

大姑娘看了他一眼,彷彿是沒聽懂他這話。

齊大帥緊盯著她,越盯越美,早把那蘭菊梅三位佳人拋去了腦後。原來從他當上了大帥之後,旁人向他獻媚,給他進獻了好些個美人,都是嬌嬌怯怯的小女子,卻不知他的審美觀與眾不同,更愛那花木蘭式的異性。如今他冷不丁地在自己家裡捕捉到了一位美人,真讓他樂得一顆心怦怦直跳:“大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呀?”

大姑娘想了一想,然後低聲答道:“阿彎。”

“是本地人嗎?”

阿彎垂下頭,又不吭聲了。齊大帥見她如此沉默羞澀,果然和那蘭菊梅三個風騷女子不同,越發傾倒,當即又道:“阿彎,別總在這外頭站著了,走,到我房裡去,我們相見即是有緣,這一段緣分,咱們不能不好好的珍惜一番。哈哈哈!”

說完這話,他伸手就去拽阿彎。阿彎被他拉了手腕,像是有些驚訝,可他那力氣很不小,拽得她身不由己要邁步,於是阿彎咽了口唾沫,又打了個無聲的小飽嗝,腳不沾地地被他拽走了。

齊大帥把阿彎拽回了自己的臥室裡。

他這臥室是寬敞華麗的,電燈也是通亮。這回重新又仔細端詳了阿彎,齊大帥越看越愛。而阿彎也抬頭正視了他,只不過眼中沒有什麼愛意,倒像是在看一只不大可怕的妖怪一樣,非常的疑惑,非常的好奇。

兩人這麼大眼瞪小眼地對視了片刻,齊大帥,因為是一條很有自信的好漢,所以不怕她看。抬手捻了捻上翹著的小鬍子尖,他自覺著很有德皇威廉的風采,迷倒這個傻丫頭是不成問題。

“唉,不要看啦。”他抬手一摟阿彎的肩頭,想要先辦正事,然後再談情說愛。推著阿彎走向大床,他開始去解鈕扣,“小美人兒,你不要怕。跟了我齊某人,保你一生一世吃香喝辣,穿金戴銀。”

阿彎跟著他走了幾步,看到大床之後,她停了腳步,露出了一臉懵懵懂懂的糊塗相:“幹什麼?要睡覺嗎?”

齊大帥哈哈大笑:“聰明!”

阿彎搖了搖頭:“我不睏。”

齊大帥把軍裝上衣脫了,一抬手把上衣裡頭的絨線衫也脫了。低頭一邊解褲腰帶,他一邊笑道:“傻丫頭,咱們這個覺,是不睏也能睡的。”

說完這話,他提著褲腰,忽地將嘴噘出老長,對著阿彎那白臉蛋就是一拱一吻。阿彎被他吻得腦袋一晃,隨即轉過身來,恍然大悟地“噢——”了一聲。

“噢”完之後,她大聲說道:“我明白了!你要非禮我,是不是?”

齊大帥嘻嘻笑道:“天真爛漫,本帥喜歡!”然後他為了顯著自己年輕俏皮,還故意做了個鬼臉,伸出舌頭對著阿彎亂顫,“囉囉囉……”

下一秒,他挨了一個雷一般的大耳刮子。

齊大帥萬沒想到阿彎說翻臉就翻臉,而且力氣竟然這樣大,能一巴掌把自己扇倒在地。舌頭伸出去未來得及收回來,他還在地上舔了一口,腦海裡也嗡嗡直響,眼前尤其金星亂冒。收回舌頭罵了一句,他正要爬起來反擊,哪知阿彎一抬腿跨到他身上,一屁股就騎了下來。齊大帥眼睜睜地見著兩只拳頭從天而降,連叫都沒叫一聲,便被那一對拳頭捶了個天旋地轉。

齊大帥被阿彎捶了個半死。

最後,阿彎騎馬似的坐在他的大肚皮上,攥著拳頭停了手:“你服不服?”

齊大帥氣喘吁吁地向上看著她,雖然周身疼痛,但是很奇異的,並不惱怒,甚至還能露出一點笑容:“服了服了。”

阿彎豎著兩道長眉,低頭又問:“還敢不敢打我的主意了?”

齊大帥服服帖帖地躺在地上:“不敢了。我的小姑奶奶,我真不敢了。”

阿彎鼓著嘴,對著他又“哼”了一聲,然後起身要走,不料齊大帥一伸手摁住了她兩條大腿:“別急著走啊,再坐一會兒,我們聊聊天。”

阿彎還是要走,嘴裡咕噥著道:“我餓了,我要去找東西吃。”

齊大帥一聽這話,連忙答道:“吃的有!有的是!你等著,我這就讓廚房送夜宵過來!”

阿彎在齊大帥房裡享用了一頓夜宵,清粥小菜不論,單是大肉包子,就一口氣吃了二十五個。齊大帥早就覺得憑著她這體格,不會是個吃貓食的,可萬沒想到她這飯量如此可觀,自己當年做大小伙子的時候,也沒有她這樣大的胃口。眼睜睜地坐在桌旁,他就見這阿彎顯然是個苦出身的姑娘,吃飽了之後眼看盤子裡還剩了一個熱饅頭,她就把那饅頭掰開了,把那小菜碟子裡的湯湯水水蹭了個精光,然後分兩口將那饅頭吞了下去。

“好!”齊大帥鼓了掌,“你這麼幹很對勁。我當年窮的時候,就是這個吃法。”

阿彎鼓著腮幫子,對他大嚼了一氣,末了把嘴裡的食兒嚥下去了,她問齊大帥道:“我吃了你這麼多東西,你不生氣呀?”

齊大帥一愣:“你剛才把我揍了個臭死,都不怕我生氣;現在吃我幾個包子,怎麼還客氣起來了?”

“我揍你,是因為你對我有壞心眼兒。我謝你,是因為你請我吃東西。”阿彎對著齊大帥眨巴黑眼睛,理直氣壯地說道,“是兩碼事。”

齊大帥一聽這話,反倒是被她逗笑了,一邊笑,一邊又覺得她這個說法也有道理。而在另一方面,齊大帥想著:一個大姑娘,身材既能如此高大健美,比男子漢的力氣還大;又如此的三貞九烈,連督軍都敢捶;又如此的講道理明是非,飯量和自己也很能匹配,細想起來,這姑娘簡直完美啊!

於是齊大帥抬了頭,開始對著她眯眯地笑:“阿彎啊,你在我這裡,是幹什麼活兒的?我原來怎麼沒見過你?”

阿彎搖了搖頭,不說話。

齊大帥又問:“你家裡還有什麼人沒有?”

阿彎繼續搖頭。

齊大帥的眼珠子一亮:“既然你是個孤女,那我看,乾脆就留在我房裡吧!我這人最是有情有義,既然收了你,就一定對得起你!你的意思如何?”

阿彎這回倒是微微地擰了眉毛,做了一個思索的姿態。

思索了片刻之後,她開了口:“行!反正我也沒地方去。你要是管我的飯,給我地方住,那我就留下來吧!”

齊大帥喜笑顏開,也不叫僕人進來伺候,走到床邊親手鋪床展被:“那好,咱們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趁著天還沒亮,該睡就睡吧!”

阿彎走到床邊坐下來,脫了腳上一雙破鞋,露出兩只雪白的大腳丫子。一抬腿躺上床去,她扯過那軟騰騰的棉被蓋了上。齊大帥見狀,慌忙一屁股坐在床邊,脫得周身上下只剩了短褲汗衫,然後四腳著地的爬到阿彎身後,也躺了下來:“嘿嘿嘿,我的大美人兒……”

齊大帥在阿彎的肩頭上抓了一把,結果又挨了三拳。

一夜過後,齊大帥一點便宜也沒占到,但是收穫也不能說小——阿彎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是真正和他過起日子來了。

齊大帥調查了一番,發現家裡上下都沒有認識阿彎的人,他親自去審問阿彎的來歷,阿彎聾了似的,也不言語,到了那實在被他問急了的時候,阿彎就要走。而齊大帥情人眼裡出西施,看這阿彎比那西施更美上十倍,那裡捨得讓她走?回想起初見面時阿彎那一身破衣爛衫,他猜測著問道:“你是不是要飯的呀?”

阿彎被他問煩了,橫了他一眼:“我是要命的!”

齊大帥感覺她這一眼橫得真是風情萬種,立刻撫掌大笑。阿彎看他不怒反笑,便是問道:“你笑什麼?你是傻子呀?”

齊大帥摸著鬍子尖:“我怎麼傻了?傻子能當我這麼大的官兒嗎?”

“那我打了你罵了你,你還和我好?”

齊大帥被她問住了,笑了半天才答道:“我喜歡你嘛,你欺負欺負我,我也不生氣。”

阿彎聽了這話,就定定地凝視著他。齊大帥被她那雙黑眼珠子死盯著,忽然有點不好意思,自己抬手摸著臉笑道:“當然,我的年紀是比你大了點,不過你要是介意的話,我也可以把這兩撇鬍子剃掉。我要是不留鬍子,看著至多只有三十歲,還面嫩得很哩!”

阿彎搖了搖頭:“不用了,我看慣了你現在這個樣子,你一變,我又要重新看。你又不是什麼好看的人,我為什麼要花那麼大的力氣去看你呢?”

齊大帥沒聽出她這說的話是好話還是壞話,也不肯去追問,因為阿彎這姑娘確實是有點古怪的,齊大帥有時候覺得她像是腦子裡缺根筋,有時候又覺得她只是天真無邪、不懂事而已。起身走到阿彎身後,他摸了摸她的頭髮,頭髮黑黑的厚厚的,涼浸浸的有重量。阿彎回過頭來,仰著臉兒看他:“夜裡我們好好的睡覺,你別對我動手動腳,好不好?”

齊大帥答道:“那我現在不動手動腳,將來也得動手動腳,遲早的事兒。”

“我將來要是也喜歡了你,再讓你動手動腳。”

齊大帥笑著點頭:“好,好,好。我又不是年輕小伙子,我忍得住。我也不拿我的身份勢力逼迫你,咱們就這麼先過著,就當是摩登一回,也談一場戀愛。”

阿彎轉向前方,沒說話,也沒有表情,但齊大帥擁有一雙慧眼,從她的背影上,瞧出她此刻是安下心了。

齊大帥真和阿彎過起來了。

新年前後,南北兩方的戰火都暫時平息了,齊大帥得了工夫,天天也不出門,躲在家裡只和阿彎膩在一起。阿彎起初真是傻乎乎的,稍微新鮮一點的物事,她都不認識,電話機響一聲鈴,也能把她嚇上一跳。然而她無知歸無知,那求學的心比那好學生都要盛,不但她自己是終日東看西摸,齊大帥也對她教導個不休,結果不出幾天的工夫,她就明顯變得機靈了,看到汽車開過來,也不會嚇得亂喊“鐵皮老虎”了。到了夜裡,齊大帥在臨睡前給她掖被角,她眨巴著眼睛看著他,看了片刻之後,她欠身把齊大帥摁在了床上,也要給他蓋被。齊大帥“咣當”一聲躺下去,險些被她摁碎了肋骨。

“哎呀哎呀……”齊大帥眼中噙著淚光,骨頭甚是疼痛,“你這勁兒也太大了。咱倆將來要是生個孩子,那孩子落了地就能去打虎。”

“老虎又沒惹我,幹嘛要去打人家?”阿彎認認真真地回答,“況且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生。你不要說話了,我們睡吧!再不睡覺的話,我又要餓了。”

齊大帥立刻閉了嘴,不是怕阿彎多吃一頓飯,而是怕阿彎飲食無度、脹壞了腸胃——當然,阿彎那一頓飯的量,抵得上旁人一天的量,齊大帥若不是一位大帥的話,還真供不起阿彎這張嘴。

兩人就此安歇,翌日清晨,天剛微微的有些亮,齊大帥聽著身邊有了響動,眯著眼睛向旁一看,他含含糊糊地開了口:“大清早的,你上哪兒去?”

阿彎披著衣裳坐了起來:“我餓了。”

齊大帥重新又閉了眼睛:“那你上廚房找飯吃去吧!多穿點兒,別凍著。”

阿彎沉吟著沒有動:“廚房……廚房裡的東西,我怎麼吃都吃不飽。”

齊大帥打了個打哈欠,就覺著眼皮有千斤重,被窩外頭也冷得如同冰天雪地一般,讓人無論如何都不能起床:“吃不飽?吃不飽你就多吃。糧食還不是有的是。”

說完這話,他打了個小呼嚕,又睡了。

冬日的懶覺,是睡不夠的,尤其齊大帥這一覺還屬於回籠覺,越發睡得纏綿有味。等到他的心腹部下阮副官把他硬推搡了醒時,已經臨近了中午時分。莫名其妙地望著阮副官,他開口問道:“怎麼啦?”

阮副官帶著哭腔告訴他:“大帥,不得了啦!府裡發生人命案啦!”

齊大帥立刻瞪圓了眼睛:“怎麼?來刺客了?”

“不,不是刺客,也不是衝您來的,是發生了人命案,府裡死了個人!”

聽了這話,齊大帥稍稍地放了一點心:“誰死了?殺人的逮住了嗎?”

“死的那個,是巡邏隊裡的一名士兵,至於那個殺人的——唉,誰知道那個是不是人呢?”

齊大帥一愣:“怎麼著?又鬧上鬼了?”

“卑職不敢妄言。總之死的那個士兵,脖子都被撕開了,鮮血被吸乾了大半。胳膊上還少了一塊肉。這絕不像是人能做出來的事情,要說是狗咬的,咱們府裡也沒有這樣兇惡的大狗。您說這……”

齊大帥看著阮副官:“我說什麼?你看著我有什麼用?該使的手段我也使了,前一陣子不是都太平了嗎?怎麼著?這鬼現在又不怕男人了?”

阮副官站在齊大帥面前,默然思索了片刻,然後小聲說道:“大帥,要不,咱們找個專門幹這個的人,幫忙禳治禳治?”

“專門幹這個的?誰啊?”

阮副官俯下身,湊到他耳邊低聲說道:“大帥,外頭大街上這兩天來了個法師,據說是能降妖除魔,瞧著人高馬大的,一身正氣,不像騙子。有人去問過價,要價也不高。要不然,您把他叫進家門來,讓他試試?”

齊大帥聽了這話,當即點頭:“既然是便宜,那就叫來吧!橫豎花不了幾個錢。”

阮副官答應一聲,轉身離去。不出片刻的工夫,他把一位好漢領到了齊大帥面前:“大帥請看,就是這位法師。”

齊大帥放眼一看,就見這位好漢生得身高八尺,濃眉白面,倒也是個英俊人物,便有一點好感:“法師,請問怎麼稱呼哇?”

好漢凍得流了鼻涕,先打了一個噴嚏,然後才朗聲答道:“我叫蓮玄,專為降妖而來!”

三 捉妖記

蓮玄這些時日,活得著實不易。

本來他是一位行走江湖的人物,是到了何時何地都能生存的,可他現在存著一番沉重的心事,實在是無心也無暇去解決謀生的問題,導致他此刻肚中無食、身上衣單,苦不堪言。

他那番心事,便是尋找金性堅。

當初兩個人在杭州火車站糊裡糊塗地失散,他經了好一番波折才又重回了杭州城。可是城中人口眾多,他如何能知道金性堅的下落?這些天他問也問了,找也找了,莫說金性堅其人,連金性堅的一根毛都沒有摸到。無奈之下,他就地捉了幾只小妖精拷問了一番,以為這幫家伙或許會和金性堅有聯繫,然而小妖精們一問三不知,也並沒有聽說杭州城裡來了這樣一位人物。

蓮玄沒了法子,又不敢貿然地離開杭州,只得打起那降妖除魔的旗號,一方面是隨便混兩口飯吃,一方面是尋覓金性堅的下落。如此苦熬了好些天,他此刻站在齊大帥面前,已是熬得面無人色。好在齊大帥本來也對他的色相毫無興趣,開口直接說道:“法師,我家裡的情況,想必你也聽我的副官講過了。即是這樣,就請你看一看,我這家裡到底是不是真鬧了鬼?”

蓮玄仰起頭,做了個深呼吸,然後面向齊大帥答道:“府上鬧的不是鬼。”

齊大帥剛要鬆一口氣,然後這口氣松到一半,他忽然反應過來:“鬧的不是鬼,那是什麼?”

蓮玄答道:“是妖。”

然後他又做了個深呼吸:“府上有妖氣。”

齊大帥扭頭和阮副官對視了一眼,然後一起望向了蓮玄:“妖?”

蓮玄微微一點頭:“沒錯,是妖。”

阮副官試探著替齊大帥開了口:“那……是什麼妖呢?”

蓮玄這回搖了頭:“這我還說不清,總要見了它的面,才好判斷。你們若是信我這番話,就請給我收拾一間屋子安身,我等到了夜裡,或許能有機會和那妖精會上一會。你們若是不信,以為我是信口開河,那我也不多費口舌,這就告辭了!”

他這人說走就要走,瞧著和一般的江湖騙子全然不同,齊大帥就連忙伸手向他招了又招:“別走別走,我們信你!”隨即又吩咐阮副官:“小阮,去給法師找間屋子去!”

蓮玄轉身背對了齊大帥,偷偷地吁出了一口氣——他可有日子沒睡過暖和屋子了。這回趁著捉妖,他也吃上幾天飽飯。

否則怕是金性堅還沒遭雷劫,他先熬死了。

阮副官是常駐在大帥府裡的,因為很怕哪一夜也會被惡鬼咬斷了脖子去,所以對於捉妖這事十分熱心。不消主人吩咐,他自作主張地給蓮玄安排了一間好屋子,又把那肥雞大鴨子、米飯大饅頭等物滿滿地擺了一桌,請法師受用。

蓮玄也不客氣,關上房門自自在在地大嚼了一通,然後倒頭便睡。等他睡足之時,窗外已經是夜色深沉,而他抽著鼻子四處嗅了嗅,就覺著這妖氣是越來越重了,可見那妖精要麼是已經距離自己很近,要麼就是法力無邊,是一位難纏的厲害家伙。屏住呼吸推開房門,他覓著妖氣悄悄地行走。拐過幾道迴廊之後,他停下來,看到了前方一個飄飄渺渺的黑影子。

那影子不是純黑,黑中還隱隱透著一點柔和的寶光。蓮玄暗暗從懷中摸出一道紙符,瞄準了那個黑影子,猛地一揮手將紙符擲了出去。而那黑影似有所感,驟然向上騰空一飄,讓那紙符虛虛地落到了地上。隨即黑影轉身面對了蓮玄,雙方打了照面,卻是一起愣了一下。

末了,黑影子先開了口:“你不是那個……那個蓮玄嗎?”

蓮玄也納了悶:“夜明?你怎麼在這裡?”

夜明落了地,成了個有胳膊有腿兒的人樣子。邁步走到了蓮玄面前,她不回答,繼續發問:“你跑到哪裡去了?他今天還念叨起你呢。”

“他?他跟你在一起?”

“我和他不過是偶然相遇,要不是你這些天無影無蹤,我才懶怠管他。”

蓮玄樂得一拍大巴掌:“太好了,我找他都要找死了。可是,你怎麼跑這兒來了?他家鬧的鬼,其實是你?”

夜明聽了這話,當即連著擺了手:“不是我。我也是聽見了他家的新聞,今夜才跑過來的。我想看看這裡是不是有妖精同族,若是有的話,我也好託它們幫忙,找一找那幾枚印章。”

蓮玄又問:“有嗎?”

夜明一聳肩膀一攤手,做了個摩登的姿態:“沒有找到。”

蓮玄原本是很看不上夜明的,這時瞧她也有幾分親切了:“這件事交給我來辦吧,實不相瞞,這些天我為了找他,真是——”

話沒說完,因為遠方傳來了一聲慘叫。

蓮玄拔腳要跑,臨跑之前對夜明說道:“你快走吧!這裡有我!”

然後他轉身就朝著那慘叫發出的方向跑去了。夜明在後方匆匆喊出了自己的地址,他聽在耳中,也沒來得及回應。

蓮玄晚到了一步。

一間小跨院的角落裡,倒著一個老媽子,老媽子的死相很悽慘,腦袋和脖子只剩了一點皮連著,乍一看上去,就是一團血肉模糊的黑影,也不知道她身上是少了什麼物件,或者是少了幾斤肉。

齊大帥也聞訊趕來了,他這常跑戰場的人,一見了此情此景,都忍不住一閉眼睛。轉身看到了人群中的蓮玄,他當即叫道:“法師,你不是會捉妖嗎?怎麼妖怪沒見你捉到半個,我家裡反倒又搭上了一條人命?”

蓮玄沒理他,在人群中穿梭著走了一圈,末了停在了齊大帥身前,他彎腰嗅了嗅齊大帥的衣領,然後問道:“大帥最近,和誰最為接近?”

齊大帥反問道:“幹嗎?”

蓮玄答道:“大帥身上有點妖氣,但大帥肯定不是妖精,那麼大概就是大帥身邊有了妖精。”

齊大帥一聽這話,登時就不樂意了:“嘿!你這人怎麼說話呢?我身邊的人那可都是正經人,我怎麼就沒瞧出他們是妖精呢?”說完這話,他扭頭吩咐阮副官:“去,你看看我身邊平時都有誰,都帶過來,讓法師瞧瞧,哪個是狐狸變的!”

阮副官領命而去,不一會兒就又回了來,把齊大帥身邊的勤務兵、出門時使用的汽車夫、打掃房間的老媽子小丫頭,以及新寵阿彎一併帶到了蓮玄面前。而蓮玄對著這些人只是一眼掃過,然後直奔了阿彎,口中喝道:“妖孽!還不速速露出真身?!”

阿彎抬頭看著蓮玄,眼珠子黑白分明,睜得大大的。及至蓮玄走到她近前了,她才如夢初醒一般,立刻向後一退,退到了齊大帥身後。齊大帥抬手一擋:“幹什麼?我家阿彎膽子小,可禁不住你這麼嚇唬。”

蓮玄說道:“齊大帥,這個阿彎,就是妖精!”

齊大帥回頭看看阿彎,再向前看看蓮玄,隨即卻是哧哧地笑了:“什麼?你說阿彎是妖精?”他連連地搖頭,“別開玩笑了!世上有阿彎這樣傻乎乎的妖精嗎?”

他笑,旁邊的阮副官等人也跟著笑,紛紛地對蓮玄道:“阿彎姑娘平時大氣都不出,要是妖精都是她這樣的,那倒好了,我們也都不怕妖精了。”

蓮玄有些發急:“齊大帥,你既然請我來了,怎麼又不信我?你若不信,就讓她試試我這幾張驅魔的黃符,她若是經受得住,那我自認眼拙,我馬上就走!”

齊大帥正要開口,後方的阿彎忽然說了話:“我不試。你們若認定我是妖精,我也不辯,我走就是了。”

這話一出,齊大帥登時嘆了口氣,對著蓮玄說道:“好了,法師,難聽的話我也不多說。照理來講,你這麼欺負我的人,我都應該把你推出去斃了。現在你走吧,我也不追究了。”

蓮玄看著齊大帥——齊大帥是手握千軍的人,眼中有兇光和殺氣,一看他的眼神,蓮玄就知道這人是鐵了心腸,定然不會聽從自己的話了。俗話說得好,好言難勸該死的鬼,姓齊的既然不肯聽話,那他也就不再冒著吃槍子兒的風險饒舌了。好容易才找到了金性堅,面還沒見上呢,他可不能為了這麼個糊塗大帥,壞了自己的大事。

想到這裡,蓮玄又暗暗的有些慚愧,覺得自己和金性堅糾纏越深,一身正氣越有消散的趨勢。等幫著金性堅度過這一場雷劫了,自己定然要和他保持距離,堅決不能再和他勾搭下去了。

思及至此,蓮玄轉身要走,可在臨走之時,他卻是招招手,把齊大帥叫到了自己跟前。

把幾張折好的黃符塞進齊大帥的衣兜裡,他低聲說道:“若是到了萬一的時刻,這東西也許能救你一命。”

說完這話,他轉身便走,一路走出齊府,走過三條大街,走到了金性堅面前。

四 大蛇

金性堅在一處獨門獨院的小宅子裡,見到了金性堅。

見面之後,他嚇了一跳,因為金性堅靜靜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露出來的面孔和雙手,都變成了白玉的顏色——是純粹的白玉,玉中沒有隱約的血管筋脈,可見他並不是沒有血色,是他的肉體在發生著變化。

緩緩地轉動眼珠望向了床邊的蓮玄,他的瞳孔中還含著濕潤的光。將蓮玄上下打量了一番,很罕見的,他竟然微微笑了一下。

“回來得好。”他輕聲說了話,“我沒有力氣去找你了。”

蓮玄將兩只大巴掌伸了伸,遲疑著不敢觸碰他:“我……你怎麼了?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金性堅答道:“我沒事。”

蓮玄回頭去問身後的夜明:“他是沒事嗎?”

夜明一撇嘴:“你自己看。”

當著金性堅的面,蓮玄顧不得許多,直接答道:“我看他……有點不好。”

夜明把撇著的嘴收回原位,嘆了一口氣,又垂了頭盯著地面說道:“是這樣的。我們……到了這個時候,都是這樣的。”

“那怎麼辦?”

“怎麼辦?只能是提前做好萬全的準備,到時候再聽天由命。只是他和我還不一樣,他瞧著是個囫圇的人,其實他是不完整的。”

說到這裡,她把這裡頭的前因後果向蓮玄講了一遍,蓮玄一邊聽,一邊抬手反覆摩挲頭上的短髮,等到夜明把話說完了,他也跟著嘆了一口氣:“那還是得繼續找啊!找到一枚是一枚。”

說完這話,他又轉向了金性堅道:“你放心,我們幫你幫到底。除非眼看著你被天雷劈成灰了,否則我們哪個都不會拋了你不管!”

夜明聽了他這一番表白,感覺很不順耳,簡直類似於詛咒,可又知道他是一片赤心,不便挑理,只得偷偷翻了個白眼。而蓮玄說完了話,轉過身又問夜明:“那我們接下來怎麼辦?你看我能幹點什麼?”

夜明答道:“亂找一氣是行不通的,所以接下來我們就是吃飯睡覺,無事可辦。”

蓮玄盯著夜明,盯了片刻,忽然問道:“你是真心想救他的吧?”

“你瞧出我是虛情假意來了?”

“不是不是,我是想說,像你這樣有情有義還有幾分人樣的妖精,很是少見。只不過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思吃飯睡覺,這可是有點……”

他沉吟著沒有說完,而夜明也不惱,反而是笑了笑:“我知道你是他的好朋友,心裡為他著急,可這不是著急的事情,急也沒有用。我現在要去睡了,你自便吧!”

說完這話,她轉身走了。蓮玄目送她出了門,然後附身湊到金性堅耳邊低語:“她這些天對你還好嗎?”

金性堅微微地“嗯”了一聲。

“那還算她有點良心。”

金性堅轉動眼珠看了他一眼,然後又是微微一笑。他向來不是什麼滿面春風好脾氣的人,今天對著蓮玄連著微笑了兩次,蓮玄心裡便有些發慌,怕他是大限將至,連性情都改變了。

無可奈何地混過了這一天,到了夜間,蓮玄在隔壁屋子裡也躺下了。抱著一床棉被,他睜著眼睛輾轉反側,同時又被這宅子裡的妖氣熏得難受——夜明是只妖精,金性堅——雖然他自己不大承認,但是目前看來,也是妖精一流。這二位的真身,一位是寶珠,一位是神石,照理來說,已經沒有什麼氣味,比那狐狸刺蝟之流芬芳了一萬倍,但妖精終究是妖精,蓮玄這祖祖輩輩以降妖為事業的專業人士,一抽鼻子就能嗅到妖氣。張大嘴巴打了個哈欠,他把鼻子往棉被裡蹭了蹭,決定不睡硬睡。

然而就在這時,房門無聲無息地開了。

他剛把鼻尖埋進了棉被,這時便僵硬了身體不肯動。房門雖是開了,但是並未見到有人進來,只在下方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響。

蓮玄平穩地一呼一吸,同時氣沉丹田,把力量運到了四肢百骸。

忽然間,那不請自來的東西自下向上,躥向了他!

蓮玄將棉被向前一扔,隨即順勢一滾,滾下了床。扎著馬步站穩當了,他看清了那不速之客的真面目——這客人無手無腳,雙目猩紅放光,竟是一條奇長無比的大蟒蛇!

蟒蛇“噝噝”地吐著信子,直撲向了蓮玄。蓮玄伸手想要去摸黃符,然而身上只穿著一層單衣,那黃符都留在外衣的口袋裡。慌忙一個轉身衝向門口,他大喊一聲:“來人啊——”

喊完了這三個字,他忽然意識到此地乃是鬧市,當即一捂嘴噤了聲。就在這時,隔壁的房門開了,有人扶著牆壁,姿態僵硬地慢慢走了出來,正是金性堅。

扭過臉望向了蓮玄這一邊,金性堅不看蓮玄,只看那條大蟒蛇。看了幾秒鐘之後,他緩緩地伸出了一只手。

空氣奇異的流動起來,流成了一股越來越急的旋風。蓮玄知道金性堅這是要施法驅逐那條大蟒蛇,可是憑著金性堅此刻的狀態,他哪還有餘力去和那蟒蛇一斗?思及至此,蓮玄撕下一塊衣襟,咬破食指在衣襟上畫起血符,想要助他一臂之力,哪知血符畫到一半,那大蟒蛇忽然開口說了人話:“金公子?”

旋風慢慢地停了,金性堅收回了手臂:“你是誰?”

大蟒蛇一扭身,在一道白光之中扭成了個高個子青年,蓮玄看得清楚,發現此人很是面熟,仔細地再一想,他忍不住問道:“你和齊大帥家裡的那個阿彎姑娘,是不是有親戚關係?”

青年轉向他,認認真真地答道:“我就是阿彎。”

蓮玄大吃一驚:“你不是女的嗎?”

青年依舊是認真的,一板一眼地回答:“我想男就男,想女就女。金公子沒有對你說過我嗎?”

蓮玄當即轉向金性堅:“他誰啊?”

金性堅不忙著回答,先笨手笨腳地轉了身,走回到了那黑洞洞的屋子裡去。摸索著在一把搖椅上坐下了,他這才對跟了進來的蓮玄,講起了那阿彎的來歷。原來這阿彎確實是個蛇精,但並不是一條凡蛇。說她天生畸形也罷,說她與眾不同也罷,總之她出生之時,乃是一條雌雄兼具的陰陽蛇。這樣的一條蟒蛇修煉成精、有了人形,也是時男時女,沒個準譜。一百多年前,她偶然結識了金性堅,竟是對這位金公子一見傾心,單戀了他二三十年。而金性堅實在是不能對這條性別不明的大蟒蛇動情,眼看阿彎一片痴心地對待自己,他一邊是想逃,一邊是感覺過意不去。

於是,思來想去的,金性堅將手中僅存的一枚印章送了她,算是給她留個紀念。而紀念品一出手,金性堅立刻逃之夭夭,溜了個無影無蹤。阿彎既找不到他,只能是自嗟自嘆,也無心留戀人間了,索性找了一處古老的墓穴鑽進去,久久地睡眠了起來。若不是齊大帥的士兵驚動了她,她簡直不知道自己要睡到哪天才罷。

金性堅這一席話講完,蓮玄旁的沒聽見去,只雙目炯炯的望著那阿彎問道:“你有印章啊?”

阿彎點點頭:“有哇!”

蓮玄一拍大腿:“太好了!算你救了他的命了!”

然後三言兩語的,蓮玄向阿彎講述了金性堅此時的情況。阿彎聽了這話,立刻就要走:“那枚印章,被我收起來了,現在正在齊大帥的家裡。我去取來給你。”隨即她又對著蓮玄說道,“你夜裡說我是妖精,差點讓我沒法子繼續在齊家安身,所以我今夜過來,本打算殺掉你報仇的。既然你是金公子的好朋友,那我就不和你計較了,你繼續活著吧!”

蓮玄向她拱了拱手:“哼,那我還應該謝謝你囉?”

阿彎匆匆答道:“不客氣。”

蓮玄感覺這蛇大模大樣,也說不清她是傻,還是坦誠直率。不過此刻這宅子裡的人都是有求於她,自己自然也就不能再挑剔人家的言語了。

阿彎並沒有察覺到蓮玄對自己的腹誹。飛似的一路回到了大帥府,她忍著飢餓,直奔了府後的藏寶庫。

所謂藏寶庫者,其實乃是一所小院子,院內的幾間空房都是門窗堅固,正適合安放齊大帥弄回來的那些古物。院門外也有士兵站崗,但是齊大帥這府邸的戒備太森嚴了,無論大門小門,都有衛兵,日夜還有巡邏小隊來回的走,所以此地站崗的衛兵到了這夜深時候,料想無事,也就悄悄的各找地方打瞌睡去了。

阿彎進了院門,直奔了正房而去。正房的房門是鎖著的,她不懂這時代的洋鎖頭應該怎麼撬,於是乾脆伸手一攥那大鎖,攥得那鎖頭走了形,“咯嘣”一聲,自己彈了開。

然後推門走了進去,她伸手用力按著自己的胃部——也許是上次睡得實在是太久了,她這一回醒來之後,總是心急火燎地害餓,無論怎麼吃都吃不飽。那些精緻的菜餚,雪白的米飯饅頭,她儘管是成盤子成碗地往嘴裡扒,然而吃過之後,腹中依然感覺空虛。

或許她天生就不是吃這些東西果腹的,人類的菜餚再好,她吃進嘴裡,終究還是沒滋味。

躡手躡腳地走進一只大陶罐前,她彎腰伸手向內,從裡面摸出了一只小小的布包。布包打開來,裡面躺著白白的一枚小印章,瞧著很不起眼。這件東西,她留著也是沒意思,要說它是感情的紀念,那她睡了這麼上百年,也把那段感情忘了個七七八八了。

把布包往懷裡一揣,她轉身要走。然而轉身剛出房門,她忽見前方走來了一名士兵。那士兵懶洋洋的扛著步槍,人在院門口晃著,彷彿只是想向內窺視一眼,冷不防地瞧見了阿彎,他也是嚇了一跳:“喲,誰?”

說完這話,他端起步槍做了個瞄準的架勢,同時一步步向內逼近。阿彎愣愣地看著他,也傻了眼。

士兵越走越近,終於看清了阿彎的面容:“哎?你不是大帥身邊那個姑娘嗎?”

阿彎呆呆地看著他,一時間沒了主意。

士兵又道:“不管你是誰,反正這地方是不許外人來的。你既然來了,那我也沒法子,只好押了你去見大帥了。有話你對大帥說去吧!”

話音落下,他放下步槍,伸手就過來拽阿彎。阿彎向後一躲,同時嗅到了這人身上濃烈的活物氣味。

她再怎麼修煉,身上始終還是殘留著一點蛇性。

她愛吃活的。

士兵第二次出了手,這回終於抓住了她的腕子。藉著月光抬了頭,士兵瞧見她慘白著一張臉,嘴唇蠕動著,大口吞嚥唾沫。瞳孔中忽然有光一輪,她的瞳孔變成了狹長形狀。

下一秒,她猛地纏上那士兵的身體,一口咬住了他的咽喉。以著人類的形象,她無法完整地吞下獵物,只能抓緊時間吸血吃肉。上氣不接下氣地瘋狂吮吸著血液,她正是感覺滿足,卻不料院門外忽然亮起了電燈。

幾名壯漢手裡抬著什麼,一路吶喊著衝向了她。她受不得這樣的強光,當即抬手一捂眼睛。然而就在短暫的光明與黑暗中,壯漢已經將抬著的鐵籠直扣下來,把她牢牢地扣在了原地。她下意識地要向外沖,可在皮膚觸碰到鐵籠的一剎那間,燒灼般的劇痛讓她慘叫一聲,又退了回去。

這一回她睜開眼睛,看到了鐵籠上黏貼著的黃色紙符。

是蓮玄留下來的紙符。

黃色紙符之外,有人緩緩走了過來,是齊大帥。

五 最好的人

距離著鐵籠一米多遠,齊大帥站住了。

周圍的電燈馬燈一起放了光,照亮了齊大帥與她。背著手看著她,齊大帥嘆了口氣,又點了點頭,低聲說道:“我真不愛信那個法師說的話。”

阿彎盯著齊大帥,知道自己是犯了錯又被人捉了住。人是不能吃的,吃了就是犯了這人間的法,但她實在是餓得慌,她以為自己可以偷著吃。

偷著吃,然而還是被捉住了,她囁嚅著張了張嘴,想要向齊大帥認個錯。不讓吃人,那她以後不吃就是了。她想這事情是好商量的,不是什麼天大的問題。

這時,齊大帥又開了口:“不愛信,可又覺得人家也不應該是平白無故地冤枉你,我就略施小計,預備下了這個籠子。我想你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是你幹的,我這籠子預備了一萬年,也碰不到你一根毫毛。沒想到啊……”

齊大帥搖了搖頭:“阿彎,你騙了我,你不是個好姑娘。”

阿彎試探著要從那籠子柵欄裡伸手,可是那紙符像是一團火,燒得籠子都是灼熱無比,把她牢牢地困在了籠中。

“不是的!”她對著齊大帥說話,“我沒有害過你。你對我好,我也會對你好。”

齊大帥冷笑了一聲:“阿彎,你今天不害我,不代表你明天不害我。我還想問一句,你既是個吃人的妖精,那麼你到底是什麼東西變的?你我相識一場,總該讓我看看你的真面目吧?”

阿彎問道:“你真的想看嗎?”

齊大帥答道:“想看。”

阿彎知道自己是得罪了他,那麼現在為了表示歉意,決定聽他的話——他想看,自己就讓他看。

一道白光包裹了阿彎,漸次膨脹開來,又緩緩地消失。光芒散盡之後,院內的人——包括齊大帥——一起驚叫著後退了十來步。

因為籠中的阿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黑紅相間的巨蟒!巨蟒對著齊大帥歪歪頭,意思是讓他好好地看看自己,可齊大帥回應給她的,先是一串鬼哭狼嚎,隨即便是連滾帶爬地往院子外跑,且跑且道:“找火油!燒死她!快啊!”

齊大帥一逃,院內眾人也哄然而散。阿彎見狀,當即將蛇身扭絞著盤旋緊縮,從一人多高的一大盤蟒蛇,縮成了指頭粗細的一條小花蛇。貼著地皮從欄杆縫隙中爬了出去,她下意識地要去追齊大帥,可是轉念一想,金性堅那邊還在等著自己這枚印章救命,便臨時扭頭,飛快地游動而行,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天還沒亮,阿彎已經重新出現在了金性堅面前。

這回陪著金性堅見了她的人,除了蓮玄之外,還有夜明。

夜明和蓮玄對待阿彎,真是熱情極了,恨不得一擁而上,從她手中將那枚印章硬摳出來。阿彎被這樣兩個人圍著,顯然也是有點發慌,當即把那印章往蓮玄手裡一塞:“我就只有這一個,現在還給他。”

夜明把印章搶過來看了看,然後遞還給了蓮玄,又對著阿彎笑道:“小妹妹——”叫過這三個字後,她覺著有點違心,就換了稱呼,“大妹妹,你這回是幫了他大忙。聽說你先前很喜歡他,那等他度過了這一劫之後,一定對你以身相許,報你的恩情。”

金性堅聽了這話,登時渾身一起動了動,而阿彎看了他一眼,卻是搖頭答道:“我不要他報答我,更不要他以身相許。我不想和他過日子了。”

夜明以著一副老姐姐的心腸,滿以為這回可以把金性堅推銷出去了,沒想到阿彎也不肯收他,不禁問道:“怎麼?你又有新的愛人了嗎?”

阿彎聽了這話,不禁皺起了眉毛,垂眼對著地面說道:“我也不知道我愛不愛他,但是他對我很好,從來沒有人對我那樣好過。我做蛇的時候,蛇們說我是怪物,不肯和我交朋友;我做人的時候,人們嫌我古怪,也都不喜歡我。只有他和別人不一樣,不管我怎麼著,他都說我好,見了我就笑。”

夜明問道:“這個人確實待你很好,他是誰呢?”

阿彎輕輕地嘆了口氣:“他是齊大帥。”

夜明在夜探大帥府時,曾經偷偷瞻仰過齊大帥的尊容,回想起來,就只記得這人膀大腰圓,翹著兩撇小鬍子,真是相當的不俊俏。

“他呀……”夜明有點不贊成,不過人家愛人家的,輪不到她來饒舌,她便只把話往好裡說,“是還不錯。”

阿彎繼續說道:“可是他被我嚇跑了,還要點火燒死我。”

話到這裡,她把自己今夜的所作所為講述了一遍。金性堅和蓮玄聽著,都覺著沒法子,唯有夜明說道:“那你是不是真的愛他呢?”

阿彎困惑的抬了頭:“我不知道,反正,我願意和他在一起。”

“有多願意?讓你為了他,從此不吃活物不殺生,只吃人類的飲食,你肯嗎?”

阿彎垂下眼簾,這回沉吟了許久,終於一點頭:“我願意。人類的飲食,我只不過是吃得不大飽而已,不飽就不飽吧!”

“說不許吃,就真的一點都不許吃,你做得到?”

阿彎點了頭:“做得到。”

夜明笑道:“那你就把方才對我說的這一番話,原樣去講給齊大帥聽吧!他若是不嫌你是妖精,願意繼續和你一起過日子,那我這裡就提前恭喜你。他若是依然怕你,你也不要嚇唬他,走就是了。我們本來和人類就不是同族,人妖殊途四個字,你一定也常聽說吧。”

阿彎聽到這裡,冒冒失失的,轉身就跑出去了。

阿彎一口氣,走回了大帥府。

這個時候,天就已經是大亮了。她這回長了心眼,並不公然地往府裡闖,而是遠遠地站在街角先張望,結果就見府門內外亂鬨鬨的人來人往,連著三輛大卡車停在路邊,士兵們正押了工人,往那卡車上運送後院藏寶庫裡的古物。一名軍官從外面跑到府門口,大聲的向內問了句什麼話,府內有人跑了出來,大聲答道:“卡車不跟著大帥走,單往火車站開。大帥說了,這回打完了仗也不回來了,這些東西用火車直接往北運!”

阿彎認得那個人,他是常跟著齊大帥的阮副官。

阮副官說完這句話,急急地跳上了卡車車廂裡。三輛卡車滿載了古物,上頭又用帆布苫蓋了,然後便絡繹地發動,駛上了大街。而這些人和車一走,齊府門前驟然冷落了起來,不但無人出入,甚至連站崗的衛兵都不見了。阿彎摸不清頭腦,便轉身又往那齊府後頭的小門繞。

繞到一半,她遇到了幾名在街邊看熱鬧的閒人,閒人正在談論著齊大帥,她聽見了,便走去問道:“請問,大帥府裡,怎麼走了好多人?”

閒人答道:“這個齊大帥,上戰場去啦!”

阿彎大吃一驚:“什麼時候上的?”

“天沒亮的時候,這府裡就熱鬧起來了,說是北邊忽然開了戰,齊大帥直接奔戰場去了。”

“北邊……是什麼地方啊?”

“那誰知道!你買份報紙瞧瞧吧,上頭肯定寫著呢!”

阿彎聽了這話,轉身又跑了。一路撲通撲通地跑到大街上,她揪住個剛領了報紙上街來賣的小孩子,花兩個銅子兒買了一份晨報。

晨報上果然有齊大帥的名字——齊大帥的軍隊在徐州吃了大敗仗。

“徐州……”阿彎記憶著這個地名,一邊記著,一邊咽口水,她又餓了,餓得簡直要惱火起來,不是惱別人,是惱自己。哪有自己這樣饞嘴大肚皮的蛇?蛇裡沒有這樣的,人裡也沒有這樣的,她想自己果然是個討人嫌的東西。

一邊恨著自己,阿彎一邊跑去了火車站。火車是什麼,她已經知道了,火車怎麼坐,她也相信自己能夠搞清楚。反正她要去徐州,就算火車不肯載她,那她走也要走過去。

阿彎坐上了火車。

火車開了一段路,忽然就停了,說是鐵軌被炮彈炸斷,前頭已經沒有了路。阿彎隨著旅客下了火車,自己看準了方向,開始步行。

連著走了三天後,她聽見了槍炮聲。

這時,她路過的村莊裡已經看不見百姓了,據說是為了躲避戰火,全都逃了。沒有人,也沒有食物,她從地洞裡掏了幾只田鼠出來,猶豫了許久,終究還是沒有吃。今天她能吃了這活鼠,明天就能又吃起活人。要是這樣的話,自己還來找齊大帥做什麼?專為了來嚇唬他嗎?

這樣一想,她就決定再忍一忍,橫豎她不是平凡的生靈,總不會輕易地餓死。

又走了一天多,這日凌晨,在兩座村莊之間,她見識到了真正的戰火。

炮彈在空中穿梭似的嗖嗖的飛,落了地便要爆出一聲轟天的巨響。她怕了,慌不擇路地亂跑,忽見前方活動著許多士兵,那士兵穿著灰衣,很像齊大帥的部下,她便邁開大步猛衝了過去。前方的情景越來越清晰了,她忽然瞧見那幫士兵裡頭站著個挺胸疊肚的壯漢,壯漢翹著兩撇小鬍鬚,正是齊大帥!

這足以證明她這一趟沒有白白的奔波。歡天喜地的衝向齊大帥,她正要大喊出聲,忽然,她聽見頭頂傳來了吱溜溜一聲銳響。一邊狂奔一邊抬起頭,她看到了一枚炮彈劈空而飛,直飛向了齊大帥的方向。

炮彈是很厲害的,是能把土地炸開花的,她知道。

於是她發了瘋似的向前疾沖幾大步,然後縱身一躍,撲向了齊大帥。

在震天撼地的一聲巨響過後,齊大帥仰臥在地上,眼睛是瞎的,耳朵是聾的,手腳是癱瘓的。

直過了好一陣子,知覺才慢慢地恢復了。他看見了光,聽見了聲,還能抬起雙手,推開了身上這具沉重的軀體。一點一點地翻身坐起來,他看著面前這張臉孔,怔了好一會兒,才說出話來:“阿彎,你怎麼來了?”

阿彎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周身也不覺得疼痛,只是沒有力氣,不能動彈。轉動眼睛望向了齊大帥,她忽然發現齊大帥的一側鬍子梢糟了火燎,已然焦了,瞧著十分滑稽,就忍不住一笑。

笑過之後,她輕聲開了口:“我是想來告訴你,吃人是我不對,我以後再不吃了。”

齊大帥瞪著眼睛看著她——看著她,也看著她身下漫出來的血泊。

“就為說這個?”他喃喃地問。

阿彎想了想,又說道:“我知道你對我好,我雖然是妖精,但我不會傷害你的。你別怕我,也別燒我。從來沒有人像你這樣對我好過,你要是還喜歡我,我就繼續跟著你,你要是不喜歡我,我就走。”

說完這話,她直勾勾地盯著齊大帥,等了片刻之後,她見齊大帥單是瞪著自己,不說話,便小聲說道:“我知道了。”

然後她作勢要翻身起來:“那我走啦。”

她翻了一次身,沒起來,翻了第二次身,還沒起來。她自己納了悶,不知道怎麼會忽然沒了力氣。抬頭再去看齊大帥,她看見齊大帥的眼睛裡亮晶晶的,於是伸了手去摸。

她摸到了齊大帥的眼淚,也摸了齊大帥半臉的鮮血。

齊大帥握住了她的手,忽然把嘴一咧。

他本來就不是美男子,如今這麼一咧嘴,更醜了。眼淚在滿是煙塵的臉上衝出溝渠,他帶著哭腔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人不錯,願意跟我過日子了?”

阿彎點了點頭。

齊大帥的嘴越咧越大,終於嗚嗚地哭出了聲音,一邊哭一邊含含糊糊地又道:“你要不是個妖精就好了,你覺得我不錯,我也覺得你不錯……你要不是個妖精就好了……”

阿彎好奇的看著齊大帥,問他:“你是在為了我哭嗎?”

齊大帥把她的手捂在臉上,深深的彎下了腰:“你個傻姑娘,你知不知道你要死了?你要死了我還不哭?”

阿彎閉了閉眼睛,也覺得自己的身體在變冷,但是很奇異的,並不悲傷恐懼,眼睛盯著齊大帥那張醜臉,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從來沒有人為我哭過……你真是對我好……”

她也不疼,也不怕,只是眼皮沉重,睫毛忽閃忽閃地要合下去。合下去就合下去吧,橫豎齊大帥也不好看。身體搖搖晃晃地漂浮了起來,她也沒辦法,她也很遺憾——是啊,自己不是個妖精就好了,自己是個人就好了。

阿彎一直是個糊裡糊塗的妖精,出身不可考,壽命不可考,一切都不可考,似乎一直就只是活著而已,天上地下,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

臨咽氣的時候,她聽見了齊大帥的哭聲,心中先是很知足,隨即卻又緊張起來,怕自己會在死後恢復蛇身,嚇壞了齊大帥。

她很緊張,甚至想掙扎著從齊大帥身邊爬開。可是手腳已經都冰涼的不聽了使喚。於是半睜著眼睛看著齊大帥,她用盡最後的力氣說道:“你走……你怕……”

說完這話,她終於力不能支,閉了眼睛。

最後一口氣緩緩地呼出來,她聽見齊大帥哭哭啼啼地告訴自己:“我不走,我不怕。”

這話是她生平所聽過的,最動聽的話;這人也是她生平所遇過的,最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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