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豬記 一、懸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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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八十從來沒有走運過,自他從娘胎落地,老娘就被他剋死,三歲時老爹為了給他湊一件冬衣的錢,大冬天上山挖筍結果摔懸崖一命嗚呼。自八歲起,他就被八十歲的曾奶奶賣到了紅艷閣當小廝,作價八十銅板,於是叫做王八十。他在紅艷閣辛辛苦苦的幹活,一個月不過得四十銅錢,到三十八歲那年好不容易存足錢娶了個媳婦,成婚沒三天媳婦嫌他太矮,出門丟人,跟著隔壁的張大壯跑了,於是自今王八十還是一個人住。

雖然沒人疼沒人愛,但王八十很少怨天,有時候他自己對著鎮東那小河照照,也覺得就憑水裡人長得歪瓜劣棗、身高四尺的樣,真他媽的誰都疼不起來,能在紅艷閣有份工做,已是老天眷顧。

如他這般老實本分,安分守己的人,其實應該平平安安簡簡單單過一輩子,死時往亂墳崗上一躺,就此完結,王八十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還有撞鬼的一天。

「昨天晚上,我從紅艷閣倒夜壺回來,這裡是一片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見,當然我出門的時候也並沒有點燈。正當我要開門的時候,發現門沒有關,就這麼開著一條縫兒……我心想莫不是來了賊,我屋裡那床十八文的被子千萬莫被偷了去,所以在這裡抄了個家伙,往窗戶探去。結果這一探,哎喲我的媽呀!我屋裡有個東西在飄,鬼似的雪白雪白的,一棍子打過去,那東西忽閃忽閃的,卻是件衣服,我一抬頭,就看到……」

一、懸樑

角陽村的村民一向對紅艷閣敬而遠之,因為那是個妓院,並且是粗房破瓦,裡頭的姑娘又老又丑的那種第九流的妓院。

但今天一早,紅艷閣後門就如開鍋一般熱鬧,人頭攢動,彷彿趕集,人人都要到王八十住的柴房裡瞧上一眼,有的人還提著自家板凳,以防生得太矮,到時少看了一眼,豈不吃虧?

「哎喲……」一位灰衣書生正往紅艷閣旁的萬福豆花庄走去,被人群撞了個踉蹌,回頭看眾人紛紛往妓院而去,不免有些好奇,猶豫片刻,也跟著去看熱鬧。

「哦……」眾人擠在王八十的柴房之外,齊齊發出驚嘆之聲。

一頭碩大的母豬,身穿白色綾羅,衣裳飄飄地吊在王八十房中梁下,一條麻繩繞頸而過,竟真的是弔死的。

「母豬竟然會上吊,真是世上奇事,說不定它是看中了王八十,施了仙法得知你已多年沒吃過豬肉,所以舉身上吊,以供肉食。」在角陽村開了多年私塾的聞老書生搖頭晃腦,「真是深情厚意,聞所未聞。」

「女人的衣服,嘻嘻,豬穿女人的衣服……」地上一名七、八歲的小男孩嘻嘻地笑,「它如果會變化,衣服怎麼不變成豬毛?」

王八十連連搖頭:「不不,這不是豬仙,我說這定是有了女鬼。你們看這衣服,這衣服兜里還有東西,真是女人穿過的,你看這東西……這可是尋常人有的東西?」他搬了張凳子爬上去,在母豬身上那件白衣懷裡摸出一物,「這東西,喏。」

眾人探頭來看,只見王八十一只又黑又粗的老手上拿著一張金葉子,就算是村裡有名的李員外也拿不出手的足有三兩重的真金葉子。母豬自然不會花錢,衣服自然自己更不會花錢,那這三兩黃金是誰的?

王八十指指樑上搖晃的母豬:「這必是有怨女死得冤枉,將自己生前死法轉移到這母豬身上,希望有人替她伸冤……」

聞老書生立刻道:「胡說、胡說,懸樑就是自殺,何來冤情呢?」

王八十呆了一呆:「哦……」臉上竟有些失望,往眾人看了一眼,只見大家對那懸樑上吊的豬嘖嘖稱奇,看了一陣,也就覺得無聊,有些人已打算離去,心裡有些著急。

正在此時,忽然樑上的木頭髮出一聲異樣的聲響,在眾人紛紛回首之際,白綾飄揚,那頭弔頸的豬仰天跌下,「砰」的一聲重重摔在地上,豬身上一物受震飛起,直往人群中落去。

「啊—」眾人紛紛避讓,一人急忙縮頭,那物偏偏對他胸口疾飛而去,眾人不禁大叫一聲「哎呀」,那物在齊刷刷「哎呀」聲中正中胸口,那人撲通坐倒在地,雙手牢牢抓住一物,滿臉茫然,渾不知此物如何飛來。眾人急忙圍去細看,只見那人手中抓著一柄血漬斑斑的矛頭,矛頭上沾滿暗色血跡,顯然剛自母豬血肉之中飛了出來。

王八十蹲下撫摸那摔下的母豬,叫了起來:「這頭豬不是弔死的,是被矛頭扎死的。」

眾人復又圍來,眾目齊看那死豬,半晌聞老書生道:「王八十,我看你要出門躲躲,這……這頭被矛頭扎死的母豬,不知被誰吊在你家,必定有古怪,那黃金你快些扔了,我看不吉利,咱沒那福分,享不到那福氣,大家都散去吧,散去吧。」

眾人眼見矛頭,心中都有些發毛,紛紛散去,只餘下那手握矛頭的灰衣書生,以及呆住的王八十。

「你……」那灰衣書生和王八十同時開口,同時閉嘴,各自又呆了半晌,王八十道:「你……你是豬妖?」

灰衣書生連連搖頭:「不是、不是,阿彌陀佛、罪過、罪過,我本要去萬福豆花庄吃豆花,誰知道這裡母豬上吊,身上飛了一把刀出來……」

王八十看著他手裡仍然牢牢抓住的矛頭:「這是矛頭,不是刀,這是……咦……這是……」他拿起灰衣書生手裡的矛頭,「這不是戲台上的矛頭,這是真的。」

只見那矛頭寒光閃爍,刃角磨得十分光亮,不見絲毫銹漬,和擺放在廟中、戲台上的全然不同,真是殺人的東西,剎那之間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

那灰衣書生忙自懷裡摸了一塊巾帕出來擦手,一擦之下,巾帕上除了豬血,尚有兩條長長的黑毛,他尚自獃獃,王八十腦子卻靈活,大叫一聲:「頭髮!」

兩條兩尺有餘的頭髮,沾在矛頭之上,最後落在灰衣書生擦手的巾帕之中,赫然醒目。母豬肚裡自然不會長頭髮,王八十舉起矛頭,只見矛頭之上兀自沾著几絲黑色長髮,與矛頭糾纏不清,難解難分,他長大了嘴巴:「這……這……」

「那個……這好像是這塊矛頭打中了誰的頭,然後飛了出去,進了這頭母豬肚中……」灰衣書生喃喃地道,「所以自母豬肚中又飛出來的矛頭上就有頭髮。」

王八十顫聲道:「這是兇器?」

灰衣書生安慰道:「莫怕莫怕,或許這刀……呃……這矛頭只是打了人,那人卻未死;又說不定只是這頭母豬吃了幾根頭髮下肚,那個……尚未消化乾淨。」

王八十越想越怕:「這只吃了頭髮的母豬怎會……怎會偏偏要掛在我的屋裡……我招誰惹誰了?我……」他越說越覺得自己冤,往地下一蹲咧嘴就哭了起來。

灰衣書生急忙將手中的矛頭往旁一放,拍了拍王八十的肩:「莫怕,也許只是有誰與你開個玩笑,過個幾天自然有人將實情告訴你。」

王八十哭道:「這一頭母豬也值個一兩三錢銀子,有誰會拿一兩三錢白花花的銀子來害人?我定是招惹了豬妖女鬼,纏上我了,我定活不過明日此時,今晚就會有青面獠牙的女鬼來收魂,閻羅王,我死得冤啊……」

灰衣書生手上越發拍得用力:「不會不會……」

王八十一抬頭,看見他滿手豬血塗得自己滿身都是,越發號啕大哭:「鬼啊—母豬鬼啊—我只得這一件好衣裳……」

灰衣書生手忙腳亂地拿出汗巾來擦拭那豬血,卻是越擦越花,眼見王八十眼淚與鼻涕齊飛,餅臉同豬血一色,沒奈何只得哄道:「莫哭莫哭,過會我買件衣裳賠你如何?」

王八十眼睛一亮:「當真。」

灰衣書生連連點頭:「當真當真。」

王八十喜從中來:「那這便去買。」

灰衣書生早飯未吃,誠懇地道:「買衣之前,不如先去吃飯……」

王八十驚喜交集,顫聲道:「公……公子要請我吃飯?」

灰衣書生耳聞「公子」二字,嚇了一跳:「你可叫我一聲大哥。」

王八十聽人發號施令慣了,從無懷疑反抗的骨氣,開口便叫「大哥」,也不覺面前此人雖頹廢昏庸而不老,以年紀論,似乎還做不到他「大哥」的份上。灰衣書生聽他叫「大哥」,心下甚悅,施施然帶著這小弟上萬福豆花庄吃飯去了。

萬福豆花庄買的豆花一文錢一碗,十分便宜划算,灰衣書生不但請王八十平白喝了碗豆花,還慷慨地請他吃了兩個饅頭一碟五香豆,王八十受寵若驚感激涕零,若他是個女子,以身相許的心都有了,奈何他不是。

吃飯之際絮絮叨叨,王八十終於知道他這「大哥」姓李名蓮花,昨日剛剛搬到角陽村,不想今日一早起來就看見了母豬上吊的怪事,還連累他欠了王八十一件衣裳。幸好他大哥脾氣甚好,又講信用,在吃飯之際就請小二出去外面給王八十買了件新衣裳回來,越發讓王八十奉若神明。

李蓮花吃五香豆吃得甚慢,身邊食客都在議論王八十家裡那頭母豬,他聽了一陣:「王八十,今日村裡可有人少了母豬?」

王八十搖頭搖得像個撥浪鼓:「村裡養豬的雖然多,但是確實沒聽說有人少了母豬,否則一大早起來哪有不到我家來要的道理?一頭豬可貴得很……」

李蓮花連連點頭,對那句「一頭豬可貴得很」十分贊同:「一頭死了的母豬昨夜竟偷偷跑到你家懸樑,這事若是讓說書先生遇見,一定要編出故事來。」

王八十窘迫又痛惜地道:「說書先生幾天就能掙一吊錢呢……」

兩人正就著那母豬扯著閑話,忽地滿屋吃豆花的又轟動起來,王八十忙鑽出去湊個熱鬧,這一湊不得了,整個傻眼了。

他那爹娘不愛的家,曾懸著一只母豬,現地上橫躺著只母豬的屋子著火了。

非但是著火,看那濃煙滾滾、烈火熊熊的樣子,即便他化身東海龍王去洒水,只怕也只得是一地焦炭了。他雖沒見過什麼大世面,卻也是個明白人,絕望地心知他那床十八文的被子多半是離他而去了,怎會起火呢?家裡連個油燈都沒有,怎會起火呢?

李蓮花揮著袖子扇那穿堂而來的煙灰和火氣,隔壁起火,豆花庄也遭殃,不少客人抱頭逃之夭夭,他那一碟五香豆卻還沒吃完,只得掩著鼻子繼續。

王八十獃獃地回來,坐在李蓮花身邊,鼻子抽了幾抽,喃喃地道:「我就知道豬妖女鬼來了就不吉利,我的房子啊……我的新被子……」

他越想越悲哀,突然號啕大哭:「我那死了的娘啊,死了的爹啊,我王八十沒偷沒搶沒奸沒盜,老天你憑啥讓我跑了老婆燒了房子,我招誰惹誰了?我就沒吃過幾塊豬肉,我哪裡惹了那豬妖了?啊aaa……」

李蓮花無奈地看著面前那第一碟五香豆,身邊的眼淚鼻涕橫飛,嘈雜之聲不絕於耳,只好嘆了口氣:「那個……如果不嫌棄的話,你可以暫時住在我那。」

王八十欣喜若狂,撲通一聲跪下:「大哥、大哥,你真是我命里的救星,天上下凡的活神仙啊!」李蓮花很遺憾地結了賬,帶著王八十慢慢出了門。

出了門就能感覺到火焰的灼熱,王八十住的是紅艷閣的柴房,柴火眾多,這一燒絕不是一時半刻能燒得完的。

李蓮花和王八十擠在人群中看了兩眼,王八十放開嗓子正要哭,卻聽李蓮花喃喃地道:「幸好燒的只是個空屋……」王八十一呆,陡然起了一身冷汗,倒也忘了哭。李蓮花拍了拍他的肩,「這邊來。」

於是王八十乖乖地跟著他往街的一邊走,越走眼睛睜得越大,只見他那「大哥」走進了一間通體刻滿蓮花圖案的二層小樓,這木樓雖然不高,但在王八十眼中已經是豪門別院,神仙府邸。

李蓮花打開大門,他竟不敢稍微踩進一腳,只見門內窗明几淨,東西雖然不多,卻都收拾得極為整潔乾淨,和他那柴房全然不同,只覺踩進一腳也褻瀆了這神明住的地方。

李蓮花見他又在發抖,友善地看著他:「怎麼了?」

王八十露出一張快要哭出來的臉:「太……太太太……乾淨了,我不敢……不敢踩……」

李蓮花「啊」了一聲:「乾淨?」他指著地上,「有灰塵的,不怕不怕,進來吧。」

灰塵?王八十的眼睛眯成鬥雞眼才在地上看到一點點微乎其微約等於沒有的灰塵,但李蓮花已經走了進去,他無端地感覺到一陣惶恐,急急忙忙跟了進去。

就在他踩進吉祥紋蓮花樓的剎那,「乓」的一聲,一個花盆橫里飛來,直直砸在門前,恰恰正是王八十方才站的地方。

王八十嚇了一跳,轉身探出個頭來張望,只見滿大街人來人往,也不知是誰扔了個花盆過來。李蓮花將他拉了進來,忙忙地關了門。

地上碎裂的花盆靜靜躺在門前,這是個陳舊的花盆,花盆裡裝滿了土,原本不知種著根什麼花草,卻被人拔了起來,連盆帶土砸碎在門口。

一地狼藉的樣子,讓人覺得有些可惜。

李蓮花坐在椅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堅決不肯坐在椅上的王八十,右手持著上次方多病來下棋時落下的一顆棋子,一下一下輕輕地敲著桌面。

王八十本覺得「大哥」乃是天神下凡,專司拯救他於水火之中,但被李蓮花的眼神看得久了,愚鈍如他都有些毛骨悚然起來:「大哥?」

李蓮花頷首,想了想:「二樓有個客房,客房裡有許多酒杯、毛筆、硯台什麼的,別去動它,你可以暫時住在裡面。」

王八十連連磕頭,不磕頭無以表達他的感激之情,李蓮花正色道:「不過你要幫我做件事,這事重要至極,十分緊迫,若不是你,一般人可能做不來。」

王八十大喜:「大哥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紅艷閣的柴房燒了,我也沒膽回去那裡,如果能幫上忙再好不過了。」李蓮花溫文爾雅地頷首,白皙的手指仍舊持著棋子在桌上輕輕地敲著。

一炷香時間後,王八十接到了李蓮花要他做的這件「重要至極,十分緊迫,一般人做不來」的活兒—數錢。

李蓮花給了他一吊錢,很遺憾地道:「這吊錢分明有一百零一個,但我怎麼數都只有一百個,你幫我數數。」

王八十受寵若驚地接過了他人生中見過的最多的錢,緊張且認真地開始了他數錢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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